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什么地方——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亨利克·显克维支
第44章
“他在恋爱,正像特洛伊勒斯爱上了克莱西姐。”他说。“圣上呀,允许他回到罗马去吧,不然的话,我要看着他死掉哩。陛下可知道圣上赏给他的那个黎吉亚的人质又找到了吗?维尼裘斯在动身来安修姆的时候,把她交给一个名叫黎努斯的在照管。我没提起这件事。因为陛下正在抒写颂诗,那是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为重要。维尼裘斯本想拿她做个情妇,但是当她表露出像卢克丽霞?那样高尚的品德时,他就爱上了她的德行,现在他想要同她结婚了。她是一位国王的女儿,所以不会辱没了他,但他是一个地道的军人,唉声叹气又惶惶不可终日,他正等待着圣上的许可。”
“君王并不替他的军人选择老婆的。他求我的批准是为了什么呢?”
“圣上啊,我已经讲过,他把陛下敬如神明。”
“那么他就更有把握我会批准的了。那是一个可人意的姑娘,不过屁股太瘦。波佩雅皇娘曾经对我诉说,她在帕拉修姆宫的花园里蛊惑了我们的孩子……”
“可是我对蒂杰里奴斯说过,众神不会屈服于邪魔外道。圣上可还记得他当时的慌乱吗?陛下还说了一声‘打中啦!’”
“我记得的。”
说着他转过身来朝维尼裘斯说:
“你真像裴特洛纽斯所说的那么爱她吗?”
“我爱她,陛下!”维尼裘斯回答。
“那么我命令你明天动身去罗马同她结婚,在你未戴上结婚戒指之前别到我的面前来。”
“我诚心诚意地向陛下谢恩。”
“啊,叫人幸福是多么舒服啊,”皇帝说。“但愿我一生中不做别的事。”
“圣上啊,再赏给我们一个恩惠吧裴特洛纽斯说,“把圣上的意旨在皇娘面前宣布一下吧。维尼裘斯绝不敢娶一个皇娘所不喜欢的女人,陛下只要说一句话,表明这次结婚是皇上的命令,就可以清除皇娘的成见。”
“我可以这么做皇帝说,“对你或维尼裘斯,我是什么事都不能拒绝的。”
他转身向行宫走去,他们随行在后,对于这次的胜利,他们内心洋溢着欢乐。维尼裘斯必须竭力压制着自己才能免于抱住裴特洛纽斯的脖子,他觉得现在一切的危险和障碍都已经解除了。
在行宫的前厅,年轻的涅尔瓦和屠留斯·塞内乔正在陪皇娘聊天消遣。台尔普诺斯和狄奥多鲁斯在调弄三角竖琴。尼罗走进来,坐在装嵌着龟鳖贝壳的太师椅里,他向身旁一个希腊奴隶的耳边悄悄说了什么话,然后等待着。
那个侍童不久拿了一个金匣子走回来。尼罗打开匣子,取出一串大猫儿眼的项链,说道:
“这些宝石不愧于今天这一晚。”
“它们发出曙光女神的光明。”波佩雅答说,她确信这串项链是送给她的。
皇帝时而举起时而放下那串淡红色的宝石,最后说道:
“维尼裘斯,你替我把这串项链送给黎吉亚国王的年轻女儿吧,我命令你同她结婚。”波佩雅突然一惊,她那充满愤怒的目光从皇帝转向维尼裘斯,最后落在裴特洛纽斯身上。
可是他毫不在意地歪在椅子把手上,用手抚弄着竖琴的背面,仿佛他要把这架琴的形状深印在自己的记忆里。
维尼裘斯收了礼物道过谢,凑近裴特洛纽斯说:
“你今天给我做的这件事,我将怎样报答呢?”
“给欧特尔普?供上一对天鹤裴特洛纽斯答道,‘‘赞美皇帝的歌曲,并嘲笑那些预兆吧。因此,那些狮子的吼声,我相信,再不会搅扰你或你那朵黎吉亚百合花的睡眠了。”“真的,”维尼裘斯说,“现在我完全安静下来了。”
“愿命运女神照顾你们两个人。但现在,你要注意,皇帝又拿起他的月琴了。别作声,用心听,挤出眼泪来。”
皇帝果然拿起了月琴,扬起了眼睛。厅房里停止了谈话,大象像僵化般的静坐着。只有给皇帝伴奏的台尔普诺斯和狄奥多鲁斯在聚精会神,时而彼此打个照面,时而望着皇帝的嘴唇,等待着歌曲的第一声。
突然间从门道里传来了一阵喧闹和脚步声,顷刻之间皇帝的解放奴隶法翁首先从帷幕后露出头来,执政官莱卡纽斯紧随他身后。
尼罗蹙着眉头。
“原谅啊,神圣的皇上,”法翁喘着气说,“罗马起了大火,都城的大半部都燃烧起来啦!”
听了这个消息,所有在座的人都跳起来,尼罗放下月琴说道:
“众神呀!我就要看到一座燃烧的城市,完成我的《特洛伊之歌》了。”
然后他回过身来面对着执政官。
“我若马上去,还可以看到这场大火吗?”
“圣上啊!”莱卡纽斯脸色白得像墙壁,答道,“整个都城已成一片火海,烟雾腾腾,市民快要闷死啦,人们有的昏倒,有的因发狂而投进火海里……罗马毁灭啦!圣上啊!”接着是一阵沉默,只有维尼裘斯的喊声把沉默打破了:
“我真不幸啊!”
那青年丢开了宽袍,穿着紧身衣从行宫里奔跑出去。
尼罗双手朝天举起叫道:
“可怜呀,普里阿姆的圣城!”
维尼裘斯仅仅有工夫吩咐了几个奴隶跟随他,便跳上了马,在幽暗的黑夜中,沿着安修姆的空旷街道,朝劳伦屠姆的方向奔驰而去。在这个可怕消息的影响下,他像是陷入癫狂和神经失常的状态,有时他都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故,他只感觉到,不幸正跟他一起骑在马上,坐在他背后,朝他耳朵里喊叫着:“罗马起火啦!”这喊声鞭策着他自己和坐骑,催他们奔向火焰。他光着头伏在马脖子上,单单穿着一件紧身上衣,胡乱地奔驰,不看前方,也不注意他或许会撞倒什么障碍。在静寂中,在宁静和满天星斗的夜里,马和骑马的人,身上浴着月光,像梦中的幻影。他那匹伊杜梅亚产的牡马,垂着耳朵,伸长脖子,像箭矢般从静止的柏木林和树林掩罩着的白色别墅中间射过去。马蹄踏过石板的声响,惊动了沿路的群狗,狗狺狺吠叫追随着这个奇怪的幻影,后来,这飞快的影子使它们激昂起来,它们朝着月亮扬起头,开始狂吼。紧追在维尼裘斯身后的奴隶们,由于马匹要差得很多,不久就落后了。他独自像旋风般冲过了睡眠中的劳伦屠姆,转向阿戴亚。自从他到安修姆来的那一天,他在那里以及阿里恰、勃维雷和乌斯特里努,都安置了驿马,以便尽可能缩短他和罗马之间旅程上的时间。想到这些驿马,他就强行耗费他的马匹的气力。过了阿戴亚,他像是觉得东北方的天空布满了蔷薇色的反光。那可能是一片曙光,因为时间已经很迟,而在七月的时光,天亮得又早。但维尼裘斯不禁发出愤怒和绝望的呼号,在他看来,那正是大火的红光。他想起了莱卡纽斯的话:“整个城市已成一片火海。”在这一瞬间,他觉得他真的快要发疯了,因为他全然丧失了能够搭救黎吉亚的任何希望,而且在城市烧成一堆灰焊以前,他甚至赶不到城里了。他那千头万绪的思想现在比马的奔驰还要快,像是一群奇形怪状又引人绝望的黑鸟般在前方飞奔。他当然不晓得城市的哪一部分起了火,可是他料想那挤满了住户、木料厂、仓房和贩卖奴隶的木造小屋的外台伯河区,很可能成了最初起火的燃料。在罗马,火烧是相当平常的事,每次火烧常常发生暴行和抢掠,特别是在贫困和半野蛮人居住的地区,因此像外台伯河那样成为来自世界各地暴徒巢窟的地方,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呢?这时在维尼裘斯的头脑里,乌尔苏斯和他那超人的力量,像闪电般掠过去,但是一个人,即使他是一个巨人也罢,又怎能抵抗得住火焰的毁灭力量呢?害怕奴隶们或许会发生叛乱,多年来都像梦魇般叫罗马人喘不过气来。据说有千千万万的人念念不忘斯巴达克思的时代,一心在等待有利的时机,抓起武器来反抗他们的压迫者和这个城市,而现在这个时刻已经来到了!也许在都城里,战争和屠杀已同大火一起爆发了。禁卫军甚至可能接到皇帝的命令,正在城里猛烈进攻,屠杀人民。于是维尼裘斯顿时怕得头发在头上竖起来。他回想起关于烧毁城市的各种谈话,近来在皇宫里以一种惊人的顽强性一再谈起;他回想起皇帝的诉苦,说他不能亲眼见到一场真正的大火又不得不描写一个燃烧的城市,蒂杰里奴斯曾经建议烧毁安修姆或是一座人工的木造城市,而他却给予轻蔑的答话,最后,他抱怨罗马和苏布拉区那些时疫盛行的胡同。是的!皇帝亲自下令烧毁了城市!只有他能发出这样的命令,也只有蒂杰里奴斯才肯做这样的事。如果说罗马的烧毁是遵照皇帝命令行事的,那么谁能担保他不会下令屠杀居民呢?这种事是那个怪物做得出来的。于是大火,奴隶暴动,还有屠杀,这是多么可怕的混乱,这是破坏的元素和人间的疯狂怎样纵情地发泄!而黎吉亚正卷入这一切之中!维尼裘斯的呻吟声同马的鼻息和嘶鸣声混合在一起,前往阿里恰的道路是一条上坡路,向上坡路奔驰的马几乎要筋疲力尽了。谁能从那个燃烧的城市把她解困出来,谁能搭救她呢?想到这里,维尼裘斯把身子整个趴在马身上,手指插进自己的头发里,痛苦得要张嘴去咬马脖子了。这时正好有一个骑马的人也像旋风般奔驰着,可是朝相反的方向,到安修姆去,当他跑过去的时候,口中喊着:“罗马正在灭亡!”然后往前跑去。维尼裘斯耳里还听到另一句呼号:“众神呀!”其余的话都湮没在马蹄声中。但是这句呼号使他如醉方醒。众神呀!维尼裘斯突然抬起头来,朝着布满繁星的天空伸出两臂,开始祈祷:“我不是向你们呼吁,你们的庙堂正在燃烧,可是你,主啊!你本人曾经受过苦难,只有你是慈悲的!只有你了解人间的痛苦!你曾经来到世界教人慈悲为怀,现在你显灵吧!如果你像彼得和保罗所说的那样,为我拯救黎吉亚吧。你把她抱在怀里,把她送出火焰。你有这样的权能!把她送给我,我愿把鲜血交给你。假如你不愿意为了我这样做,就为了她这么做吧。她爱你,她信仰你。你预言了死后的生活和幸福,但死后的幸福她不会错过的,如今她还不愿意死。让她活下去吧。你把她抱在怀里,把她送出罗马。你能够做得到的,除非你不愿意……”他住了嘴,因为他感觉到再祈祷下去可能变成恫吓了,当他最需要神的慈悲和恩泽的时候,他怕冒犯了它。就连这个念头,他都觉得毛骨悚然,于是为了不叫一丝恫吓的阴影进入他的头脑,他又鞭打着马,特别是到了罗马的中途站阿里恰以后,他把马鞭打得更响了。不久他飞快地从城市前树丛中的墨丘利神殿奔驰过去。人们分明已经知道了这次的灾难,因为神殿前已是异乎寻常地混乱。维尼裘斯跑过去的时候,望见台阶上和圆柱当中有好多堆的人群,手持火炬,争先恐后要躲进神的庇护之中。路上已经不像走过阿戴亚时那么空无人迹,那么行动自由了。有好多人群当然是从小路向丛林奔去,但大路上也有不少人在这个狂奔的骑士面前东奔西跑。从镇上传来了嘈杂的人声。维尼裘斯像旋风般骑马冲进阿里恰,不时撞倒或践踏着路上的行人。“罗马着火啦!都城起了大火!愿众神保佑罗马!”
到了旅店门口,马跌了一跤,可是强劲的手用力把马一勒,马腰又挺起来,维尼裘斯在这家旅店里安置了另一匹牲畜。奴隶们像是正等待着他们主人的到来,站在旅店前,听了他的吩咐抢先牵出一匹新马。维尼裘斯望见一小队约有十个骑兵的禁卫军,他们显然是从都城送消息到安修姆去的,他跑到他们面前问道:
“城里那一带起了火?”
“你是谁?”十人队长问道。
“维尼裘斯,军队保民官,一个皇族。当心你的脑袋,赶快答话!”
“从大竞技场附近几家店里起的火,大人。等到派我们出发的时候,城中心也着了火。”
“外台伯河区怎么样?”
“到现在为止火还没烧到外台伯河区,不过火势很猛,怎么也防止不住,时刻都有新的地方着火。热气和烟雾快要把人闷死,简直无法挽救了。”
恰好在这时,人们牵来了新马。青年保民官跳上了马背,策马前进。他现在骑马朝阿尔巴努的方向奔去,在他右首的阿尔巴·萨加镇和那片优美的湖,渐渐地落在后方。阿里恰公路位于山脚下,地平线全部被遮住,阿尔巴努则在山的另一边。可是维尼裘斯晓得到了山顶之后,他不仅可以望见勃维雷和给他准备了新马的乌斯特里努,也可以望见罗马,因为一过阿尔巴努,在阿皮亚大道的两边便展开了坎巴尼亚低下的平原,沿着大道只有弯弯曲曲的水管盘旋而上通往都市,再没有什么挡住视界了。
“从山顶上我可以望见火焰。”他自言自语。
于是他又开始鞭打他的马。
但在他还未到达山顶之前,迎面便吹来了阵风,有一股烟雾冲进他的鼻孔。
同时山顶上闪出了一片金光。
“这是火光!”维尼裘斯心里想。
夜色早已退去,鱼肚白转变成曙光,在附近各个高地上闪现着金黄和淡红的光辉,说不上是大火还是晨光投射出来的。维尼裘斯终于跑上了山顶,这时一片可怕的景象映入他的眼帘。
低下的地方完全为烟雾所笼罩,仿佛结成一片云海紧罩着大地,城市、大水管、宫殿和树木全在云中消逝了,但是在鬼影幢幢灰白色的平原对面,城市正在丘陵上燃烧着。
这场大火,不像某一座建筑物——即使是最大的——燃烧时那样呈现出一道火柱的形状,而是成一条绵亘的环带,倒像曙光的光圈。
在这条环带上方冒起波涛般的烟云,有些地方是乌黑的,有些地方呈现出淡红色和鲜血色,浓烟缕缕,逐渐膨胀,黑压压的一团,绮绕上升,像婉蜒伸张的蛇。那片奇形怪状的波涛有时甚至把火焰的环带遮盖住,使它变成像一条丝带那么狭窄,可是稍停一会儿,这条丝带从底下照亮了烟云,把底层的烟圈变成了火焰的波浪。这两股波浪从天空的这一边伸延到另一边,掩蔽了下半部的天空,像绵亘的森林有时遮住了地平线那样。萨比涅丘陵一点都不留形迹了。
维尼裘斯猛然一看,觉得燃烧的不仅是这个城市而是整个世界,似乎没有一个生物能从这片烟雾和火焰的海洋中得救。
从城市的方向时刻都有风吹来,愈吹愈猛,飘来了燃烧物的渣滓和烟火气,连近边的物体都开始被掩蔽起来。天光大亮了。太阳照耀着阿尔巴努四周的山顶。但是明亮金黄的晨光,通过了烟雾,仿佛带点红色,而且昏昏沉沉。维尼裘斯朝阿尔巴努的方向下行的时候,走进了愈来愈浓、愈来愈不透明的烟雾里。城市整个在烟雾中湮没了。失魂落魄的市民们已经移到街道上来,在这里,呼吸已经困难,那么在罗马又该怎样呢,想来叫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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