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甜橙树》 作者:若泽•毛罗•德瓦斯康塞洛斯
章节(20)
我对葡仔的思念越来越深,他一定很奇怪我怎么不见了。我好想听他的声音,听他用温柔醇厚的声音叫我“小老弟”。我也好想看看他黝黑的脸。他喜欢穿深色的衣服,总是干净整洁得无懈可击;衬衫领子总是硬挺,像是刚刚烫好,还有他的格子背心,和他袖口的锚型金炼扣。
我很快就会好起来。小孩子的伤好得快,大家都知道这句话。
有一天晚上爸爸没出门,此外家里就是我和路易。路易已经睡了。妈妈应该快从城里回来了。有时候妈妈会留在纺织厂加班,所以我们只有在星期五才看得到她。
我决定待在爸爸身边,因为这样我就没机会做什么坏事了。他坐在摇椅上,呆呆地盯着墙壁。他老是不刮胡子,衬衫也乱糟糟的;他没去和朋友玩牌,可能是因为没钱了。可怜的爸爸,要让妈妈和拉拉去工作帮忙家计,心里一定很不好受。我可以想象爸爸找工作到处碰壁,一次次失望而归,耳朵边不断响着:“我们需要比较年轻的人……”
我坐在门栏上,数着墙上白白的毛毛虫,然后把眼光转向爸爸。
我只有在圣诞节那天早上看到过爸爸这么难过,我必须为他做点什么。唱歌给他听怎么样?如果我唱得很好听,肯定可以让他高兴起来。我在心中回想了一遍所有会唱的曲目,想起艾瑞欧瓦多先生最近教我的一首歌;那是一首探戈舞曲,是我所听过最美的一首歌。我开始轻声地唱着:
我想要个裸体女郎
裸体女郎就是我想要的……
在夜晚明亮的月光下,
我想要女人的身体……
“泽泽!”
“是的,爸爸。”
我马上站起来。爸爸一定很喜欢这首歌,希望我靠近一点唱给他听。
“你在唱什么?”
我重唱一遍。
我想要个裸体女郎……
“谁教你这首歌的?”他的眼光阴沉灰暗,好象快要抓狂了。
“是艾瑞欧瓦多先生。”
“我已经告诉过你,不准你跟着他到处跑!”
他从来没说过这种话,我想他甚至不知道我帮忙艾瑞欧瓦多先生走唱叫卖。
“再唱一次那首歌。”
“那是一首摩登探戈。”
我想要个裸体女郎……
一个耳光甩在我脸上。
“再唱一次。”
我想要个裸体女郎……
又一个耳光,再一个,又来一个。眼泪不听使唤地倾泻而出。
“继续啊,继续唱。”
我想要个裸体女郎……
我的脸都麻了,眼睛因为受到强大的撞击不停地眨啊眨。我不知道应该停下来,还是应该听爸爸的话……但是在痛楚中,我决定了一件事。这是我最后一次挨打了;一定、一定是最后一次,就算要我死我也不肯再挨揍了。
他停下来,命令我再唱一遍。我不唱了。我用无比蔑视的眼神看着爸爸说:“杀人凶手!来啊,来杀我啊!然后等着坐牢吧!”
他满腔怒火,起身离开摇椅,解下皮带,皮带上有两个金属环。他开始愤怒地叫骂:“狗娘养的!肮脏的东西!没用的家伙!这就是你和爸爸说话的方式吗?”
皮带在我身上响起强有力的哀鸣,感觉像是个长了好几千根手指的怪物,用力打击我身体的每一部分。我倒在地上,瑟缩在墙角,我想他是真的要杀死我。然后我听到葛罗莉亚的声音,她冲进来救我了。葛罗莉亚,家里唯一一个和我同样是金发的孩子,没有人敢打她。她抓住爸爸的手。
“爸爸,爸爸,神是爱世人的,您打我吧,不要再打这个孩子了。”
他把皮带丢在桌子上,用手摩擦自己的脸。他为自己、也为了我而哭。
“我一时糊涂了。我以为他在捉弄我,嘲笑我。”
葛罗莉亚从地上把我抱起来的时候,我已经昏倒了。
恢复意识的时候,我正发着高烧。妈妈和葛罗莉亚在一旁轻声安慰着我;客厅里很多人来来去去,连姥姥也来了。我一动就痛,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本来想叫医生的,但又怕丢脸而作罢。
葛罗莉亚端了她煮的汤来,想让我喝一点,但是我连呼吸都很吃力,更不用说喝东西了。我整天昏昏欲睡,醒来之后疼痛减缓了许多。妈妈和葛罗莉亚一直陪着我,妈妈整晚躺在我身边,直到隔天早上才起身去上班。她向我说再见的时候,我抱住她的脖子。
“不会有什么事的,乖儿子。明天你就会好起来……”
“妈妈……”
我轻轻地开口,说出可能是我生命中最深沉的控诉。
“妈妈,我不应该出生的。我应该像我的纸球一样。”
她哀伤地抚摩我的头。
“每个人生下来各有各的样子,你也是。只是有时候你啊,泽泽,你太皮了点。”
第五章
卡洛塔女王陛下
过了一个礼拜以后我才完全康复。我无精打采的;不是因为痛,也不是因为精神上的
打击。家里的人变得对我很好,好到让我有点疑神疑鬼的,但是总是感觉少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让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也许是对人的信任吧。我不再相信人性本善。
我变得很安静,什么也不感兴趣,大半时间都坐在米奇欧身旁冷眼看人生,对一切漠不关心。我不和米奇欧说话,也不听他说话,大半时间只是温柔地看着小弟在我身边整天上下滑动那一百辆扣子缆车,因为我箱他这么小的时候也喜欢这种游戏。
葛罗莉亚对我的沉默感到担心,她把我收集的照片和装弹珠的袋子拿来放在我身边,有时间我连碰都不碰。我不想去看电影,也不想出去擦鞋。事实上,痛苦仍不断在我心里扩散,就像一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痛打的小动物……
葛罗莉亚问起我的幻想世界。
“已经不在了。走得好远好远……”
没错,佛莱德*汤普逊和其他朋友都已经离开我而去。
葛罗莉亚没有发现我的内心革命。我已经下定决心以后要看别的电影,再也不看西部牛仔片或是印第安人那一类的东西。我要看浪漫爱情片,那种有很多亲吻、拥抱的电影,每个人都深爱对方。我唯一的用处就是挨打,但至少我可以看其他人相爱。
我可以回学校上学的日子终于到了。我走出家门,但是没有往学校去。我知道葡仔在“我们的”车子里等我等了一个礼拜,他一定很担心我怎么不见了。就算他知道我生病了,也没办法来看我。我们约定过,要以生命保护两个人的秘密。除了上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们的友谊。
我走到车站前的糖果店,那辆美丽的大车停在那儿。欢乐绽放出第一线光芒,我的心迫不及待飞驰向我的想望。我真的可以见到我的朋友了。
就在这一刻,车站入口响起悠扬的笛声,把我吓了一跳。曼哥拉迪巴号——凶猛骄傲的铁路之王——正奔驰而过,车厢神气地摇晃着。乘客靠在小小的窗口往外望,每个旅行的人都很快乐。我小的时候喜欢看着曼哥拉迪巴开过,不停向它挥手道别,直到火车消失在铁路的尽头。现在换成路易去挥手了。
我在糖果店的桌椅间搜索——他在那儿,坐在最后一张桌子边。他背对着我,身上没穿外套,漂亮的格子背心衬托着干净的白色衬衫长袖。
我觉得好虚弱,连走近他的力气都没有。拉迪劳先生帮我通报。
“你看,葡仔,是谁来了?”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绽开一朵快乐的微笑。他张开双臂,抱着我许久。
“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你今天会来。”
“所以,小逃兵,这么长的时间你都到哪儿去啦?”他仔细打量着我。
“我病得很重。”
“坐。” 他拉过一张椅子。
他向侍者示意,他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但是服务生把饮料和糖果送上来的时候,我连碰都不想碰。我把头靠在手臂上不动,感觉自己软弱而忧伤。
“你不想吃吗?”
我没有回答。葡仔托起我的脸,我用力咬住下唇,但泪水仍然忍不住决堤。
“嘿,怎么啦,小家伙?告诉你的朋友吧……”
“我不能,在这边不能……”
拉迪劳先生在一旁摇头,不解这是怎么回事。我决定说些话。
“葡仔,车子还是‘我们的’,没错吧?”
“是啊,你还怀疑吗?”
“你可以载我吗?”
他听到这个请求吃了一惊。
“如果你想,我们可以现在就走。”
他看到我的眼眶更加湿润,便拉起我的手臂,带我到车子里。
他回店里付了钱,我听到他对拉迪劳先生和其他人说的话。
“这个孩子的家里没人懂他。我从来没看过这么纤细敏感的小男生。”
“说实话,葡仔,你真的很喜欢这个小鬼。”
“你爱怎么想都无所谓,他是个不可思议又聪明的小家伙。”
“你想去哪儿?”他钻进车里来。
“哪里都可以,只要离开这里就好。我们可以往木朗度开,那边比较近,不会用掉太多汽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