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了!”“那就是他!”“哪一个?”“是比较年轻的那一个吗?”“啊,看看她,可怜的,愁得不死不活的!”这就是当列文在门口迎接他的新娘,和她一道走进教堂的时候人群中发出来的议论。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迟延的原因告诉了他妻子,宾客们含着微笑互相私语着。列文什么人什么东西都没有看见;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新娘。
大家都说最近几天来她的容颜消损了,她戴上花冠还不及平时美丽;但是列文却不这样想。他望着她那披着白色长纱、戴着白色花朵、梳得高高的头发,和那用一种特殊的处女方式把她的长颈两边掩住,只露出前面来的、高耸的、扇形的领子,和她的纤细得惊人的腰身,在他看来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看——并不是因为这些花,这纱,这巴黎买来的衣裳给她增添了无限美;而是因为,尽管她穿着这身精心制作的华丽服装,但她的可爱的脸、她的眼睛、她的嘴唇上的表情仍然是她所特有的那种纯真的表情。
“我还以为你想逃哩,”她说,对他微微一笑。
“我碰到的事是这样尴尬,我真不好意思说出来呢!”他脸一红说,而且他不得不扭过脸去对着正走上他面前来的谢尔盖·伊万内奇。
“你的衬衫的事真是佳话!”谢尔盖·伊万内奇摇摇头,微笑着说。
“是,是!”列文回答,并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喂,科斯佳,”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故作惊惶的样子说。
“现在你得决定一个重大问题。你处在现在这种心境中正可以理解这问题的严重性。他们问我要点已经点过的蜡烛呢,还是点没有点过的蜡烛?这是相差十个卢布的事,”他补充说,抿嘴一笑。“我已经决定了,但是我怕你不同意。”
列文知道这是戏言,但是他却笑不出来。
“哦,那么怎么样呢?没有点过的蜡烛呢,还是点过的蜡烛?问题就在这里。”
“好,好,没有点过的蜡烛。”
“啊,我高兴得很。问题解决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说。“可是人处在这种境地有多么呆头呆脑啊!”他对奇里科夫说,当列文茫然地望了他一眼,又走到他的新娘那里去的时候。
“基蒂,记住你要先踏上毡子,”①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走过来说。“您真是一个好人!”她对列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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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俄俗,在举行结婚仪式时,新郎新娘同站在一块小小的毡子上,照迷信的说法,谁先踏上毡子,谁将来就会占上风。
“你不害怕吗,呃?”老伯母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
“你冷吗?你脸色很苍白。停一停,低下头来,”基蒂的姐姐利沃夫夫人说,抬起她那丰满美丽的手臂,带着微笑理了理她头上的花。
多莉走上来,想说句什么,但却说不出来,哭了,随后又不自然地笑了。
基蒂和列文一样,用茫然的眼光望着大家。对于向她说的一切言语她只能报以幸福的微笑,现在这种微笑在她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同时助祭们穿上了法衣,神父和执事走到设在教堂入口的讲经坛去。神父转脸向列文说了句什么。列文没有听清神父所说的话。
“拉着新娘的手,领她走上前去,”伴郎对列文说。
列文好久领会不了人们要他做的事。他们花了很大工夫纠正他,而且几乎要不管他了——因为他不是拉错了基蒂的手,就是自己的手伸错了,——最后他才理解了:他应当不变换位置用右手去拉她的右手。最后他正确地拉住新娘的手的时候,神父走在他们前面几步,在讲经坛旁停了下来。一群亲友跟在他们后面,发出嗡嗡的谈话声和衣裳的究n声。什么人弯下腰去,拉直新娘的裙裾。教堂里变得这样寂静,蜡烛油的滴落声都可以听到。
老神父,戴着法冠,他的闪闪发光的银白卷发在耳后两边分开,正从他那后面系着金十字架的笨重的银色法衣下面伸出干瘦的小手,在讲经坛旁翻阅着什么东西。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小心地走近他,耳语了句什么,于是向列文做了个手势,又走回来。
神父点着了两枝雕着花的蜡烛,用左手斜拿着,使得蜡烛油慢慢地滴落下来,他转过脸去对着新郎新娘。神父就是听列文忏悔的那个老头。他用疲惫和忧郁的眼光望着新郎新娘,叹了口气,从法衣下面伸出右手来,给新郎祝福,又同样地、但是带着几分温柔,把交叉的手指放在基蒂的低垂着的头上。然后他把蜡烛交给他们,就拿着香炉,慢慢地从他们身边走开。
“这难道是真的吗?”列文转过脸去望他的新娘。稍稍俯视着,他瞥见了她的侧面,从她的嘴唇和睫毛的几乎觉察不出的颤动,他知道她感觉到他的目光。她没有转过脸来,但是那齐到她的淡红色小耳朵的、高高的镶着褶边的领子,微微地颤动着。他看出来她的胸膛里压抑着叹息,那只拿着蜡烛的戴了长手套的小手颤抖着。
因为衬衣、迟到而发生的一切纷扰,亲友们的议论,他们的不快,他的可笑处境——全都突然消失了,他的心里觉得又欢喜又害怕。
漂亮高大的大辅祭,穿着银色法衣,鬈曲的头发向两边分开,敏捷地走上前来,以熟练的姿势,用两指提起肩衣,在神父对面站住。
“主啊,赐-福-我-们,”庄严的音节缓慢地接连响起来,声波使空气都震动起来。
“感谢上帝,万世无穷,”老神父用谦卑的、唱歌般的声调回答,还在讲经坛旁翻阅着什么东西。看不见的合唱队的合唱声发出来,以洪亮和谐的声音,从窗子到圆屋顶,响彻了整个教堂。声音渐渐大起来,萦绕了一会,就慢慢地消逝了。
照例为天赐的平安和拯救,为东正教最高会议,为皇帝而祈祷;同时也为今天缔结良缘的,上帝的仆人康斯坦丁和叶卡捷琳娜祈祷。
“我们祈求主赐他们以完美的爱、平安和帮助,”整个教堂似乎都散播着大辅祭的声音。
列文听到这句话,它打动了他的心。“他们怎么觉察出来我需要的是帮助,正是帮助呢?”他想起他最近的一切恐惧和怀疑,这样想。“我知道什么呢?如果没有帮助的话,在这种可怕的境况中我能够做什么呢?”他想,“是的,现在我需要的正是帮助。”
当执事念完了祈祷的时候,神父手里拿着一本书转向新郎新娘:“永恒的上帝,汝将分离之二人结合为一,”他用柔和的唱歌般的声调念着,“并命定彼等百年偕老;汝曾赐福于以撒与利百加,并依照圣约赐福于彼等之后裔;今望赐福于汝之仆人康斯坦丁与叶卡捷琳娜,引彼等走上幸福之路。汝为吾辈之主,仁爱慈善,光荣归于圣父、圣子与圣灵,万世无穷。”“阿门!”看不见的合唱队的声音又在空中回荡起来。
“‘将分离之二人结合为一’,在这句话里含着多么深刻的意义,和我此时此刻所感到的心情多么调和啊,”列文想。
“她也和我的心情一样吗?”
转过脸去望着,他遇到了她的目光。
从那神色,他断定她所理解的也和他一样。但是这是一个误会;她差不多完全没有理解祈祷文中的语句;她实际上连听都没有听。她既听不进去,也不能够理解,有一种感情是这样深厚,充满了她的胸膛,而且越来越强烈。这是因为那件一个半月来一直萦绕在她心中的事情,那件在这六个星期曾经使她又欢喜又苦恼的事情终于实现而感到的欢喜。当她在阿尔巴特街那幢房子的客厅里穿着褐色衣服走到他面前,默默无言地许身于他的那一天——在那一天,那个时刻,她心里似乎已经和过去的整个生活告别,而开始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新的、不可思议的生活,虽然实际上旧的生活还是和以前一样继续着。这六个星期是她一生中最幸福又最痛苦的时期。她的整个生活,她的一切欲望和希望都集中在这个她还不理解的男子身上,把她和这个男子结合起来的是一种比这个男子本身更加不可理解的感情,那种感情时而吸引她,时而又使她厌恶。而同时她却依然继续在原来的生活条件下生活着。过着旧的生活,她对她自己感到恐惧,她对自己的全部过去,对于各种东西,对于习惯,对于曾经爱过她的、仍旧爱着她的人们——对于因为她的冷淡而感到难过的母亲,对于她以前看得比全世界都宝贵的、亲切而慈爱的父亲,她对于这一切抱着那种不可克服的完全冷淡,她自己也感到恐惧。有时她因为这种冷淡而感到恐惧,有时她又高兴使得她产生冷淡心情的原因。除了和这个人在一起生活以外,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希望;但是这种新的生活还没有开始,她连明确地想一想也不可能。只有期待——对于新的未知事物怀着的恐惧和欢喜。而现在,期待、踌躇和抛弃旧生活的那种惋惜心情——都要终结,新的将要开始。由于她自己毫无经验,这种新生活不能不是可怕的;但是,不论可怕也好,不可怕也好,这已经是六个星期以前在她心中实现了的事情,现在不过是对于早已在她心中实现了的事实最后加以认可罢了。
又转向讲经坛,神父费力地拿起基蒂的小小的戒指,要列文伸出手来,把戒指套在他的手指的第一个关节上。“上帝之仆人康斯坦丁与上帝之仆人叶卡捷琳娜缔结良缘。”又把一枚大戒指套在基蒂的柔弱得可怜的、淡红的纤细手指上,神父又说了同样的话。
新郎新娘好几次竭力想领会他们该做的事,而每一次都出了错,神父就小声纠正他们。最后,完成了一切应有的仪式,用戒指画了十字之后,神父又把大的戒指给了基蒂,小的给了列文;他们又困惑了,把戒指传来传去地传递了两次,还是没有做他们该做的事。
多莉、奇里科夫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上来纠正他们。结果引起一阵混乱、低语和微笑;但是新郎新娘脸上的庄严的感动的表情并没有变;相反,在他们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们看上去却显得比以前更严肃庄重,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向他们低声说,他们应当各自戴上自己的戒指的时候,他嘴唇上的微笑却不由地消逝了。他觉得任何微笑都会伤害他们的感情。
“汝从太初以来创造男女,”他们交换了戒指之后神父诵读着,“汝将女人配与男子作为彼之内助,生儿育女。主乎,吾辈之上帝,汝曾依照圣约,以真实之天福,赐与汝所选拔之仆人,即吾辈之祖先,世世代代,未尝中绝,今望汝赐福于汝之仆人康斯坦丁与叶卡捷琳娜,以信仰,以同心同德,以真理,以爱而使彼等永缔百年好合……”
列文越来越觉得他抱着的一切关于结婚的观念,关于如何安排他的生活的梦想都只是孩子气的,而且感觉得这是一件他以前从来不了解的事,现在他更不了解了,虽则他正在亲身经历;在他的胸膛中,战栗越来越高涨了,抑制不住的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睛。
整个莫斯科,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聚集在教堂里了。在举行婚礼期间,在灯火辉煌的教堂里,在服饰华丽的妇人和少女,和打着白领带、穿着燕尾服或是制服的男子的圈子中间,一种合乎礼仪地低声的谈话一直不断。谈话多半都是男子发起的,那时妇人们都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结婚仪式的全部细节,那些仪式总是那么令她们心醉的。
在最靠近新娘的小圈子里,是她的两个姐姐:多莉和从国外回来的二姐,娴静的美人利沃夫夫人。
“玛丽为什么穿紫色衣裳?那就和在婚礼席上穿黑色一样不合适哩!”科尔孙斯基夫人说。
“以她的脸色那是她唯一的补救办法了,”德鲁别茨基夫人回答。“我奇怪他们为什么要在傍晚举行婚礼,像商人一样……”
“这样更好哩。我也是在傍晚结婚的,”科尔孙斯基夫人回答说,于是她叹了口气,想起了那一天她有多么妩媚,她丈夫又是怎样可笑地爱着她,而现在一切都变得两样了。
“据说做过十次以上伴郎的人,永远不会结婚。我倒希望做一个当了十次伴郎的人,来确保自己的安全,可是这位置已经有人占据了,”西尼亚温伯爵向对他有意的美貌的恰尔斯基公爵小姐说。
恰尔斯基公爵小姐只报以微笑。她正望着基蒂,想着什么时候她将和西尼亚温伯爵站在基蒂现在的位置上,到那时她将如何使他回忆起他今天的戏言。
谢尔巴茨基对老女官尼古拉耶夫夫人说,他想要把花冠戴在基蒂的假髻上使她幸福。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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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俄俗,举行结婚仪式时,伴郎把沉重的金属花冠捧在新郎新娘的头上,照迷信的说法,把花冠真的戴上去,会使他们幸福。
“不应该戴假髻呢,”尼古拉耶夫夫人回答,她早已下了决心,如果她追求的那个老鳏夫娶她的话,婚礼将是最简单不过的。“我不喜欢这种铺张的排场。”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正和达里娅·德米特里耶夫娜谈着话,诙谐地向她断言婚后旅行的风俗之所以流行是因为新婚夫妇总感到有些害羞的缘故。
“您弟弟可以夸耀了。她真是可爱极了哩。我想您有点羡慕吧。”
“啊,这样的时代对我来说早已过去了,达里娅·德米特里耶夫娜,”他回答说,他的脸上突然显出一种忧郁而严肃的表情。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正和他姨妹谈论着他想出的一句关于离婚的俏皮话。
“花冠得理一理,”她回答说,没有听他的话。
“她的容颜憔悴成这样,多可惜啊!”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对利沃夫夫人说。“可是他还是配不上她的一个小指头呢,是不是?”
“不,我倒非常喜欢他——并不是因为他是我未来的beaufrère①,”利沃夫夫人回答说。“他的举止多么大方!在这种场合,要举止大方,要不显得可笑,真不容易呢。他没有一点可笑的地方,也没有紧张不自然的地方;看得出来他很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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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妹夫。
“我想您希望这样吧?”
“可以这样说。她始终是很爱他的。”
“哦,我们看看他们哪一个先踏上毡子。我给基蒂出了主意呢。”
“这没有关系,”利沃夫夫人说,“我们都是顺从的妻子;
这是我们的本性。”
“啊,我故意抢在瓦西里前头踏上毡子。你呢,多莉?”
多莉站在她们旁边,她听着她们说,却没有回答。她深
深感动了。泪水盈溢在她的眼眶里,她一开口就不能不哭出来。她为基蒂和列文欢喜;她一面回忆自己结婚那一天,一面瞥着容光焕发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她忘记了现在的一切,只回想起自己的纯洁无瑕的初恋。她不但回忆起她自己,而且回忆起她所有的女友和知交;她想起她们一生中也曾有过这样最严肃的一天,她们也曾像基蒂一样戴着花冠站着,心里怀着爱情、希望和恐惧,舍弃过去,踏入神秘的未来。在她想起的这些新娘中间,她也想起了她亲爱的安娜,最近她听到她要离婚了。她也曾是这样纯洁,也曾戴着香橙花冠,披着白纱,站立着。而今呢?
“这真是奇怪啊,”她自言自语。
注视着结婚仪式的一切细节的不只是新娘的姊妹、朋友和亲属;那些完全陌生的单单是走来看热闹的女人也都在兴奋地观看着,屏着气息,唯恐看漏了新娘新郎的一个举动或是一丝表情对那些冷淡的男子的唠叨,忿忿地不回答,常常是不听,他们尽在说些戏谑的或是不相干的话。
“她为什么满面泪痕?她是迫不得已才出嫁的吗?”
“她嫁给这么好的男子还有什么迫不得已的?是一位公爵吧,是不是?”
“那穿白缎子服装的是她姐姐吗?你听那执事在哇啦哇啦地说:‘妻子应当畏惧丈夫’哩。”
“是丘多夫斯基寺院的合唱队吗?”
“不,是西诺达尔内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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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诺达尔内合唱队是俄国最古老的职业合唱队之一。
“我问过听差。他说他马上就要带她到乡下去。据说很有钱啊。所以才把她嫁给他了。”
“不,他们这一对配得才好哩。”
“哦,玛丽亚·弗拉西耶夫娜,你还争论说披肩随便披哩。你看那个穿着深褐色衣服的——听说她是一位公使夫人——她的裙子箍得多么紧……褶子往这边一搭往那边一搭的!”
“这新娘真是一个可爱的人儿啊——就像一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绵羊!不管你们怎样说,我们女人家终归是同情我们的姊妹的。”
这些就是挤进了教堂门里的一群看热闹的女人说的话。
当结婚仪式第一部分举行完毕的时候,一个执事把一块淡红色绸子铺在教堂当中的讲经坛前,合唱队开始熟练地唱着复杂的赞美歌,男低音和男高音交相应和;神父回过头来,做手势要新郎新娘踏上那块淡红色毡子。虽然他们两人常常听到谁先踏上毡子谁就会成为一家之主的这种话,但是无论列文也好,基蒂也好,当他们向前跨上两三步的时候,都不可能想到这些。他们也没有听到那些大声的批评和争论,有人说是他先踏上的,又有人说是两人一同踏上去的。
问过他们是否愿意成婚,他们是否和别人定有婚约那套例行问话,而且他们作了自己也觉得奇怪的回答之后,第二部分仪式就开始了。基蒂听着祈祷文,竭力想领会其中的意义,但是领会不了。夸耀和欢乐的心情随着仪式的进行越来越洋溢在她的心头,使她失去了注意力。
他们祈祷着:“赐与彼等以节操与多子,使彼等儿女满膝。”他们说到上帝用亚当的肋骨造出妻子来,“因此之故,男子离开父母,依恋妻子,二人合为一体,”并且说道,“此乃一大神秘;”他们祈求上帝使他们多子,赐福他们,就像赐福给以撒和利百加、约瑟、摩西和西玻拉一样,并且使他们看到他们儿子的儿子。“这都是非常美好的,”基蒂听到这些话,这样想。“一切正该如此,”于是幸福的微笑闪烁在她的开朗的脸上,不知不觉地感染了所有望着她的人。
“完全戴上去!”当神父给他们戴上花冠,谢尔巴茨基的戴着有三颗钮扣的手套的手颤抖着,把花冠高举在她头上的时候,可以听到这样忠告的声音。
“戴上吧!”她微笑着低声说。
列文回过头望着她,被她脸上那种喜悦的光辉打动了,不觉也感染上了她的那种心情。他也像她一样感到愉快和欢喜。
他们听见读了《使徒行传》,听见大辅祭高声朗读那篇局外人迫不及待地等待着的最后的诗篇,觉得非常愉快。他们从浅浅的杯子里喝掺上水的温和的红酒,也觉得非常愉快,当神父把法衣撩开,拉住他们的手,领着他们绕过讲经坛,而男低音正歌唱着《光荣归于上帝》的时候,他们就觉得更愉快了。谢尔巴茨基和里奇科夫捧着花冠,时时被新娘的裙裾绊住,不知为什么也含着微笑,而且很高兴,神父一停下脚步,他们不是落在后面,就是撞到新郎新娘身上。基蒂在心内炽燃着的欢喜的火花好像传染给了教堂里所有的人。在列文看来好像神父和执事也像他一样地想笑。
从他们头上取下花冠,神父诵读了最后的祈祷文,祝贺了新郎新娘。列文凝视着基蒂,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现在这种样子,她脸上闪耀着新的幸福的光辉,显得更加妩媚了。列文很想对她说句什么话,但是不知道仪式已经完了没有。神父把他从这种困惑中解救了出来。他嘴角上挂着仁慈的微笑低低地说:
“吻您的妻子,您吻您的丈夫,”便由他们手里接过蜡烛。
列文小心翼翼地吻吻她的微笑的嘴唇,让她挽着他的胳臂,带着新奇的亲近的感觉,走出了教堂。他不相信,他不能够相信这是真的。直到他们的惊异而羞怯的眼光相遇的时候他才相信了,因为他感到他们已经成为一体了。
晚餐过后,当天晚上,新婚夫妇就到乡下去了。
弗龙斯基和安娜一道在欧洲旅行已经有三个月了。他们游历了威尼斯、罗马和那不勒斯,刚到达意大利一个小市镇,他们打算在这里停留一些时候。
一个漂亮的侍者领班,他那涂着发油的浓发从脖颈向两边分开,穿着燕尾服,露出肥大的白麻纱衬衣的胸口、和一串悬挂在他那圆鼓鼓的肚皮上的表链等小饰物,两手插在口袋里,轻蔑地眯缝着眼睛望着,正在用严厉的腔调回答一个拦住他的绅士的问题。听到门口那边上楼的脚步声,领班就回过头去,一看见住在旅馆中上等房间的俄国伯爵,他就恭恭敬敬地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鞠了一躬,告诉他有一个信差来过,租借“帕拉佐”①的事已经办妥了。管理人准备签订合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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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语:宫殿式住宅。
“噢!高兴极了,”弗龙斯基说。“太太在不在家?”
“太太出去散过步,现在已经回来了,”领班回答。
弗龙斯基脱下宽边软帽,拿手帕揩拭了一下他的出汗的前额和头发,那头发长得盖住他的半个耳朵,朝后梳着,为的好遮住他的秃顶。向还站在那里凝视着他的那个绅士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他就要走过去。
“这位老爷是俄国人,来访问您的,”领班说。
怀着一种混织着懊恼和期望的心情——懊恼的是无论走到哪里都摆不脱熟人,期望的是想找到一点什么消遣来调剂一下他的单调生活——弗龙斯基又回头望了望那个走开去又站住了的绅士,于是两人的眼睛同时闪闪发光了。
“戈列尼谢夫!”
“弗龙斯基!”
这真是戈列尼谢夫,弗龙斯基在贵胄军官学校的同学。在学校时代,戈列尼谢夫是属于自由派的;他以文官的资格离开学校,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服务过。两个朋友离开学校就各走各的路了,以后只见过一次面。
在那次会面的时候,弗龙斯基发现戈列尼谢夫选择了一种自命不凡的自由主义的活动,因此他要藐视弗龙斯基的事业和地位。所以弗龙斯基采取了他善于使用的冷淡的高傲态度对待他,那意思就是说:“您喜不喜欢我的生活方式,都随您的便,那与我丝毫无关;但是假如您要想认识我,您就得尊重我。”而戈列尼谢夫对弗龙斯基还是抱着那种蔑视的冷淡态度。因此,这第二次会见似乎一定会使他们的隔阂加深吧。但是现在当他们彼此认出来的时候,他们两人都喜笑颜开,欢喜地叫着。弗龙斯基决没有想到他看见戈列尼谢夫会如此高兴,但是大概他自己也不了解他觉得多么无聊。他忘记了他们上次会面所留下的不愉快印象,带着坦率的喜悦脸色,把手伸给他的老友。同样欢喜的表情代替了戈列尼谢夫脸上的不安神色。
“看见你,我多么高兴呀!”弗龙斯基说,在亲切的微笑中露出他的结实的雪白牙齿。
“我听到了弗龙斯基的名字,但我不知道是哪一个。我真是非常高兴!”
“我们进去吧。哦,把你的近况告诉我。”
“我在这里住了两年了。我在工作。”
“噢!”弗龙斯基很感兴趣地说。“我们进去吧。”
于是照着俄国人通常的习惯,不愿意仆人听见的话,不用俄语说,他开始说法语。
“你认识卡列宁夫人吗?我们在一道旅行。我现在就是去看她,”他用法语说,注意地打量着戈列尼谢夫脸上的表情。
“噢!我不知道(虽然实际上他是知道的),”戈列尼谢夫毫不介意地回答。“你来这里很久了吗?”他补充说。
“我?今天是第四天了,”弗龙斯基回答,又一次注意地打量着他朋友的面孔。
“是的,他是一个正派人,他会用合情合理的眼光来看这事情的,”弗龙斯基理解了戈列尼谢夫脸上的表情和转变话题的意义,这样暗自说。“我可以把他介绍给安娜,他会合情合理地看待这件事的。”
在弗龙斯基和安娜一道在国外度过的这三个月中间,他一遇见生人,总是暗暗问自己这个生人会怎样看待他和安娜的关系,他发现他遇到的男子们大都有合情合理的看法。可是假如问他,问那些“合情合理地”看待这事的人,他们究竟是怎样个看法,无论是他,无论是他们,都一定会茫然不知所答的。
实际上,那些在弗龙斯基看来有“合情合理的”看法的人也说不上有什么看法,而只是像有教养的人们应付那些从四面八方包围人生的各种复杂而不能解决的问题一样来应付这个;他们应付得彬彬有礼,避免暗示和不愉快的问题。他们装出这样一副神气,好像他们完全理解这种处境的意义和重要性,承认它,甚至还赞成它,但却认为把这一切表白出来是多余的和不适当的。
弗龙斯基立刻猜到戈列尼谢夫是这一类人,因此遇见他,他是加倍地高兴。而且实际上在戈列尼谢夫引见给卡列宁夫人的时候他对她所采取的态度正合弗龙斯基的心愿。显然,他毫不费力地避开了一切可以引起不快的话题。
他以前不认识安娜,被她的美丽,特别是被她那种安于现状的坦率态度所感动了。当弗龙斯基引戈列尼谢夫进来的时候,她脸红了,而弥漫在她那坦白而美丽的脸上的这种孩子气的红晕使他非常喜欢。但是他特别高兴的是她立刻坦率地把弗龙斯基叫做阿列克谢,好像是有心这样,以免别人误会似的,并且说他们就要搬进他们刚刚租下、这里称为“帕拉佐”的房子里去。对自己处境怀着的这种安之若素的直率单纯的态度使戈列尼谢夫很喜欢。望着安娜的温和快活、而又精力旺盛的举止,而且又认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弗龙斯基,戈列尼谢夫感到他十分了解她。他觉得他了解了她自己怎样也不能了解的东西:就是她使她丈夫陷于不幸,抛弃了他和她的儿子,丧失了自己的好名声,她怎么还能那样精力饱满、愉快和幸福。
“旅行指南里也记载着的,”戈列尼谢夫提及弗龙斯基租下的“帕拉佐”,这样说。“那里有丁托列托①晚期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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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丁托列托(1518—1594),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画家。
“我说,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再到那里去看一看吧,”弗龙斯基对安娜说。
“我很高兴;我就去戴帽子。您说热吗?”她在门边站住,询问地望着弗龙斯基说,鲜艳的红晕又弥漫在她的脸上。
弗龙斯基由她的眼光看出她不知道他要用什么态度对待戈列尼谢夫,因此害怕她的举止不符合他的愿望。
他长久地、温柔地望了她一眼。
“不,不很热,”他说。
她感觉得好像她全都了解了,尤其感觉得好像他对她很满意;于是向他微微一笑,她迈着迅速的步子走出了房门。
两个朋友互相望着,两人的脸上都现出了踌躇神色,好像戈列尼谢夫——他显然很叹赏她——想要说句什么同她有关的话,可是又找不出适当的话来;而弗龙斯基又希望又害怕他这样做。
“那么,”弗龙斯基说,为的是要开口谈点什么。“你在这里定居下来了吗?你还在做那种工作吗?”他继续说,想起来他听说戈列尼谢夫在写一本什么书。
“是的,我在写《两个原理》的第二部。”戈列尼谢夫说,听到这个问题,快活得红了脸。“那就是,说得确切一些,我还没有写;我在作准备,在搜集材料。这本书涉及的范围要广泛得多,而且几乎触及所有的问题。在俄国我们不愿意承认我们是拜占庭的后代,”于是他就开始长篇大论地、热烈地述说起他的观点。
弗龙斯基因为连《两个原理》的第一部都不知道——作者是把那当作名著来述说的,——所以开头弄得很窘。但是后来,当戈列尼谢夫开始闸述他的见解,而弗龙斯基虽然对于《两个原理》一无所知,却能够听懂他的意思时,他就颇感兴趣地倾听着,因为戈列尼谢夫很有口才。但是弗龙斯基看见戈列尼谢夫谈他深感兴趣的题目时那种易怒的兴奋神情而感到惊骇和激怒了。他越往下说,他的眼睛越发光,他就越急于反驳假想的论敌,他的脸也就越显得激动和愤慨。回忆起在学校里总是名列前茅、消瘦、活泼、善良而又高贵的少年戈列尼谢夫,弗龙斯基简直不理解他发怒的理由,而且他也不赞成这个。他最不高兴的是戈列尼谢夫,一个属于上流社会的人,竟会把自己放在和一些使他愤慨的拙劣作家同等的地位。这值得吗?弗龙斯基不高兴这个。但是,虽然如此,他感到戈列尼谢夫是不幸的,他替他难过。在他的容易激动的、相当漂亮的脸上,可以看出不幸的、几乎是精神错乱的神色,他连安娜走进来也没有注意到,还在急忙地、热烈地继续述说他的意见。
当安娜戴着帽子,披上斗篷走进来;用她的秀丽的手迅速玩弄着她的洋伞,在他身旁站住的时候,弗龙斯基松了口气,逃脱了紧盯住他的戈列尼谢夫的悲哀的眼光,怀着新的爱意,望着他的魅人的、充满了生命和满心欢喜的伴侣。戈列尼谢夫好容易才定下神来,开头是很沮丧忧郁的,但是安娜,她这时对什么人都是亲切的,立刻以她的单纯快活的态度使他振作起精神来。试谈了几个话题之后,她把他引到绘画的题目上去,他滔滔不绝地谈着,而她就留心地倾听着。他们走到他们租下的房子那里,仔细察看了一遍。
“有一件事我很高兴,”安娜在回去的路上对戈列尼谢夫说。“阿列克谢可以有一间绝妙的atelier①。你一定得使用那房间,”她用俄语对弗龙斯基说,因为她看出来戈列尼谢夫在他们的隐遁生活中会成为他们的密友,在他面前是用不着顾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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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画室。
“你画画吗?”戈列尼谢夫急忙转向弗龙斯基说。
“是的,我早先学过,现在又开始弄弄了,”弗龙斯基说,涨红了脸。
“他很有才能哩,”安娜带着欢喜的微笑说。“自然,我不是鉴赏家。可是有眼光的鉴赏家这样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