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迈耶(2)

　　“讲吧，汉斯。”老修士紧张得声音都颤抖了，用虚弱无力的手掌撑着椅子的扶手，好奇地坐直了身躯。

　　制弩匠默默无声地拨弄着壁炉中的火堆，整理着思绪。他坚毅粗犷的面孔阴沉下来，两眼射出沉思的光芒。他显然觉得理当满足主人的愿望，但自己又不乐意这样做。要知道，那一桩桩事件，不只在局外人看来是可惊异和难于理解的，连当事者也觉得如此，而且它们偏偏又构成了汉斯生命史中最重要的部分。他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要回顾这段将触及他灵魂深处的往事是很困难的；他的感情充满着矛盾，思想进退维谷，踌躇不决。

　　终于，他措辞谨慎小心地开始讲道：

　　“我那位陛下如何处理国政和世事，布克哈特大人，这您很容易了解清楚，然而，关于他的德行和个性，以及托马斯·白凯特的为人，”汉斯胆怯地轻声补充说，“我在一年前喝醉了酒的那个晚上自称很了解，的的确确也不是吹牛的，虽然为我本人着想，保持缄默会更好一些。时至今日，神甫，我只要一合上眼，就看见亨利陛下和托马斯主教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看着他们，恰如看着贵城这两位圣者手中提的拉长了并失去了生气的面孔一样，是令人不愉快的！”说着，汉斯指了指挂在墙上的一块彩色壁毯中央的画像，“从英国来到这里以后，有好多年日思夜梦的都是那两位不幸的大人物。白天，我不得不回味他俩中一位的温和而富于睿智的话语，想起另一位的轻佻的玩笑、粗暴的威胁和绝望的吼叫；不得不冥思苦索，想弄明白从这一切中，怎么会不可避免地产生出两人的毁灭。夜里，我梦见他俩身上冒着烟和火，疯狂地扑向对方，就跟使徒汉斯在他的启示录中写的那样，在梦中我大喊大叫，吓得我的那些娘儿们——我一个个娶了她们，葬了她们——把我从噩梦中摇醒。您得知道，神甫，国君和圣者相斗起来可是另一回事，绝非在咱们施瓦本的酒馆中吵吵嚷嚷、捅捅刀子什么的可比。好吧，我这就对您讲讲他们的故事，虽然讲起来很不痛快，而且很难很难。有什么办法呢，我不能让我好客的主人失望呀！”制弩匠打住话头，苦笑了一下。

　　“那就请吧。”老修士满怀期待而兴奋地说，同时把身子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三

　　“我很不乐意谈自己的青年时代，”英国人汉斯开始讲他的故事，“而且，我要不是为了向主耶稣和圣母马利亚表示谦卑，在每逢神圣的节日到来时便从黑暗的深渊中唤起对它的记忆，或者不是有一个我的嫉妒者和敌人居心险恶，在我晚年还提起它来令我难堪的话，我连想也不愿想它哩。”

　　“您知道，神甫，”制弩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早年的生活可不是清清白白，没有污点的啊。可尽管如此，我这会儿还不得不让它来烦扰您和我自己，因为我这可怜的一生跟那位圣者和那位国王的一生，结下了不解之缘，至少在我这衰老的脑袋里是再也分不开了。您得知道，我的出身原本也很高贵；当你们提到霍亨什么什么指当时的德国王室霍亨斯陶棻及其他望族。的时候，你们所指的虽然并不正好是我那业已衰落的家族，不过它的姓氏念起来也差不多，而且也跟那些高门望族一样，住在离波顿湖和莱茵河不远的地方。在我父亲手上我家便负了重债，而且——上帝晓得为什么——族里的人都讨厌他，对他敬而远之。后来，他为了躲避他那些债主，拯救自己的灵魂，便背着十字架到圣地去了，一去没再回来。可怜的母亲自生下我就弱不禁风；我的哥哥又在与人家的一次你死我活的斗殴中丧了命，而不是像个骑士似的光荣战死，她一哭便哭瞎了双眼。要知道我们当时走投无路，只好埋伏在大路边干那见不得人的勾当。我没有去找族中的人给我想办法和帮助我，我就算去找了也什么都不会得到。我唯一的朋友就是我那张弩以及我带到森林中去打猎的那几条狗。可是，我自己却像头野兽似的被一个敌人追逐着。他就是那个蹲在沙弗豪森放高利贷的犹太人马纳瑟，我对他简直跟恨魔鬼似的恨透啦。父亲曾经将自己的马厩和仅有的一点儿地抵押给他。眼下母亲就只得派我去找这个犹太人，求他宽限一下，可这个放高利贷的家伙毫无心肝。这时，我不由得想起了我那病弱的母亲，想起了在犹太人残酷折磨下受苦流血的救世主，一阵忧虑和怜悯的感情便在胸中翻腾开来；我忍不住给了马纳瑟一顿老拳，他于是一命呜呼。但愿上帝别认为我这是犯了杀人罪！因为我在闯下这祸的时候，尽管已身高力大得像个男子汉，但到底还是个心软性急的孩子啊。

　　“再说那个被我打死的犹太人，他在城里和附近的贵族中有很多朋友，要不是万圣堂修道院敞开着大门，我早就完了。我不能不对有这个可靠的藏身之所感到庆幸，好歹都只有待在里边，一年后我便当上了修士。这一切我都是诚心诚意地干的，内心不存在半点儿虚假；只不过，我很不适合当修士，而在决定当修士之前，对自己天性的发展以及适合它发展的是尘世这一点又不曾认识到。请别误解我的意思，神甫！我所指的不仅仅是我的生身父母遗传给我身上的罪恶的血液，也指从造物主手中喷溅到捏制我的黏土里来的那些火星，诸如力量、智慧、事业心、能工巧匠的天赋和漫游四方的兴致。然而，在万圣堂里，却学不到任何人世间的技艺和科学，能读到的仅有维吉尔维吉尔(公元前70～前19)：罗马诗人。的诗；直到今天，他的诗我还大部分背得出哩。

　　“修道院院长很赞赏这位诗人，说他是一个虔诚的异教徒，上帝为了报答他的德行，便赐给了他预言者的本领，在他的诗句中清晰可见地反映着圣母与圣子的光辉。正因此，我学的那一卷诗便满是小刀戳的窟窿。我在约翰尼斯之夜即夏至节的前夜。逃出了万圣堂；在跳过院墙之前，我又戳了它三刀，嘴里同时虔诚地呼唤着三位圣者的名字，结果戳中了下面几个词：sagittas,calamoarcui拉丁语：箭，芦管制的箭，弓。。维吉尔的预言也真应验了，我的确一辈子都在与箭和弓打交道。

　　“这样，我便又高高兴兴地迈动着我的一双快腿，翻山越岭，横越莱茵河，直奔阿尔萨斯。时近正午，我来到一座城市前面的草坪上，看见那儿正聚着熙熙攘攘的一大群人在比赛射箭。一路上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我早已精神抖擞，巴不得有机会活动一下手脚；所以，也难怪我马上就挤到那群快乐的射手中间，要求参加比赛。放纵不羁的小伙子们觉得我这个流浪的修士很好玩，便真给了我一张弓；我于是一腿跨前，摆好架势，一箭接一箭地射向靶心。我的眼力，您知道，是天生又准又保险，从小便不曾有过差失。

　　“我想，他们后来是把早已戒酒的我给灌醉了，我热得卷起衣袖，修士袍的下摆也扎在腰间，赤裸出了手脚。临了儿，我只觉得眼前发黑，头昏脑涨，在人们嘲弄和哄笑声中，赤臂裸腿地被抬起来游行了一圈，活像个愚人皇帝。

　　“第二天早上，我穿上一位好心人送给我的仆人服装，准备继续赶路。在我背后的大路右边，扔着已弄脏了的万圣堂院徽，左边扔着撕破了的修士袍，我看着它们目前的这个样子心中不无羞愧。眼下我除去学做手艺已别无他路，于是便准备选择一种既能在战时和平时都能养活我，又不致使我离勇武豪迈的人和事太远的行当来学习。这当口儿，维吉尔的预言突然出现在我心头，我于是就决定当一名制造弓和弩的手艺人。万事开头难啊，神甫。除了过去当蟊贼和修士的种种懒散习气外，还有一颗软弱的心中的许多傻念头需要我抛弃。我必须使自己坚定起来，要知道，我尽管已经杀死过一个犹太人，破了一次在修道院里立下的誓愿，我这颗虔诚的心却险些儿又让我犯下第三次罪行。这件事我还想讲给您听听——其他的我将尽量略去。

　　“在快到斯特拉斯堡时，我碰上了一伙漫游的修道院的学生，和他们一块儿在一家酒店中喝酒。面对着这座名城的城垣和雄伟的教堂塔尖，我猛然想起我可怜的母亲经常向我讲过的一位虔诚的姨妈。这位姨妈就在斯特拉斯堡一所修女院里度过了自己圣洁的一生，母亲每逢困苦不堪之际总要祈求她的在天之灵，而且总是有求必应。如今，在茫茫歧路上的我，也就打算这样做一下。于是，我便走到一个模样爽直诚恳，且自称早已非常熟悉这座城市的学生跟前，和和气气地问他，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姨妈维莉比尔格仙逝的那所修女院在什么地方。

　　“‘亲爱的，’他答道，‘那边那座塔顶是彩色的八角形钟楼，你瞧见了吗？在它旁边那幢贴着城墙的长条形建筑，你姨妈生前就在里边当住持。’

　　“一听这话，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朝着那所房子，满怀诚意地呼唤起那位圣女的名字来，求她保佑我万事如意。可谁知我背后却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先是哧哧地窃笑，随即变成疯狂的哄笑，我猛一扭头，瞅见回答我问话的学生正把自己的袍角叠成了两只长长的耳朵的样子，靠在我的耳朵旁边摇来摆去。与此同时，其他人更肆无忌惮地笑道：‘瞧这头蠢驴，正朝着那班漂亮娘儿们的卧室祷告！……’话音未落，那个坏蛋已被我打翻在地。我一边为世道人心的刁恶败坏而大滴大滴地掉着眼泪，一边狠狠地掐着他的脖子，要不是其他人来解救他，我肯定叫他断了气。

　　“在斯特拉斯堡我开始投在一位制弓匠门下学艺。师傅待我很诚恳，把他所会的技术全都认认真真地教给了我。可惜他是个因循守旧的人，对于在弓弩的性能与外形方面所可能做的种种改进都固执地摇头；就在当时，从英格兰和弗兰德斯荷兰、比利时和法国交界的一个地区。，特别是从信奉异教的格拉纳达西班牙的一座城市。，正有许多改良弓弩的新技术传到德国来。我可是年轻而又好奇，事情一开头就再也丢不下；要知道，神甫，在任何一种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技艺里，都隐藏着一个精益求精的目标，在召唤着我们，吸引着我们，使我们日日夜夜地去热心追求。

　　“那时候，我常常梦见自己造出了一张弩和一支箭，射程甚至超过了萨拉森人阿拉伯游牧民族，善骑射。的那种弓，可翌日一觉醒来，我的发明又成了泡影，因为它们只是我的瞎撞乱摸和异想天开。当初，我虽说已学到某些技术，但我对这门手艺的真正奥妙和规律却并未掌握。

　　“于是，我决心继续漫游，访求名师。我途经法兰西和阿揆泰尼亚古高卢地名。，翻越比利牛斯山，每天傍晚都在火红的夕照中，眺望那座我一心向往的奇妙的城市格拉纳达，直到终于有一天黄昏，它真的矗立在我面前。我非常幸运地观赏了人们在那儿创建的世俗的豪华，观赏了他们那些王宫的玲珑剔透的雕饰，那些长满了奇花异草的花园中的棕榈和古柏，以及那些潺潺有声、闪闪发光的喷泉。”

　　“你并且在身体和信仰都未受害的情况之下回来了，是吗，可怜的汉斯？”布克哈特修士插进来问。

　　“这点请您别怀疑，与去的时候比较，我这肩膀上的脑袋变得更聪明了。说到基督徒的信仰嘛，神甫，我甚至在遭到一位大哲学家反对的情况下把它坚持下来了。我曾帮助他改进那些他用来观察星象的筒子。每天夜里，他都把天空中慢慢移动的星群指给我看，还对我解释说，自古以来，人的命运就跟这些闪闪烁烁的图像，跟这些动物和车辆指大熊星、小熊星、天秤座等星座。休戚相关，不管人也罢，神也罢，都无法把手插进那个火轮的危险的轮辐中去，没有让人进行选择的余地，也不容神来发怒和施恩。

　　“可我却不信他这一套，并以自己过去犯了罪都悔恨不已的经验，去驳斥他。

　　“除此而外，我在格拉纳达找到和学到了我想上那里找的东西。果真名不虚传，神甫，那些异教的制弩师确确实实无人可比！据传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就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把老大老大的弓改造成小小巧巧、使用顺手的形状，对此我是乐于相信的；要知道，上帝赐给了异教徒那么多技艺和称量的本领，依我看，是为了让他们在遭到永劫之前，也享受到短暂的光荣罢了。”

　　老修士对这句聪明的话点头表示赞许，制弩匠于是继续说下去：

　　“我在那个异教城市里一待三年，白天都忙着干活儿，晚上呢，由于我已渐渐学会了阿拉伯语，便到那些宽敞通风的大厅里去，安安静静坐在那儿听他们讲故事。在讲故事人当中，大伙儿最喜爱的是一个皮肤褐黑、生着一对火辣辣的眼睛的年轻人，因为他善于模仿不同年龄和等级的男男女女，表情动作无不惟妙惟肖。有一回，我听他讲一个故事，和他已讲过的故事比较起来也无特别之处。您似乎觉得扯得太远了吧，可我不能丢下这个故事不讲，因为它跟咱们谈的那件事有关系。

　　“讲的是月光王子的事。

　　“话说从北方的某座岛屿，到哥尔多巴西班牙城市。来了一个年轻的陌生人，他凭着自己外表与言语的魅力，以及一手高超的棋艺，赢得了哈里发哈里发为回教国王的称呼。的宠信。他尽管年纪轻轻，头脑却十分机敏，政治上精明非凡。在他的指点下，哈里发兵不血刃，仅仅使用政治手腕，便在不长的时间内成了回教国君中的盟主。因此，哈里发对月光王子——哥尔多巴人看见年轻的陌生人皮肤白皙，面目清秀，便这样称呼他——宠爱得要命，毫不迟疑地就把自己姊妹中最漂亮的太阳公主许配给他为妻。公主本人呢，对陌生人也一见倾心。可是，太阳和月亮生活在一起不到一年，公主就在生下一个女孩时丧了命。这以后，数以百计的廷臣便暗中勾结起来反对他，以为可以动摇他的地位。聪明的青年揭发了他们，但却宽宏大量地请求哈里发免他们死罪。谁想到有一天，国王的奴仆赶着十匹骡子，每匹骡子上驮着一只口袋，来到他的宫中，等下人们把口袋解开时，滚落到院子里大理石地上的却是他的一百个敌人的头颅。一见这些血淋淋的礼物，受赐者顿时脸色苍白，独自退到房中去了。当晚，夜幕一落下来，他便从摇篮中抱起他的孩子，跨上一匹骏马，离开了酣睡中的哥尔多巴城。

　　“讲故事的小伙子说到兴头上，发誓说他亲自见过那位月光王子，并且还不止一次在哥尔多巴的广场上，以双臂十字交叉地抱在胸前的姿势谦卑地向他致意。小伙子讲，他俩年纪相差不是很大，从上面发生那些事到现在才过去不到十年罢了。

　　“他坚信自己讲的都是事实，我却不以为然。要知道那些摩尔人，尊敬的神甫，他们撒起谎来比我们更加诚心诚意，因为他们那敏捷的想象力能够把莫须有的事情变得就跟已经发生过的一样，叫他们自己也信以为真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