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时期里,珍妮正在经过一种道德上的难关。她这时除开雷斯脱的家庭的态度使她十分痛心外,又初次认识了世界对她的态度。她是个坏货──她已经知道了。她曾有两次机会屈服环境压迫的力量,其实都可用别的法子奋斗过去的。她为什么没有更大的勇气呢!她为
什么老被恐惧的意识所盘据呢!她为什么不能决心向正当的路上走呢!如今雷斯脱是决不会跟她结婚的了。因为他为什么应该跟她结婚呢?她爱他,但她也能离开他,而且她为他着想,也不如离开他的好。她如果回到克利夫兰,她的父亲大概是肯跟她同住的。他看见她
终于规规矩矩的做人,因而就看得起她也未可知的。但她想起要离开雷斯脱,就觉得有些可怕——他是待她这么好的。至于她的父亲到底肯不肯收留她,也还没有十分的把握。
自从露意丝那次悲剧的访问之后,她才想起要储钱,就开始从雷斯脱给她的费用里逐渐克扣一点。雷斯脱向来就不吝啬,因此她可以每礼拜寄回十五块钱去维持她的家——这是她家往常的开销,此外再没有别的进款了。至于这儿寓所,饭食要用二十元,因为雷斯脱事事
都要精——水果,菜蔬,尾食,酒,那一项缺得了呢?房租是五十五元,衣服和零用没有定数。雷斯脱每礼拜给她五十元,差不多只能出入相抵。她从前也想要经济一点,但觉这是不对的。她想她经手的时候,有钱应该尽量用,不如不克扣的是。她觉得这样才是正当的
办法。
露意丝来过之后,她接连把这事想过几个礼拜,总想能够有勇气说几句话,或者简直行动起来。雷斯脱始终都肚量很宽,待她很好,但她有时觉得他自己也许愿意她表示一下。他是细心的,不大肯表示的。自从露意丝一闹,她觉得他似乎有点不同了。她恨不得要对他说
明了自己不满意这样的生活,然后就离开他走。但他当初发见味丝搭的时候,已经明明对她说过,她的感情怎么样,他是不大措意的,因为他觉得这个孩子是他们结婚的永远障碍。他现在所以还要她,只在另外一种关系上。他的说话很有力量,她不能跟他辩论。她就决
定自己先走开,这才写信来给他说明理由。那时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许就会饶恕她,不再跟她计较的。
在这期间,葛哈德家里的景况也没有进步。珍妮走后,马大也就结婚了。原来她在克利夫兰公立学校里教了几年书,遇见一个青年建筑师,订婚不久就结了婚了。她向来觉得自己的家庭可羞耻,如今这新生活开始之后,她就急乎要把家庭的关系竭力摆脱。她到临要结婚
的时候,才给家里人通知,对于珍妮竟连通知也没有,后来行结婚礼,就只邀请巴斯和乔其两个人。葛哈德、味罗尼加和威廉,都对她这藐视的态度有些愤慨。葛哈德并不说什么,因为他的不如意事本来就很多。味罗尼加却真生气了。她只希望将来有个机会能出这口气
。威廉当然并不特别介意这桩事。他那时一心想要做个电气工程师,因为他的教员告诉他,这是很有前途的事业。
珍妮直到事后才听见马大结婚,还是味罗尼加写信告诉她的。她心里自然也高兴,但是因此明白兄弟姊妹都已跟她疏远了。
马大结婚之后不久,味罗尼加和威廉就都去跟乔其同住,这也是葛哈德自己的脾气促成的。原来他自从老婆一死,眼见其他的孩子也逐渐走开,就落入一种非常阴郁的心境,再也鼓不起兴致来了。他那时虽还不过六十五岁,但已觉得他的一生快要到末日。所有从前那些
人世上的野心,现在完全没有了。他眼看着西巴轩、马大、乔其一个个走开,实际已不把他这个人放在心上,也没有钱供给家用,却须靠那万不该要的珍妮的钱来养家。味罗尼加和威廉也都对他不满意。他们都不愿意马上离开学校去找工作,意思明明想靠葛哈德久已认
为不义的那点钱来过活了。现在老头子对于珍妮和雷斯脱的真正关系已经觉得十分满意。起初,他相信他们是结婚过的,但看雷斯脱往往长期丢开她,又把她不当个人,要她跟他到这里到那里,又看珍妮始终不敢对他提起味丝搭,都不象是已经正式结9婚的样子。她又并
不在家里结婚。他也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结婚证。她走了之后,也许终于结婚了,但他仍旧不能够相信。
真正的毛病就在葛哈德的心境一天阴郁似一天,脾气也一天天的变古怪,以致青年人没有跟他同住的可能。这种情形,味罗尼加和威廉都感觉到了。自从马大走后,家里的钱由他一手抓、他们就不免气愤。他却还责怪他们衣服上和娱乐品上的钱花得大多,又主张换一所
小一点房子住,按月把珍妮寄来的钱节省一点下来,他们都猜不着他究为什么目的。事实上,葛哈德的意思是要省下钱来预备将来还给珍妮。他觉得这样的生活是罪孽的,因而除开他自己的些微进款外,要用这个方法来替自己赎罪。他总以为其他的孩子太对他不起,因
为他们如果有心要帮他的话,他就用不着临老还该靠女儿的周济──虽则女儿也有许多好德性,她的生活不正当总是事实。因这种种缘故,父子之间就常常要有吵闹了。
这种常有的吵闹,直到冬天一个月里才告一段落。原来那时乔其知道弟妹在家常常抱怨,就把他们叫去同居,却以他们去找工作为条件。葛哈德一时也有点失措,可是后来不但应允他们走,还叫他们连家具也搬了走。他们见他这样的慷慨,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假意请
他也去同住,但是他哪里肯去?他们走后,他就想去问他守过更的那个工厂的监事借一间闲空的顶楼睡觉。那监事向来信任他,想来不会不答应。而且这也可以替他省一点钱。
他那时愤慨之余,竟照这么办了。从此在城中一个荒凉的地段,当别处的繁华生活正在进行的时候,却见一个老人彻夜冒寒在那里看更。他在工厂旁边一个堆栈的最高层楼上占了一个隐风的小角。白天,他就在这里睡觉。
下午,他要出去散散步,或是到热闹的市中心走走,或是沿丘耶火加河岸或湖边漫步一回。这种时候,他总照例把双手别在背后,锁着眉心在默默沉思。有时他甚至要喃喃自语,偶尔可以听见他说出一声“天晓得”或是“原来如此”,就知他的心境如何悲楚了。一到黄
昏,他就慌忙赶回去,到那寂寞的门口去站着,原来这就是他的职务所在地。他的饭食是在附近一个工人寄宿舍里包的,却也尽量的节省。
当这时候,那德国老人的沉思是属于一种异常精微而阴郁的性质的。
人生这件东西究竟是什么?这样的奋斗,忧愁,烦恼,到底落得个什么?这一切都归宿到哪里去的呢?人是要死的;死了就再没有消息了。他的老婆现在已经死了。她的灵魂飞到哪里去了呢?
但是他仍旧维持一种带着浓厚教条主义的信念,他相信有一个地狱,凡是犯罪的人都要到那里去的。那末葛婆子怎么样呢?珍妮怎么样呢?他相信她们两个都曾可悲痛地犯过罪。他又相信正派的人在天上可得奖赏。不过谁是正派的人呢?葛婆子的心是不错的。珍妮也是
一个好心肠的人。再拿他的儿子西巴轩来说。西巴轩原是个好孩子,但他太冷酷,确实对他父亲是很冷淡的。马大呢,她有野心,而且显然是自私自利的,除开珍妮,差不多所有的孩子都以自己为中心。马大以为她挣来的钱都该给她自己用,巴斯结过婚就走开了,从此
再没有给谁帮过什么忙。乔其曾有一段时间供给过家用,但是终于不肯帮忙了。味罗尼加和威廉情愿靠珍妮的钱过活,只要他肯应允的话,不过他们也知道这是不对的。这样看起来,他的这条老命岂不就是孩子们的自利心的一种注解吗?他的年纪又这么老了。他想到这
里,不由得摇起头来。真是神秘中的神秘!人生确实是奇异的,黑暗的,无常的。但是他仍旧不愿意跟任何孩子去过活。除开珍妮,他实在觉得他们都不值得,而珍妮却又不好。于是乎他感觉到悲痛了。
这种悲惨的情形,珍妮一时都还不晓得。她往常的信都写给马大,但到马大一走,她就得直接写信给父亲。后来昧罗尼加也走了,葛哈德写信给珍妮,叫她不用再寄钱。他说味罗尼加和威廉都去跟乔其同住了。他自己在厂里有个好地方,打算在那里住些时再说。他把节
省下来的一点钱寄还给她,一共是一百十五块,说他现在用不着了。
珍妮并不明白其中的原委,但见别人都没有写信,以为总没有什么事故——她父亲的态度原是这么坚决的。后来她慢慢的想,方才觉得其中一定有缘故,一定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了。想到这里,她就着急起来,想要立刻丢开雷斯脱,或者无论丢开他不丢开他,且先去看父
亲一趟,这两个主意却一时委决不下。他肯来跟她同住吗?在这情形之下,他是一定不肯来的。假如她已经结过婚,他或者有来的可能。倘若她独个人住着,他多半是可以来的。
但她如果没有相当的工作,他们的日子就难维持。当初的老问题又要起来了。她有什么办法呢?但是她已经决心要行动了。她只要弄得到五六块钱一个礼拜,他们就可以生活下去。葛哈德省下来的这一百十五块钱,也许就让也们把最大的难关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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