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该是正在下雨。母亲对我说过,天一下雨,万物就有了光泽,就会散发出绿色幼芽的气息。她还告诉我,波涛般的乌云如何到来,如何压向地面,将土地冲毁,使泥土改变颜色……妈妈在这个村庄里度过了她的童年和她最美好的岁月,但是最终连到这里来死也办不到,只好让我替她来这里,真奇怪。多罗脱阿,我怎么连乌云也看不到呢,哪怕是她最熟悉的那些云彩!”
“不知道,胡安·普雷西亚多。我有好多年没有抬起头了,连天空都忘记了。即使我仰起脸,又能看到什么呢,天空如此高远,我的双眼又是如此无神。我能知道地面在哪里就心满意足了。再说,自从雷德里亚神父对我说,我永远上不了天堂以后,我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我甚至从远处也看不见天堂……这都是我作孽的缘故。可是神父他不该告诉我这些。日子本来就不好过,眼下唯一能使我移动双脚的希望来源于我死后人们会把我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可是,人们对我关上了一边的门,而另一边开着的门却直通地狱,那倒不如在这个世上的好……胡安·普雷西亚多,天堂对我来说,就是我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
“那你的灵魂呢,你认为它去了哪里。”
“它一定和其他许过灵魂一样,在世界上游荡,寻找活着的人为它祈祷。它也许因为我待它不好而仇恨我,但这我可管不着。对它的内疚已经让我回复了平静。过去,连他所要太少也会使我感到痛苦,它每天都弄得我彻夜不眠,还用各种罪人的形象或是诸如此类的东西使我思绪不定,烦躁不安。当我坐下来,就要死去的时候,它却让我站起来,继续半死不活地生活下去,好像是等待着某种奇迹来洗刷我的罪过。‘这里已经无路可走了,’我对它说,‘我再也没有力气活下去了。’于是,我张开嘴巴,让它出去,它就走了。把灵魂拴在我心上的那条血带掉到我手里的时候,我感觉到它走了。”
有人在敲门,但他没有回应。他听见有人在敲所有的门,把人们都吵醒了。富尔戈尔——他听出了富尔戈尔的脚步声——朝着大门跑来,停了一会儿,似乎想再次敲门。接着又奔跑起来。
喧闹的人声。背负着重物般的脚步声缓慢地移动着。混乱不清的吵闹声。
他记起父亲死时的情景。也是这样的一个清晨,尽管那时门是敞着的,门外天空显现出死灰色,十分凄凉。一个妇女靠在门边,强忍住哭泣。这是他的一个母亲——他已经将她遗忘,而且忘过多次——她对他说:“有人杀死了你父亲。”她的声音微弱,断断续续,只有哭泣声把它们连缀起来。
他从来也不想唤起这种回忆,因为这会像撕破一只装满谷物的口袋一样给他带来其他一连串的回忆,但他并不想让谷物漏出来。他父亲的死引发了其他人的死,每个人的死又总是包含着那张被打烂的脸的形象,一只眼睛也打烂了,另一只发射出仇恨的光芒。回忆一个接一个袭来,知道再也没有人可回忆,那张脸庞才从他的记忆中消失。
“让他在这里安息吧!不,这样不行,让他的脑袋朝后,把他放进去。你,你还等什么?”
说话的声音都很轻。
“那他呢?”
“他睡着了,别吵醒他,别弄出声音来。”
然而他站在那里,身材高大,注视着人们把一具尸体抬进来。尸体外面包着旧麻袋,用绳索捆绑着,好像穿了寿衣一样。
“这是谁?”他问。
富尔戈尔·赛达诺走近他,对他说:
“是米盖尔,唐佩德罗。”
“这是怎么回事?”他嚷起来。
他等待着听到“他被杀死了”,并预先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暴怒,而内心去充满了仇恨。但他听到的却是富尔戈尔那温和的语言。他对他说:
“谁也没有招惹他,是他自己找死。”
汽油灯照亮了黑夜。
“……是马害死了他。”有人说。
人们把米盖尔放在床上,把床垫丢在地上,剩下几块光床板。大家把尸体放在床板上,松开一路上绑着他的绳索。人们把他的双手搁在他的胸前,在脸上盖了一块黑色的破布。“好像他比原来的个子还高一些。”富尔戈尔·赛达诺暗暗地说。
佩德罗巴拉莫面无表情,好像是在发呆。他头脑里思绪万千,一个念头接着一个念头,但是后面的念头总是跟不上也接不上前面的念头。最后,他说:
“我正开始付出代价。早点开始也好,可以早点了结。”
他并不感到痛苦。
他跟聚集在院子里的人讲话,感谢他们的陪伴。在女人们的呜咽声中,他提高了嗓门,滔滔不绝,连气也不喘一下。最后,那天晚上就只剩下米盖尔·巴拉莫那匹栗色小马驹的马蹄声。
“明天派人把这头畜生宰了吧,别让它再受罪了。”
“好的,唐佩德罗。我懂您的意思。着可怜的畜生一定感到孤单寂寞。”
“我也是这样想的,富尔戈尔。你顺便跟这些女人说一下,叫她们不要这么哭哭啼啼。吵吵闹闹会让我那死去的人得不到安宁。要是她们自己的人死了,她们倒不会哭得这么来劲。”
雷德里亚神父在很多年后将会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情景。那天晚上硬邦邦的创办使他不能入睡,于是他只好出门走走。米盖尔·巴拉莫正是那天晚上死的。
他走过科马拉几条空荡荡的街道,脚步声吓跑了在垃圾堆里东闻西嗅的几条狗。他走到河边,注视着正从天空中落下的星星在水中的倒影。他这样站了好几个小时。一直跟头脑中的一些想法进行着斗争,终于将这些念头丢进发了黑的河水中。
“事情是从佩德罗巴拉莫从无名小卒跃居为大人物开始的!”他想,“他像一根恶草一样往上长。最坏的是,他是从我这里得到了这一切。‘神父,我有罪,昨天我跟佩德罗巴拉莫睡过觉。’‘神父,我有罪,我跟佩德罗巴拉莫有了孩子。’‘我有罪,我把女儿给了佩德罗巴拉莫。’我一直等待着他来请罪,但他没有这样做。然后,他又将作恶之手伸向了他的这个儿子。为什么他认这个儿子,只有上帝知道。我只知道这小东西是由我交到他手里的。”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他把刚生下来的孩子送到他家,对她说:
“唐佩德罗,孩子的妈妈一生下他就咽气了。她说这是您的孩子,给您。”
他对此毫不怀疑,只是说:
“您干嘛不将他留给自己,神父?让他也做个神父吧。”
“这孩子有这样的血统,我可不想担这份责任。”
“您真认为我血统不好?”
“真的,唐佩德罗。”
“我将向你证明,这不是真的。您把孩子放下吧,这里有的是照看他的人。”
“我也正是这样想的。有了您,他起码不会缺吃少穿。”
那躯体异常幼小的婴儿,像毒蛇那样蜷曲着。
“达米亚娜,这事交给你。这是我的孩子。”
接着,他打开了酒瓶:
为了那个死去的女人,为了您,我来干这一杯。”
“不为他干杯?”
“也为他,为什么不为他呢。”
他又满满斟了一杯,两人为那婴儿的未来一饮而尽。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去半月庄的牛车开始经过。他弯腰躲在河边筑起的弯弯曲曲的堤坝后面。“你这是在躲谁?”他问自己。
“再见了,神父。”有人跟他说话。
他从地上站起来回答说:
“再见,愿上帝保佑你。”
村庄里的灯火正在熄灭,河水闪烁着光亮。
“神父,天亮了吗?”另一个赶车人问道。
“大概已经天亮好一会儿了。”他回答说。他向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
“您这么早到哪里去,神父?”
“康脱拉死人了吗,神父?”
他本想回答说:“就是我,我就是死者。”但他只是笑了笑。
他一走出村子,就加快了脚步。
上午过半他才回到了家。
“您上哪儿去了,伯父?”侄女安娜问道,“不少女人来找过你,明天是第一个星期五,他们都想找您忏悔。”
“让她们晚上来吧。”
他坐在走廊的一条凳子上,平静了一会儿,感到疲惫不堪。
“空气多新鲜啊,安娜,不是吗?”
“天很热,伯父。”
“我不觉得热。”
他根本不愿想他曾去过康脱拉的事。在那里,他向主教先生作了全面的忏悔。尽管他再三请求,主教还是不肯赦免他的罪过。”
“那个你不愿说出他的名字的人毁了你的教堂,而你却容忍他。对你还能指望什么,神父?你借上帝之力干了什么呢?你愿意相信他是个好人,相信你在那里受到大家的尊敬,但只做好人不够。犯罪不是好事,要消灭犯罪,就要下狠心,要冷酷无情。我愿意相信众人还是信教的,但使他们保持信仰的不是你,他们之所以信教,是出于迷信,出于恐惧。我知道在这些贫穷的村庄——我们被抛弃在这里了——我们完成使命是多么困难。但这一事实本身就使我有权对你说,不要仅仅为少数人服务。因为这少数人只给你点小恩小惠,却要换取你的灵魂,而你的灵魂一旦操在他们手中,你还能有所作为而使自己成为不那些比你更好的人还要好的人吗?这是不行的,神父。我的双手还没有洁净到足以赦免你罪过的地步,你得去另一个地方寻求宽恕。”
“主教先生,您的意思是我得离开这里吗?”
“必须离开。如果你自己在犯罪,就不能替别人继续供奉神灵。”
“那我是不是会被停止职务?”
“这要由大家来决定。”
“您能不能……比如说,临时的……因为村子里死了很多人,我还得涂圣油……还得给圣餐,主教先生。”
“神父,你让上帝去裁判死者吧。”
“那就是说您不同意?”
康脱拉的主教先生说不同意。
接着,他俩在教区内有杜鹃花遮荫的走廊上散了会儿步。他们坐在一个葡萄架下,葡萄已经成熟了。
“葡萄是酸的,神父。”主教先生抢在他要提问前说,“感谢上帝,我们生活在一块应有尽有的土地上。可这里一切都是酸的。这也是注定的。”
“您说得对,主教先生。我在科马拉试着种过葡萄,但没有成功。那里只长金桃娘和桔子树,也是一些酸桔子树和酸金桃娘树。我已经忘记甜的味道了。您还记得我们在神学院里的那些中国石榴吗?还有桃子和那些只要一捏就能剥开皮的蜜桔。我带来了种子,不多,只有一小口袋……后来我就想,带来种在这里要死,倒不如不带来,让它们留在那里的好。”
“神父,可是有人说,科马拉的土地是好的,遗憾的是这些土地掌握在一个人手里。土地的主人是佩德罗巴拉莫,是不是?”
“这是上帝的意志。”
“我不认为上帝回来干预这样的事。你不认为是这样吗,神父?”
“有时我也怀疑,但那边的人们都承认如此。”
“这些人中间有你吗?”
“我是一个感情冲动时准备卑躬屈膝的可怜人。”
之后,他们就分手了。他捧起主教的双手,吻了吻。此时此刻,他已经回到现实中来了,他已不愿意再回想今天早晨在康脱拉发生的事。
他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您上哪儿去,伯父?”
他的侄女安娜总是跟他形影不离,好像在逃避现实生活,寻求他的庇护一般。
“我出去散散步,安娜,这样下去我要爆炸的。”
“您觉得不舒服吗?”
“不舒服倒是不觉得,安娜。我觉得我这个人很不好,是一个坏人。我觉得我是这样的人。”
他走到半月庄,向佩德罗巴拉莫表示哀悼。他又一次听到佩德罗请求原谅他,原谅人们对他儿子做的种种责难。他让他讲下去,因为最终,这已经没什么意思了。他邀请他一起吃饭,但他拒绝了。
“不行啊,唐佩德罗。我得早点回到教堂去,一大批女人在忏悔室等着我,下次吧。”
他慢吞吞地走了。天黑时,他风尘仆仆,一幅寒酸相,和平常一样走进教堂,坐下来接受忏悔。
第一个走过来的是老太婆多罗脱阿。她每次总是在教堂门口等待教堂开门。
他闻到她身上有一股酒味。
“怎么搞的,你喝醉了?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
“神父,那天我为米盖里托守灵,他们弄得我六神无主,拼命让我喝,让我出够了洋相。”
“你每次总是说这么几句话,多罗脱阿。”
“可我这次是带着罪孽来的,罪孽多得很呢。”
他有好几次对她这样说过:“你不要忏悔了,多罗脱阿,你到这里来只是浪费我的时间。你是不会犯什么罪孽的;哪怕你有这样的打算。你把这个位置让给别人吧。”
“这次我是真的来忏悔的,神父,这次是真的。”
“那你说吧。”。
“反正我现在也不会对他有任何损害了。我对您说,给已去世的米盖里托·巴拉莫搞到姑娘的那个女人就是我。”
头脑中思绪纷繁的雷德里亚神父犹如大梦初醒,他几乎是习惯性地问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他长成个小伙子时就开始了,从他出了疹子时就开始了。“
“请你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多罗脱阿。”
“我就是给米盖里托搞姑娘的那个女人。”
“是你把姑娘们给他带去的吗?”
“有时是这样的,有时只给她们谈好报酬,还有几次只告诉他方法:就是说,只把姑娘们单独在的时间告诉他,在这个时间里,他可以放心大胆地逮住她们。”
“她们的人数很多吧?”
他本来不想提这个问题的,这个问题也是习惯性地说出来了。
“多得我都记不清数目了,实在太多了。”
“你想我对你做什么呢,多罗脱阿。你给自己评判一下吧,看看能不能原谅你自己。”
“我不能自己宽恕自己,神父。然而,您能宽恕我,因此,我来这里见您。”
“你来过多少次求我替你死后送上天堂?你不是想到那里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你儿子吗,多罗脱阿?那好,我告诉你,你再也不能上天堂了。不过,但愿上帝能宽恕你。”
“谢谢,神父。”
“对,我也以上帝的名义原谅你了,你可以走了。”
“您不给我规定怎么赎罪吗?”
“不需要,多罗脱阿。”
“谢谢,神父。”
“愿上帝与你同在。”
他用手指节敲了敲忏悔室的小窗子,叫下一个女人进来。当他听到那女人讲‘我有罪’的时候,他的脑袋好像支撑不住似地往下垂。接着是一阵眩晕,心慌意乱,好像感到自己逐渐溶化在脏水里,接着,又感到灯火在旋转,白天的阳光全都消散,舌头上出现了血腥味。“我有罪”,这句话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越听越响亮,最后,只听到:“千秋万代,阿门,”“千秋万代,阿门”,“千秋万代……”
“别说了,”他说,“你有多久没有来忏悔了?”
“两天,神父。”
他待在那儿,好像他的周围都是不幸。“你待在这里千什么?”他想,“休息吧,休息去吧,你累了。”
他从忏侮室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径自朝法衣室走去。他连头也不回地对那些等候他的人说:
“所有自认为没有罪孽的人明天都可以参加圣餐。”
在他身后只听到一阵喃喃的人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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