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奥只好继续在丛林里穿梭,他一路向南走,打算去下一个比较大的城镇——布根德纳。德奥在黑夜中摸过一条河,他猜想这应该是布巴拉兹河。他的衣服都湿透了,不过雨水带了些温暖的气息。想要夜晚在野外长途跋涉不但靠体力,还需要经验。在这方面,德奥积累了多年的经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专注自己的思想,保持清醒的头脑,尽全力不让绝望的情绪占据自己。这绝望仿佛是一种声音,隐藏在身体里的一扇门后,步步迫近。
在早上灰暗的晨光里,德奥看见通往布根德纳的小路被一大堆粗壮的树干堵了起来。德奥的视线越过主路,可以看到那边的山坡向布根德纳隆起,山坡上有许多人影移动,他们也是要跑到布根德纳避难吗?抑或是困在那里的受害者?德奥无从知晓。他焦急地想了一会儿,思考着如何才能回到远在西南方的家,如何才能到达布坦扎或是卡扬扎。德奥心心念念想的全是家人——这也是他想去教堂的原因之一,可是那地方离这里太远了。
现在,整个布隆迪肯定都处在动乱之中,德奥只能想办法回到布琼布拉。
像往常一样,鸟儿在samoya前一两个小时就开始唱歌。德奥周围的田野渐渐从黑暗中显现出来。灰蒙蒙的晨光覆盖下来,渐渐地,前方浮现出几座房子的轮廓,是那种常见的土墙茅草屋,那是个小镇。空气里弥漫着灰烬闷燃散发出的腐烂臭气。德奥压低身子,藏在草丛里,悄悄靠近房子。其实根本没必要。房子都还冒着烟,茅草屋顶在雨中慢慢燃烧,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德奥轻轻走到离他最近的房子前,这所房子很小,如同一间茅舍,一面墙上挖了一扇常见的简陋小窗,人们经常用香蕉叶或旧衣服将窗口挡住。德奥向屋中望去,隐约看见屋里的泥地上横着几具尸体。
德奥眼睛慢慢适应了屋内的黑暗,每一具尸体的样子变得清晰起来:三个孩子、一个男人、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仰面躺着,嘴里鲜血淋淋地咬着一团物体——那是男性生殖器。德奥转身跑向来时的方向,整个早上,他没有看到一个活人。
德奥跑到布巴拉兹河的时候,已经累得再也跑不动了。他沿着河边走,想找个能过河的地方,但走两步就陷进了齐膝深的泥潭。德奥觉得布巴拉兹河的河水都是血红色的,这也许是他的幻觉,但河上确实漂着尸体,有的尸体甚至被冲上河岸。德奥找到一处河流稍窄的地方,试着跳过去,可是没成功,而是落入了冰冷的河水中。他用力扑向河对岸,双手死命地抓着河边的草。现在,他已经不在乎自己衣服和身上有多脏,他只想能从河里爬上来。
在接下来的四天,也许不止四天,德奥就这样徒步走了差不多七十公里。虽然很不情愿,他也只能喝河水或溪水解渴,这时已顾不得里面到底有多少细菌了。开始几天,德奥走过的农田都是光秃一片,但只要看到还有粮食的田地,德奥就冲进去,掰下一节甘蔗或是一根玉米棒胡乱地塞进嘴里——他了解这些作物,可以补充体内的糖分和水分。有时德奥会挖出来一些根茎蔬菜生着吃下,比如甘薯或木薯。他把菜随意在身上一蹭,举过头顶,仰着头一两口就吃完。到后来,他连菜上的土渣也懒得擦掉。德奥不知道该向哪里走,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不过他之前有一次从木达胡坐汽车去一个叫基宾巴的小镇,去看望一个在那里上高中的表妹吉纳维芙。基宾巴就在通往布琼布拉的途中,也许那里现在是安全的,也许他可以躲进那所高中。
德奥开始沿着布巴拉兹河谷朝西南方向前进,一路上他都是小心翼翼地穿梭在树林、灌木和高高的草丛中,离公路远远的。有的地方,尸体把浅浅的河道堵住了,河谷里也四处散落着尸体。越是靠近基宾巴,德奥就会看见越多的尸体和啃食腐肉的野狗。傍晚时,德奥看见山顶上有座废墟一样的房子冒着黑烟,那正是表妹的学校。找表妹吉纳维芙的事只好到此为止。
德奥又沿着河朝西边走,然后转向西北,这时他已经走到了穆郎维亚的近郊,这里曾是古代布隆迪王国的首都。山路自此变得更加陡峭难行,德奥好不容易才走到一条铺砌好的大路上。以前他和几个医学院同学曾开车走过这条路,这条路南通布琼布拉,往北过了边界就是卢旺达。德奥记得他在地理课上曾经读到过,过了卢旺达就是乌干达。
德奥打算从这里折向南边,去布琼布拉,现在他离首都大概只有三十公里的距离。可德奥知道,想要到布琼布拉就必须经过一片山村,那里有很多人家,而且据说是胡图族民兵的大本营。德奥在路边暗暗观察了一阵,从他藏身的地方可以看见几个穿着农民衣服的人正扛着木头朝布琼布拉方向走,这些很可能是当地的农民。他还看见有一群人正用汽油发动的大锯砍树,显然,他们这是在设路障。在德奥看来,他们这么做是为了阻截军队。到现在为止,德奥还没看见一个士兵或一辆军车。虽然他对军队了解不多,但他对图西军队并不抱有什么信心,军队很可能已经被胡图民兵打败了,而布琼布拉也已经成了图西族的坟场。既然在通往山村的路上设了路障,说明他们可能也已开始在山中搜索,要将被抓住的图西人杀光。
德奥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哪儿走,只得依靠感觉往布琼布拉的方向前行。他偷偷爬到路边,观察良久确认安全后,用尽全力,以最快速度跑过马路到另一边。德奥发现不远处有人坐在路堤上,他觉得这是胡图人设立的一个检查点,把任何看上去像是图西族的人都抓起来。趁他们还没有注意到自己,德奥立刻掉头朝与布琼布拉相反的方向走。
他一路走走停停,不时在草丛或小树林里躲一会儿,听听周围的动静。他有时会看见路边坐着几个扛着大砍刀的人,于是推测在路两旁的树林中可能也有人等着抓自己。德奥觉得他们都是民兵,像凶恶的山猫一样等着猎物出现。有好几次,德奥正警觉地坐着聆听周围的动静,开始是完全的沉寂,可是突然传来嘶喊或哭叫,肯定是有人又被杀害了。接下来一切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德奥穿过泰扎附近的大茶树庄园,然后钻进基比拉国家公园,这个名字恰好就是“森林”的意思。德奥沿着基比拉的东线走了好几天,在茂盛的树林中钻进钻出,翻越了好几座六七千英尺高的山,宽阔的林地总是好走些,但也总有茂密的矮树丛,让人步履维艰。
德奥知道自己大致上是向着北方的卢旺达走。之前他和医学院的朋友去过一次卢旺达,一路上也没遇到什么麻烦。他们那次是去参观在布塔雷的卢旺达国立大学,那学校不错,有个医学院——虽然这个医学院不像布隆迪的那么好,至少德奥这么认为。德奥当然也知道卢旺达也是一个不安定的地方,有传言说卢旺达也爆发了内战,但主要是发生在遥远的北方。德奥猜想卢旺达南部可能还是安全的,或者现在至少比布隆迪安全。在他眼里,现在不会有比布隆迪更危险的地方了。当时德奥怎么也不会想到,在短短不到五个月的时间里,卢旺达也会沦为一个极度危险的地狱。
即便逃亡了这样久的时间,德奥也未曾下定自己就应去卢旺达的决心。他只是要一直走,不停地逃。若是在一个地方停留得久一些,就相当于等着别人来杀他。不仅如此,只有一直走下去,才能让德奥不去回想看到的那些残酷场景。
不可能制订什么计划,因为危险无处不在,但只有德奥在接近危险时才能意识到它的存在。现在,德奥对危险的信号已经很熟悉了:冒烟说明前面有房子被烧了,鸟儿盘旋的地方说明那儿一定是堆满了尸体,成群的苍蝇聚集说明附近正在进行屠杀。德奥有时还看到野狗叼着一颗灰白色的人头或一只血淋淋的胳膊飞快地跑过去。一路上,德奥最重要的事就是躲避任何一个活着的人,这就像隆基诺常说的那样:和野兽在一起比和人在一起更安全。这句话德奥至今依然记得清晰。当他还是孩子时,每次听到隆基诺这么说,心里总是嘀咕:“爷爷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到目前为止,德奥只是远远地望见过依然能够直立行走的人——路障边的守卫,还有没有武器、受惊逃跑的人。他印象最深的是那些女人,她们穿着色彩鲜艳的莎笼式布隆迪长裙,裙子随着她们剧烈的跑动而摇摆。逃亡路上,德奥第一次和一个活人面对面是在基比拉,那时他正穿过一片树林,突然听到有人咳嗽,心里猛地一惊。那声音并非在远处,而就在头上!德奥怕得不得了,可同时却听那咳嗽声像是肺炎的症状。他抬起头,看见有个男孩就像只大鸟一样趴在树顶一根枝丫上。
“快走啊!”男孩低吼,声音嘶哑。
附近一定有民兵,这男孩想必是要告诉德奥这件事。德奥低下头,心里默默地祷念:“上帝,对不起。”然后便继续在树间穿梭,急匆匆地赶路。很快,那咳嗽声就听不见了。德奥内疚得好像整颗心都拧在了一起,不是因为他本可以帮那男孩儿什么,而是他当时根本就没有动一点要帮忙的念头,一秒也没有。他的心里有的只是恐惧。过去几天他所听到的尖叫声、看到的成堆骨骸和闻到的焚烧尸体的味道混在一起,构成了另一个德奥的血肉身躯,像一层皮囊般一点点把他包裹起来。
在泰扎北边的山里,德奥疲惫不堪地慢慢穿过一小块林地。突然,前方山坡的树林里冲出了六个男人对着他挥着长矛。他们身后的山坡上站着几个一脸惊恐的女人和孩子。男人们愤怒地冲德奥喊:“你在跟踪我们吗?你要干什么!”
德奥举起双手。这些人不像民兵,民兵不是这样的打扮,而且不会带着女人和孩子行动。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恐惧,这说明他们也怕德奥,就像德奥怕他们和那些闪着寒光的长矛一样。
“不,不,对不起,”德奥朝山坡上喊,“我也是在逃命。我没有恶意!”
德奥和那些人在山里一起住了一天一夜。他们都是逃难出来的图西农民,决定在这片森林中藏匿起来,一直等到战争结束。
“战争不会持续很久的,”他们说,“军队很快就来了。”
德奥早上起来,觉得这些人很凄惨,每个人的衣服都是湿漉漉的,饥寒交迫。女人和孩子们都默不做声,男人们轻声讨论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德奥自己已经精神了许多,觉得又获得了一些微小的希望,也许一切真的就要结束了。德奥说他要下山,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块农田,带些木薯回来。有四个男人决定和他一起去,他们边走边聊天,好像对和平的到来充满了信心。
山谷里的民兵一定是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他们一出森林,就看见有一伙人带着大砍刀朝他们所在的山坡上跑来。等德奥一伙人惊醒过来,这些人距离他们大概还有两百米。幸好他们没有枪,也没有箭——德奥曾见过有人被用箭射死。他马上转头没命地朝树林里跑,后来,他再也没见过那群避难的图西人。
不知过了几天,德奥沿着一条山谷走,正穿过一片矮树丛。突然,他听见狗吠声,还有人在高喊:“出来!”那些民兵不是在追人,就是在虚张声势。他们朝可能藏着人的树林里喊:“我们看见你了,出来!”如果有人筋疲力尽撑不住了,可能真会傻到乖乖走出去。狗的叫声和人的喊声是从山上传下来的。德奥蜷缩在树丛里,紧紧地爬在泥地上,他听到周围矮树的折断声,那些人一定是在随意往山谷里扔石块。他猛地感到背上一阵尖锐的疼痛,疼得他不由自主地扭曲着身体,他紧咬着牙,硬生生地咽下呻吟。过了一会儿,德奥听见那些人和狗离开了,便起身接着往前走,不时用手摸摸背上的伤口。伤口可能会感染,德奥想。可是,那又怎样?
德奥想了想整件事,觉得这次屠杀一定是事先计划好的。他在木达胡医院的混乱中曾闻到汽油的味道,而且从声音来判断,这些人还带着枪支和手榴弹。不仅如此,那些杀手之间还有一套成形的暗号和手势,比如用棍子击打随身携带的塑料桶,或是大声吹口哨。
德奥有时躲在暗处,听到巨大的嗡嗡声,紧接着就是大树轰然倒地的声音。那嗡嗡声就是汽油发动的大锯发出的。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儿来的?在布隆迪,很多人穷得连盐都买不起,更别说有几个人能用得起汽油发动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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