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意丝念及家声损坏,心中不胜愤慨,就急忙回到辛辛那提,把她这次发现的经过报告家里人,并且添花添朵的加上了许多细节。据她报告,她当时在门口遇见一个“傻头傻脑的面色苍白的女子”,一听见自己的名字,甚至不肯让她进去,却只站在那里,“现出一副贼
胆心虚的样儿。”又说雷斯脱也太无耻,竟敢对着她的面直认不讳起来。她问孩子是谁的,他不肯告诉她。“总不是我的就是了,”他只肯说。
“哦,真有这回事!真有这回事!”首先听见这故事的甘老夫人嚷道。
“我的儿子,我的雷斯脱!他怎会做出这种事来呀!”“而且是那样一个货色!”露意丝故意加重语气喊出这几个字来,仿佛这几个字必须重复一下,才见得事情是实在的。
“我到那里去,原是为看病去的,”露意丝继续说。“他们说他病了,我当他总是重病。谁知道会有这种事的呢?”“可怜的雷斯脱!”她的母亲嚷道。“谁想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甘老夫人把这困难问题在心中反复忖度一番之后,觉得自己以前没有经验,不知该怎
样解决,就打电话把老头子从工厂里请回来大家商议。商议的当儿,老头子始终板着一张庄严的面孔没有话说。雷斯脱是公然跟他们从来没有听见过的一个女人同居了。他生来性情倔强,大概是会不顾一切的。在这情形之下,要行使亲权是不可能的事。他知道雷斯脱是
师心自用的,如果有人要劝他改邪归正,那就只有用高妙的外交手段才行。
商量没有结果,老头子就一肚子不高兴的回到工厂去,但他已经决定事情不能不管了。他又同罗伯脱商量了一回,罗伯脱承认谣言已经听见过多次,他只不愿意说出来。甘老夫人后来提议罗伯脱到芝加哥去跟雷斯脱谈一谈。
“他应该知道这件事情如果拖下去,对他将会造成无可补救的损害,”甘老头子说。“他不能指望这样的做法可以成功。这是谁都不能的。他或者是娶她,或者是离她,总不外是两条路。我要你替我去跟他这么说。”“很好,很好,”罗伯脱说,“可是谁能叫他相信呢
?我是干不了这个差使的。”“我希望,”老头子说,”他终于会相信;可是你无论如何去一趟试试看。这是不会有什么害处的,他或许会明白过来也未可知。”“我可不相信,”罗伯脱回说。“他是一个很倔强的人。你想他在家里的时候,也曾劝过他多少好话,可有
什么用呢?不过你如果觉得这样可以有点儿安慰的话,我也会去的。母亲也要我去。”“是的,是的,”他父亲心烦意乱的说,“去一趟的好。”因此罗伯脱就答应去了。此去的成功失败,他原没有多大的把握,但他自信有道德和正义的力量可以打动人,就欣然的动身
到芝加哥去了。
罗伯脱到时,就是露意丝来过的第三天早晨。他先到堆栈去找,雷斯说不在那儿。他这才打电话到他家里,很圆滑地跟他约定了一个时间。雷斯脱还在病中,但他情愿到事务所里来会面。到时候,他果然来了。他用着一种若无其事的态度会见罗伯脱,先谈了一回营业的
情形。接着就是一种有所酝酿的沉默。
“我想我这回的来意你总知道吧,”罗伯脱试探着开始说道。
“我想我也猜得着,”雷斯脱回说。
“他们听见你有病,大家都很担心,特别是母亲。你这病总不至于复发吧?”“我想不至于。”“露意丝说她来的时候看见这里有一种特别的组织。你没有结婚吧,有没有?”“没有。”“那末露意丝看见的那个年轻女子只不过是——”他说时摆手示意。
雷斯脱点点头。
“并不是我要查问你,雷斯脱,我不是查问你来的,只因为家里人都觉得我该来一趟。母亲心里苦恼得很,我为她的缘故不能不来看看你——”他停住了,雷斯脱被他那种诚恳和尊重的态度所感动,觉得单就礼貌而论也该对他有一点解释。
“事已如此,我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他慎重地回说。“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有了这个女人,而家庭却要反对。这事的主要症结,似乎就在它不幸而被发觉一点上。”他停住了,罗伯脱就把这段平凡推理的实质在心中反复推敲。他觉得雷斯脱对于这件事情很是平
心静气。他似乎还同平时一样,心里是十分清醒的。
“你现在还没有打算要跟她结婚,是不是?”罗伯脱迟疑地问道。
“我还没有这种打算,”雷斯脱淡然地回答。
他们安静地相视一会儿,罗伯脱这才向城中的远景膘了一眼。
“我想我用不着问你对她是不是真有爱情吧,”罗伯脱冒险问道。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跟你讨论这种神圣的灵感,”雷斯脱带着一种严肃的幽默回答道。“我自己从来没有经验过这种感觉。我所知道的,只是这个女子使我很喜欢罢了。”“好吧,这完全是一个关于你自己的幸福和家庭幸福的问题,雷斯脱,”罗伯脱停了一会儿又继
续道。“在这里面似乎谈不到道德——至少这是你和我不配讨论的。你对于这桩事情的感情,自然只有你独个人的关系。
但是你自己个人的幸福,似乎就足以构成辩诉的充分理由。而且家里人的感情和面子也是应该重视的。我们的父亲是个比谁都看重家庭名誉的人。这一层你当然也跟我一样明白。”“我也知道父亲心里要怎么样,”雷斯脱回道。“我对于这全部事情,是跟你们谁都一样
明白的,只不过一时想不出办法罢了。大凡这样的事情,总不是一天做成的,所以也不能一天就把它解决。女人已然在这里了。这是我有一部分该负责的。我虽然不愿意细道详情,但是这种事儿总比法庭历上所载的要复杂一点。”“当然我并不知道你跟她的关系已经到
了怎样的程度,”罗伯脱回说,“我也不一定要知道,可是你想想看,除非你有意思要跟她结婚,不是事情总觉有点不公道吗?”这最后一句话原是探探他的心的。
“只要能有益处,这话我也愿意赞成,”雷斯脱支吾道。“现在的情形却是如此:女人已然在这里,而家里人也已经知道了。只要是有法可办的话,我就得照办。这样的事情是谁也不能代我办的。”雷斯脱暂时沉默,罗伯脱站起身来,在地板上踱了一会,又回转来说道
:“你说你没有和她结婚的打算——或者宁可说还没有到那时候吧。不是我多管,雷斯脱。我从一切观点看起来,都觉得你正在铸成一生的大错。你别怪我多嘴,象你这种地位的一个人,牺牲未免太大了;你是吃亏不起的。
就算撇开家庭不管,你的注也下得太大了。你简直是糟蹋自己的一生——”他说到这里,把他的右手伸出来,这是他表示十分恳切的习惯态度,而雷斯脱也感觉到他的恳切了。现在罗伯脱并不是在批评他。他是要打动他的心。这其间是有个区别的。
但是这样的打动却仍旧得不到反应,于是罗伯脱又想新辟一条蹊径去打动。他因形容起父亲如何宠爱雷斯脱,如何希望找一家辛辛那提的富户给他配亲,只要他合意,就会找一家天主教徒,至少也要门当户对的。又说母亲也是一般殷切的期望,雷斯脱自己总该也明白。
“他们大家的感想我一概都明白,”雷斯脱最后打断他道,“可是我想不出马上能够有什么办法。”“你以为马上离开她不是办法吗?”“我是说她待我非常好,所以我在道德上应该有义务替她尽力。至于怎样尽力法,我可也不知道。”“跟她同居吗?”罗伯脱冷然问
道。
“她既然同我住惯了,当然不会叫她卷铺盖滚蛋,”雷斯脱回道。罗伯脱就又坐下来,仿佛觉得自己这番打动他的话都属徒劳了。
“你不能看家庭的份上向她婉言相劝把她送走吗?”“不,这要经过相当的考虑才行。”“那末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声,说你有希望可以使事情赶快了结,让我回家去好有话安慰家里人的焦急呢?”“倘若能使家里人不为着这事焦急,我是十分愿意的,不过事实是事实,
你我之间用不着说模棱两可的话。我已经说过,这关系中间牵涉着许多事情,要得我和她双方都不受委屈,那是没有讨论的可能的。象这样的事情,除开当事人自己,谁也不能晓得应该怎么样处理,而且即使是当事人自己,也有时不知道的。现在我只能应允你尽我的力
量去做,此外不能说什么了。”雷斯脱说到这里,罗伯脱又站起身踱起步来,但不一会就又回来说道,“你以为现在没有办法吗?”“现在没有办法。”“很好,那末,我想我也只得走了。我觉得现在我们没有别的可说了。”“你同我吃了饭走不好吗?我想我可以同你
到旅馆里去,你要是不走的话。”“不,谢谢你,”罗伯脱回答说。“我想还能赶得上一点钟的辛辛那提火车。我总要去试一试看。”那时哥儿俩面对面的站着,雷斯脱脸色苍白,颇有点萎靡不振的样子,罗伯脱则清朗,润泽,强干,精明,谁都看得出时间在他们身上造
成的差别。罗伯脱是个纯洁果断的人,雷斯脱则是一个优柔寡断的弱者。罗伯脱是事业家的精干毅力的具体化,雷斯脱则具有商业的自足精神,向来拿一种怀疑的眼光看人生的。两个人站在一起,凑成了一幅对照的图画,同时流露出各自心中的思想来。
“好吧,”那哥哥停了一歇道,“我想我再没有什么可说了。我本来希望你对这桩事情能够跟我们的态度一致,可是你自己的主张当然最好。你现在既然还不觉悟,我也再没有话能够叫你觉悟。可是我总觉得你这办法是不对的。”雷斯脱听了并不作声,但是他脸上表现
出一个并未变更的主意。
罗伯脱转身取了他的帽,他们就一同走到事务所的门口来。
“我回去总尽力替你掩饰,”罗伯脱说完这句就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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