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雅特里齐出现在我眼前。她的模样就和让她的诗人生出叹息和哭死的愿望时一样:
“啊我虔诚的歌,”现代缪斯之父说,“现在准备哭吧!去找回那些妇女少女。你的姐妹习惯于给她们送去快乐!而你,忧愁的女儿,你得不到安慰,去和贝雅特里齐住一块吧。”
然而,当贝雅特里齐离开尘世时,新的诗歌王国的缔造者却忘记了她。他醒悟过来后,才找回贝雅特里齐,以崇拜她的天才。贝雅特里齐准备向情人描绘天国时,指责他这样做不对:“我让他(但丁)爱我,”她对天堂的万能天神说,“用脸蛋,用我儿童清纯的眼睛让他继续爱我。但当我行将跨入第二个年龄阶段,改变生活时,他就离开我,投身于别的女人。”
但丁不肯为了一声对不起就回家乡。他回答一个亲戚说:“如果只有给我敞开的这条路,再没有别的路回佛罗伦萨,那我就绝不回去。我到处都可以静观日月星辰。”但丁不肯把自己的岁月交给佛罗伦萨人,而拉文纳则拒绝把他的遗骨交给他们,虽说米开朗琪罗这个由诗人复活的天才打算在佛罗伦萨装饰那个教人“怎样不朽”的人的陵寝。
创作《末日审判》的画家,雕塑《摩西》的雕刻家,建筑圣彼得教堂圆顶的建筑师,设计佛罗伦萨古防御工事的工程师,写出《致但丁的十四行诗》的诗人联合同乡,用下面这些话支持他们向利奥十世呈递的申请:“我,米开朗琪罗,雕塑家,恳请教皇陛下准予我在本城体面的地方为神圣的诗人建一座相称的陵墓。”
米开朗琪罗搞雕刻的凿子失去了希望,只好求助于绘图的铅笔,以便给另一个他建造另一个陵墓。他在伟大诗人一卷对开本诗集的白边绘上《神曲》的主要故事。可惜一条船在把这双重的珍宝从里窝那运往西维塔—韦齐亚的途中沉没了。
当我的导游提出领我去参观拜伦勋爵的房子时,我刚心情激动地回来,再次感到了那场地震,还夹着在耶路撒冷感到的对神的敬畏。啊!面对着但丁和贝雅特里齐,恰尔德一哈罗尔德和丘乔莉太太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恰尔德一哈罗尔德没吃苦头,还少了一些世纪的磨难,让他等待将来吧。拜伦在对但丁的评价中考虑欠周。
我在圣维塔尔和圣阿波利纳尔仿佛又置身于君士坦丁堡①。西罗马帝国洪诺留皇帝与其情妇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更喜欢普拉西狄亚②和她的风流韵事。在参观圣让一巴甫蒂斯特大教堂时我想起她的故事,在蛮族那里这就是传奇。西哥特王狄奥多尔尽管害死了罗马哲学家博埃斯,仍是个伟人。这些哥特人是一个高等种族。东哥特公主阿马拉松特虽被放逐到博尔塞纳湖中的一个岛上,仍努力与她的大臣卡西奥多鲁斯一起保留罗马文明的残余之物。埃克查尔克人给拉文纳带来了他们帝国的没落。拉文纳在艾斯托尔弗(伦巴第国王)统治时期属于伦巴第地区,卡洛人又把它还给了罗马。它成了大主教的辖地,后来又从共和变成了专制。最后,在站在教皇一边或者皇帝一边之后,在成为威尼斯共和国一部分之后,它于教皇尤里乌斯二世治下回到教会,今日仅仅凭着但丁的名字而存在。
①因为上述两地多拜占庭式的教堂。君士坦丁堡曾为拜占庭帝国的首都。
②普拉西狄亚(Placidie,三九○—四五○),罗马帝国皇后,先嫁给西哥特国王阿拉里克,后成为康斯当斯三世之妻。
洛摩罗斯③老年生养的这座城市,从诞生之日起就带上了母亲的老气。总的说来,我在这里会生活得很好,我会喜欢去法国纪念碑,那是为了纪念法国国王路易十二获胜的拉文纳战斗而建起来的。梅迪契红衣主教(后来的利奥十世),以及大诗人阿里奥斯托,大绅士贝雅尔和德?夏多布里昂伯爵夫人①的兄弟洛特莱克曾在这里生活过。美男子加斯东?德?富瓦到了八十高龄还在这里遭杀害。“忠实的仆人”说:“法国人冒着西班牙人的炮火继续前进。自从天主创造天地以来,法国与西班牙还没有发生过更酷烈的战斗。双方战士打累了,就在对方阵前休息,喘一喘气,然后,把眼睛一低,呼喊着法国或者西班牙的名字,又开始更猛烈的搏斗!在那么多斗士中间,只剩下几个骑士。他们最后抛却光荣,披上了修道士头巾。
③罗马神话中玛斯和瑞亚?西尔维亚的儿子,是罗马的创建者和第一个国王。
①此夫人是佛朗索瓦一世的情妇。
人们在某个茅棚里还看见一个少女,娇嫩的手指插在大麻里,转着纺锤。她还不习惯这种生活:这是个特里乌尔斯②。当她透过微开的门缝,看见海面上波浪滚滚,就觉得更加伤心:这位少女原来得到一位伟大国王的爱慕。她闷闷不乐地走一条偏僻小道,每天从茅屋走到一座荒废的教堂,又从教堂走回茅屋。
②参加法国对西班牙战争的米兰贵族的通称。
我经过的古老森林由一些孤零零的枞树组成。它们就像搁浅在沙滩上的船只的桅杆。我离开拉文纳已是夕阳西沉时分。远处传来悠悠的钟声:它在召唤信徒们去作祷告。
十月三日和四日,昂柯纳
回到福尔利,还没到坍塌的城墙上看看就再度离开了。卡特琳娜?斯福兹公爵夫人曾站在城墙上,面对着准备杀死她独生子的敌人大声宣告,她还有生育能力。庇护七世出生于切塞纳,曾在值得赞美的山上圣母修道院当修士。
我在萨维亚诺附近涉过一条小溪。溪水湍急。当有人告诉我,我涉过的是卢比贡河①时,我的眼前仿佛升起了一挂帆船,我仿佛看见了恺撒时代的陆地。我的卢比贡河,就是我的生命:老早以前我跨过了它的第一道河岸。
①横隔在意大利与古高卢之间的一条小河。恺撒跨过这条河,进入高卢。
在里米尼,我既未碰到弗朗索瓦兹②,也没见到陪伴她的幽灵。”她们在风中是那样轻飘。”③
②弗朗索瓦兹(Francoise,一三八四—一四四○),罗马贵妇,以慈善闻名,在一四一三—一四一四年鼠疫流行期间,大行善事,被奉为圣女。
③但丁《地狱》篇中的诗句。
里米尼、珀扎诺、法诺和西尼嘎格利亚这些城镇通过奥古斯特④们留下的桥梁与大路,把我引到昂柯纳。在昂柯纳,如今人们庆贺教皇的节日;我听见图拉真凯旋门传来节日的音乐:永恒之城的双重统治权。
④奥古斯特(Augtuste,公元前六三—公元十四),古罗马皇帝。
十月五日和六日,洛莱特
我们来到洛莱特过夜。这块国土提供了一个完美保存的罗马殖民地样品。圣母院的田庄农民生活富足,看上去幸福。那些农妇又漂亮又快乐,一个个都在头发上插一朵花,高级教士兼行政长官热情地接待我们。从钟楼顶部和城中几座山丘顶上望出去,可以见到田野、大海和昂柯纳城一片明媚的风光。晚上刮起了风暴,我高兴地看着山羊吃的球果紫堇和拔地麻在古老的墙头被风吹弯了腰。我在按布拉芒特⑤的图纸建造的双层游廊散步。我走以后,再过相当长时间,这些街面将受到秋雨的打击,这些小草将在亚德里亚海风的劲吹下瑟瑟发抖。
⑤布拉芒特(Bramante,一四四四—一五一四),意大利建筑师。
午夜,我缩在一张八尺见方的床上。这是波拿巴奉献的东西。一盏小油灯射出幽幽的光,勉强驱走房里的黑暗,突然一张小门打开了,我看见一个男子带着一位遮面的女子悄悄走进来。我半撑起身子,望着他。他走近我的床,身子一直躬到地上,忙不迭地向我道歉。说打搅了大使先生的休息:他是一个鳏夫,一个可怜的管家,他希望把身边这个女儿嫁出去,可惜缺了点嫁妆。他掀开那个孤女的面纱。那姑娘一脸苍白,很是漂亮,垂着眼帘,神态谦卑。那位父亲似乎想走开,留下已订婚的女儿来读完她的故事。在这个迫在眉睫的危险之前,我不像那位好心的骑士问格勒诺布尔那位母亲她女儿是不是处女,我没向迫不得已的倒霉父亲提任何问题。我为了给主子国王争光,顾不得头发乱蓬蓬的,随手抓起床边小桌上的几个金币就给了那姑娘。”她的眼睛并没有哭肿,”抓住我的手吻了一下,千恩万谢个不停,我一声不吭,又躺回大床,似乎想睡一觉,于是圣安托瓦纳①那种幻象消失了,我感谢主保圣人圣弗朗索瓦的佑护。恰好今天是他的圣名瞻礼日。我躺在黑暗中,半带着微笑,半觉得遗憾,不过对自己的德行还是深表赞赏。
①圣安托瓦纳(Sain-Antoine,二五一—三五六),底比斯隐修士,曾受到种种诱惑,但都坚守住了。
然而,我就是这样把金子撒出去的。我是大使,在洛莱特行政长官的辖地受到盛情接待;就在这同一座城市,塔索曾住在一所破屋里,由于缺了几个钱,无法继续行路。他用抒情短诗来偿付所欠洛莱特圣母院的债务:
现在,冒着暴雨狂风……
德?夏多布里昂夫人跪着登上圣堂的台阶,为我一时的幸运当众谢罪,在我夜里获胜之后,我本来更有权让萨克森国王把我的结婚礼服送到洛莱特宝库珍藏,可是我绝不能原谅自己,我这个虚弱的诗人,在耶路撒冷的歌手是那样衰弱那样凄凉的地方,却是那样强壮那样得意!托尔卡图斯①,在我间或走运的非常时刻,请不要把我带走。我平时与钱财无缘;你要看看我途径纳莫尔的样子,看看我在伦敦住阁楼间,在巴黎住诊疗所的情景,就知道我跟你有天壤之别。
①托尔卡图斯(Torquatus)公元前三世纪末罗马执政,独裁官。
我不像蒙田,没有把自己的银质肖像留给洛莱特圣母院。也没有把“莱奥诺尔?德?蒙田,(我的)独女”的肖像留下来。我从不希望比同一代人活得长。可是有个女儿,而且名叫莱奥诺尔!
斯波勒托
离开洛莱特,经过马塞拉塔,我到了托朗蒂诺,波拿巴曾到过那儿,并在那儿与教皇庇护六世签订了条约。从那里出来后,我翻过了亚平宁山脉的最后几座山峰。山头上潮湿,土地被开垦出来种植啤酒花。山左边是希腊海,右边是伊比利亚海。我被海风推着行路。我可能曾在雅典和格雷那德呼吸过这些海风。我们顺着山路在一个个山口盘旋而下,朝翁布里走去。在山口的树丛中,悬吊着一些山民的居所。他们的祖先在特拉西梅纳诺战役之后,向罗马提供了兵源。
福利尼奥镇拥有拉菲尔的一幅处女图。今日这幅画为梵蒂冈所收藏。韦娜姿态迷人地待在克利通诺河的源头。普桑②再现了这个温暖迷人的地方的风光;拜伦曾冷漠地歌唱过它。
②普桑(Poussin,一五九四—一六六五),法国画家。韦娜应是拉菲尔画中的处女。
当今教皇出生于斯波莱托。据我的信使乔吉尼说,利奥十二在这座城市安置苦役犯以为故乡争光。斯波莱托敢于抵抗汉尼拔。这个城市展示了老利比①的许多作品。他在隐修院被人养大,成为柏柏尔人的奴隶,后又成为画家中塞万提斯一类人物,六十岁去世。人们认为他勾引了吕克莱丝,女方的父母便下毒害死了他。
①利比(Lippi,一四○六—一四六九),意大利画家,他儿子也是画家,故有老少利比之分。
奇维塔?卡斯泰拉纳
在蒙特吕柯,波托斯基伯爵躲进幽美的隐修院隐居。但是罗马的思想难道不随他而来?难道他不认为自己被带到了少女唱诗班中间?至于我,也像圣热罗姆一样,“我年轻时,曾白天黑夜发出叫喊,捶打胸脯,直到天主让我恢复平静为止”。我已不复当年的模样,我为此而惋惜。
过了蒙特吕克的隐修院,我们开始绕山而行。我第一次陪同一位行将死去的妇女②从佛罗伦萨到罗马,途径佩鲁兹时就走过这条路……
②指波利纳?德?博蒙夫人,夏多布里昂于一八○三年陪她浏览意大利。
光线柔和自然,风景充满生机,置身其间,我简直以为自己是在阿勒格尼山脉一座小丘上。那里只有一座高高的引水槽,上面建有一道窄桥。让我想起斯波莱托的伦巴第公爵们曾经参与兴建的罗马一座工程。这类纪念性建筑物都是随自由而来的。美国人尚未来到这些地方。我在克利通诺的牛车旁边步行登山。大使夫人则被那些牛拖着凯旋。一个瘦小轻捷的放羊女娃,像她那只母山羊一样友善,带着她的小弟弟跟着我来到这富庶的乡间,要我给她题字:我给她题了,以纪念德?博蒙夫人。这些地方已经把她忘了。
唉!小牺牲者无忧地游玩,
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命运!
她们见不到苦难正在袭来,
也想不到白昼过后的黑暗。①
①英国诗人格雷的诗句。
我又见到了泰尔尼和它那些瀑布。一片种植着橄榄树的田野把我领向纳尔尼。接下来,经过奥特里柯利之后,我们来到忧郁的奇维塔?卡斯泰拉纳。我很想去圣玛利亚?迪?法勒里,参观一座只剩外表,只剩城墙的城市,城内空空荡荡:“人类的苦难,天主该把它带走。”且让我先去履职,回头我再来寻找法利希人的城市。不久,我将从尼禄的陵墓,把俯瞰恺撒之城的圣彼得大教堂十字架指给妻子看。
给雷卡米耶夫人的信
读者刚刚浏览了我的旅途日记,还将读到我给雷卡米耶夫人的信。正如先前说过的,它们与一些历史的篇页穿插在一起。
同时还将读到我的公函。我身上存在的两个人将在此分别露面。
致雷卡米耶夫人
一八二八年十月十一日于罗马
我经过了这个充满您的往事的美丽地方。我感到慰藉,然而每走一步都要想起一些别的往事,忧愁总是挥之不去。我二十年前曾经横渡过亚德里亚海,此回故地重游,心头自是别一番滋味!在泰尔尼,我曾与一个可怜的垂死的女人歇过脚。最后我进了罗马城。正如我所担心的,它那些历史建筑与雅典的相比,显得不够完美。我对房屋街道的记忆力既惊人又残酷,连一块石头都不会忘掉。
除了国务秘书贝尔纳蒂红衣主教,我还没有去见任何人。昨日傍晚,我想找个人说说话,就去找盖兰①。他见我来访似乎很高兴。我们推开朝罗马城的一扇窗户,欣赏天边的景色。对我来说,这是惟一保持了我所见到的模样的东西。不是我的眼睛就是物体变了;也许两者都变了。
①盖兰(Guerin,一七七四—一八三三),法国画家。
利奥十二和红衣主教们——各国大使
初到罗马,我的时间被用来作一些正式拜访。教皇陛下单独接见了我。他不再作公开接见,因为耗费太大。利奥十二身材魁梧,面色安详之中透出一丝忧郁,穿着一袭朴素的白袍。他不摆任何排场,坐在一间几乎没有家具摆设的书房里。他几乎不吃东西,只和他的猫一起喝一点玉米粥。他自知重病缠身,怀着甘忍的精神看着自己日渐衰弱。这种精神来自基督教的快乐。他志愿把棺材摆在床下,像从前的教皇本尼狄克十四所作的那样。我来到教皇的套房门口。一名神甫领我走过黑魃魃的过道,一直来到教皇陛下的卧室或者祈祷室。教皇怕我等,衣服也顾有上穿,就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我要单膝着地去吻他白拖鞋处的裙袍边,他却不许我这样做。他牵着我走到摆在他朴素的扶手椅右边的位子上,与我一起坐下交谈起来。
星期一早上七点我去国务秘书贝尔纳蒂府上拜访。他是个商人,喜欢寻欢作乐的人,与多里娅公主有关系;他了解当代风情,只是违心地接受了红衣主教的帽子。他不肯进教会,仅仅要了一个五品修士的证书,如果把帽子退还,明天就可以娶亲。他相信会发生革命,甚至认为如果自己命长,可以看到教廷的俗权垮台。
红衣主教们可以分成三个集团:
第一个集团由努力与时代同步前进的人组成。邦维努蒂与奥匹佐尼就属于这个集团。邦维努蒂根除了贪污盗窃的行为,又去拉文纳,在里瓦罗拉红衣主教那里执行了一项使命,由此而名声大噪;奥匹佐尼是波伦亚的总主教,在那座难以管理的工业与文学之城与各种政见的人取得了一致。
第二个集团是由一些狂热分子所组成。他们企图开倒车。他们的首领之一是奥代卡尔齐红衣教。
最后是第三个集团,由一些老头子,一些僵化的人组成。无论是前进还是倒退,他们都不想,或者说是不能,在这些老人中可以见到维多尼红衣主教。他粗大威猛、脸膛发亮,歪戴着圆帽,活脱脱一个托朗蒂诺条约的象征。有人告诉他,说他有机会问鼎于教延,他答道:“那圣灵准是疯了!”他在彭特—莫尔植树,君土坦丁就是在那里建立基督教世界的。当我从百姓门走出罗马城,又从天使门返城时,就可以看见那些树。隔着老远看见我,这位红衣主教就朝我叫道:“啊!啊!法国大使阁下!”接下来,他对那些植树的工人发脾气。他根本不遵守红衣主教的礼仪,坐车出门只带一名跟班。大家事事原谅他,管他叫“维多尼太太”①。
①我离开了罗马时,他买下我的马车,在去彭特—莫尔途中死在车上。(作者于一八三六年补记)
我的同事有奥地利大使路特兆伯爵,一个彬彬有礼的人,他妻子歌唱得好,不过老是唱一支曲子,说话也总是不离她的孩子,普鲁土公使,学识渊博的本森男爵,他是历史家尼布尔的朋友(我曾与他商量取消在他的卡皮托利山宫殿租约一事),俄罗斯公使加加林亲王,他是为了失去的恋情而来到罗马这个昔日的繁华之地的。美丽的娜里斯金夫人曾在我从前的隐居地奥纳住过一段时间,她对加加林亲王情有独钟。她之所以这样,一定是亲王的丑脾气中还有迷人的地方。缺点比优点更能征服人。
西班牙大使德?拉布拉多先生为人忠诚,少言寡语,经常独自去散步,想得多,或者根本不想事,这一点我不会区分。
弗斯卡尔多老伯爵代表那不勒斯,就像冬天代表春天。他有一块大纸板。他戴着眼镜在上面研究可疑的外国人姓名,而不是波塞冬尼亚的玫瑰田。对于那些人的护照,他不能给予签证。我很羡慕他的宫殿(法尔内塞宫)。它那令人赞美的结构虽然尚未完全竣工,可它是米开朗琪罗装的顶,是奥古斯丁协助兄弟阿尼巴尔?卡拉齐绘的画;在它的柱廊下面,曾停过塞西莉亚?梅特拉的石棺。陵墓变了,她却没有失去什么。据说,弗斯卡尔多这个智力迟钝体力衰弱的老人有个情妇。
赛尔伯爵是荷兰国王的使节,曾娶瓦朗斯小姐为妻,如今那位妻子已经作古。他与她生了两个女儿。因此,她们也就是德?冉利夫人的外孙女。赛尔先生仍然当省长,因为他从前当过省长。一个人的性格兼有饶舌鬼、专制家长、招兵买马者和管家的特点,就什么也亏不了。要是您碰到一个人,跟您谈论公顷、米、分米、而不是阿尔邦、图瓦兹和脚尺①,那他准是个省长。
①后三种是法国古代计算面积和长度的单位。一阿尔邦相当于二十~五十公亩,一图瓦兹相当于一点九四九米;一脚尺相当于三百二十五毫米。
方夏尔先生是葡萄牙半被承认的大使,他是个畸形小矮子,不安分,好做鬼脸,皮肤青得像巴西猴子。黄得像里斯本橙子。这个新卡蒙斯居然歌唱他的女黑奴了!他酷爱音乐,用自己的薪俸养了个帕格尼尼式的乐师,只等他的国王复位。
我在这里那里隐约瞧见过一些小邦的公使。那些狡黠的小人见我并不看重大使这个差使,一个个都很气愤:他们俨然一副要人派头,一本正经,默不作声,迈着四方步,就像藏了一肚子秘密,会把人胀死似的。其实他们什么秘密都不清楚。
新老艺术家
我一八二二年在英国当大使时,曾寻找过一七九三年在伦敦熟悉的人物与地方。一八二八年在教廷当大使,我忙着干的是跑宫殿和废墟,以及打听一八○三年在罗马见过的人。宫殿和废墟倒是跑了不少,人却没有见到几个。
从前菲舍红衣主教租住的朗塞洛蒂宫,如今住着真正的主人朗塞洛蒂亲王和王妃。王妃的父亲是马西莫亲王。德?博蒙夫人住过的西班牙广场那幢房子,如今不见了。至于德?博蒙夫人,如今长眠在她的安息之所。我曾和教皇利奥十二在她墓前祈祷。
卡诺瓦同样长辞人世。一八○三年我曾两次去他的工作室拜访。他手拿木槌接待我。他带着最天真最温顺的神气,领我参观波拿巴的巨大塑像和赫丘利把吕柯斯扔进波涛的雕塑作品,他执意要让您相信。他可以使外形充满生气。不过他的凿子也不肯深入地探讨解剖学。尽管他有追求,美女仍只是皮肉上的美,而青春女神埃贝却在他雕塑的那些老人的皱纹里显露出来。我在旅途遇到当代第一流雕塑家。他后来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就像古容①从罗浮宫的脚手架上摔下来一样。死神总是守在那儿,继续充当永恒的圣巴多罗买①,并用他的箭射杀我们。
①古容(Goujon,一五一○?—一五六九?),法国雕塑家与建筑师。
不过令我十分高兴的,是老博盖还健在。他是侨居罗马的法国画家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他有两次打算离开喜欢的乡间,甚至去了热那亚,可是心里觉得难受,便又回到了他原来选择的寄居之所。我担任大使期间很关照他和他儿子。他对儿子像母亲一样慈爱。我与他一起又开始作从前那种远足。我见他步履迟缓才意识到他已经老了,心里不由得涌出一股哀怜。我压住年轻人的步子,并努力使自己保持与他一样的步幅。我们两个都有好久没见到台伯河了。
在艺术鼎盛之年,大艺术家们的生活与今日截然不同,他们悬吊在半空中,专心致志地在梵蒂冈的穹顶,在圣彼得教堂的间壁,在法尔内其纳宫的墙上绘制杰作。拉菲尔走路时,身边总簇拥着一群弟子,身后总跟着一群红衣主教和王公贵族,宛如古罗马的一个元老院议员,总有一帮受他保护的人前呼后拥,鞍前马后地效劳。查理五世三次提高提香的身价,替他收拾画笔,在散步时让他走右边,一如弗朗索瓦一世陪伴垂死的列奥纳多?达?芬奇。提香在罗马大获成功;画坛泰斗米开朗琪罗在那里接待了他。直到九十九岁,提香在威尼斯仍用有力的手握着那枝用了一个世纪的画笔。他是世纪的胜利者。
米开朗琪罗八十八岁,在放好圣彼得教堂圆顶的脊桁之后,于罗马逝世。托斯卡纳大公派人秘密地把他的遗骨挖出来,佛罗伦萨举行盛大的葬礼,以对它的伟大画家的敬意补偿了对它的伟大诗人但丁遗骨的疏忽。
委拉斯开兹②两次访问意大利,意大利两次站起来向他致敬:缪里奥①的这位先驱带着奥宗纳描写过的埃斯佩里②的果实返回西班牙。这些果实就落在他手边:当时十二位最有名的画家,他一人带走他们一幅画。
②委拉斯开兹(Velasquez,一五九九—一六六○),西班牙画家。
①缪里奥(Murillo,一六一八—一六八二),西班牙画家。
②奥宗纳(Ausone,三一○—三九五)是古罗马诗人。埃斯佩里是古希腊人对意大利的称呼。
那些著名艺术家整天纵酒行乐、猎艳追奇。他们保卫城市和城堡,建筑教堂、宫殿和防御工事,比剑斗狠,勾引妇女,出了事躲进隐修院避难,得到教皇赦免,王公贵族的营救。在邦维努托?切利尼叙述的一次狂欢活动里,可以看到米开朗琪罗和儒勒?罗曼的大名。
如今场景大为改变;艺术家在罗马生活贫困,寂寞无闻。也许这种生活别有诗意,与前面那种生活不相上下。有一个德国画家联合会试图上溯到佩鲁贾③,说绘画受基督教影响自他开始。这些圣路加④的年轻信徒断言拉菲尔在他的第二门艺术⑤上变成了无神论者,因而才华退化了。好吧!那我们就做一做无神论者,就像拉菲尔笔下那些童贞女,就让我们的才华退化、变弱吧,就像在《耶稣变容图》那幅画上一样!新神圣派这个谬误虽然可以理解,却仍然是个谬误,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外形的呆板和描绘缺陷是凭直观描绘的结果,而在文艺复兴前画家作品中引入注目的那种信仰的表现力,并不是由于人物像狮身人面像那样摆出姿势端坐不动,而是由于画家本人像他所在世纪一样“信仰宗教”。是他的思想,而不是他的图画信仰宗教。这一点是如此确实,以至于西班牙画派虽有文艺复兴以来的优雅与生动,却还是具有那种“虔诚”的表现力。这是什么原因?原因就是,西班牙人是基督教徒。
③佩鲁贾(Perugin,一四四五—一五二三),意大利画家,是拉斐尔的老师之一。
④圣路加,福音书作者之一。是画家和医生的保护人。
⑤拉菲尔不但是画家,还是建筑师。
我想观看画家们分开工作;学雕塑的弟子住在一个山洞里,外面是梅迪契别墅苍翠的橡树林。他在那儿完成一件大理石作品:一个孩子用贝壳盛水给一条蛇喝。画家住在偏僻角落一座破屋里。我发现他独自待在房里,透过打开的窗子描绘罗马的乡村风景。施内兹①先生的《女强盗》变成了向一幅圣母像祈祷,祈求让患病的儿子痊愈的母亲,莱奥波德?罗贝尔②从那不勒斯来,近几日是在罗马度过的,带走了这个优美地区的迷人风光。其实他只是把这些风光贴在画布上而已。
①施内兹(Schnetz)法国侨居意大利的画家,曾任罗马法国科学院院长。
②莱奥波德?罗贝尔(LeopoldRobert,一七九四—一八三五),瑞士画家,版画家。
盖兰像一只病鸽,搬到梅迪契别墅一座小楼顶上。——他把头埋在翅翼下面,倾听台伯河的风声。当他清醒时,就用羽毛描绘普里亚摩斯③之死。
③普里亚摩斯,传说中的特洛伊王,拉奥梅冬之子。
贺拉斯?韦尔纳④努力改变习惯;他成功了吗?他缠在脖子上的蛇,偏爱的服装,吸的雪茄,以及他周围的面具和花剑都让人联想到露营的军队。
④贺拉斯?韦尔纳(HoraceVemet,一七八九—一八六三),法国画家。
有谁听人谈到我的朋友盖克先生?他继尤里乌斯三世之后,担任米开朗琪罗、维尼奥拉和祖卡里⑤别墅的主持。不过他在《天命仙窟》中,把维特利乌斯⑥死亡的情形画得还不算太坏。有一头狡猾的动物经常闯入荒芜的花坛。盖克先生想方设法要赶走它:这是一只狐狸,是老祖宗古尔匹尔的重孙。古尔匹尔是恶狼伊桑格兰的侄子。
⑤尤里乌斯三世(JulesIII,一四八七—一五五五),罗马教皇?维尼奥拉(Vignolg,一五○七—一五七三),意大利建筑师?祖卡里(Zuccari,一五二九—一五六六)意大利画家。
⑥维特利乌斯(Vitellius,十五—六十九),古罗马皇帝。
皮纳利总是醉得一塌糊涂,在一次清醒的时候答应给我画十二幅跳舞、赌博和盗窃的场景图。可惜他一条守门的大狗叫他饿死了。托尔瓦森和卡莫西尼是罗马穷画家中的王爷。
有时这些画家聚在一起,步行去苏比亚柯。半路上,就在蒂沃里小餐馆墙上乱涂乱起来,也许哪天人们依据涂在拉菲尔某个作品上的炭笔画,认出某个米开朗琪罗式的画家来。
我真希望生下来就是艺术家,因为孤独、独立不羁,在废墟和杰作中间的阳光都合乎我的脾性。我没有什么需求:一块面包一眼山泉足矣。我的一生很可悲,被路旁的荆棘丛扯扯绊绊地耽误了,要是我是只自由的鸟,在那些荆棘丛上面筑巢唱歌,那该多么幸福啊!
尼古拉?普桑用妻子的陪嫁在潘乔山上买了一座房子。对面也是一家俱乐部,属于绰号洛林佬的克洛德?热莱。
这克洛德又是我的同胞。他死在世界女王的膝头上。即使他的风景画场景移到别处,普桑再现的也是罗马的乡间风光,而洛林佬即使画的是船舶和海上落日,再现的也是罗马的天空。
有一些得天独厚的人,我在不同的时代对他们怀有好感,如果我是他们的同代人那该多好啊!可是那样我就得太频繁地复活。普桑和洛林佬克洛德去了卡匹托利山。有一些国王来到这里,却还赶不上他们。德?布罗斯在这儿碰见英国觊觎王位的查理?爱德华?斯图亚特,我一八○三年在这儿遇见被废黜的撤丁王,就是今日,一八二八年,我还在这儿见到拿破仑的弟弟威斯特伐利亚王热罗姆。堕落的罗马给倒台的权贵提供了避难之所。对于受迫害的光荣,落难的才华,它的废墟是自由之乡。
罗马古代社会
我描绘了二十五年前罗马社会与罗马乡间,就不能不修饰我的画像,因为它不再像我了。三十三年为一代人。基督的寿命就是这么长(基督是所有人的榜样)。在我们西方世界每代人都要变样。人类被置于一幅画中,画框不变,人物却是活动的。一五三六年,拉伯雷与杜伯莱红衣主教在罗马城。拉伯雷在红衣主教大人府上当膳食领班:负责切菜、端莱。
拉伯雷变成“昂托默尔的约翰”修士后,并不像蒙田那样看问题。蒙田在罗马几乎听不到钟声,在法国某个乡村就更听不到了。而拉伯雷则相反,在“钟鸣岛”(罗马)听到很多钟声,竟至于怀疑罗马就是敲打铜盆铜锅的古希腊城市多多纳①。
①传说宙斯在此城发布神瀹。神汉神婆敲响铜盆来回答宙斯。
蒙田在拉伯雷四十四年之后,觉得台伯河两边已经颇为壮观了,他发现三月十六日罗马就开了玫瑰与长生花。只是罗马教堂里光秃秃的,没有圣人的雕像,没有画,比法国教堂丑陋,装饰也差。蒙田习惯了我们这些哥特式教堂的巨大和阴暗,他多次谈到圣彼得教堂,却没有描绘,似乎对艺术不感兴趣或者无动于衷。面对如此多的杰作,蒙田却想不出任何人的名字。他的记忆力既没有向他提起拉菲尔,也没有提起才逝世十六年的米开朗琪罗。
再说,关于艺术,关于发展或者保护艺术的天才哲学影响的见解当时尚未产生。时间为人类作的事情,正是空间为建筑物所作的事情。至于人和建筑如何,只能隔一定距离,从展望的角度去评价。隔得太近,看不到全貌,太远,则又看不到了。
其实,《随笔集》的作者在罗马寻找的,只是古代的罗马。他说:“眼下我们在混杂的罗马看到的楼房,与那些破房子挨在一起,尽管让我们的世纪大为赞赏,却让我想起法国教堂里,麻雀和小嘴乌鸦在穹顶和间壁上挂的巢。那些教堂不久前叫胡格诺派毁掉了。”
蒙田把圣彼得教堂看做挂在柯利赛教堂间壁上的麻雀巢,那他把古罗马又看成什么呢?
公元一五八一年由教皇正式下谕接受的罗马新公民指出,罗马女人不像法国妇女那样戴假面或者半截脸罩,她们戴珍珠着宝石在大庭广众露面,不过她们的腰带太松,以至于她们看上去像孕妇。男人们都穿黑衣服,“不论是公爵、伯爵还是侯爵,样子都显得有些卑贱”。
圣热罗姆注意到罗马女人的动作姿态使她们看上去像孕妇,这不是怪事吗?她们“步子碎,膝头弯”。
每天,我从天使门出城时,几乎都看见台伯河畔一座简陋的房子,挂着一块法文招牌,上面画着一只熊。蒙田地方的领主米歇尔来罗马时就是在这儿上的岸。这儿离收容那可怜疯子①的医院不远。蒙田曾去费拉尔寓所探望那个专为古代和纯粹的诗歌而生的人,当时感到的气恼超过了同情。
①指意大利诗人塔索。
十七世纪派遣它最伟大的新教诗人和最认真的天才②于一六三八年访问天主教的大罗马,确实是值得纪念的事件。罗马背靠十字架,手持两本圣约,身后是从伊甸园出来的一代代罪人,面前从橄榄园传下来的一代代赎罪的人,对着昨日出生的异端发问:“您打算拿老迈的母亲怎么办?”
②指英国诗人弥尔顿。
罗马女子莱奥诺拉迷住了弥尔顿。我们是否注意到,在德?莫特维尔夫人①的《回忆录》里,莱奥诺拉出现在马扎兰红衣主教②的音乐会上?
①莫特维尔夫人(Motteville,一六二一—一六八九),法国贵妇。
②马扎兰红衣主教(Mazarin,一六○二—一六六一),原籍意大利,后为法国君主服务,是一代名相。
按时间的顺序,阿尔诺神甫③在弥尔顿之后访问的罗马。这位神甫带了纹章,借一个人物的名字讲述了一件奇闻,让人了解了当时高等妓女的风俗。奇闻中的主人公德?吉斯公爵是“刀疤脸”④的孙子,他去那不勒斯寻求艳遇,于一六四七年途经罗马,在此认识了尼娜?巴卡罗拉。驻君士坦丁堡大使德赛依先生的秘书梅宗一布朗谢竟然打算作德?吉斯公爵的情敌。于是不幸落到他身上。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房里没有一点灯光,有人用一个丑陋的老太婆替换了尼娜。“一方面哄然大笑,另一方面却是不知所措。”阿尔诺说,“情郎好不容易从他的仙女造成的尴尬中脱了身,光着身子逃出屋子,就好像有魔鬼在后面追赶似的。”
③阿尔诺(Arnauld,一六一二—一六九四),法国教士、神学家。
④第三任德?吉斯公爵(一五五○—一五八八),见前注。
关于罗马的风俗,雷斯红衣主教⑤没有告诉我们任何东西。我更喜欢小古朗热⑥和他在一六五六年和一六八九年的两部游记:他在文中赞美那些葡萄园和花园,单是那些地方的名字就独具魅力。
⑤雷斯红衣主教(Retz,一六一三—一六七九),法国政治家、作家,所著《回忆录》有名。
⑥古朗热(Coulanges,一六三三—一七一六),法国绅士,歌词作者。
在善良门公园,古朗热提到的人,我几乎都找到了。是他们本人吗?不是!是他们的孙儿孙女。
德?塞维尼夫人⑦收到了古朗热的诗;她从罗舍城堡给他写了回信。那地方在可怜的布列塔尼,离贡堡约有百来里路。“我的好表弟,同您的日子相比,这里的日子是多么冷清!不过它适合我这样一个孤独女人。罗马的日子适合一个运星漂泊的人。尽管命运跟您有些不和,却正如您说的,它待您还是不错的。但愿如此!”①
⑦德?塞维尼夫人(Madamedesevigne,一六二六—一六九六),法国侯爵夫人,书简体作家。
①古朗热在信中谈到自己运星漂泊,并附上自己新作的一篇歌词,其中有这样一句:命运啊,您与我不知,却待我不薄。
古朗热一六五六年和一六八九年两次罗马之行相隔三十三年。我一八○三年和一八二八年两次罗马之行只隔了二十五年。我要是认识德?塞维尼夫人,一定会治好她恐老的心理毛病。
斯彭、米松、杜蒙和爱迪生②在古朗热之后相继来到罗马,斯彭与同伴韦勒曾领我参观雅典的废墟。
②斯彭与米松情况不详。杜蒙(Dumont,一七五一—一八三一),法国画家。爱迪生(Addison,一六七二—一七一九),英国诗人、作家,著有悲剧《卡顿》。
杜蒙的书中提到他一六九○年赴罗马时我们所赞美的杰作是如何摆设的:人们在凉亭上看见尼罗河和台伯河,安提诺乌斯、克娄巴特拉、拉奥孔和想象的赫拉克勒斯的胸像。杜蒙在梵蒂冈花园里设置了“非洲人”西庇阿墓上的青铜孔雀”。
爱迪生是以学生的身份旅行的,因此他的游记就变成了对古典作品的引述,其中流露出对英国的回忆:途经巴黎时,他把自己的拉丁诗稿送给波瓦洛先生过日。
拉巴神父③跟随悲剧《卡顿》的作者旅行:这位巴黎多明我会的修士是个奇才。他在安第列斯群岛传过教,当过海盗,是个能干的数学家、建筑师和军人,使起大炮来就像摆弄掷弹筒,又是个博学的批评家,曾论证出是迪耶普人最早发现了非洲,他的才智较为诙谐,性格喜欢自由。关于教皇政府,我不知道别的旅行家是否有过更明白更准确的概念。拉巴在大街小巷到处跑,参加迎神游行,什么事都参与,对什么事也几乎都予以嘲笑。
③拉巴(Labat,一六六三—一七三八),法国多明我会教士。
多明我会教士叙述说,在卡的斯嘉布遣会的修士们那里,有人给他几条用了十年还是新的毯子;还说他看见一个穿着西班牙服装,腰挂佩剑,头发上扑粉,鼻梁上架着眼镜,胳臂下夹着帽子的圣约瑟夫。在罗马,他出席了一次弥撒。他说:“我从没看见那么多残疾乐师聚在一起,也没见过那么多人来奏一支交响曲。行家里手说这么美的音乐别处是听不到的。我也这样说,好让人认为我也是内行。可是我没有得到做主祭随从那份荣幸,因为那仪式至少举行了三个钟头,我觉得足有六个钟头,因此中途离开了。”
我越往下写来,罗马的习俗就越和今日的习俗相似。
在德?布罗斯①时代,罗马女人都戴假发。这个习惯形成已久:普罗佩斯②问他心爱的女人为何乐于装饰头发:
①德?布罗斯(deBrosses,一七○九—一七七七),法国作家,行政官。其《意大利书简》出版于一七三九年。
②普罗佩斯(Properce,公元前四七—十五年),古罗马诗人。
我的心肝,把头发如此装扮
有什么快乐?
我们的母亲高卢女人提供了塞维里娜、普里斯卡、福斯蒂娜、萨比娜③的头发。韦莱达④对厄多尔谈起她的头发,说:“这是我的冠冕,我是为你保留的。”头发绝不是罗马人最重要的战利品,但肯定是最持久的战利品之一:人们常常从女人墓中取出这完整的饰物,它曾顶住了夜里姑娘们的剪刀;人们寻找它覆盖的优雅额头,却没有找到。芳香的发辫是最不专一的激情酷恋的对象,比一些帝国存在得更久。死亡可以打断一切链条,却无法扯断这轻轻的发网。今日意大利女人蓄着自己的头发。民间女子把它编成俏丽的辫子。
③不详。揣为一般法国女人的姓氏。
④韦莱达(Velleta)古代日耳曼人的女祭师和女先知。曾策动高卢北部的人民起义,事敷被俘,死于罗马。
旅行的行政官德?布罗斯的画像和作品有点像伏尔泰。在谈到一块田园时他与伏尔泰有一场可笑的辩论。德?布罗斯曾有几次坐在一位博尔盖兹公主床边聊天。一八○三年,我在博尔盖兹宫看见另一位公主,她借着兄长的光荣而引人注目。如今波利娜?波拿巴已不在人世了!如果她生活在拉菲尔的时代,也许会被他画成倚在法尔内齐纳宫狮子背上的漂亮小孩模样,而画家和模特儿会患上同一种爱情忧郁症。在我让热罗姆、奥古斯丁、厄多尔和西莫多塞流浪的那些荒原上,有多少花已经凋谢!
德?布罗斯描绘的在西班牙要塞的英国人和我们今日所见的差不多:一起生活,大叫大嚷,居高临下看可怜人,回他们伦敦的浅红色破房子时,对柯利赛教堂几乎都不看一眼。德?布罗斯得到了巴结雅克三世①的荣幸:
①雅克三世(JacquesIII,一六八八—一七六六),大不列颠和爱尔兰国王雅克二世之子,随父流亡法国。法王路易十四承认他为国王,但他一直未得到王位。故德?布罗斯在下文称他为觊觎王位者。
“觊觎王位者有两个儿子。老大年约二十,老二有十五。我听到那些很了解他们的人说,老大有出息得多,父亲内心更喜欢他。他勇敢心地善良;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哪天他要是摆脱不了困境,绝不是缺乏勇气。有人告诉我,在西班牙人征服那不勒斯王国时,他年纪轻轻就被派去参加围攻嘎埃特的战斗。在渡海时不慎把帽子掉到海里。有人想捞上来。他说:‘不必捞。哪天我要亲自去找回来。’”
德?布罗斯认为,威尔士亲王若是想干什么事情,准保干不成。他说出了个中缘由。在表现了灵活与勇敢之后,查理?爱德华——他随奥尔巴尼伯爵姓——回到罗马,这时他父亲死了,他娶了斯托伯格一戈德恩公主为妻,在托斯卡纳安顿下来。据休谟说,他于一七五三年和一七六一年两次秘密访问伦敦,并出席了乔治三世的加冕礼。他对人群中某个认出他的人说:“我最不羡慕的,就是这场盛典的主角。”此事不知是真是假。
觊觎王位者的同盟并不顺利,奥尔巴尼伯爵夫人跟他分了手,到罗马定居:另一个旅行家瑞士考古学家彭斯特堂就是在那里遇见她的。伯尔尼这位绅士晚年在日内瓦向我透露,他手里有奥尔巴尼伯爵夫人年轻时的书信。
阿尔菲耶里在佛罗伦萨见过觊觎王位者的夫人,从此一生都爱慕她。“十二年以后,”他说,“在我写这些可怜文字的时候,在我这个不再有幻想的可悲年纪,虽说时间摧毁了她唯一不是得自自身的魅力,即她一时美貌有光彩,我对她的爱却是与日俱深。我的心灵升华了,更加善良,因为她而变得温柔,我敢说,她的心也是一样,因为我给了它支持,使它变得坚强。”
我在佛罗伦萨认识了奥尔巴尼夫人,年岁在她身上起的作用,似乎与通常在他人身上起的作用相反:时间使面孔变得高贵,如果这是一张出身于古老家族的面孔,时间就在它作了标记的额头上印上这个家族的某种特征:奥尔巴尼伯爵夫人身子粗胖,面无表情,模样平常。如果鲁宾斯画中的女人也会衰老的话,她们到了我见到奥尔巴尼夫人时她那把年纪,一定与她相似,我气愤的是,这颗得到阿尔菲耶里支持和鼓舞的心,却需要另一种依靠。我在此想起当年给德?封塔纳先生的信中有关罗马的一段话:
“您知道吗?我一生只见过一次阿尔菲耶里伯爵?您能猜出我是怎样见到他的吗?是在他被放进棺材的时候。人家告诉我,他的模样几乎没变。他的相貌看上去高贵而庄严;死亡无疑使他变得更严肃。棺材短了一点,人们只好把死者的头压到胸脯上,这使尸体可怕地动了一下。”
年轻时写的东西晚年重读,比什么事儿都悲哀:当年的事情如今已成为过去。
一八○三年在罗马,有一阵我见到了约克红衣主教。这位亨利九世,斯图亚特家族的末代子孙当时有七十九岁了。他没有骨气,接受了乔治三世的一笔津贴:查理一世的遗孀曾向克伦威尔要求一笔津贴,却没有得到。这样,斯图亚特家族失去王权后再没有收回,过了一百一十九年,就绝嗣了。三个觊觎王位的子孙在流亡中传承着一顶王冠的影子;他们不缺智力和勇气,缺什么呢?缺天主的援助。
此外,斯图亚特家族的人看到罗马便想得开了。在这巨大的废墟上,他们的沉浮只是一个轻微事故,只是大片废墟中间一根折断的小柱子。他们家族在从世上消失的时候,还得到了另一种安慰:他们看见古老的欧洲倒塌了,附着在斯图亚特家族身上的灾难把别的国王也拖进尘土里。其中就有路易十六。他的先人不肯给查理一世的后代提供避难之所,而查理十世在约克红衣主教的年纪死在流亡之中!查理十世的子孙仍在人世间流浪!
拉朗德①一七六五和一七六六年的意大利游记仍是对艺术的罗马和古代罗马描述得最好最准确的文字。“我喜欢读历史学家和诗人的作品,”他说,“但人们恐怕不会一边踏着载负这些历史学家和诗人的土地,在他们描写的山岭上散步,看着他们歌咏过的江河奔流,一边读他们的作品,从而感受更大的愉悦。”对一个吃蜘蛛的天文学家来说,这不算太坏。
①拉朗德(Lalande,一七三二—一八○七),法国天文学家。
杜克洛①几乎和拉朗德一样干瘦,他有了这个细心的发现:“不同民族的戏剧都相当真实的反映了他们的风俗。意大利喜剧的主要角色仆人是个丑角,总是被演成非常好吃的模样,而他的好吃却是出于一种平常的需要。我们喜剧中的仆人总是醉醺醺的,可以想象他们生活放荡,却绝不至于贫穷。”
①杜克洛(Duclos,一七○四—一七七二),法国哲学家。
杜帕蒂②夸张的赞美并未补偿杜克洛与拉朗德的枯燥乏味,但它让人感受到了罗马的存在。有人通过反映,发觉描写文体的感染力是在卢梭的气息③吹拂下产生的,“生命的一丝气息”。杜帕蒂接触了这个新流派,不久,这个流派就用感伤、晦涩和矫揉造作取代了伏尔泰的真实、浅显和自然。不过,透过他做作的难懂的话,杜帕蒂的观察还是准确的:他用相继接位的君主年龄老迈,来解释罗马人民的耐性。他说:“对于罗马人民,一个教皇始终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国王。”
②杜帕蒂(Dupaty,一七四六—一七八八),法国波尔多法院院长,著有《关于意大利的书信》。
③气息亦有启发,灵感之意。
在博尔盖兹别墅,杜帕蒂看着黑夜降临:“只剩一线日光在一个维纳斯的额头上逝去。”现代诗人能说得更好一些吗?他向蒂沃利告辞:“别了,小山谷!我是外国人,没住在你美丽的意大利。我不会再见到你,但我的儿女或者儿女的什么人没准哪天会来探访你:你对他们父亲展现过的魅力,也请对他们展现。”这位诗人兼博学者儿女的什么人访问了罗马,他们本来可以看到杜帕蒂“创造出来的维纳斯”④脸上逝去的最后一线阳光。
④指杜帕蒂的长子查理(一七七一—一八二五)。他是雕塑家,罗马法国科学院的成员。
杜帕蒂刚离开意大利,歌德就来接替了他的位置。波尔多法院院长是否听人说起过歌德?不过,在杜帕蒂的名字消失的这块土地上,歌德的名字却传开了。我并不是偏爱德国的大天才;我对叙事诗人无甚好感:我欣赏雪莱,但我理解歌德。歌德在罗马对朱庇特生出狂热崇拜,其中确有很美的东西,一些杰出的艺术家都这样评价。但是我更喜欢十字架的主神,而不喜欢奥林匹斯山的主神。我沿着台伯河寻找《少年维特之烦恼》的作者,但是没有找到。我只在这句话中找到他:“我眼下的生活就像年轻时的一场梦;我们将看到我究竟是命中注定要来领略它,还是承认它和别的梦一样,是一场空。”
当拿破仑的鹰听任罗马逃过它的爪子后,罗马又落人了它温和的牧人怀抱:这时拜伦出现在恺撒们坍塌的墙垣里。他把悲痛的想象力投向这样多的废墟,就像给它们罩上一件丧服。罗马!你原来有个名字,他又给你取了一个;这个名字将留存下去:他管你叫“失去孩子和王冠的民族的尼奥贝①。她要诉说不幸又发不出声;两手捧着一个空瓮,骨灰早就撒掉了。”
在这最后一场诗兴大发之后不久,拜伦就去世了。我本可在日内瓦见到拜伦,却没有见到;本可在魏玛见到歌德,也没有见到;不过我见到德?斯塔尔夫人倒下了:她不肯生活在青春之外,便匆匆带着柯丽娜上了卡皮托利山:不朽的名字,著名的遗骨,与永恒之城的名字和遗骨融合在一起。
①希腊神话中的女王,因为嘲笑勒托只有两个儿子,遭到报复,七子七女被杀。宙斯把她变为一尊哭泣的雕像。
罗马现代风俗
在意大利,从一个世纪到一个世纪,人物与风俗就这样变化着。不过,大的变化,主要还是由我们对罗马的双重占领造成的。
在督政府的影响下成立的罗马共和国拥有两名执政和一群皂吏衙役(都是从下层人中间召募的无赖),显得是那样滑稽,它并不单单在民法里进行了顺利的改革:这个罗马共和国设想的分省行政体制被波拿巴借用设立了省治机构。
我们给罗马带去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管理胚芽。罗马成了台伯河省的首府,被安排在优越的位置。它那套抵押的办法是从我们这里搬过去的。取消修道院,经过庇护六世认可的拍卖教产削弱了长久的宗教信仰。那著名的“禁书目录”在阿尔卑斯山这边还有几声反响,在罗马却已是毫无声息:只要花上几个钱,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阅读禁书。“禁书目录”是作为旧时代的见证保留下来的风俗之一。在罗马和雅典共和国,国王的头衔,与君主制度有关的名门望族的姓氏,难道都没有被恭恭敬敬地保留下来?只有法国人才愚蠢地对他们的陵墓和历史发火,才会推倒十字架,劫掠教堂,仇恨基督纪元一千或者一千一百年的教土。再没有比这种回忆往事侮辱先人的做法更幼稚或更愚蠢的了。也没有比这更让人认为我们干不了正经事,我们永远不了解真正的自由原则的事情。我们不但不轻视过去,而且会像各民族所做的那样,把过去当作在家里谈见闻的可敬老人来对待:这样,他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灾祸呢?他通过叙述、想法、语言、举止和过去的服饰来教育我们,使我们高兴。不过他没有力气,两手发软,发抖。这位和我们的父辈同时代的人倘若能死,早就进坟墓了,而且除了他们骨骸的权威,他再没有别的权威,对于他,我们难道还害怕吗?
法国人穿过罗马,在这里留下了他们的原则:当一个文明较先进的民族完成对一个文明较落后的民族的征服时,这种事儿就总是发生。亚历山大治下希腊征服亚洲、拿破仑治下法国征服欧洲便是明证。波拿巴在把儿子们从母亲们那里带走,在逼迫意大利贵族离开宫殿,扛起武器的同时,匆匆进行民族精神的改造。
至于罗马社会的面貌,在举行音乐会和舞会的那些日子,人们简直以为身在巴黎。罗马那些名媛贵妇,如阿尔蒂埃里、帕列斯特里娜、扎嗄罗拉、代尔?德拉戈、朗特、洛扎诺等,圣日耳曼郊区的沙龙对她们来说并不陌生。不过,这些妇人中有几位神色惊恐,我认为这是环境造成的。例如,美丽的法尔柯尼埃莉就总是挨着门,如果人家注视她,她就准备往马利尤斯山上跑:山上的梅利尼别墅是她的产业。若是在那个荒废的别墅里,在那些望得见海的柏树下放一部传奇小说,也许有其价值。
不过,不管在意大利,从一个世纪到一个世纪,人物风俗发生了什么变化,人们还是发现了一个高尚的、我们这些平庸的蛮子无法企及的习惯。在罗马仍有古罗马人的血统,仍有世界主宰的遗风。当人们看到百姓门那些矮小的新房子,或者被分割成小屋、伸出烟囱的宫殿里挤满外国人时,以为看到一些老鼠在阿波罗多罗斯①和米开朗琪罗的纪念碑脚下扒土,拼命地啮啃,在金字塔上打洞。
①阿波罗多罗斯(Apollpdore,六○—一二九),古希腊建筑师。
如今罗马的贵族叫革命闹得破了产,把自己关在宫殿里,节衣缩食,自己承担采买和各项家务。当人们有幸晚上受到那些人家接待时(这种情况十分少见),人们穿过的大厅空荡荡的,没有摆设家具,灯光幽微,沿墙那些古代的雕像在黑暗中发白,就像一些幽灵或者出土的死尸。走到大厅尽头,引路的衣衫破烂的仆人把您领进一间闺房式的房间。一张桌子周围,坐着三四个老妇或者衣装不整的少妇,她们一边就着灯光做一些小手工活儿,一边与暗处半躺在破椅上的父亲、兄弟或者丈夫说上几句话。不过,在这个为一些杰作遮掩的,您一开始以为是巫魔夜会的聚会里,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只有名门贵族才有的庄严崇高之美。向妇女献殷勤的那类侍从骑士完了,尽管还有一些戴披巾抱脚炉的神甫;这里那里也有某个红衣主教待在某位女子家里不走,就像她家的一只沙发。
教皇不可能再重用亲属,闹出丑闻,正如国王不能再名正言顺、堂而皇之地养情妇。既然罗马的贵妇不能参政,又没有那些悲惨的艳遇情事以供消遣,那她们在家里如何打发时间呢?深入探索这种新风俗准会有趣:我如果留在罗马,就要做一做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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