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斯渥申请求职的车场极缺人手,实际上是靠三个人在那里指挥才得以运行。车场里有很多新手,都是些面带饥色的怪人,看上去像是贫困把他们逼上了绝路。他们想提起精神,做出乐观的样子。但是这个地方有着一种使人内心自惭而羞于抬头的气氛。
赫斯渥往后走去,穿过车棚,来到外面一块有围墙的大场地。场地上有一连串的轨道和环道。这里有六辆电车,由教练员驾驶,每辆车的操纵杆旁边都有一名学徒。还有一些学徒等候在车场的一个后门口。
赫斯渥默默地看着这个情景,等候着。有一小会儿,他的同伴们引起了他的注意,尽管他们并不比那些电车更使他感兴趣。不过,这帮人的神色令人不快。有一两个人非常瘦。有几个人相当结实。还有几个人骨瘦如柴,面色蜡黄,像是遭受过各种逆境的打击。
“你看到报上说他们要出动国民警卫队了吗?”赫斯渥听到其中的一个人说。
“哦,他们会这样做的,”另外一个人回答,“他们总是这样做的。”“你看我们会遇到很多麻烦吗?”又有一个人说,赫斯渥没看见是谁。
“不会很多。”
“那个开上一辆车出去的苏格兰人,”一个声音插进来说,“告诉我他们用一块煤渣打中了他的耳朵。”伴随着这句话的是一阵轻轻的、神经质的笑声。
“按报上说的,第五大道电车线路上的那些家伙中的一个肯定吃尽了苦头,”又一个声音慢吞吞地说,“他们打破了他的车窗玻璃,把他拖到街上,直到警察来阻止了他们。”“是的,但是今天增加了警察,”另一个补充说。
赫斯渥仔细地听着,心里不置可否。在他看来,这些说话的人是给吓坏了。他们狂热地喋喋不休--说的话是为了使自己的头脑安静下来。他看着场地里面,等候着。
有两个人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但是在他的背后。他们很喜欢交谈,他便听着他们的谈话。
“你是个电车工人吗?”一个说。
“我吗?不是。我一直在造纸厂工作。”
“我在纽瓦克有一份工作,直到去年的10月份,”另一个回答,觉得应该有来有往。
有几句话的声音太小,他没有听见。随后,谈话的声音又大了起来。
“我不怪这些家伙罢工,”一个说,“他们完全有权利这样做,可是我得找些事做。”“我也是这样,”另一个说,“要是我在纽瓦克有工作的话,我是不会来这里冒这种险的。”“这些日子可真是糟透了,你说是吧?”那个人说,“穷人无处可去。老天在上,你就是饿死在街头,也不会有人来帮助你。”“你说得对,”另一个说,“我是因为他们停产才丢掉了我原来的工作。他们开工了一整个夏天,积了一大批货,然后就停产了。”这番话只是稍稍引起了赫斯渥的注意。不知怎么地,他觉得自己比这两个人要优越一点--处境要好一点。在他看来,他们无知、平庸,像是牧羊人手里的可怜的羊。
“这些可怜虫,”他想,流露出昔日得意时的思想和情感。
“下一个,”其中的一个教练员说。
“下一个是你,”旁边的一个人说,碰了碰他。
他走了出去,爬上驾驶台。教练员当然地认为不需要任何开场白。
“你看这个把手,”他说着,伸手去拉一个固定在车顶上的电闸。“这东西可以截断或者接通电流。如果你要倒车,就转到这里,如果你要车子前进,就转到这里。如果你要切断电源,就转到中间。”听到介绍这么简单的知识,赫斯渥笑了笑。
“看着,这个把手是控制速度的。转到这里,”他边说边用手指指点着,“大约是每小时四英里。这里是八英里。开足了大约是每小时十四英里。”赫斯渥镇静地看着他。他以前看过司机开车。他差不多知道他们怎么开的车,确信只要稍微操练一下,他也会开的。
教练员又讲解了几个细节,然后说:
“现在,我们把车倒回去。”
当车子开回场地时,赫斯渥沉着地站在一边。
“有一件事你要当心,那就是起动时要平稳。开了一档速度之后,要等它走稳了,再换档加速。大多数人的一个通病就是总想一下子就把它开足全速。那不好,也很危险。会损坏马达的。你可不要那样做。”“我明白了,”赫斯渥说。
那个人不断地讲着,他在一边等了又等。
“现在你来开吧,”他终于说道。
这位从前的经理用手握住操纵杆,自以为轻轻地推了一下。可是,这东西起动起来比他想象的要容易得多,结果车猛地一下迅速朝前冲去,把他向后甩得靠在了车门上。他难为情地直起身来,这时教练员用刹车把车停了下来。
“你要小心才是,”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可是,赫斯渥发现使用刹车和控制速度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立刻就能掌握。有一两次,要不是教练员在一旁提醒和伸手帮他的话,他就会从后面的栅栏上犁过去了。这位教练员对他颇为耐心,但他从未笑过。
“你得掌握同时使用双臂的诀窍,”他说,“这需要练习一下。”1点钟到了,这时他还在车上练习,他开始感到饿了。天下起雪来,他觉得很冷。他开始对在这节短轨道上开来开去有些厌倦了。
他们把电车开到轨道的末端,两人一起下了车。赫斯渥走进车场,找到一辆电车的踏板坐下,从口袋里拿出报纸包的午饭。没有水,面包又很干,但是他吃得有滋有味。在这里吃饭可以不拘礼节。他一边吞咽,一边打量着四周,心想这份工作真是又乏味又平淡。无论从哪方面说,这活儿都是令人讨厌的,十分令人讨厌的。不是因为它苦,而是因为它难。他想谁都会觉得它难的。
吃完饭后,他又像先前一样站在一边,等着轮到他。
本来是想叫他练习一下午的,可是大部分时间却花在等候上了。
终于到了晚上,随之而来的是饥饿和如何过夜的问题,他在心里盘算着。现在是5点半,他必须马上吃饭。倘若他要回家去,就得又走路又搭车地冻上两个半钟头。此外,按照吩咐,他第二天早晨7点钟就得来报到,而回家就意味着他必须在不该起来且不想起来的时候起床。他身上只有嘉莉给的大约1元1角5分钱,在他想到来这里之前,他原打算用这笔钱来付两个星期的煤帐的。
“他们在这附近肯定有个什么地方可以过夜的,”他想,“那个从纽瓦克来的家伙住在哪里呢?”最后,他决定去问一下。有一个小伙子冒着寒冷站在车场的一个门口边,等着最后一次轮到他。论年龄他还只是个孩子--大约21岁--但是由于贫困,身材却长得又瘦又长。稍微好一点的生活就能使这个小伙子变得丰满并神气起来。
“要是有人身无分文,他们怎么安排他?”赫斯渥小心翼翼地问。
这个小伙子把脸转向问话的人,表情敏锐而机警。
“你指的是吃饭吗?”他回答。
“是的。还有睡觉。我今天晚上无法回纽约了。”“我想你要是去问工头的话,他会安排的。他已经给我安排了。”“是这样吗?”“是的。我只是告诉他我一分钱也没有。哎呀,我回不了家了。我家还远在霍博肯。”赫斯渥只是清了一下嗓子,算是表示感谢。
“我知道他们在楼上有一个地方可以过夜。但是我不清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想肯定糟糕得很。今天中午他给了我一张餐券。我知道饭可是不怎么样的。”赫斯渥惨然一笑,这个小伙子则大笑起来。
“这不好玩,是吗?”他问,希望听到一声愉快的回答,但是没有听到。
“不怎么好玩,”赫斯渥回答。
“要是我的话,现在就去找他,”小伙子主动说,“他可能会走开的。”赫斯渥去找了。
“这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过夜吗?”他问。“要是我非回纽约不可,我恐怕不能--”“如果你愿意睡,”这人打断了他,说道,“楼上有几张帆布床。”“这就行了,”他表示同意。
他本想要一张餐券,但是好像一直都没有合适的机会,他就决定这一晚上自己付了。
“我明天早上再向他要。”
他在附近一家便宜的餐馆吃了饭,因为又冷又寂寞,就直接去找前面提到的阁楼了。公司天黑之后就不再出车。这是警察的劝告。
这个房间看上去像是夜班工人休息的地方。里面放着大约九张帆布床,两三把木椅,一个肥皂箱,一个圆肚小炉子,炉子里升着火。他虽然来得很早,但已经有人在他之前就来了。
这个人正坐在炉子边烤着双手。
赫斯渥走近炉子,也把手伸出来烤火。他这次出来找事做所遇到的一切都显得穷愁潦倒,这使他有些心烦,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坚持下去。他自以为还能坚持一阵子。
“天气很冷,是吧?”先来的人说。
“相当冷。”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这里可不大像个睡觉的地方,是吧?”这人说。
“总比没有强,”赫斯渥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
“我想上床睡觉了,”这人说。
他起身走到一张帆布床边,只脱了鞋子,就平躺了下来,拉过床上那条毯子和又脏又旧的盖被,裹在身上。看到这个情景,赫斯渥感到恶心,但他不去想它,而是盯着炉子,想着别的事情。不一会儿,他决定去睡觉,就挑了一张床,也把鞋子脱了。
他正准备上床睡觉,那个建议他来这里的小伙子走了进来,看见赫斯渥,想表示一下友好。
“总比没有强,”他说,看了看四周。
赫斯渥没把这话当作是对他说的。他以为这只是那个人自己在表示满意,因此没有回答。小伙子以为他情绪不好,就轻轻吹起了口哨。当他看见还有一个人睡着了时,就不再吹口哨,默不作声了。
赫斯渥尽量在这恶劣的环境下把自己弄得舒服一些。他和衣躺下来,推开脏盖被,不让它挨着头。但是,他终于因疲劳过度而瞌睡了。他开始感到盖被越来越舒服,忘记了它很脏,把它拉上来盖住脖子,睡着了。
早晨,他还在做着一个愉快的梦,几个人在这寒冷而凄凉的房间里走动,把他弄醒了。他在梦中回到了芝加哥,回到了他自己那舒适的家中。杰西卡正在准备去什么地方,他一直在和她谈论着这件事。他脑子里的这个情景如此清晰,和现在这个房间一对比,使他大吃了一惊。他抬起头来,这个冷酷、痛苦的现实,使他猛地清醒了。
“我看我还是起床吧,”他说。
这层楼上没有水。他在寒冷中穿上鞋了,站起身来,抖了抖自己僵硬的身子。他觉得自己衣衫不整,头发凌乱。
“见鬼!”他在戴帽子时,嘴里嘀咕道。
楼下又热闹起来。
他找到一个水龙头,下面有一个原来用来饮马的水槽。可是没有毛巾,他的手帕昨天也弄脏了。他将就着用冰冷的水擦擦眼睛就算洗好了。然后,他找到已经在场上的工头。
“你吃过早饭了吗?”那个大人物问。
“没有,”赫斯渥说。
“那就去吃吧,你的车要等一会儿才能准备好。”赫斯渥犹豫起来。
“你能给我一张餐券吗?”他吃力地问。
“给你,”那人说,递给他一张餐券。
他的这顿早餐和头一天的晚餐一样差,就吃了些炸牛排和劣质咖啡。然后他又回来了。
“喂,”当他进来时,工头指着他招呼说,“过一会儿,你开这辆车出去。”他在阴暗的车棚里爬上驾驶台,等候发车的信号。他很紧张,不过开车出去倒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无论干什么事都比呆在车棚里强。
这是罢工的第四天,形势恶化了。罢工工人听从他们的领袖以及报纸的劝告,一直在和平地进行斗争。没有什么大的暴力行动。电车遭到阻拦,这是事实,并且和开车的人展开了辩论。有些司机和售票员被争取过去带走了,有些车窗玻璃被砸碎,也有嘲笑和叫骂的,但是至多只有五六起冲突中有人受了重伤。这些行动是围观群众所为,罢工领袖否认对此负责。
可是,罢工工人无事可干,又看到公司在警察的支持下,显得神气活现,他们被惹恼了。他们眼看着每天有更多的车辆在运行,每天有更多的公司当局的布告,说罢工工人的有效反抗已经被粉碎。这迫使罢工工人产生了铤而走险的想法。他们看到,和平的方式意味着公司很快就会全线通车,而那些抱怨的罢工工人就会被遗忘。没有什么比和平的方式对公司更有利了。
突然,他们狂怒起来,于是暴风骤雨持续了一个星期。袭击电车,殴打司乘人员,和警察发生冲突,掀翻轨道,还有开枪的,最后弄得常常发生街头斗殴和聚众闹事,国民警卫队密布全城。
赫斯渥对形势的这些变化一无所知。
“把你的车子开出去,”工头叫道,使劲地向他挥动着一只手。一个新手售票员从后面跳上车来,打了两遍铃,作为开车的信号。赫斯渥转动操纵杆,开车从大门出来,上了车场前面的街道。这时,上来两个身强力壮的警察,一边一个,站在驾驶台上他的身边。
听得车场门口一声锣响,售票员打了两遍铃,赫斯渥起动了电车。
两个警察冷静地观察着四周。
“今天早晨天气真冷,”左边的一个说,口音带着浓重的爱尔兰土腔。
“昨天我可是受够了,”另一个说,“我可不想一直干这种活。”“我也一样。”两个人都毫不在意赫斯渥,他冒着寒风站在那里,被吹得浑身冰冷,心里还在想着给他的指令。
“保持平稳的速度,”工头说过,“遇到任何看上去不像是真正的乘客的人,都不要停车。遇到人群你也无论如何不要停车。”两个警察沉默了一会儿。
“开前一辆车的人肯定是安全通过了,”左边的警察说,“到处都没看到他的车。”“谁在那辆车上?”第二个警察问,当然是指护车的警察。
“谢弗和瑞安。”
又是一阵沉默,在这段时间内,电车平稳地向前行驶。沿着这段路没有多少房屋。赫斯渥也没看见多少人。在他看来,情况并不太糟。倘若他不是这么冷的话,他觉得自己是可以开得很好的。
突然,出乎他的预料,前面出现了一段弯路,打消了他的这种感觉。他切断电源,使劲地一转刹车,但是已经来不及避免一次不自然的急转弯了。这把他吓了一跳,他想要说些抱歉的话,但又忍住了没说。
“你要当心这些转弯的地方,”左边的警察屈尊地说。
“你说得很对,”赫斯渥惭愧地表示同意。
“这条线上有很多这种转弯的地方,”右边的警察说。
转弯之后,出现了一条居民较多的街道。看得见前面有一两个行人。有一个男孩拎着一只铁皮牛奶桶,从一家大门里出来,从他的嘴里,赫斯渥第一次尝到了不受欢迎的滋味。
“工贼!”他大声骂道,“工贼!”
赫斯渥听见了骂声,但是努力不置可否,甚至连心里也一声不吭。他知道他会挨骂的,而且可能会听到更多类似的骂声。
在前面的拐角处,一个人站在轨道旁,示意车子停下。
“别理他,”一个警察说,“他要搞鬼的。”赫斯渥遵命而行。到了拐角处,他看出这样做是明智的。
这个人一发觉他们不打算理他,就挥了挥拳头。
“啊,你这该死的胆小鬼!”他大声叫道。
站在拐角处的五六个人,冲着疾驶而过的电车,发出一阵辱骂和嘲笑声。
赫斯渥稍稍有一点畏缩。实际情况比他原来想象的还要糟一些。
这时,看得见前面过去三四条横马路的地方,轨道上有一堆东西。
“好哇,他们在这里捣过鬼,”一个警察说。
“也许我们要来一场争论了,”另一个说。
赫斯渥把车开到附近停了下来。可是,还没等他把车完全停稳,就围上来一群人。这些人有一部分是原来的司机和售票员,还有一些是他们的朋友和同情者。
“下车吧,伙计,”其中一个人用一种息事宁人的口气说。
“你并不想从别人的嘴里抢饭吃,是吧?”赫斯渥握着刹车和操纵杆不松手,面色苍白,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靠后站,”一个警察大声叫道,从驾驶台的栏杆上探出身来。“马上把这些东西搬开。给人家一个机会干他的工作。”“听着,伙计,”这位领头的人不理睬警察,对赫斯渥说。
“我们都是工人,像你一样。倘若你是个正式的司机,受到了我们所受的待遇,你不会愿意有人插进来抢你的饭碗的,是吧?
你不会愿意有人来剥夺你争取自己应有的权利的机会的,是吧?”“关掉发动机!关掉发动机!”另一个警察粗声粗气地催促着。“快滚开。”他说着,跃过栏杆,跳下车站在人群的面前,开始把人群往回推。另一个警察也立即下车站到他的身边。
“赶快靠后站,”他们大叫道,“滚开。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走开,赶快。”
人群就像是一群蜜蜂。
“别推我,”其中的一个罢工工人坚决地说,“我可没干什么。”“滚开!”警察喊道,挥舞着警棍。“我要给你脑门上来一棍子。快后退。”“真是见鬼了!”另一个罢工工人一边喊着,一边倒推起来,同时还加上了几句狠狠的咒骂声。
啪地一声,他的前额挨了一警棍。他的两眼昏花地眨了几下,两腿发抖,举起双手,摇摇晃晃地朝后退去。作为回敬,这位警察的脖子上挨了飞快的一拳。
这个警察被这一拳激怒了,他左冲右撞,发疯似地挥舞着警棍四处打人。他得到了他的穿蓝制服的同行的有力支援,这位同行还火上浇油地大声咒骂着愤怒的人群。由于罢工工人躲闪得快,深有造成严重的伤害。现在,他们站在人行道上嘲笑着。
“售票员在哪里?”一个警察大声叫着,目光落在那个人身上,这时他已经紧张不安地走上前来,站到赫斯渥身边。赫斯渥一直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这场纠纷,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吃惊。
“你为什么不下车到这里来,把轨道上的这些石头搬开?”警察问。“你站在那里干什么?你想整天待在这里吗?下来!”赫斯渥激动地喘着粗气,和那个紧张的售票员一起跳下车来,好像叫的是他一样。
“喂,赶快,“另一个警察说。
虽然天气很冷,这两个警察却又热又狂。赫斯渥和售票员一起干活,把石头一块一块地搬走。他自己也干得发热了。
“啊,你们这些工贼,你们!”人群叫了起来,“你们这些胆小鬼!要抢别人的工作,是吗?要抢穷人的饭碗,是吗?你们这些贼。喂,我们会抓住你们的。你们就等着吧。”这些话并不是出自一个人之口。到处都有人在说,许多类似的话混合在一起,还夹杂着咒骂声。
“干活吧,你们这些恶棍!”一个声音叫道,“干你们卑鄙的活吧。你们是压贫穷人的吸血鬼!”“愿上帝饿死你们,”一个爱尔兰老太婆喊道,这时她打开附近的一扇窗户,伸出头来。
“是的,还有你,”她和一个警察的目光相遇,又补充道。
“你这个残忍的强盗!你打我儿子的脑袋,是吧?你这个冷酷的杀人魔鬼。啊,你--”但是警察却置若罔闻。
“见你的鬼去吧,你这个老母夜叉,”他盯着四周分散的人群,低声咕哝着。
这时石头都已搬开了,赫斯渥在一起连续不断的谩骂声中又爬上了驾驶台。就在两个警察也上车站到他的身旁,售票员打铃时,砰!砰!从车窗和车门扔进大大小小的石头来。有一块差点擦伤了赫斯渥的脑袋。又一块打碎了后窗的玻璃。
“拉足操纵杆。”一个警察大声嚷道,自己伸手去抓把手。
赫斯渥照办了,电车飞奔起来,后面跟着一阵石头的碰撞声和一连串咒骂声。
“那个王八蛋打中了我的脖子,”一个警察说,“不过,我也好好回敬了他一棍子。”“我看我肯定把几个人打出了血,”另一个说。
“我认识那个骂我们是×××的那个大块头家伙,”第一个说,“为此,我不会放过他的。”“一到那里,我就知道我们准会有麻烦的,”第二个说。
赫斯渥又热又激动,两眼紧盯着前方。对他来说,这是一段惊人的经历。他曾经从报纸上看到过这种事情,但是身临起境时却觉得完全是一件新鲜事。精神上他倒并非胆小怕事。刚刚经历的这一切,现在反倒激发他下定决心,要顽强地坚持到底。他再也没去想纽约或者他的公寓。这次出车似乎要他全力以赴,无暇顾及其它了。
现在他们畅通无阻地驶进了布鲁克林的商业中心。人们注视着打碎的车窗和穿便服的赫斯渥。不时地有声音叫着“工贼”,还听到其它的辱骂声,但是没有人群袭击电车。到了商业区的电车终点站,一个警察去打电话给他所在的警察分局,报告路上遇到的麻烦。
“那里有一帮家伙,”他说,“还在埋伏着等待我们。最好派人去那里把他们赶走。”电车往回开时,一路上平静多了--有人谩骂,有人观望,有人扔石头,但是没有人袭击电车。当赫斯渥看见车场时,轻松地出了一口气。
“好啦,”他对自己说。“我总算平安地过来了。”电车驶进了车场,他得到允许可以休息一下,但是后来他又被叫去出车。这一次,新上来了一对警察。他稍微多了一点自信,把车开得飞快,驶过那些寻常的街道,觉得不怎么害怕了。可是另一方面,他却吃尽了苦头。那天又湿又冷,天上飘着零星的雪花,寒风阵阵,因为电车速度飞快,更加冷得无法忍受。他的衣服不是穿着来干这种活的。他冻得直抖,于是像他以前看到别的司机所做的那样,跺着双脚,拍着两臂,但是一声不吭。他现在的处境既新鲜又危险,这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他对被起来这里感到的厌恶和痛苦,但是还不足以使他不感到闷闷不乐。他想,这简直是狗过的日子。被起来干这种活真是命苦哇。
支撑着他的唯一念头,就是嘉莉对他的侮辱。他想,他还没有堕落到要受她的侮辱的地步。他是能够干些事的--甚至是这种事--是能够干一阵子的。情况会好起来的。他会攒一些钱的。
正当他想着这些时,一个男孩扔过来一团泥块,打中了他的手臂。这一下打得很疼,他被激怒了,比今天早晨以来的任何时候都要愤怒。
“小杂种!”他咕哝道。
“伤着你了吗?”一个警察问道。
“没有,”他回答。
在一个拐角上,电车因为拐弯而放慢了速度。一个罢工的司机站在人行道上,向他喊道:“伙计,你为什么不下车来,做个真正的男子汉呢?请记住,我们的斗争只是为了争取像样的工资,仅此而已。我们得养家糊口埃"这个人看来很倾向于采取和平的方式。
赫斯渥假装没有看见他。他两眼直瞪着前方,拉足了操纵杆。那声音带着一些恳求的味道。
整个上午情况都是这样,一直持续到下午。他这样出了三次车。他吃的饭顶不住这样的工作,而且寒冷也影响了他。每次到了终点站,他都要停车暖和一下,但他还是难过得想要呻吟了。有一个车场的工作人员看他可怜,借给他一顶厚实的帽子和一副羊皮手套。这一次,他可真是感激极了。
他下午第二次出车时,开到半路遇到了一群人,他们用一根旧电线杆挡住了电车的去路。
“把那东西从轨道上搬开,”两个警察大声叫道。
“唷,唷,唷!”人群喊着,“你们自己搬吧。”两个警察下了车,赫斯渥也准备跟着下去。
“你留在那里,”一个警察叫道,“会有人把你的车开走的。”在一片混乱声中,赫斯渥听到一个声音就在他身边说话。
“下来吧,伙计,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要和穷人斗。那让公司去干吧。”他认出就是在拐角处对他喊话的那个人。这次他也像前面一样。假装没听见。
“下来吧,”那个人温和地重复道。“你不想和穷人斗的。一点也不想的。”这是个十分善辩且狡猾的司机。
从什么地方又来了一个警察,和那两个警察联合起来,还有人去打电话要求增派警察。赫斯渥注视着四周,态度坚决但内心害怕。
一个人揪住了他的外套。
“你给我下车吧,”那个人嚷着,用力拉他,想把他从栏杆上拖下来。
“放手,”赫斯渥凶狠地说。
“我要给你点厉害瞧瞧--你这个工贼!”一个爱尔兰小伙子喊着跳上车来,对准赫斯渥就是一拳。赫斯渥急忙躲闪,结果这一拳打在肩膀上而不是下颚上。
“滚开,”一个警察大叫着,赶快过来援救,当然照例加上一阵咒骂。
赫斯渥恢复了镇静,面色苍白,浑身发抖。现在,他面临的情况变得严重了。人们抬头看着他,嘲笑着他。一个女孩在做着鬼脸。
他的决心开始动摇了。这时开来一辆巡逻车,从车上下来更多的警察。这样一来,轨道迅速得到清理,路障排除了。
“马上开车,赶快,”警察说,于是他又开着车走了。
最后他们碰到了一群真正的暴徒。这群暴徒在电车返回行驶到离车场一两英里的地方时,截住了电车。这一带看起来非常贫困。他想赶快开过去,可是轨道又被阻塞了。他还在五六条横马路之外,就看见这里有人在往轨道上搬着什么东西。
“他们又来了!”一个警察叫了起来。
“这一次我要给他们一些厉害,”第二个警察说,他快要忍耐不住了。当电车开上前时,赫斯渥浑身感到一阵不安。像先前一样,人群开始叫骂起来。但是,这回他们不走过来,而是投掷着东西。有一两块车窗玻璃被打碎了,赫斯渥躲过了一块石头。
两个警察一起冲向人群,但是人们反而朝电车奔来。其中有一个女人--看模样只是个小姑娘--拿着一根粗棍子。
她愤怒至极,对着赫斯渥就是一棍子,赫斯渥躲开了。这一下,她的同伴们大受鼓舞,跳上车来,把赫斯渥拖下了车。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或者叫喊,就已经跌倒了。
“放开我,”他说,朝一边倒下去。
“啊,你这个吸血鬼,”他听到有人说。拳打脚踢像雨点般落到他的身上。他仿佛快要窒息了。然后,有两个人像是在把他拖开,他挣扎着想脱身。
“别动了,”一个声音说,“你没事了。站起来吧。”他被放开后,清醒了过来。这时,他认出是那两个警察。他感到精疲力尽得快要晕过去了。他觉得下巴上有什么湿的东西。他抬起手去摸摸,然后一看,是血。
“他们把我打伤了,”他呆头呆脑地说,伸手去摸手帕。
“好啦,好啦,”一个警察说,“只是擦破了点皮。”现在,他的神志清醒了,他看了看四周。他正站在一家小店里,他们暂时把他留在那里。当他站在那里揩着下巴时,他看见外面的电车和骚动的人群。那里有一辆巡逻车,还有另外一辆车。
他走到门口,向外看了看。那是一辆救护车,正在倒车。
他看见警察使劲朝人群冲了几次,逮捕了一些人。
“倘若你想把车开回去的话,现在就来吧,”一个警察打开小店的门,向里看了看说。
他走了出来,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他感到很冷,很害怕。
“售票员在哪里?”他问。
“哦,他现在不在这里,”警察说。
赫斯渥朝电车走去,紧张地爬上了车。就在他上车时,响了一声手枪声,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刺痛了他的肩膀。
“谁开的枪?”他听到一个警察叫起来,“天哪!谁开的枪?”两人甩下他,朝一幢大楼跑去。他停了一会儿,然后下了车。
“天哪!”赫斯渥喊道,声音微弱。“这个我可受不了啦。”他紧张地走到拐角处,弯进一条小街,匆匆走去。
“哎唷!”他呻吟着,吸了一口气。
离这里不远,有一个小女孩在盯着他看
“你最好还是赶快溜吧,”她叫道。
他冒着暴风雪上了回家的路,暴风雪刮得人睁不开眼睛。
等他到达渡口时,已经是黄昏了。船舱里坐满了生活舒适的人,他们好奇地打量着他。他的头还在打着转转,弄得他糊里糊涂。河上的灯火在白茫茫的漫天大雪中闪烁着,如此壮观的景色,却没有引其他的注意。他顽强地、步履艰难地走着,一直走回了公寓。他进了公寓,觉得屋里很暖。嘉莉已经出去了。
桌上放着两份她留在那里的晚报。他点上了煤气灯,坐了下来。接着又站了起来,脱去衣服看看肩膀。只是擦伤了一小点。
他洗了手和脸,明显地还在发愣,又把头发梳好。然后,他找了些东西来吃,终于,他不再感到饿了,就在他那舒服的摇椅里坐了下来。这一下可是轻松极了。
他用手托住下巴,暂时忘记了报纸。
“嘿,”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说,“那里的活儿可真难干呀。”然后他回头看见了报纸。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拾起了《世界报》。
“罢工正在布鲁克林蔓延,”他念道,“城里到处都有暴乱发生。”他把报纸拿好些,舒舒服服地往下看。这是他最感兴趣的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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