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庄园·1984》 作者:乔治·奥威尔
第24章 希望在无产者身上(1)
温斯顿的日记是这么写的:
那是在三年前一个昏暗的晚上。在一个大火车站附近的一条狭窄的横街上,有一盏暗淡无光的街灯,她就站在那里,靠墙倚着门,年轻的脸上擦了很厚的粉。引起我注意的其实就是她脸上的粉,白得像个面具,还有那鲜红的嘴唇。要知道,党内的女人是从来不涂脂抹粉的。街上再没有其他的人,也没有电幕。她说两块钱,我就--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往下写,就把眼睛闭上,用手指按着眼皮,想擦去眼前一直浮现出的景象。他一时竟想大声呼喊,口出脏话,或者是用脑袋撞墙,把桌子踢翻,把墨水瓶扔出窗外,总而言之,不管是什么事,只要能让他忘掉那段一直折磨着他的痛苦记忆,他都想尝试。
他心里想,你最大的敌人就是你自己的神经系统。也许只是一个小细节就把你内心的紧张感暴露出来了。他想起几个星期以前在街上碰到的那个人,那是个外表很平常的人,是一个党员,三四十岁的样子,瘦高的身材,提着公事皮包。隔着几米远的时候,他的左脸忽然抽搐了一下。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又抽搐了一下,就像照相机快门一样快,但很明显地可以看出这是习惯性的。他记得当时自己觉得:
这个可怜的家伙完了。但让人担心的是,这个动作很可能是不自觉的。
而最致命的危险就是说梦话,因为我们无法提前知道要说什么。
他吸了一口气,又继续写下去:
我同她一起进了门,从一个后院穿到了地下室的厨房里。屋里有一张桌子,桌上有一盏灯,灯火捻得低低的。靠墙有一张床,她--他咬紧了牙齿,胸口一阵发紧。他真想吐口唾沫。他同那个女人在地下室厨房里的时候,同时脑海里又出现了他的妻子凯瑟琳。温斯顿是已婚男人,反正是结过婚的,也许他现在也还是有家庭的人,因为没有记错的话,他的妻子还活着。他似乎又呼吸到了地下室厨房里那股闷热的气味,一种臭虫、脏衣服、恶浊的廉价香水混合起来的气味,但即使这样的不堪,还是很诱人,因为党内的女人都不用香水,甚至无法想象她们会那样。香水只存在于无产者中。在他的内心深处,总是把香水和私通联系在一起的。
这个女人使他两年以来第一次行为失检。当然这种行为是不被允许的,但是对于这样的规定,是值得冒险来违反的。虽然危险,但还不至于关乎到生死。如果因为这种事被逮到,可能要被强制劳动五年;如果你没有其他过错,就仅此而已。其实做这种事很容易,只要你能够避免被当场逮住。贫民区里有好多卖身的女人,有的甚至只需要用一瓶杜松子酒来交换,因为无产者是不允许买这种酒的。其实背地里,党甚至鼓励她们这种行为,因为这样可以发泄出不能被完全释放出的本能。一时的不检点并没有什么关系,关键是这样偷偷摸摸没有什么乐趣,而且那些也只是受鄙视的下层阶级的女人。如果这种事情发生
在党员之间,那罪过可就大了。实际上也很难想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尽管历次大清洗中的被告都一律供认犯了这样的罪行。
党的目的不仅仅是要防止男女之间结成这种可能会使它无法控制的誓盟关系。党的真正目的虽然并没有明确说明,但实际上它就是要使性行为失去任何乐趣。不论是否存在婚姻关系,把爱情看做敌人,倒不如把情欲看做敌人。党员之间的婚姻都必须得到委员会的批准,虽然从来没有说明过原则到底是什么,但如果申请的双方让人觉得他们是被对方的身体所吸引的,那申请一定会遭到拒绝。党承认的是,我们要以生儿育女、为党服务为目的。性交被看成是一种令人恶心的小手术,就像灌肠一样。虽然也没有明确这样说过,但党总是用一些小方法间接地灌输到每个党员的心中。甚至还组成了像反性同盟这样的组织,他们提倡两性完全过独身生活。所有儿童都要用人工授精(新话叫人授)的方法生育,由公家抚养。
温斯顿也很明白,这么说并不代表着一定会这么履行,但是这却与党的意识形态相一致。竭力要把人的这一本能扼杀掉,如果不能扼杀的话,就要使它不正常、肮脏化。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但是却觉得他们这样做是情理之中的事。就女人而言,基本上已经达到了党所要求的。
凯瑟琳又从他的脑海里蹦了出来。他们已经分手九年,十年,快十一年了吧。真奇怪,他很少想到她。他有时都想不起来自己是结过婚的。他们大概只在一起生活了十五个月。党不允许离婚,但是如果没有子女,分居倒是可以的。
凯瑟琳的身材很高挑,动作干净利落。她有着淡黄色的头发,长长的、轮廓鲜明的脸,要是你不深入体会这张空洞的脸的话,一定会觉得它很高尚。刚结婚时,他就发现了,尽管也可能是因为他对她比对其他人都能更深入地了解,她不出所料地成为了他所遇到过的人中最愚蠢、庸俗、空虚的那一个。她头脑中的全部思想都是口号,只要是党告诉她的蠢话,她都会盲目相信的。他在心里给她起了个外号叫
“人体录音带”。然而,要不是为了那件事,他仍是可以勉强同她一起生活的。那件事就是性生活。
每当他碰她时,她全身的肌肉就会紧张起来,然后往后退缩。抱着她就像是在抱个木头人。奇怪的是,就算是她主动抱紧他的时候,也会给他一种被死劲儿往外推的感觉。她全身肌肉僵硬,使他有这个印象。她常常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既不反抗,也不配合,只是默默忍受。这使人感到很尴尬,时间一长,甚至使人感到厌烦。但是即便如此,他也能够勉强忍受着同她一起生活,只要先说好不在一起睡。但是奇怪的是,凯瑟琳居然不同意。她说,既然在做,就要生个孩子。
这样,每周一次,只要可以,这样的情况就要重演一次。她甚至常常在那一天早晨就提醒他,好像是把这件事当做了当天晚上必须完成的任务一样。对于这件事她有两个称呼,一个是“生个孩子”,另一个是“咱们对党的义务”(真是难以想象,她怎么会想到这句话)。不久之后,他开始害怕那一天的来临。因为一直没有孩子,所以她放弃了这件事,这也使他感到庆幸。不久之后,他们俩就分手了。
温斯顿无声地叹口气,又提起笔来写道:
她一头倒在床上,一点预备动作也没有,就马上撩起了裙子,这种粗野、可怕的样子是你所想象不到的。我--他又看到了她在昏暗的灯光下站在那里,依旧飘散着臭虫味和廉价香水的气味,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挫败感,还有几分不甘心,甚至在这种时候,还掺杂着他对凯瑟琳白皙皮肤的想念,尽管她的肉体已经永远被党的催眠力量所僵化了。为什么总要做这种事情呢?为什么他不能拥有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女人,而不得不去外面找别人做这种事情?但是真正的情况,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党内的女人都像他妻子那样,只对党忠诚的思想已经根深蒂固了。通过早期的细致的灌输,通过游戏和冷水浴,通过在学校里、少年侦察队里和青年团里不断向她们胡说八道,通过讲课、游行、歌曲、口号、军乐等等,她们的这种本能已被扼杀得一干二净。他的理智告诉他自己,总会有例外的,但在他内心深处却不相信了。她们的思想是牢不可破的,和党的
要求没有一点出入。与其说是需要女人爱他,不如说是他更想推倒那道坚不可摧的贞节墙,哪怕一生只有那么一两次满意的性交,这本身就是一种奢望。性欲是思想罪。即使是唤起凯瑟琳的欲望,如果他能做到的话,也像是诱奸,尽管她是自己的妻子。
不过还是要把剩下的故事写完。他写道:
我燃亮了灯。我在灯光下看清她时--长时间处在黑暗中,即使是煤油灯的微弱亮光也似乎显得十分明亮。
他是第一次可以像这样好好地看一看那女人。他已经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心里被欲望与恐惧感压迫着。他想到了他到这里来所冒的风险。很有可能,就在他出去的时候,巡逻队逮住了他,而且他们可能已在门外等着了。但是如果他就这样走了……得把这段写下来,这得老实交代。忽然他在灯光下看清楚的是,那个女人竟是个老女人。她脸上抹了厚厚的粉,看上去就像是要折断的硬纸板面具一样。她还有几绺白色的头发,但最可怕的是,当她把嘴张开的时候,里面竟然是黑漆漆的,没有一颗牙齿。
他潦草地急急书写:
在灯光下,我看清了她,她是个很老的老太婆,至少也有五十岁了。可是我还是把我想做的事情做了。
他又把手指按在眼皮上。他终于把它写了下来,不过这个方法也没奏效。想放声大骂的冲动反而更强烈了。
温斯顿写道:
如果有希望的话,希望在无产者身上。
如果有希望的话,希望一定是在无产者身上,因为只有在这些不受重视的人身上,在这些占了大洋国百分之八十五的人中,只有他们才能发动起摧毁党的力量。党是不可能从内部来推翻的。它的敌人,如果说有敌人的话,也没有办法把他们聚集在一起,或者让他们互相指认对方。即使有传说中的兄弟团(它很可能是存在的),也无法想象它的团员能够大批地聚集在一起,无非也就是三三两两地在一起。
造反不过是神色和声音的一个变化,顶多是一些窃窃私语而已。但无产者就不是这样了,他们只要意识到了自己的能力,那就一定会付诸行动的。他们只需要起来挣扎一下,就像马抖落身上的苍蝇。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把党打得粉碎。总有一天,他们一定会这么做的。但是……他记得有一次走在一条拥挤的街上,前门的一条横街上,突然传来了几百个女人的叫喊声。那声音显得愤怒而绝望,“噢--噢--噢!”就像钟声一样久久地回荡着。他的心跳开始加速了,他觉得是发生了骚乱!是无产者终于冲破了束缚!而当他赶到时,却只是两三百个妇女拥在货摊周围,看上去就像是遇难者一样,显得那么绝望,而且又三三两两地争吵起来。原来是一个卖铁锅的摊儿,虽然这些货一碰就破,但像这样的炊具还是很抢手的。
货卖没了的时候,那些手拿锅子的妇女想赶紧走开,那些没买到的就围着货摊责怪那卖东西的不公平。接着又传来一阵叫嚷声,是两个妇女为抢一只锅子争得面红耳赤、披头散发,而且还摔坏了那只锅子。温斯顿厌恶地看着这一幕。可是,就在刚才他还被这声音所震撼了,他就在想,为什么她们的力量都用在了这上面呢?
没有觉悟就不会造反,可是不造反,就更不会产生觉悟。
他觉得,这句话简直就是从党的课本里抄下来的。当然,党也自命不凡地说要解救无产者。在革命前,资本家压迫他们,使他们挨饿、挨打,妇女被迫到煤矿里去做工(事实上,至今妇女也仍在煤矿里做工),儿童们六岁就被卖到工厂里。但同时,党的双重思想又教导说,无产者天生地位低下,所以必须使他们像牲口一样。事实上,大家对无产者了解得还太少,也没有必要知道得那么清楚。人们在乎的就是,只要他们还继续是那样的地位。由于使他们像牲口一样放养出去,让他们自生自灭,所以他们的天性又恢复到原来那样。他们出生就在街头长大,十二岁去做工,经过一个短短的美丽的情窦初开时期,二十岁就要结婚了,上三十岁就开始衰老,大多数人在六十岁就死掉了。
重体力活、在家照顾孩子,同邻居吵架、电影、足球、啤酒,还有赌
博,这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要控制他们并不难。总是有几个思想警察的特务生活在他们的周围,散布谣言,消灭掉他们认为会带来危害的少数人,但却没有尝试着向他们灌输党的思想。作为无产者就不应该有任何政治方面的想法,他们只需要有一颗纯粹的爱国心就可以了。
在需要加班或降低定量的时候可以利用他们,即使他们有所不满,结果也不会改变。因为他们没有抽象思想,他们只能对一些小事感到不满。一些很严重的弊端,他们往往都不会在意。电幕基本上不会出现在无产者的家中。甚至警察也很少去干涉他们。小偷、匪徒、娼妓、毒贩、各种各样的骗子充斥在像伦敦这样的国中之国当中,但由于这些只出现在无产者当中,所以并不重要。在一切道德问题上,党都不会强加干涉。党在两性方面的禁欲主义是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滥交很普遍,也不会受到惩罚,离婚很容易。
而且,党甚至允许无产者有宗教信仰,根本就不需要怀疑他们。
就如党的口号所说的:
“无产者和牲口都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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