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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于第三世界的种种变迁及逐渐解体的现象,与第一世界有一点根本上的不同。前者形成了一个世界性的革命区域——不管其革命已经完成、正在进行,或有望来临——而后者的政治社会情况,一般而言,在全球冷战揭幕时大多相当稳定。至于第二世界,也许内部蒸气沸腾,可是对外却都被党的权威及苏联军方可能的干预严密封锁。只有第三世界,自1950年以来(或自它们建国以来)很少有国家未曾经历革命、军事政变(其目的也许是镇压革命、防范革命,或者甚至是促成革命),或其他某种形式的内部军事冲突。到本书写作为止,唯一能够避免这种命运的只有印度,以及几处在高寿的家长式权威人物统治之下的前殖民地,如马拉维(Malawi)的班达(Dr.Banda)——前身是尼亚萨兰(Nyasaland)殖民地——以及(一直到1994年为止)象牙海岸那位仿佛永远死不了的乌弗埃·博瓦尼(M.Felix Houphouet-Boigny)。这种持续性的政治动荡不安,便成了第三世界共有的一大现象。
这种现象,美国自然也看得很清楚。作为“保持国际现状”的最大护法师,美国将第三世界的动荡种子归咎于苏联;至少,它也把这种骚乱状态,看作对方在全球霸权争夺战中的一大资产。几乎自冷战开始,美国便全力出击对抗这一威胁,从经济援助开始,到意识宣传,正式与非正式的军事颠覆,一直到掀起大战,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它采取的方式,以与当地友好政权或收买当地政权合作为上策,可是如有必要,即使没有当地拥护也不惜为之。于是在一、二两次大战战火告息,世界自19世纪以来进入最长一段和平时期的同时,第三世界却成了一片战区。到苏联体系瓦解以前,据估计,1945-1983年间发生过100次以上“大型战争、军事行动与军事冲突”,死亡人数高达1900万人——甚至也许达2000万众——这些大小战事几乎全部发生在第三世界区域:其中900万死在东亚,350万在非洲,250万在南亚,50余万在中东。这还不包括当时刚开火,堪称惨酷之极的两伊战争(1980-1988年);只有拉丁美洲的死难人数较少(UN World Social Situationm,1985,p.14)。1950-1953年的朝鲜战争,牺牲者据统计为三四百万(该国总人口也不过3000万人)(Halliday/Cumings,1988,pp.200-?),而长达30年的几场越南战争(1945-1975年),其惨重更列所有之冠。朝越两战,是美国军方大规模直接参与的仅有战事,先后分别有5万名美军因此阵亡。至于越南百姓与中南半岛其他居民的人命损失,更是难以估算,最保守的统计也应有200余万。然而除此以外,其他间接与反共有关的战争,其残酷程度也与此不相上下,尤以非洲地区为最。据估计1980-1988年间,在莫桑比克和安哥拉共有150万人死于反政府的战争(两国人口共为2300万),另有1200万人则因此流离失所,或濒临饥饿威胁(UN,Africa,1989,p.6)。
第三世界的革命潜力,也多具有共产党属性,不为别的,单就这些殖民地解放领袖均自认为社会主义者一事即可看出,他们从事的解放手段及现代化运动,也以苏联为师,采取同一路线。这些人若受过西式教育,可能甚至将自己视为列宁与马克思的追随者。不过,强有力的共产党派在第三世界相当少见,而且除在蒙古、中国和越南以外,共产党在本国的解放运动中均未扮演过主要角色——然而,毕竟也有几处新政权看出列宁式政党的好用之处,并借鉴或移植挪用,如1920年后孙中山在中国。另有一些获得相当势力及影响的共产党派,则不是靠边站(如50年代的伊朗和伊拉克),就是惨遭大肆荼毒。1965年的印尼,在一场据说有亲共倾向的军事政变之后,约有50万名共产党或有共产党嫌疑者遭到处决——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政治屠杀。
几十年来,基本上苏联都采取相当实际的态度,来处理它与第三世界革命派、激进派,或解放运动的关系,因为苏方并不打算,也不期望,扩大它现有在西方世界的共产党地盘,以及中国在东方一带的介入范围(不过它对中国的影响力无法全盘控制)。这种政策,即使在赫鲁晓夫时代(1956-1964年)也不曾改变。当时各地有许多“国产”革命,乃是靠着自己力量取得政权,共产党却不曾在其中扮演任何重要角色,最著名的例子首推古巴(1959年)和阿尔及利亚(1962年)。而非洲殖民地纷纷独立,也将当地各国领袖人物一一推上权力舞台,他们的野心目标,最多不过是“反帝国主义者”、“社会主义者”,及“苏联之友”的头衔。尤其在苏联伸出援助之手,提供科技等各项不带旧殖民主义腐败气息的援助时,更愿与苏联友好。倾向此道者不乏其人,如加纳的恩克鲁玛、几内亚的杜尔、马里的凯塔(Modibo Keita),以及比属刚果悲剧下场的卢蒙巴(Patrice Lumumba)。卢蒙巴不幸被刺身亡,因此成为第三世界的烈士神明,苏联为纪念其人,特将1960年为第三世界学生成立的“人民友谊大学”(People’s FriendshipUniversity)改名为“卢蒙巴大学”。莫斯科同情这类新起的非洲政权,并且予以协助,可是没有多久,就放弃对他们过度乐观的期望。如比属刚果这个庞大的前殖民地,在匆忙被授予独立之后,立刻步上内战之途。苏联于内战中提供卢蒙巴派军火援助,对抗美国和比利时的代理或傀儡政权(刚果内战并有联合国部队介入,同为两个超级大国所不喜欢),结果令人失望。而各地新政权中的一支,卡斯特罗的古巴,出乎众人意料地正式宣布自己是共产党政权时,苏联虽将之收编翼下,可是在此同时,却不打算因此永久地破坏它与美国的关系。一直到70年代中期,都没有任何明显证据显示,苏联意欲借革命将共产党阵营地盘向前扩展。即使到了70年代中期以后,苏联的动作也表示它只是无心栽柳,刚巧从中得利罢了。老一辈的读者也许还记得,赫鲁晓夫一心一意,只指望社会主义在经济上的优越性,可以把资本主义埋葬而已。
事实上,当1960年苏联在国际共运的领导地位受到中国以革命之名挑战时(挑战者还包括各种名目的马克思派别),第三世界遵从莫斯科号令的各家政党,也始终维持其刻意的修正路线。在这一类国家里,资本主义——就其存在而言——不是它们的敌人,它们的敌人是资本主义的前身(pre-capitalism)的利益,以及在背后支持这些邪恶势力的帝国主义(美帝)。武装斗争,并非向前跃进,却是“民族”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携手的广大人民或民族阵线。简单地说,莫斯科的第三世界策略,沿续着30年代的共产国际路线,反对一切说它背离十月革命宗旨的指责(见第五章)。这项政策,自然激怒了那些主张枪杆子打天下的人,可是有时却颇为奏效,如60年代初期在巴西和印尼,以及1970年在智利。但是也许无足惊讶的是,一旦这个策略达到目的,却立刻为继起的军事政变所中断,随后而来的更是恐怖统治。1964年后的巴西,1965年后的印尼,以及1973年的智利,就是证明。
尽管如此,第三世界毕竟成为那些依然深信社会革命之人的信仰希望基石。它拥有世上绝大多数的人口,它仿佛一座遍布全球,随时等待爆发的火山,它是一处稍微颤抖,便表示大地震即将来临的地震带。即使是那位认为意识形态已经在黄金时代自由安定的资本主义西方世界里告终的学者(Bell,1960),也承认千福年与革命的希望并未就此消失。第三世界的重要性,并不限于十月传统的老革命家,或对50年代虽兴旺却世俗的平庸现象感到灰心的所谓浪漫人士,整个左翼路线,包括人道主义的自由派,以及温和派的社会民主党人,都需要一样东西赐与他们理想——单单是社会安全制度立法,以及不断升高的实际所得,哪里足够——第三世界,可以保存他们的理想;而遵循启蒙运动伟大传统的党派,除了理想之外,也需要实际的政治以供他们行动。少了这些,他们便无法生存。否则,我们如何解释那些主张非革命性的进步楷模:斯堪的纳维亚国家、荷兰,以及那相当于19世纪宣教团使命的20世纪后期(新教)“世界基督教会协会”(World Concilof Churches),种种热情支援第三世界的举动?就是这股热情,在20世纪后期引导着欧洲各地的自由派人士,扶持着、维系着第三世界的革命者与革命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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