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丽丝汀的一生(下)——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温赛特
第14章 十字架(14)
羊棚是一栋小小的旧屋,一边的屋顶垂到地面,位在庭院和农场院落之间的窄巷里,贴近马厩大墙的中间部位,两侧都有房子密密相连。克丽丝汀跑进火炉室的披屋,抓起一把宽斧头和一把救火镰钩,可是她绕过马厩的屋角,没看到火焰,只看见羊棚屋顶的一个大洞冒出浓烟。伊瓦坐在屋顶尖脊上猛挥猛砍,史库尔和劳伦斯则在屋内拆着火的木片;用脚踩熄。如今尔郎、武夫和锻冶场的人都来了——慕南已跑过去报告——小火立即扑灭了。庄园差一点发生最严重的大祸——天气闷热,南方不时吹来一阵风,万一羊棚的火势加大,院落北端的房子、马厩、储藏屋和住宅可能都烧光了。
刚才伊瓦和史库尔在马厩屋顶上——他们抓了一只老鹰,爬上去挂在三角墙交叉口——正好闻到火烟味,看见下面的羊棚屋顶冒出黑烟。他们立即跳过去,用手上的小斧头砍掉冒烟的草皮,并打发在附近玩耍的劳伦斯和慕南分头去找镰钩和报告母亲。幸亏屋顶的板条和橡木都发霉了,不容易烧旺;不过这回多亏双胞胎立即拆掉起火的屋顶,不浪费时间先找大人,才保住母亲的庄园。
起火的原因很难理解,可能是高特一小时前拿着火炭到锻冶场,途中经过这儿,他承认火盆没加盖——大概有火星飞到易燃的草皮屋顶上了吧。
不过,大家很少谈起火的原因,一再夸双胞胎和劳伦斯机灵——武夫守夜防火,全体家仆陪他到半夜,克丽丝汀叫人拿啤酒和蜂蜜酒给他们喝。三个孩子的手足都烧伤了——鞋袜烧焦,碎成一片一片。小劳伦斯才九岁,很难长期忍受痛苦,不过最初他比谁都得意,四处炫耀包起的双手,听庄园的人赞美他。
那天晚上——他们安歇后,尔郎搂住妻子。
“克丽丝汀,克丽丝汀——别为孩子这么操心和烦恼——亲爱的,你看不出我们的儿子是什么材料吗?你对这两个勇敢的孩子好失望,仿佛他们日后不上绞架也会上断头台似的。我想你现在该高兴了吧,多年来你怀孕、生产、养育小孩,一切的疼痛、辛苦和操劳都有了代价——当年你整天谈这几个小娃娃,现在他们长成有脑筋、有气魄的少年,你反而像聋子和哑巴,他们跟你说话,你也懒得回答。上帝帮助我,如今他们不再幼幼稚稚烦你了,我们的少壮儿子成为你的喜悦和福佑,你好像不如当年疼爱他们——”
克丽丝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躺在床上睡不着。凌晨她静静由熟睡的尔郎身边爬下床,赤足走过去把窥孔打开。
天空布满灰云,空气很凉爽——南面群山密集,封住幽谷,有一阵大雨扫过高地。女主人眺望了一会儿——他们夏天睡在新的储藏屋楼上,屋里又闷又热。空中有潮气,她闻到干草香,浓浓的,甜甜的。夏夜里偶尔有鸟儿吱吱喳喳。
克丽丝汀找到打火器,点了一根蜡烛。她悄悄溜到伊瓦和史库尔睡觉的板凳床边——以火光照着他们,并用手背去摸他们的脸蛋儿——他们略微发烧。她柔声说一句“万福玛丽亚”,在他们身上画十字。绞架和断头台——尔郎居然能拿这种事开玩笑——他自己就差一点上了绞架或断头台——
劳伦斯在睡梦中呻吟和叫苦。母亲伫立片刻,俯视两个在父母床背搭个小卧铺安歇的么儿。劳伦斯的身体发热、发红,翻来覆去,不过母亲摸他的时候,他并未惊醒。
高特把乳白的双臂伸到领子后方,插入亚麻色的长发里——被子完全踢开了。他血性热,经常打赤膊睡觉;皮肤白得发亮——脸部、颈部和双手的日晒痕迹非常明显。母亲替他把被子盖到腰部上方。
——她很难生高特的气——他长得真像外公。对于他差一点造成的大祸,她不愿多谈。这孩子头脑清晰,思虑周全,母亲相信他会自动记在心里。
纳克和布柔哥夫睡阁楼的另一张大床。母亲静立好一段时间,以烛光照着两个安睡的少年。他们柔软的嘴部已长出黑黑的绒毛。纳克的一只脚由被子里伸出来——窄窄的,脚背高,脚底呈深弧状——不太干净。母亲记得,不久以前这只脚还小得可以握在她手中,她曾经把它贴在胸口,举到唇边,轻轻咬每一根圆趾头,当时小脚趾呈粉红色,有如覆盆子灌木上的小花苞。
——她对上帝赐予的命运也许不够感激。有时候,纳克出生前的回忆和她所担心的恐怖幻影会像火焰掠过心头:她生下孩子,像一个人由噩梦中醒来,面对幸福的日光——有些妇女醒来,发现白天的灾祸比噩梦更凄惨哩。直到现在,克丽丝汀一看见跛子或畸形的人,就想起自己为胎儿担心的往事,痛心不已。于是她热心拜倒在上帝和圣奥拉夫面前;努力行善;祈祷时真地流下忏悔的眼泪。但是她内心常常感到不满,温暖的光热消失了,忏悔的眼泪又缩回灵魂深处,像细水在沙地上慢慢流失。于是她安慰自己说:她缺乏自己希望由父亲那边遗传的神圣禀赋。她狠心又邪恶,却跟大多数人差不多,也像大多数人一样,来生必受处罚,忍受净化心灵的烈火。
有时候她希望当另外一种人。每当她望着餐台边的七个漂亮儿子:每当弥撒日她向教堂走去,钟声齐鸣,召人享受喜悦和上帝的安宁,她看见一群衣着考究的高大少年比她先走上斜坡,她就有那份渴望。她没听过别的女人像她生这么多小孩,却没折损过一个——而且个个健康、漂亮,身心都没有瑕疵——只有布柔哥夫略微近视。她渴望抛掉一切忧愁,像父亲一样温婉,懂得感恩,爱上帝也怕上帝——她记得父亲说过,能以忏悔的心记住罪行,敬拜天主十字架的人,用不着为此生的不幸或冤屈而颓丧。
克丽丝汀吹灭了烛光,弄断烛蕊,把蜡烛放回墙壁最高的圆木下。她又走向窥孔——外面已经亮得像白天,却灰蒙蒙一片死寂——她打量较低的屋顶,饱经日晒的草皮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对面大厅屋顶上的桦树叶沙沙作响。
她看看自己抓牢窥孔框的双手;粗粗糙糙的,手臂到手肘呈棕色,肌肉鼓起来,硬得像木头。她年轻的时候,孩子吸尽她的血汗和乳汁,她浑身渐渐失去少女光滑清新的圆润感。以前她具有富贵人家女儿、妻子和母亲特具的美貌——细细白白的手,软软嫩嫩的手臂,以头巾遮太阳并用特殊洗涤剂来保护的柔美肤色——如今日日操劳,仅存的姿色也即将耗光。太阳直射她汗淋淋的面孔,使她黑得像贫家农妇,她早就不在乎了。
惟有她的头发还像少女时代一样漂亮。虽然她没时间清洗和照顾,秀发仍浓密如昔,棕黄如昔。垂在她背后的大发辫已经三天没解开了。
克丽丝汀把辫子甩到前面,解开来抖一抖——长发像斗篷裹着她,直达膝盖下面。她由手提箱拿出一把梳子,小心翼翼梳开纠结的发丝;由于只穿汗衣坐在小窗下,窗扉开着,面对清晨的冷风,她不时打个冷颤。
她梳平秀发,再编成结实的辫子,心情似乎好多了。接着她小心抱起熟睡的慕南,放在大床靠墙壁的地方,自己睡在他和丈夫中间。她搂着么儿,把他的脑袋贴在自己肩膀下,就此落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她睡过了头;醒来的时候,尔郎和儿子们都下床了。尔郎看么儿慕南睡在母亲身边,就说:“我想没人看见的时候,你还吃你娘的奶哩。”小男孩生气跑出来,爬到阳台一根横柱子的饰花上——他要表现男子气概。纳克在下面的院子里叫道,“跳呀!”他抱住小弟弟,头朝下脚朝上扔给布柔哥夫——两位大哥把么弟扔来扔去,弄得他又笑又嚷。
第二天,慕南站着大哭,说弓弦反弹夹到他的手指,双胞胎用被单裹着他,抬到母亲床上,塞一大块面包给他吃,害他差一点噎死。
8
尔郎在胡萨贝庄园的专属神父曾经教三个大儿子读书。他们不太用功,却都有学习的天分,他们的母亲——从小受过学识方面的教养,亲自监督他们,所以他们学到了不少东西。
老二布柔哥夫和老大尼古拉斯(纳克)跟艾利夫神父寄居在陶特拉修道院那一年——照神父的说法——他们热心吸吮“学识夫人”的奶汁。那边的教师是一位老托钵僧,一生像蜜蜂,由他接触到的拉丁文或挪威文书本中采集知识。艾利夫神父自己也是爱智者,不过他驻守胡萨贝的几年间,很少有机会满足他对书本的喜好。对他而言,能和亚斯拉克修士共处,简直像饥饿的牛群遇见了畜场的草地。两个小伙子在托钵僧群中生活,整天跟着家庭神父,张大了嘴巴听两个男人谈学问。亚斯拉克修士和艾利夫神父喜欢拿修道院书架上的蜜汁来喂养两个年轻的心灵,除了原有的藏书,亚斯拉克修士还抄录及摘录许多好书,添进书橱里。不久小伙子学艺大进,托钵僧已不太需用挪威语和他们交谈;父母来接他们的时候,他们都能用拉丁文与神父对答,口齿流利,失误也不多。
现在两兄弟还继续求学。柔伦庄有不少藏书——劳伦斯留下五部;分产的时候两部给了兰波,但她从来不想阅读,西蒙对文字也不内行,虽然会看信也会写信,却不喜欢阅读消遣;所以他叫克丽丝汀保管那两部书,等他的孩子大一点再说。新婚不久,尔郎将父母留下的三部书送给克丽丝汀,另一本是冈诺夫送给她的;他曾亲自把圣奥拉夫奇迹、圣徒传奇、奥斯陆芳济教团请教皇表彰爱德温修士的传略……等书籍的内容串在一起,写下来送给嫂嫂。此外艾利夫神父和小伙子分手时,曾送给纳克一部祈祷书。纳克常常念给弟弟听——他念得很流利,语调像唱歌,正是亚斯拉克教他的读法;他最喜欢拉丁文书籍——包括他的祈祷书和外公劳伦斯留下的一本书。不过他最珍视一部字体美观的巨册,是著名的祖先尼古拉斯主教遗下的传家之宝。
克丽丝汀希望几个小儿子也能读点书,以配合他们的家世。但是不容易办到:艾瑞克神父太老了,梭尔蒙只会念弥撒用的书籍;而且他念的许多内容自己都搞不懂。六子劳伦斯晚上偶尔喜欢坐在纳克身边,叫哥哥教他蜡牌上的字母——另外三个则没有兴趣学。有一天克丽丝汀拿起一本挪威文书籍,叫高特试读,看他小时候向艾利夫神父学的东西忘了没有;高特连三个字都拼不出来,他一看到代表好几个字母的符号,立刻合起书本,笑着说他不喜欢这种游戏。
基于这个原因,夏末的一天傍晚,梭尔蒙神父特来请尼古拉斯过去。有位外国爵士到尼达洛斯参加奥拉夫弥撒,转来此地,在罗曼庄寄宿,他和随员及佣人都不会说挪威语;带他们来的向导只听懂他们的一两句话。艾瑞克神父病了——纳克能不能跟那位爵士说拉丁文?
纳克很喜欢充当翻译,但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跟神父走了。夜里他很晚才回来,趾高气扬,酒醉得厉害——对方以水果酒招待他。那个陌生的爵士带了不少好酒,神父同教堂执事和纳克都觉得他请酒请得太大方了。他名叫“贝克拉庄园的亚兰爵士”或“亚拉爵士”,是法兰德斯人,到北方各国的圣地来进香。他非常友善,话题畅通无阻——接着纳克说出一个消息。那位爵士要前往奥斯陆,然后到丹麦和德国的进香胜地,希望尼古拉斯和他同行,担任翻译,至少他在挪威期间如此。他还暗示说:小伙子若愿意跟他去闯天下,亚拉爵士正是助他发财的最佳人选——听他的语气,他的家乡遍地金马刺、金项链、重钱包和优美的武器,只等“尔郎之子尼古拉斯”这样的青年去拾取。纳克回答说:他尚未成年,必须征求父亲同意——不过亚拉爵士硬要送他礼物;而且明白表示,对他不构成束缚——是一件半长的梅子色丝质上衣,袖缘上钉有银铃。
尔郎默默听长子报告,表情十分激动。纳克说完,他叫高特去拿文具箱,立即用拉丁文写一封信——由布柔哥夫帮忙,因为纳克醉了,父亲叫他去睡觉。尔郎在信上邀请那位爵士第二天早晨晨祷后来访,以便讨论亚拉爵士雇用尼古拉斯当随员的问题。他请爵士原谅他退回礼物,希望砸拉爵士留着,等尼古拉斯在父亲恩准下宣誓为对方服务再说,这是各国爵士阶级流行的做法。
尔郎在信末滴上一点油蜡,轻轻盖上他戒指上的小图章;立刻派佣人把信件和丝质上衣送到罗曼庄。
克丽丝汀颤声说,“夫君——你不会叫年纪轻轻的儿子跟陌生的外地人到外国去吧?”
尔郎泛出古怪的笑容说:“我们看看吧——”他看见妻子忧虑不安,又说:“不过我想不太可能。”他咧着嘴巴笑,并摸摸她的脸蛋儿。
克丽丝汀遵照尔郎的吩咐,在上厅的地面洒些杜松和鲜花,又在板凳上铺了最好的垫子,餐桌也铺上亚麻台布,以上等木盘端出好肉,以劳伦斯传下来的珍贵银头酒器端出美酒。尔郎仔细刮了胡须,卷了头发,穿上黑色绣花的外国布料长外套。他到庄园大门口去迎接客人,一起穿过庭院,克丽丝汀认为她丈夫比身穿杂色薄绸和丝绒衣裳的陌生胖子更像传说中的拉丁诸国武士。她站在上厅的阳台上,衣着华美,头戴丝巾;以法文对法兰德斯爵士说声“欢迎”,那人吻了她的手,此后她和客人就没有再交谈过。她不懂男士们谈判的内容,陪客人来的梭尔蒙神父也不懂。神父对女主人说,这回尼古拉斯必定可以求得富贵,她未置可否。
尔郎略通法语,德语则说得像佣兵一样流利,他和陌生爵士的会谈相当顺畅,彬彬有礼。不过克丽丝汀发现那位法兰德斯人好像不太开心,只是不表现出来罢了。尔郎叫儿子们到新储藏屋的阁楼去等着,他自会传话叫他们来——但他并未传话叫人。
尔郎夫妇送爵士和神父到大门口。客人在田间消失后,尔郎转向克丽丝汀,含着她不喜欢的笑容说:
“要是跟那个家伙走,就算纳克只到布莱丁我都不愿意——”
“哈尔德之子武夫”走过来。他和尔郎说了几句话,克丽丝汀听不见,武夫恶狠狠诅咒吐口水。尔郎笑着拍拍武夫的肩膀:
“是的,假如我像此地的农夫没见过世面——不过我见多识广,才不出卖我的漂亮小鹰仔,交到魔鬼手上呢——梭尔蒙神父什么都不懂,圣洁的白痴——”
克丽丝汀垂手静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满怀恐惧和羞耻,不觉感到恶心,两腿几乎站不住。她听过遥远的地方有这种事情——可是不堪一提的邪门事居然延伸到她家门槛来了——正如最后一个大浪,必然会打翻她这艘饱受风霜又超载的小船。圣母啊,她还得为儿子们担心这种问题吗?
尔郎依旧挂着讨人厌的笑容说:
“昨天晚上我已经有了主张——照纳克的话看来,我觉得亚拉爵士太客气了。我知道世界上任何地方的爵士都不会跟自己要雇用的少年亲嘴,而且在对方未有表现之前先送昂贵的礼物——”
克丽丝汀浑身发抖说:
“那你何必叫我在地上洒玫瑰花,在餐桌上铺亚麻台布,来招待这种——?”她说出最难听的字眼。
尔郎皱皱眉头。他捡起一粒石子——监视小慕南的红猫,猫儿正贴地匍行,偷偷穿过墙下的长草地,逼近马厩门口的小鸡。咻——他把石头扔出去;猫儿一眨眼就绕过屋角,那群母鸡乱蹦乱跳。
他转向妻子说:“——我想我不妨见见那个人;他若是可靠的家伙,那么——我见他必须以礼相待呀——我又不是亚拉爵士的告解神父。你大概也听到了,他要去奥斯陆。”尔郎又笑一笑。“现在我的一部分朋友和以前的亲戚大概会听到消息,我们在柔伦庄也不见得穿破布,吃青鱼和燕麦粗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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