肯定有不少专门生产客栈壁炉装饰的秘密作坊。在全英国的每一家客栈里,你都能发现一模一样的壁炉装饰,而且别的地方从来就看不到。有两种东西……你叫它们什么呢?它们分别摆在壁炉架两头,而那里从来就不是安全的地方。一长串三角形玻璃还挂在这两件壁炉装饰上面,互相撞击,使你惴惴不安。在级别更加一般的房间里,还有一对瓷器为这些艺术品锦上添花。它们大概分别想塑造一头用后腿坐着的母牛,或者是埃菲索斯狄安娜神庙的模型,或者是一条狗,或者是任何你随便想象出来的东西。在房间里的某个地方,你会意外地看到一个怒气冲冲的物件。起初,你以为那是孩子丢在那儿的一团油灰,待你仔细察看,才发现它看上去像是一个做得半生不熟的小爱神丘比特。女房东将这东西称为雕像。此外,房间的摆设还包括一件“女红样子”,是这个家族某位傻瓜亲戚的大作,还有一幅描绘“于格诺教徒”①的图画,还有两三幅福音书经文,外加一份四框精美、闪闪发亮的证书,证明这家中的父亲曾经种过牛痘,或者证明他曾经是位共济会会员,或者是诸如此类的东西。
①于格诺教:16—17世纪法国的加尔文教派。
你逐一审视过这些五花八门、赏心说目的玩艺儿之后,便战战兢兢地打听房子的租金是多少。
听罢租金的数目,你说:“那个数实在太多了。”
“哎哟,说实话吧,”女房东突然坦率起来了,“我总是要……(她提出一个比方才那个数目更高的价钱)”“而在那以前我通常是要……(她说出一个更高的价钱)”
20年前公寓房的租金肯定叫人一想就毛骨悚然。每一位房东太太都会告诉你:每当主要粮食作物涨价,她都会得到两倍于你所付的租金。这会使你从头顶一直羞到脚跟。比起现在,我们上一代的男房客想必属于一个更富裕的阶级,否则的话,他们肯定会倾家荡产。我要是生在那个时代,就非住顶楼不可了。
真奇怪,生活的规律在寄宿客栈是颠倒的。你在世界上爬得越高,你租的房间就越向低层下降。在寄宿客栈的阶梯上,穷人在最上面,而富人却在低层。你从顶楼起步,拼命往二楼奋斗。
许多伟人都住过顶楼,还有一些伟人死在顶楼里。辞典上说,顶楼是“储存无用东西的地方”,而这个世界常将顶楼作为仓库,储存它的无用之物。这个世界将它的无用之物藏在它的顶楼里,例如鼓动家、画家和诗人,他们都智力超群、能揭示事物真髓,还有那些目光敏锐的人,他们能说出谁都不愿听的真话。海顿①在顶楼中长大。柴特顿②在顶楼中饿死。阿迪生和戈德斯密③在阁楼里写作。法拉弟和德·昆西④对顶楼也了如指掌。约翰生博士⑤在顶楼愉快地安营扎寨,酣睡安眠(有时甚至睡得太沉),睡在带脚轮的矮床上,活像坚韧的老兵痞,早已习惯了困苦艰辛,对自己满不在乎。狄更斯在顶楼度过了青春;而摩兰德⑥则在那里度过晚年,天啊!那是个醉醺醺的、过早到来的晚年。在顶楼的斜屋顶下,童话之王汉斯、安徒生做过甜美的幻梦。穷困而任性的柯林斯⑦曾把头俯在顶楼摇摇晃晃的桌子上。此外还有自命不凡的本杰明·富兰克林;还有那个头脑舛误、命运坎坷的萨维奇⑧,当他能租得起比门阶稍微软和一点儿的床时,也光顾过顶楼。此外还有年轻的布卢姆菲尔德、“鲍比”彭斯、荷伽斯、工程师瓦特⑨……总之,这个名单列也列不完,自从人类住宅升到了两层楼以上,阁楼就成了哺育天才的地方。
①海顿(1732—1809),奥地利著名作曲家。
②柴特顿(1752—1770),英国诗人.以早熟和文学欺诈著称,后自杀。
③阿迪生(1672—1719),英国作家,诗人。戈德斯密(1730—1744),爱尔兰诗人、剧作家,小说家。
④法拉弟(1791—1867)英国化学家,物理学家。德·昆西(1785—1895),英国作家。
⑤约翰生(1709一1784),英国辞典编纂家,作家。
⑥摩兰德(1763—1804),英国画家。
⑦柯林斯(1721—1759),英国诗人。
⑧萨维奇(1697—1743),英国诗人。
⑨布卢姆菲尔德(1766—1823),英国诗人,制鞋者,后来半盲乃至疯癫。彭斯(1759—1796),苏格兰诗人。荷伽斯(1697—1764),英国画家。瓦特(1736—1819),苏格兰工程师,蒸气机的发明者。
凡是推崇人类高贵头脑的人,都不会因为熟悉顶楼生活而感到羞惭。顶楼湿迹斑斑的墙壁,却因为能引起对高贵名字的回忆而显得神圣了。倘若世界的全部智慧和全部艺术(这都是世界从大自然那里赢得的战利品,是从天堂攫取的火)都被聚集在一起,并且分类成堆,我们就会宣布:这些煊赫的真理,将在金碧辉煌的沙龙里闪烁光芒,将置于轻松欢笑的涟漪和烁烁明眸的火花中。这种深奥的学问,是在安静的书斋里发现的,在那里帕拉斯①的胸像安详地俯视着散发着羊皮气息的书架。这一堆属于人群充斥的大街。那一堆归于开满雏菊的田野。而那高高耸立、高出其它一切的一堆,则犹如山丘上的一座高峰,我们应当仰望着它说:这最高贵无比的积累……这些绚丽的绘画,这些奇迹般的音乐,这些号角般的词句,这些庄严的思想,这些勇敢的壮举,它们在城市阁楼龌龊卑污的环境里被遗忘,在那里的困窘与痛苦中被改变了。人群中的君王们住在顶楼上,从他们的高空鹰巢里放飞思想的雄鹰,让它们的翅膀飞越几个世纪。世界在下面起伏骚动。在顶楼,阳光射进破窗,照在朽木和破壁上。在那里,衣衫褴缕的宙斯们从庄严的宝座上发出他们惊天动地的霹雳。
①帕拉斯,即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雅典娜。
啊,世界,将他们塞进你的旧物储藏室吧!将他们紧锁在里面,为他们加上贫困的锁,焊上密密的栅栏,让他们在狭小的樊笼中空耗他们英雄的生命吧。任凭他们在里面挨饿、憔悴、死亡吧。嘲笑他们的手疯狂地猛击房门吧,带着你的烟尘和嘈杂的前进,从他们身边隆隆滚过,忘记他们吧。
不过要当心,否则,他们就会返身向你发起猛攻。并非所有生命都会在极度痛苦中柔声歌唱甜美的旋律,像神话中的凤凰那样;他们有时会喷出毒气……无论你是否愿意,你都必须呼吸这毒气,因为尽管你能桎梏他们的手脚,却无法封闭他们的嘴巴。你能将他们锁在屋子里,但他们却冲破摇摇欲坠的栅栏,让他们的呐喊在屋顶上空轰鸣,使人们不得不听他们的声音。你把疯狂的卢梭驱入圣·雅克街最简陋的阁楼里,并讥笑他愤怒的尖叫。然而100年后,他那尖细微弱的声音却壮大为法国大革命的沉沉怒吼,到了那一天,文明世界就为卢梭声音的再次震撼而颤抖了。
不过,说到我自己,我还是喜欢顶楼。不是喜欢住在顶楼上。作为住所,它们很不方便,上下顶楼要经过太多太多的楼梯,根本不能使我感到愉快,它会使人想到古代囚犯踩的踏车而心情抑郁。顶楼的倾斜屋顶,为你将脑袋撞在上面提供的便利太多太多,而为你刮脸提供的便利却太少太少。寂静的夜里,公猫在屋顶瓦片上向情侣吟唱情歌,从这么近的地方听上去,那音符绝对不够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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