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朋友;羊脂球;我的叔叔于勒》 作者:莫泊桑
第66章 奥尔拉(2)
7月5日——难道我连理智都已丧失了?一回想起昨天夜里发生的那件事,我所看见的那件事,我就觉得惊恐不安,那件事真是太奇怪了。
昨晚我将门锁好,这是我每晚必做的一件事。因为口渴,我又喝了半杯水。用来装水的那个玻璃瓶是满的,玻璃瓶塞下面直接就是水面,这是我在不经意间发现的。
我爬上床以后,马上就睡着了,那样一种睡眠状态真是恐怖。我在大约两个小时之后被某种震动惊醒过来,那种震动甚至比我的睡眠更骇人。
你不妨发挥一下自己的想象力:某人忽然从熟睡中醒来,见到一把刀正插在自己的胸口,原来不知是何人趁着他睡觉的这段时间来刺杀了他。他完全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是见到自己流了很多血,他只是觉得自己呼吸困难,眼看就不行了。彼时的我就处在这种状态中。
最终,我总算恢复了神智。我再次觉得口渴,遂点起一支蜡烛,朝一张桌子走过去,装水的玻璃瓶就摆放在那里。我把玻璃瓶拿起来,想把水倒进杯子里,哪曾想一滴水也倒不出来。——玻璃瓶空空如也!毋庸置疑!我一开始还是稀里糊涂的,忽然之间,我觉得非常害怕,与其说我是坐到了椅子上,倒不如说我是一下子瘫在了椅子上。然后,我又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朝四下里张望了一番。跟着,我重新坐回原位,望着那个透明的空空如也的玻璃瓶,心中又是吃惊又是害怕。我真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它。我的手哆嗦起来!看情形,这瓶里的水已经被什么人喝掉了?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历?难道就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可能性最大!除了我以外,还能是谁!如此说来,我得了梦游症,我过着两种不可捉摸的生活,就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换一种说法就是,一个我不认识的隐身人,会在我陷入沉睡的这段时间,将我的身体变成它的傀儡,它已经完全操控了我的身体,比我自己操控得更加得心应手。而对于这一切,我竟全然不知。
啊!我的忧虑让我如此惊惧,可是谁又能理解我呢?我的感受又有谁能体谅?一个正常人在神志清醒之际看着一只装水的玻璃瓶,内心充满了恐慌,在他睡觉的这段时间,瓶子里的水已经消失于无形!我没有勇气再回到床上,就一直待在那里,直到第二天天亮。
7月6日——我真的要发疯了。昨天夜里,我的水又被人喝光了,那个人要么就是别人——要么根本就是我自己。
是我吗?真的是我吗?到底是谁?是谁?上帝啊,我真的要疯掉了!谁能来拯救我?
7月6日——我刚刚做完了一个实验,任何知道实验内容的人都会大吃一惊。我很确定自己已经疯了!但是这件事要从何说起呢?
7月6日,睡觉之前,我将酒、牛奶、水、面包和草莓都摆在了桌面上。
结果,酒、面包和草莓分毫未动,某个人——我——只将水喝光了,还喝掉了一部分牛奶。
7月7日,我又重新做了一次实验,得到了跟上一回完全一样的结果。
7月8日,做实验时,我将水和牛奶都撤掉了。这一次,摆在桌面上的东西根本就无人触碰。
7月9日,我在两个玻璃瓶里装满了水和牛奶,又用白布将两个瓶子包裹得严严实实,连玻璃瓶盖都拿绳子绑了个结实。在上床睡觉之前,我又在我的嘴唇、胡子和两只手上都涂了一层石墨。
我一上床,马上就身不由己地睡着了。没过多久,我又惊醒过来,因为我再度感受到了与此前相同的痛苦。在床上找不到任何我曾经移动过的痕迹,我根本就没有动过一下。我跑向那张桌子,见到包在玻璃瓶上的白布还跟我上床前一模一样。在解绳子的过程中,我一直觉得十分惶恐。水已经消失了!牛奶也已经消失了!啊!上帝啊!……
稍等片刻,我就要启程赶赴巴黎。
7月12日——我抵达了巴黎。我肯定是糊涂了,最近这几天一直如此。这要么就是我那神经兮兮的幻想在跟我开玩笑,要么就是我真的得了梦游症,要么就是我被一种叫做催眠暗示的东西影响到了,尽管这种东西现在还没有准确的科学依据,但它确确实实存在于世上。简而言之,我近来惊惧到极点,简直就要发疯了。现在我已经平静下来了,而我不过才抵达巴黎二十四个小时。
昨天,一股生机勃勃的新鲜空气在我出去购物和四处游览的过程中,注入了我的心里。小仲马的一部戏正在法兰西剧院上演,昨天黄昏时分,我去看那部戏。那部戏题材尖锐,情感色彩浓烈,我在看戏的过程中逐渐得到了康复。孤寂对于时刻处于工作状态中的大脑而言,显然很具有危险性。一定要有人在我们身边,或是思索,或是交谈。如果我们一直处在孤寂的状态中,那么我们的内心世界就会一片空虚,鬼怪就会乘虚而入。
返回旅店的途中,我觉得非常快乐。当时我正走在一条宽阔的大道上,不时与人擦肩而过。这时,我想起上周我确信有一个隐身人一直守在我身旁,所以我才会惊惧不安,并想入非非。此刻再回想起这些,我便觉得自己那时候真有点幼稚可笑。不过是一件无法解释的小事而已,竟也能让我们深陷恐慌,不知该如何是好,由此可见,我们的灵魂是何等的脆弱啊!
“因为我尚未找出原因,所以我才无法理解此事。”这个结论虽然简单,但是绝大多数人都想不出来。某种骇人的奥妙以及超自然的能量会马上浮现在人们的头脑之中,殊不知这不过是我们的妄想。
7月14日——国庆节。我在大街上漫步。我觉得很开心,因为我看到了鞭炮和国旗,真是孩子气。这件事其实很蠢,人们为什么一定要依照政府的规定,欢欢喜喜地度过这一天呢?有时候,群众都表现得傻乎乎的,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能忍耐下去;可有时候,他们又表现得十分勇猛,动不动就要起来造反。他们可真是一群流氓。无论你是叫他们高兴,还是叫他们上战场;无论你是叫他们投票给皇帝,还是投票给共和国,他们都会遵从你的吩咐。
群众的领导者同样傻乎乎的,只是这些人遵从的是一种叫做原则的东西,而非其他人的指示。所谓原则,必定脱离不了假、大、空。原则作为一种思想,在世人的心目中,就是真理和永恒的代名词。但是,真理真的存在于世间吗?我们感知到的光与声音不都是幻象吗?
7月16日——我觉得非常忐忑,因为昨天我看到了某些事情。
莎布莱太太是我的表姐,昨天我到她家吃晚饭。莎布莱先生是一名指挥官,在驻利摩日的第76轻装兵团中任职。在表姐家中,我见到了两位年轻的女士,其中一位是医生太太,她的丈夫名叫帕朗。精神疾病、催眠术、催眠暗示之类的实验导致的反常后果,就是帕朗医生的研究对象。
英国和南锡学派的相关专家已在这些方面获取了丰富的研究成果,帕朗医生将这些成果的具体内容讲给我们听。他还举出了实际的例子,不过我表示自己对此并不信服,因为他举的例子实在是太怪异了。
帕朗医生说:“显而易见,在除地球以外的其他星球上,还存在其他重大的自然机密。不过,我在这里想说的只是地球上的一个重大的自然机密,眼下我们正致力于将它发掘出来。对于自己周围存在的秘密,人类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有所感知,当时,人类才刚刚拥有思考的能力,并能将自己思考的结果用语言和文字表达出来。但是人类却不能洞悉这些秘密的本质,因为人类的感官太过粗糙,存在太多的不足之处。为了弥补这种感官上的缺陷,人们便开始求助于自己的智慧。最初人类的智慧还停留在原始状态,人们对于超自然力量的崇拜,还有鬼怪、仙子、小矮人、灵魂的传说都起源于这段时期,因为当时的人们在为一些看不到的现象忧虑时,总会表现出一种纯粹的害怕。所有宗教对造物主的定义都平淡无奇,这实在是一个最愚不可及,又最叫人接纳不了的定义。其实,这个定义就是这段时期的人们在受到惊吓以后编造出来的。接下来,有关造物主的传说也随之出现。伏尔泰说:‘上帝依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了人类,人类同样依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了上帝。’这句话说得真是太好了。
“不过,人们在最近一个多世纪好像又产生了一种新的预感,一些新鲜事物又要被发掘出来了。我们在麦斯麦等人的引领下,走上了一条始料未及的新大道。我们因此收获颇丰,尤其是最近四五年间,我们的收获简直能叫人大吃一惊。”
表姐微笑起来,她并不相信他所说的话。帕朗医生便对表姐说:“能让我尝试一下帮你进入梦乡吗,太太?”
“行,你尽管一试。”
表姐坐到了一张安乐椅上,帕朗医生随即开始向她实施催眠。当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她时,我忽然觉得心跳加快,口干舌燥,十分难受。我的表姐,莎布莱太太合上了双眼,并紧闭双唇,胸膛起起伏伏。这一幕全都落入了我的眼中。
她在十分钟后进入了梦乡。
“请你到她背后去。”帕朗医生对我说。
我坐到了她的背后。帕朗医生在她的双手中放了一张名片,并对她说:“这是一面镜子,你看着这面镜子,说说是谁在里面?”
她答道:“是我的表弟。”
“他在做什么呢?”
“他正在捏自己的胡子。”
“现在他又在做什么?”
“他正把照片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来。”
“照片是谁的?”
“他自己的。”
完全正确!就在当天晚上,这张照片才刚刚送到我住的旅店里。
“照片上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他拿着帽子站在那里。”
这一切都表明,这张白色的纸质名片对她而言就跟镜子差不多。
在座的年轻女士都说:“好了!就这样吧!已经足够了!”她们都已经心生畏惧。
帕朗医生对表姐下达了最后一条指令,他说:“明早你八点起床,跟着到旅店去找你的表弟。因为你丈夫下次回家时要用到五千法郎,所以你要向你的表弟借这笔钱。”
帕朗医生说完这话,就将表姐唤醒了。
返回旅店的途中,我觉得大惑不解,因为刚刚发生的情景再度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我自幼就很了解表姐,她就跟我的同胞姐姐一样,我知道她是个十分可靠的人,因此我对她没有半分怀疑。但是,我怀疑是帕朗医生从中使诈。难道他在将那张名片展现给处于催眠状态的表姐的同时,又让她看到了一面镜子,而这面镜子是他一早就在手中藏好的?这么奇怪的事,要是由那些以变魔术为生的魔术师来做,就毫不稀奇了。
返回旅店以后,我就上床睡觉了。
今早我被仆人叫醒时,已经快八点半了。仆人对我说:“莎布莱太太过来了,她要求马上就跟先生见面。”
我赶紧穿戴整齐,出去跟她见面。
她垂着眼坐下来,看上去颇为忐忑。她跟我说:“亲爱的表弟,请你帮我做一件事,不过这件事非同小可。”说这话的时候,她连蒙在脸上的面纱都顾不上取下来。
“什么事,表姐?”
“事到如今,我只能把这件事说出来了,尽管这叫我实在难以启齿。我需要五千法郎,此事十分紧急。”
“你会急需用钱?别开玩笑了。”
“这不是开玩笑,我真的需要钱,哦,是我丈夫真的需要钱。这五千法郎就是我应他的要求而准备的。”
我大吃一惊,连话都说不顺溜了。我心里产生了这样一种念头:难道她真的是帕朗医生的同伙,他们两个联合起来捉弄我?昨晚和今早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个玩笑,他们事先都策划好了,所以等到真正上场表演时,他们每个人的表现都足以以假乱真?
可是,我的种种怀疑随即就烟消云散了,因为我认真观察了一下我的表姐,她的身体正在发抖,她的声音也已哽咽,看上去心急如焚又痛苦不堪。
我知道她家境优越,便对她说:“什么!区区五千法郎,你丈夫都拿不出来!你仔细回想一下,他是不是真的曾经要求你跟我借五千法郎,你能确定吗?”
她像是在极力回想什么,稍作迟疑,便回答我说:“是……是……我能确定。”
“他写信给你了?”
她沉思着,再度陷入了迟疑的状态。此刻她的思绪一定是一团乱麻,这我能猜测得到。现在她必须帮自己的丈夫从我这里借五千法郎,为此她甚至可以编造谎话欺骗我,这就是她现在唯一明白的一件事,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清楚。
“你说得对,他的确写信给我了。”
“他的信是什么时候寄到的?为什么昨天没听你提过这件事呢?”
“他的信今天早上才刚刚送到我的手上。”
“我能瞧瞧这封信吗?”
“不能……哦……你不能……他只是写了一些夫妻之间的私事……仅此而已……我已经……已经烧掉了。”
“你的意思是,你丈夫欠了人家的钱?”
她迟迟疑疑地嗫嚅道:“我也不清楚。”
忽然之间,我大叫起来:“这五千法郎我也拿不出来,亲爱的表姐。”
她轻吟了一声,看上去十分难受。
“啊!啊!我恳请你,恳请你帮我这一回……”
她合起双手,就像在对我祈祷。昨天晚上的那道指令让她难以抗拒,只能任由其摆布。她的情绪非常激动,说话声音都变调了。她焦躁极了,不停地抽泣,泪水从她眼睛里流淌出来。
“啊!啊!我求求你……我现在难受极了,如果你能明白我此刻的感受……我需要这些钱,今天就需要。”
她的表现让我心生不忍。
“我发誓,我会借钱给你的,你只要再稍等片刻。”
她大声说:“啊!谢谢你!真是谢谢你!你真是个大好人。”
我问她:“对于昨天在你家发生的事,你还有印象吗?”
“有印象。”
“帕朗医生对你实施了催眠,对于这件事,你还有印象吗?”
“有印象。”
“你今天早上过来跟我借五千法郎,就是当时他对你下达的指令。眼下,你正在按照他的指令行事。”
她陷入了沉思,几秒钟以后,她对我说:“是我丈夫叫我这样做的。”
我努力想让她相信我所说的话,但是我接连劝说了她一个小时,都没有收到任何成效。
送走了表姐,我马上去拜访帕朗医生。我赶到他家时,他正打算出去。在听我讲述此事的过程中,帕朗医生一直面带笑容。等我说完以后,他便问我:“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了?”
“除了相信,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们一起去找你的表姐吧。”
抵达表姐家中时,她正躺在长椅上昏昏欲睡,看起来疲倦极了。帕朗医生先是为她把脉,之后又凝视了她一会儿。后来,帕朗医生又将一只手伸到了她眼前,在人体无法抗拒的强大的磁力作用下,表姐的双眸缓缓闭合了。
她入睡以后,帕朗医生就对她说:“那五千法郎你丈夫已经不需要了。你跟你表弟借钱一事,你要马上忘掉,你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就算他主动提及,对你而言也没有任何意义。”
说完这些话,他便将她唤醒了。我把钱包从衣兜里掏出来,对她说:“亲爱的表姐,今天早上你跟我借钱,你要的钱就在这里。”
她看上去吃惊得要命,既是如此,我也没再坚持,但是我并没有放弃帮她找回记忆的念头。她认为我是在跟她开玩笑,起初一口咬定,死不承认,后来险些冲我发火。
……
这就是整件事的全过程。这个实验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以致我回来以后,连饭都吃不下。
7月19日——现在知道这件事的人有很多,是我告诉他们的,可他们给我的回应就是讥笑。我应该想些什么呢?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可能吧?”哲学家这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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