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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中国武侠小说精选》 作者:傲月寒

任侠何惧英雄怒

任侠何惧英雄怒

文 /闲晴

我在武当山上安安稳稳地住了一个多月。每天清晨直到听见回荡在峰峦之间的悠然钟声,我才揉揉眼睛伸个懒腰,在发髻上别上一支玉簪,起身沐浴到云海东岸那温暖柔润的晨曦中,然后捧着装满稻米的青花瓷小碗,看那些憨态可掬的鸟儿团团围在我身旁,唧唧喳喳地蹦蹦跳跳、欢跃不停。

山上的日子当真清闲,除了逗弄小鸟,便是听清苍掌门讲道法自然。偶尔我也会找些道家典籍来看,有时候翻出拳经剑谱,大家都是不阻拦的。须知武林秘笈历来是一个门派决不外传的机密,可见武当派已经把我卿云当成自己人来看待了。

“其实大家是想,就算公主有心要练武当派的功夫,也决计是练不好的。就算想背诵下来偷偷带走,也一定颠三倒四、纰漏百出,所以看与不看,实在是没差的。”

每当我翻看秘笈不把自己当外人时,雁闲就会冒出来打趣我。我总会很生气,却装作满不在乎地微笑道:“人你总喜欢笑我是笨蛋,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你每天头顶三盆水苦练下盘功夫都是因为招惹了我。人嘛,难免不懂事,会对本姑娘心生怨怼。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和你计较这些好了。”

雁闲愣了片刻,大笑道:“对极,若非公主提醒,险些坏了大事。要是再不小心惹公主生气,只怕我的处罚还要加重。万一我被罚一辈子关禁闭,只怕某人要哭鼻子了。”

说完,他也不等我嘟着嘴发脾气,就阔步走回练武场,将三个装满水的大盆依次用脚尖踮起抛在头上,十分用功地扎起马步来。

雁闲称我为公主并不是以甜言蜜语来讨好我,我真是当今皇上的女儿——卿云公主。我一直以“侠客公主”的美名称道于深宫,本来只是在宫中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却不料被飞贼雁闲从宫里偷抱出来流落于江湖。

本公主只好勉为其难地陪他一起化解了侠王盗取天子剑、起兵谋反的阴谋。又遇到喜欢拆散情侣的慧剑师太来搅局,本公主渐渐觉得雁闲这孩子没人悉心照顾是不行的,否则一定会做出许多不经大脑的事情,便大发善心地留在他的身边,陪他一起闯荡江湖。

“唉,分明是卿云一直在不谙世事地给在下惹来各种麻烦,又不肯回宫去。真要说卿云对我有什么帮助的话,大概是让我每天必有一战,迫使我这两个月来武艺突飞猛进吧。”雁闲不以为然道。

我握着拳头跺脚道:“哼,明明就是你自己不好。掌门道长说雁闲下山后犯下的两件错事,都不是本公主挑起的。”

所谓的两件过失,其一是去皇宫盗剑并差点引发内乱,雁闲被罚一天不许下山。其二则是他上次将我说哭,虽然是为了保护我不受慧剑师太所害,可惹怒公主是重罪,被罚顶盆苦练一个月。

看到清苍道长走来,雁闲不敢再和我斗嘴,专心去陪他的水盆了。我呆得久了,难免也有些气闷。

清苍道长问我:“不知卿云认为,山中的岁月如何?”

“山中岁月恬淡,能让人心变得纯净高雅。可我毕竟是少年心性,长久清静也会百无聊赖,用江湖汉子的话来说,就是‘嘴里都要淡出个鸟来’。”

清苍道长听到这句话,脸“唰”地就变黑了。他抓过铁尺阔步走出三清殿,身上怒火直冒,对雁闲吼道:“以后再教卿云说怪话,瞧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我却觉得清苍道长有点小题大做。江湖人说话往往被称为粗话,这是有失偏颇的。例如“老子回头找你算账”,我就没发觉有丝毫粗俗的地方。不就是因为自己打不过,所以想要求助于道家之祖“老子”的帮忙嘛。道家的武学深厚博大,想来老子先生也是一代高人,请他助拳也是合情合理。至于“嘴里淡出个鸟来”,更是一种生动形象的描述。因为鸟儿多是只吃谷物的,嘴里会飞出小鸟,可见此人最近口味清淡,光吃白饭,乃至于口腔里的生态环境都很适合养鸟了。

雁闲哭丧着脸说:“师父明鉴,弟子何尝说过这样的话。”

于是大家便一同将目光移到在台阶上和黄狗玩闹的清和师叔,露出凶神恶煞的表情……

一封请帖的到来让这平静如水的日子泛起波澜。

送请帖的是两位身着黄布短衫的大哥,皮肤黝黑,肌肉结实,显得十分孔武有力。二人拜过掌门清苍道长之后,又与清和道长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才缓步走下山去。可当清苍道长阅完二人送上的请帖,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

“西北武林大会……原是三年才办一次,可今年离上次的大会却只隔了两年。”

清和师叔也不解道:“确实奇怪。这么着急请客吃饭,钱多得没处花?依师兄看,我们该不该应允?”

“邀请的都是侠义道上的好朋友,长安的主人家能千里迢迢派人送来请帖,可见对武当派很是抬举。可一来三年之期未满,二来紫电玉龙刀掌门刘云飞是我的晚辈。他第一次主持武林大会,师弟代我去捧场便可。”

“叫我去喝酒,我最喜欢了。”清和欢喜地抚掌笑道,“可我只身一人前去,也未免冷清了点。”

清苍道长抚着长须微笑道:“可带上雁闲,并请卿云与你们同行。”

“哈哈,那只怕沿路的地方官员都会将我老道当成朝廷的钦差大员。官家的酒我没喝过,只听人说酒席上一边喝酒,一边听人用官话说今年如何仓廪充实,百姓如何感恩戴德,自己如何两袖清风,大人如何明察秋毫。不消两杯就会醉倒,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可官家的酒我们终究是没有喝。

一行三人风餐露宿风尘仆仆,我有师叔和雁闲的照顾,倒也不觉得十分辛苦。终于,重峦叠嶂的山脉到了尽头,恢宏古老的城墙已经遥遥相望。

长安城里极尽繁华尊荣,就像是一场永不落幕的欢聚。通往旧时皇城的大道上,来自各地的客商身着华服纵声叫卖,即便摊子上只码放着几个不起眼的坛坛罐罐,店主的衣服上也都用金线绣着菱花,俨然也有大商人的气派。

波斯国的独眼老者头缠白绸,正用弯刀将瘦肉切得片片飞起,而他肩上的金刚鹦鹉便飞扑着准确地接住这些食物。还有浑身如浓墨般漆黑的人吞吐着火球,朝悬吊着的一口铜锅喷出烈火。他的搭档将锅揭开,煎得正好的羊肉饺子便向外迸出金光,浓烈的香味轰然向围观的人们倾泻出去。

“我们先去谪仙楼,那儿的西凤酒和太白酒可是大大的有名。”清和笑道。

谪仙楼上下共四层,是一家颇负盛名的大酒家。在诗仙李白还未以诗才酒兴著于世间时,谪仙楼就已宾客盈门了。

我兴冲冲地坐到顶层临窗的位置。楼下丝竹之声余音袅袅,混杂着街市上马儿的嘶鸣和客商的吆喝,虽然热闹却不喧嚣。舞女们戴着面纱披着珍珠装饰的头巾婀娜起舞,手臂柔软得像灵蛇一般,和我自小便看的宫廷雅乐大异其趣,充满了浓浓的西域风情。店小二虽然手中端着好几碟菜,却敏捷如游鱼一样在摩肩接踵的客人中穿行。窗外的孔明灯缓缓升上空中,一盏茶的工夫后,便分不清哪一颗是星星,哪一颗是明灯;分不清哪边是远远的街灯,哪边是浩渺的天河。

“来来来,卿云,到了长安就不能不喝太白酒。”清和师叔兴奋地端起酒杯,递到我的面前。

太白酒,我只是闻一闻就已经微醺,傻傻地把手伸向窗外,想在这百尺危楼上摘下一颗剔透的星辰。

雁闲给我夹了许多菜,皱眉对他那不成器的师叔说道:“朝廷禁酒令已有明言,年不足二十者饮酒当杖责。卿云未及桃李之年,若是喝酒,知府大人是不敢打她板子的,到时候师叔你的屁股只怕要遭殃了。”

清和师叔白了雁闲一眼:“说话做事,为老不尊,没大没小。在卿云面前毁坏我的长者形象。”

我只觉得为老不尊这个词用来形容雁闲很不贴切,放在师叔自己身上倒是恰当得紧。至于清和师叔的长者形象,正如同卿云公主的高深武功一般,打从一开始就是没有的。

这时四五个彪形大汉走上顶楼,将楼板踩得咯吱咯吱响。清和师叔与雁闲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便漠不关心地转过头来低头吃菜。

雁闲轻轻拍了拍我的手:“面纱戴起来。”

“戴上面纱还怎么吃饭呢?”

“身在他乡,尽量不要招惹是非。”

我不蒙着脸专心吃饭怎么就是招惹是非了!

清和哈哈一笑:“卿云莫急,雁闲这是夸你漂亮。”

我将桌子一拍,恍然大悟地说:“原来你是说采花……”

雁闲将一个羊肉包子塞到我的嘴里:“菜都凉了,还不快吃。”

大汉们说话是西北口音,其中一位将铜锤随手一放,砸塌了半边楼板:“奶奶的,下楼去找两个漂亮的妞儿来陪俺们喝酒。”

他身边的一位哥们伸出手来制止道:“哎,不行不行。”

我正想暗自赞许这位大哥识大体顾大局,知道要以和谐为重,却听得他继续说道:“两个怎么够?至少俺们几个每人一个。”

“大哥,俺理会得!”扔铜锤的汉子搓着手欢欣鼓舞地走下楼梯。师叔和雁闲的目光变得冰冷起来。当他们听得楼下女子的惊呼和店家连连叫苦时,便抬起左手按住板凳上用布包好的长剑。

雁闲看着我笑道:“你坐在这里慢慢吃菜,我们去楼下打个招呼。”

清和师叔和雁闲同时起身,还没来得及迈步,就听到楼下有个年轻人朗声长笑:“美丽的女孩子岂能和你们同桌饮酒?以仁兄的尊容,哪怕是蠢牛笨马看到了,也会是反胃得连草都吃不下的吧。”

然后听见“咔嚓”一声,接着便是哇哇的大叫,最后是“扑通”的闷响。我朝窗外望去,那铜锤大汉正摆成大字形睡在街上。

旁边桌上的壮汉们一拍桌子冲下楼去。

清和师叔与雁闲又坐回座位,拿起了筷子:“既然有大侠出手,我们就没必要抢风头了。”

“从你们上楼来时,小爷我看到你们肥得流油的手上竟然沾着女孩子家的脂粉,就知道你们不是好东西。在恶人里面,也是最不入流的那一种。今天算你们倒霉,来试试七绝归命阵的厉害。”

街市上,紫衫少年将纸扇一扬,身后站着六个人,双手持着短剑,排成一字长蛇的阵型,和身材高大的壮汉们对峙起来。

雁闲淡然道:“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常兄。”

我回头问道:“雁闲,你认识那个少年?”

“那位老兄名叫常笑天,曾救过我一命。“

“原来是个少侠。”

“我只知道他一心想当个一流的坏人。”

我来不及再问,急忙朝窗外望去。常笑天“唰”的一声合拢纸扇,眼中露出凌厉杀气,飞快地举着扇子点了几个方位,大喊一声:“千山鸟飞绝,打乾位,奔坎位,进三退三。”

这大概是指挥阵法的暗语。只见此言一出,紫衫少年的伙伴们蝙蝠一般从他身边蹿出,看似凌乱地朝着各处乱奔,却忽然站定,朝被围在阵中的壮汉们拔匕刺去。

我的眼睛被匕首一晃,一瞬间分明看到夜色中现出一个闪着寒光的“千”字。刀光一现即逝,壮汉们却伫立不倒,这倒是出乎我的预料。

“哈哈哈,臭小子,用这等小刀,只配给爷爷们挠痒痒!回来,俺们再来打过。”

常笑天悠然地摇着扇子,叹口气道:“将死之人,剩下的气能省一口就是一口吧。”

壮汉们狐疑地用手指碰碰被匕首划伤的地方,那伤口仿佛一条蜈蚣爬到他们的手上,他们突然就恐慌地哭了出来:“啊!烫!手肿了!有毒!俺们中毒了!”

壮汉中资历最长的那位连忙哭丧着脸拜倒在地:“俺们兄弟冒犯了公子的威严,俺们知错了,请赐俺们解药吧。”

“哼哼,也不看我是谁,敢在我面前做坏事。”

“公子是大侠客,是大善人!”

常笑天却怒道:“再说一遍就挖了你的狗眼!你看爷爷这样的人,是大善人吗?”

壮汉们一时不解胜过了害怕,不明就里地望着常笑天,说不出话来。

常笑天淡然说道:“罢了,反正你们只能活十……”

“十个月?十天?”

只听得常笑天又慢慢地说:“九,八……”

一时壮汉们四处乱蹿,吓得屁滚尿流。虽然这帮人理应责罚,但雁闲送给我的《江湖旅行札记》上明明提到,犯下“调戏女子,仗势欺人”的罪过,比较合适的处分方法大概是“斩他五六剑,或打断狗腿,或敲掉满嘴牙齿”这一类的,还不至于丢掉性命。常公子虽然打抱不平,可下手却也太狠辣了。

于是我眼巴巴地瞧着雁闲,望他能够去求个情。既然两人相熟,也许能为壮汉们求得性命。清和师叔也微微点头,打算让雁闲说句好话。

雁闲对师叔眨眼一笑,转头望着我,拉住我的双手,容色整肃地说道:“公主宅心仁厚,不忍心看到别人被生生毒死,这救人的功德,雁闲如何敢抢?江湖人言‘宁抢千两银,不争半点功’……”

“这种时候你还要和我讲七讲八!”我将雁闲的手一甩,几步跳下楼去,站在正准备回谪仙楼吃酒的常笑天前,拱手行礼,装作粗声粗气地说道,“公子功夫很俊,在下十分钦佩。有这么高强的武功,杀人何须用毒呢?果真毒死了,他们进了阎罗殿也不服,一定会告诉各位鬼魂,公子倘若不用毒是未必能够打赢的。”

中毒的壮汉们连忙帮腔应道:“绝对是不服的。”可等常公子瞪了他们一眼之后,又连忙改口道:“服!服!不敢不服!”

常公子递给我一杯酒:“这位蒙面的姑娘好会说话。饮了这杯酒,我让你当这些蠢材的恩人吧。”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然我若喝酒就对不起师叔,但师叔挨一顿板子就能帮助公主救下好几条性命,也就很不枉了。来日大家提到清和师叔的时候,也会竖起大拇指夸他是股肱之臣,不,应该是“功股之臣”。

我正要端起酒杯,突然从旁边飞过来一发暗器,将酒杯“啪”的一声击得粉碎:“毒眼魔君之子端来的酒,是可以喝的吗?”

三位头上缠着毛巾,身披羊毛夹袄,腰间扎着红腰带,带陕西口音的客人顿时站起。眨眼间三人已经拔剑在手,满脸敌意地怒视着常笑天,说道:“邪魔歪道,行凶下毒,还要用毒酒害人。我们咸阳城三才剑,第一个就容不得你!”

常笑天毫不理会三位剑客,只是回头问自己的伙伴:“咸阳城三才剑可是名门正派?”

“也算名门正派,在众人面前时,行事光明磊落。在背后嘛,难免就……”

常笑天心花怒放地大笑:“这就足够啦,父亲一定不会再说我和正派人士沆瀣一气了。”

和正派人士沆瀣一气?

一旁又有三桌人将长凳一踢走进场中,“唰”地拔刀在手:“常家的公子听着,念在你家与我们紫电玉龙刀长安刘家从未结怨,你不造次,我们也不和你争斗。但你若对我们的客人不尊重,就别怪我们辣手无情。”

“大正派刘家也来了,真是好极了。”常笑天心花怒放,“只怕父亲还要给我赏钱。”

“公子,他们人数太多,我们讨不了便宜。”

“那还等什么,找爹爹领赏去吧。”

常笑天挥着纸扇,阔步走过三才剑的面前,并不向他们那亮得晃眼的剑尖看上一眼。

三才剑们踟蹰不前,刘家门人端着酒杯走近他们,脸上换上热情好客的笑容,说道:“三位师傅不远千里前来参加西北武林大会,敝派上下有失远迎。我代掌门人先敬各位前辈一碗薄酒,莫要因为小事坏了心情。”

三才剑昂然朝门外喊了一句:“鼠辈下次再要害人,落在我们手上定不轻饶。”总算是挣足了面子,才回头与当地的主人家喝起酒来。

我却心中大急:“喂!那解药怎么办?”

常笑天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姑娘可去问与你同行的人。我没有亲口说,便不算做好事,这一点是要先讲清楚的。”

致死剧毒的解药历来是江湖门派最讳莫如深的机密,雁闲如何能知道?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我正要追出店门,雁闲已从楼上飞跃下来拉住我的手:“决明子二钱,玄参二钱,夏枯草三钱半,以金银花栀子花煎汤为引服下,这些老兄手上的肿痛就可以消去了。”

我睁大了眼睛,十分诧异地问道:“这些普通的去火药材就能解除剧毒?”

“哪里是什么剧毒。”雁闲怜爱地拍了拍我的脸蛋,“常兄只是用了点让人肌肤红肿的药物,和大家开开玩笑而已啊。”

壮汉们千恩万谢后,又骂骂咧咧地摔了几个碗,便自行配药去了。刘家门人走上前来打量着雁闲和我,口气谨慎地问道:“阁下果真是武当派门下?”

“在下墨雁闲,正是武当派的不才弟子。”

对方立即热情地迎了过来,端起一碗酒,十分亲近地说道:“武当派是中原武林的名门大派,我等都是好生钦慕的。墨少侠丰神俊朗,不愧为名家弟子。只是嘛,有一点小弟不得不多一句嘴。就是常笑天那小子,少侠断不至于叫他常兄,所谓正邪之分……”

“有何不可嘛,嗝……”清和师叔晃着一只鸡腿歪歪斜斜地走下楼来,“人家和武当派无甚过节,又救过闲儿一命,叫句常兄,也是理所应当。”

刘家门人微微皱眉:“不敢请教阁下大名,阁下的高见也让小人有所不解,邪派的人怎么会好心到救正派中人的性命?”

“你一皱眉,我就知道你的见识非但不高,简直说得上是短见了。救人的时候往往事出紧急,谁去理会被救之人是好是坏,是来自哪路的货色?你们看不上常家的小子,说不定常家的小子还看不上正派的弟子呢。”

我连忙纠正道:“短见是要自杀啦!”

“管他是短是矮呢,我老道叫做清和,清清楚楚的清,一团和气的气。”

分明就是一团酒气。

“清气……不,清和前辈,久仰大名。武当派是本门贵客。师弟,请去禀报师父,安排轿子车马前来迎接。”

谪仙楼真的是一团和气,人们仿佛忘记刚刚在这里发生的打斗和纷争,谦恭地相互推让。好汉们在队伍前方鸣锣开道,来时骑马的主人家接到我们一行人之后,也牵着马儿缓缓随行。坐轿子的只有我,雁闲走在轿旁,不时叮嘱一两句“如果觉得重,就换我来抬,轿子上的那胖丫头可摔不得”。

我很想吵嘴,却碍于人多,只能计较着等独处的时候,再报仇不晚。

紫电玉龙刀的掌门人刘云飞十分敦厚朴实,额角有一道疤,却又像被赤红的铁烙过一样,伤痕不很明显。他是这个大家族的当家人,说话做事十分干练。在他身旁有个空的座位,摆满了酒菜却无人去坐。他第一杯敬完大家,又端起空位上的酒杯,声音慷慨悲凉地说:“我代我的兄弟再敬大家一杯。如果弟弟在天之灵能看见这么多英雄豪杰齐聚一堂,也一定会深感安慰的。”

原来刘云飞有一位去世的弟弟,如此兄弟情深,实在让人感动。

时值深夜,侠士们还是络绎不绝地登门。华山派、崆峒派的前辈前脚刚进,昆仑派的掌门夫妇也旋即而来。最让我意外的是刘掌门竟然对一个卖糖葫芦的糟老头礼敬有加。

那老头看到我便拱手一拜:“卿云公主抱着沐龙剑回京的时候,我是亲眼见过的。这位姑娘若不是卿云公主,我将我这双眼珠子抠出来给刘老师当砸炮甩。”

大家看着我,虽有怀疑,却不多问,同时抱拳行礼。我也连忙对武林前辈们道万福。

刘云飞拍着脑门说道:“老陈啊老陈,你不早来,差点害我怠慢了公主。来来来,请上座,侠客公主的大名,我们也是早有耳闻,今日得见,实在是荣幸之至。”

我通红着脸连连摇手:“不不不,主座还是请各门派的客人们坐。我又不会武功,坐在雁闲下首就好。”

刘云飞带着和悦的笑容,额角的伤疤也显得不那么骇人了:“公主殿下不会功夫是无妨的,若真遇上危险,我们这帮粗汉十分甘愿帮公主打发坏人。可江湖的经验却不得不懂得一些,今天和公主搭话的那人是毒眼魔君常无白的儿子。毒眼魔君此人,曾数次以五毒散魂针灭人满门,行事最是阴险毒辣。我们和这等人无甚过节,远远走开也就是了,喝他的酒,却是凶险。”

旁边的武林名宿们纷纷附和,都说是啊是啊,和那种人是不能打交道的。

我只觉得脸上发胀,闻着满屋子的酒气,头脑已经变得昏昏沉沉。

这是在后怕自己几乎喝了那杯酒吗?

雁闲忙对我说:“这位陈老爷子狼牙棒使得极好,为人又最慈祥。老陈,糖葫芦还有没有,能不能给卿云一串?”

“有,有。”陈老爷子取下最大最红的一串糖葫芦递到我的手中,“公主吃完别忘了说一句好。等我回到京城,好吹吹我做的糖葫芦就连公主都爱吃,定能财源广进,一天能挣到五串大钱。”

大家都哈哈地笑得正欢,我却不经意地瞟见刘家长子刘云飞意味深长地瞪了陈老爷子一眼,陈老爷子就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颓然坐在地上,长长叹了口气。

我隐约听到他在说一句话:“老糊涂了……我哪里还回得去呢。”

来不及深思,我就被刘家主人热情的劝酒声引开了注意力。

“喝酒喝酒,我们家自酿自藏的酒,和谪仙楼的太白酒是一模一样的,尝尝看啊。”

当晚的热闹,大约如此。

谁知道“回不去”的不吉预言,在第二天便应验了。

上午时分,各路豪杰们正在刘家商谈武林大会的事宜,作为小辈,我和雁闲就上街去游览长安的风光。

谪仙楼一楼白天也卖小吃茶点,桂花糕和酸梅摆上桌子,难得我和雁闲能够独处,正准备抽空问他关于常笑天的事情,就看见常笑天一行人慵慵懒懒地走进茶馆。

“这家店的酸梅汤和核桃酥是不错的,小姐可以尝尝看。”

我回以一笑,便算是打了招呼。

谁知道惹是生非对于常笑天而言,简直如同家常便饭。一盏茶还没喝完,常笑天又找到一个打架的理由,把人叫到街上,吵了起来。

“西北武林大会说出来就让人恶心。”常笑天指着那位冲进茶馆揪着掌柜要钱的刀疤脸男子一伙人骂道,“你说大会举办期间,为维持长安城平和的风貌,闲杂人等不能来此喝茶,要做生意就得交纳保护费?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你们武林正派这种说话做事的风格,看到一定要打!”

“少爷,他们不是……”

常笑天折扇一挥,冷眼瞧着刀疤男子,下令道:“七绝归命阵第二阵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我隐约意识到“七绝归命阵”的阵型,好像是和诗句有关的。

只见常笑天的六个伙伴们无奈地答应一声,便叠罗汉一般,最下层站着三人,中层是两人,剩下一人攀着伙伴的肩膀两步爬到顶端,高高跃起凌空猛击。刀疤男子一伙也合作默契,将七八柄熟铜棍架在一起,将空中那人硬顶回去。

只见常笑天咬牙一笑:“对方人多,变阵,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伙伴们齐吼一声,各自掏出鬼脸面具戴上,往地上不知道砸了些什么,顿时烟雾弥漫十分呛人。我不禁惋惜,这么美的诗句,用在这阵法里就只体现出一个“烟”字而已。

烟雾中,双方打得十分激烈,常笑天的伙伴虽然占足上风,使棍的人们却能勉强支撑,不至于当即败北。

雁闲微微皱起剑眉,说了一句:“奇怪!这伙人做的是地痞流氓的事情,可功夫居然也还不错,简直堪称混混界的天下第一高手了。”

我正担心常笑天搅乱了武林大会,闯下大祸,听到雁闲的话,不禁急切地问:“他们真的是混混?”

雁闲哈哈一笑:“昨天各路英雄们和你问好的时候,你可有见过一张显眼的刀疤脸?”

“除了刘云飞前辈,大家的脸都很光滑平整。”

“那就是了。这些家伙只不过是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小门小派,借着武林大会的名头四处骗钱。这种人就算常兄不打,刘家也是要出面收拾的。”

常笑天耳朵极好,听到了我和雁闲的对答,急得手挥紫袍连转三个大圈,数脚连踢将对手逼退,也问了一句:“他们真的是混混?”口气却不像我那般惊喜,反而显得十分惊慌。

而后常笑天跌足捶胸地叹道:“唉,苦也苦也,怎么又误伤了坏人,回去只怕要被爹打得几个月下不了床。你们几个,怎么不早说!”

“公子,我们早告诉你这伙人不是好人的。”

刀疤男子不敢言语,伸手捂住肿起来的厚嘴唇,扶起弟兄,又惊又怒地看着常笑天,不声不响,脸上的神情好像在说“遇见个武功高强的癫子真是倒霉”。

常笑天郁闷地叹了口气,坐到我们旁边,双手托着下巴发呆,显得十分沮丧。

我觉得常笑天可怜,便温言安慰道:“公子行侠仗义,小女子是十分敬佩的……”

当我看到他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时,连忙改口道:“不不,算我说错了好不好?公子你凶狠霸道,好勇斗狠,常常不由分说就揍别人一顿。江湖上的好人们谁不知道看见常公子就要绕着道走,免得遭来一顿老拳。”

常笑天脸一红,谦虚地说道:“小姐谬赞,在下愧不敢当。我若真有这么坏,便不枉来世上走一遭了。”

我不禁愕然,今天第一次遇到把“你真是一个大坏蛋”当成赞扬的人,果真是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常笑天斜眼看着站在一旁的刀疤男子,拍桌怒道:“还不快滚!爷爷我因为你们几个要倒大霉了,还想怎样?”

“你匕首上的毒药……”

“毒个大头鬼,真要用毒药你们还能站着说话?赶紧滚!”

雁闲不知为何,看见常笑天拿了我们盘里的一块桂花糕之后,便很小家子气地抓过剩下的三块,放进嘴里猛嚼,反倒是我一块都没有吃上。

雁闲一边噎得够呛,一边打趣常笑天道:“常兄风采不减当年,打起坏人来身手还是这么矫健。”

常笑天怒视雁闲一眼,气得无话可说。

刀疤男子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走出谪仙楼的时候,竟一把将门口的老渔翁掀翻在地。

我大怒道:“喂,你们做什么!”

常笑天离老渔翁很近,很自然地一步就迈了过去,等他双手扶住老渔翁时,才发觉自己无意中又做了一件好事,吓得连忙退开半步,将手拿开在空中乱挥。

可老渔翁却“扑”的一声摔在地上。他的斗笠滚到一边,看面容正是卖糖葫芦的陈老前辈。黑色的血液从他的口鼻中慢慢流淌出来。

我吓得尖叫一声,扑进雁闲的怀里。雁闲瞪大双眼,显然也极度震惊。轻轻拍打着我的肩膀,没有说话。

“五毒散魂针!”附近的巷陌里不知是谁大叫一声,路上的行人们都哄然散开。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冲出无数手持双刀的汉子,将谪仙楼团团围定。

“常笑天,这位平日住在京城的陈前辈没有招惹过你们常家,你居然忍心下此毒手!我们紫电玉龙刀,绝对饶不得你!”

“你们胡说!”常笑天也惊呆了,“这老头是被另一个人推倒的,我只不过好心将他扶起。”

“哈哈,好心?常无白的儿子居然说好心。谁不知道常笑天是一心要当个绝世恶人的?识相的就伸出手来让老爷们绑了去,若你要逃要打,我们也不会和你客气。”

常笑天脸色惨白,怒极反笑:“没想到今天竟然有人说我是绝世恶人,真是妙极。七绝归命阵,第七阵型,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亲自和他们打!”

“少爷,我们还是先撤为好。”

常笑天手挥折扇指着为首的刀客:“你说得不错啊,我们陕南常家杀人无数,和正派素来都是大敌。就算当真是我杀了这老头,你们又能奈我何?”

一时杀声震天,刘家的十几个人将常笑天团团围住,一边挥刀猛击,一边大喊道:“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也不用讲一对一的规矩了,大家杀啊!”

常笑天喊了一句“兄弟们快逃,回去找我爹爹”,就再不回头地缠斗起来。他右手折扇作判官笔专打要穴,左手成爪如疯魔之势,不一会儿已经伤了数人,自己身上也溅满了鲜血。

我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想让雁闲出手相助,却不知道该让他去帮谁。我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情:来自邪派的高手说自己是助人,正派的朋友们却说对方是杀人。让雁闲帮助毒眼魔君的儿子去对抗同道,不但他自己会被人误会,就连武当派也会被说成误结匪类。可让雁闲去对付常笑天也是我所不忍的,毕竟常笑天对雁闲曾有救命之恩,即便没有,我的雁闲又怎么能去做以多欺少的事情呢?

忽地从楼上又飞下数人,在背后用铁链将常笑天缠住,强弱之势立刻明朗。常笑天紫袍撕裂,双手被绑,脸上满是血痕,眼看数把钢刀就要砍到他的头上。

“住手!”

这一声是雁闲替我喊的。

我连忙站出来,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说道:“依照朝廷律令……私人不可处死他人,即便要指控常笑天犯杀人罪,也……也该通过知府衙门,请地方官秉公处置。”

刘家的刀客们惊讶地瞪着我,凶巴巴地问道:“常笑天杀人,你不是亲眼看见的?”

“但……未下公文,未曾过堂形成公案,就不能处刑……”

“你为小贼开脱,莫非是同伙?”

“说话当心点,老兄。”雁闲眼睛露出凶光,却依然冷静地说,“你们昨夜不够格登堂入席,不知道这姑娘是当朝的卿云公主,我也不怪你们。再胡说八道,只怕你们当家的要打得你们满嘴无牙。”

雁闲在生气,却不单单是因为有人对我无礼。

刀客们退后了一步,心中很没主意地相互看看,最终十分为难地收起了刀,拉起铁链,连拖带拽地将常笑天带走。

只听得常笑天一路笑骂:“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我爹恨不能杀尽正派走狗了,哈哈哈哈!”

我无力地坐回凳子,仿佛有无数丝线缠绕着我的心,慢慢地收紧,让我喘不过气来。

雁闲这才松开握了良久的拳头,他半是怜爱半是感激地看着我,说道:“多亏有卿云在……”

我明白,雁闲也是不希望常笑天就此被杀的。

当夜,群雄们不再饮酒,昨日那种欢快的气氛被悲愤的情绪所替代。武林大会的议题临时改成“对陕南常家的讨伐之事”。

陈老爷子生前善良仁义,不少人为他暗自垂泪,更有人指着双手被反绑着坐在堂下的常笑天大声喝骂。可常笑天只是冷笑,面对朝他甩过去的杯碟他也不躲。

刘家的门人低头立在一旁,对刘云飞禀报道:“我们抓到这小子时,公主就在旁边,她说国法不许私自杀人……”

刘云飞脸色阴沉地握着红木座椅的扶手,那扶手上隐约出现了裂痕。

“你们这帮混账,我们紫电玉龙刀是维护长安一方平安的武林世家,怎么可以做违反国法的事情。小贼杀了我的拜把兄弟陈大爷,此等深仇,知府大人定当为我们做主。”

刘云飞在说这句话时,脸上的阴鸷之气显得越发的沉重。我不小心对上他的眼光,竟然觉得心中一寒。

“凡是恶人,逮到便杀。还要等什么劳什子官府判决,奶奶的黄花菜都要凉了。云飞老哥,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啦?”

说话的是刘云飞的好兄弟钢棍李达。

“公主驾前,不可造次。老弟不许再说浑话。杀人偿命,他是逃不了的。”

刘云飞缓步走到常笑天面前,问道:“我们两家素无过节,为何要害人?”

群雄一齐叫道:“还问个屁!邪派历来就是要害人的,正如老虎生来就要吃人一般。”

常笑天却哈哈大笑:“我们两家素无过节,你为何要害我?”

“杀人者,武林正派人人得而诛之!”群雄呼喝道。

刘云飞回头望着清和师叔:“清和道长,此人曾经有助于墨贤弟……”

“做人若是不明是非那还有什么意思。”清和师叔也一改往日大大咧咧的形象,变得严肃起来,“他对闲儿有恩不假,可无端杀人却是不可饶恕的罪过。老道决不至于替他开脱。”

“将此人押下去,明天带到知府衙门。”说罢,刘云飞目光中露出一丝悲切,又道,“今晚我们有朋友缺席,就不饮酒了。”

我拼命想睡着,可当我闭上眼睛,就能听到一个清晰的声音在对我说“决不是这样”。

我一直在告诉自己,江湖上的恩恩怨怨,我是不懂的。正派处置邪派,也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可是我的心为什么总是无法平静呢?

我从床上坐起,对睡在绳子上的雁闲说道:“雁闲……你说常公子给我喝的酒,是害人的酒吗?”

“我不信是毒酒。”

雁闲脸上全是矛盾的神情,他和我一样,也睡不着。

“但即使三才剑不发暗器打碎酒杯,我也是要跳下来夺过那杯酒,帮你喝掉的。因为常兄有个那样的父亲,我不敢让你喝他的酒。可他是我的恩人,我对他应当坦诚,这就是江湖。”

我这才理解了雁闲猛吞桂花糕的意思,心中又是温暖,又是怜惜。

“以后你不让我吃的东西,自己也不许吃,懂了吗?”

“谨遵公主教诲。”

我微微笑了笑,心事又沉重起来:“雁闲,常笑天不是坏人吧?”

“卿云,你先听听他救我的故事,再想想这样一个人,能不能是坏人。”

雁闲翻身下了绳子,将外衣解下披在我身上,像是想起了一件极有趣的事情,对我笑道:“数年前我跟盗圣学飞贼术时,他给我的考验便是要盗得一件珍宝。在甘凉道黑狼岭上有一伙响马,势力很大,连西域使节进贡给皇帝的贡品都敢抢。我瞄上了他们,偷走了他们抢到的珍宝。”

我确定地说:“那一定是五年前的事情。”

“咦,的确就是。”

我笑盈盈地伸出手来:“据说那年贡品不足,除夕那天给公主们贺新年的礼物少了一份,大家都说卿云既然是侠客公主,自然要舍己为人,也不管我一个人在宫里哭了一夜。原来我的压岁钱是落到了雁闲的手中,还来还来。”

雁闲握住我的手轻轻捏了捏,继续说道:“当年我无论是剑术还是飞贼术都学得很不精,不但惊动了响马,还被两位使双刀的蒙面人打得极惨。常兄一伙正路过那里,便摆出七绝归命阵,杀了一位双刀客,伤了另一位,吓得其他人四散奔走。”

我点头道:“这么说常公子喜欢出手帮助别人,已经是老习惯了。”

“他的伙伴们告诉他,打杀了强盗救了人,这是在做好事,回去肯定会被老爷骂的。当时常兄吓得脸色发白,问我说我是不是也是黑道上的人物,如果是,那么这次出手仅仅是露点威风给黑吃黑的家伙们看看,并不算是除暴安良。”

雁闲说到这里便笑得有些止不住:“我当时不明就里,就说武当派墨雁闲,感谢诸位搭救之恩。只见常兄登时将折扇都掉到了地上,说句要了命了,没想到自己搭救的小子看着衣衫落拓放荡不羁,竟然是正派的人物,只怕回头要被父亲揍死。”

我摇头叹道:“做好事却要被惩罚,真是可怜。”

“可见那小子的善良,和卿云公主是有一比的。你想想看,他若是怕挨揍,当时摆阵将我杀了,不就没什么事了吗?可他半点没动这种念头,只是捶胸顿足,几乎剁手。后来实在无法,抬手给了我一镖,便放走了我。”

“那飞镖上的毒,也就是那吓唬人的肿痛药吧?”

雁闲点头:“当时我也吓得要死,一路挣扎着到了城里,肿痛自己消了一半。又去求名医救命,还被名医当成失心疯,给我开了一副清热去火的汤剂,还有一味镇定心神的药丸。所以常兄才会说,解毒的方子我是知道的。药方要么是金银花什么的,要么就是‘咬牙忍忍’,总之都能管用。”

雁闲将他的故事说给我听之后,我们两人都觉得烦闷尽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卿云安心休息,那小子倘若是好人,官府一定能还给他一个清白。”

可知府衙门断案的方式令我先是震惊,接着便出离地愤怒。

“五毒散魂针中者皮肤乌紫口鼻流血,不消一刻钟便毙命,是连摸都摸不得的剧毒暗器。这种毒针只有陕南常家会用,又有许多人证明在陈老头亡故时,人犯常笑天就在其身旁。人证物证俱在,可以定案。杀人者常笑天当斩首,今日午后处决。至于陈老头的尸体应立即火化,以免余毒害人。”

知府惊堂木一拍,便要退堂。旁听的武林人士纷纷拍手叫好,我却有些恍惚。这样的查案,和根本就没有查又有什么区别?我虽然不懂刑讯之学,却也知道查问案情须亲自去案发地点走访,并了解人犯的杀人动机。即便真是查有实据,也决不可能这么心急就处死人犯。这真的是朝廷命官在断案,而不是一个恶人戴着官帽在草菅人命吗?

大家都显得十分振奋,雁闲却紧锁双眉,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再看清和师叔,他眼中露出了极不常见的锐利光芒,丝毫没有喜色,只是大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他这样的神情,必定是注意到了很不寻常的事情,以他的见识阅历,或许早已看出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

我看到刘云飞眉头舒展,露出了一丝笑容。

有什么可笑的?不过是为友人报了仇,理应悲情而义愤,可以长歌当哭,可以容颜憔悴,可以恍惚默然,却不应该会笑的。

又听到他说:“咱们喝酒,替老陈把他的那份喝回来,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这是在庆贺什么?他甚至没有发觉自己的话让几位前辈高人微微摇头吧?大多数人以诛杀常笑天为快事,昂然走出衙门,却也有少数人留在衙门里沉默不语:雁闲握拳而心有愤怒,清和师叔沉思而心生怀疑,少林寺的证严大师念佛而心怀慈悲,华山派的大弟子云浩然冷笑而心存鄙夷……

我能感觉得到他们内心的矛盾,何必为了一个邪派的小子,坏了大家多年的交情。正邪自古不两立,岂有正派人士为了邪魔歪道与正派人士为敌的道理?更何况,此时提出异议还会得罪官府,实在是后患无穷。

可是,就这样沉默下去,不妥,实在是太不妥了!你看那些露出笑容的人,他们这么着急杀人,是为了灭口吗?这么着急火化,是为了除去证据吗?这么着急喝酒,是因为大功告成了吗?

我静静地看着雁闲的眼睛,雁闲也静静地看着我。他一向俊朗潇洒的脸上,此时却尽是刚毅。他朝我点头,分明就是在说:“卿云,让我拔剑!”我顿时灵台空明,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了。

我走到知府大人的书案前,笑盈盈地说道:“来来,本公主来查账了。”

“谁家的小姑娘,竟在公堂上胡闹!”

“我自称公主,你还问我是谁家的小姑娘,到底是我笨呢,还是大人你比较笨?”

知府怒气冲冲地捋着山羊胡子,刚说了一个“胡”字,刘云飞连忙走上前来打圆场:“大人,这位的确是当朝的卿云公主,目前正在外游历体察民情,大人为地方官员,不认识公主也在情理中,还望公主莫怪。”

知府瞪大了眼睛,还是一脸的不信。我却连珠箭一般地问道:“知府大人,我对官员做生意的方式呢,也是很懂行的。昨天你做生意的时候,灭口收多少两银子,销毁一个物证收多少两银子,装一回糊涂又收多少两银子呢?”

我听到惊堂木落在地上的声音,依旧微笑着将话说完:“别怕嘛,知府大人,本公主只是帮你估估价,看你所收的费用和其他地方的官员比起来,到底是廉价,还是黑心!”

我将“黑心”两个字刻意加重,就这两个字,便让知府水泼一般浑身是汗。

“嘿嘿,卿云公主取笑下官啦。下官为一方父母,岂敢做昧良心的事情。”

我冷笑道:“乱判糊涂案,怎么也得收个千儿八百吧。替人消灾不收钱,你可真是太厚道了。”

知府又点头又摇头,十分慌乱地解释道:“案子办得不好,是下官才识浅薄,见事不明,绝非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公主若觉得此案判罚不妥,下官再查,再查!”

“已经断案,又要再查,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吗?”刘云飞身边走出数位弟子,十分无礼地喝骂起来。他不但不制止,自己也杀气渐盛,对弟子们拔出双刀的行为竟然是默许。

我抓过知府的手当作惊堂木猛拍:“怎么,在本公主面前咆哮公堂吗?你们怕什么?急什么?”

“你这丫头太也无礼!”刘云飞的弟子喝道。

我不假思索地大喊道:“雁闲!”

雁闲一步跃在我面前,拔剑的时候没有半分犹豫:“公主怀疑案情,朝廷命官下令再查,哪里轮得到你们来说话。对公主口出恶言,别怪雁闲剑下无情。”

吼我的刀客性子极烈,双刀舞成两个光轮夹着劲风接连砍来。雁闲自信地扬起嘴角,在刀客逼近的同时猛然跨出一步,长剑如电光般瞬间刺出,剑身正好穿过钢刀的护手。他再潇洒地一抖手腕,震得钢刀笔直向上飞起,插进了屋顶的横梁上。

“姓墨的小子,你若犯浑,我们紫电玉龙刀奉陪到底!”

又冲出来两位刀客,四把钢刀有两把是冲着雁闲而来,又有两把却是斩向地上不能还手的常笑天。雁闲眉目间含着怒气,上前三步挡在常笑天身前,使出乱环诀,以延绵不绝的剑圈将对方钢刀缠紧一拉,钢刀便脱离了手,绕着剑身飞转不停。雁闲甩出这两把刀和另一位刀客的双刀狠狠相击,只听见“嚓嚓”几声脆响,地上已经全是刀的碎片。

刘云飞冷冷地说:“墨雁闲,有恩必报是不错,可为了小小恩德,就全然将正邪之分抛在一旁,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不但救不了他,也会将自己孤立起来。以一人之力与天下英雄为敌,你出剑之前,已经想好了吗?”

雁闲却只是平静地微笑,用十分温柔的眼神注视着我。

“刘掌门,评价一个人是善是恶,我只看他做的是何样的事情,不看他来自怎样的门派。于荒山拔刀救人,于酒楼惩治恶棍,不是恶人所为。设计构陷杀人灭口,也不是君子所为。你以为我害怕得罪天下英雄吗?假如我怕,懦弱地站在一旁,不敢发不平声,让卿云再也不以正眼瞧我,才是最最不该的事。你说我是一个人与天下英雄为敌,难道听不到刚刚是公主让我拔剑的吗?”

刘云飞脸上黑中透红:“既然如此,让我的徒弟们领教墨少侠高招!”

雁闲看到十几人一同朝他杀来,先拎起常笑天将他甩到我的身边,再挡在我们前面,一声清啸连出快剑,数人手腕被刺,钢刀落地之声不绝于耳。

“此人和魔道中人狼狈为奸,务必除去!”

清和师叔连忙冲到中间,一面躲避着刀光剑影,一面慌慌张张地劝架:“喂!这像是什么话?我们决不是魔道的同党,只是公主任性起来,我们不敢违拗她的意思。官面上的事,我们都不懂,公主说案子有问题,那就查查也无妨嘛,不可坏了和气!”

我起初还道这位师叔只会和稀泥,后来却发现雁闲毫发无损,倒是刘云飞身边冲出来的那群人,横着飞回去的不少。

原本证严大师只是默默地念佛,这时突然冲到跪坐在地上的常笑天身边,挥舞袈裟接下一枚飞得蹊跷的铁莲子,不禁动了怒气,如一团红云冲入阵中,下手利落不留情面,将刘家门人一个个抓起抛出。眨眼间听得一声佛号,雁闲等人已经收剑,而对面的人都躺在地上大声哀号。

“你们决意与紫电玉龙刀刘家结下梁子吗?很好很好。武当少林虽然是名门大派,我刘家也未必就怕了你们。”

“阿弥陀佛,刘施主此言差矣。贫僧替你教训门下弟子,正是为了你家的名声着想。”证严大师慈祥地望着我,说道,“刘施主比贫僧晚了一辈,你的弟子则比我晚了两辈。有位女施主辈分与我一样高,却被晚她两辈的小子们称为‘你这丫头’。难道刘施主家风颓唐,连这种无礼狂悖的言行都不管吗?”

“大师是在消遣我刘某?”

“善哉,出家人不说笑话。我有位徒弟叫做慧秉,慧秉还有个师父,就是卿云公主。你们若和她过不去,不单单是和朝廷过不去,我们少林派也是不答应的。”

清和师叔拍了拍证严大师的肩膀,说道:“老和尚倒是很滑头,说话太圆了。”

刘云飞狠狠地笑了一声:“好好,我们以和为贵。杀的不是你们家的故交,你们倒是很平静。审吧,还怕你们审出朵花儿来,我们走!”

雁闲走到常笑天身边,关切地蹲下身子仔细检视。

“放心,有没有人暗中用重手法把我打成内伤,我自己还是能辨别的。”常笑天扬起笑脸,虽然依旧满脸疲态,神采却不像昨日那般绝望,“如果我过去没有帮助过你……”

雁闲毅然说道:“即便你于我没有救命之恩,我也会拔剑。”

“为了一个人人喊打的小子得罪老朋友,这值得吗?”

“要杀你的只有刘家人,而刘家人已经不再是我雁闲的朋友了。”

我板着脸叮嘱知府道:“好好看护常笑天,每顿饭必须有酒有肉,不准打他骂他,也不准除我们之外的任何人来探视他。立即下令让本地的提刑官、衙役、仵作仔细查案。”

“是,是。”

清和师叔哈哈大笑,轻轻拍着我的头,对雁闲说:“以后如果你再敢说卿云笨,师叔我非揍你不可。卿云安排官员办事,简直是一副朝廷重臣的派头。如果不是她在,我们也只能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了。

“卿云不只把知府办得妥妥帖帖,更是把矛盾巧妙地化为‘要不要深入查案’,给几家留下了圆转通融的余地,不至于当即就撕破脸变成世仇。幸而这样,我们出手的时候才能没有顾虑。”

雁闲对我深深一拜,说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一直以为侠客公主的名头也就是叫着玩的。今天方才知道,公主一个人的力量比十个一流高手加一起,都还要了不起。”

我脸蛋通红,连忙摇头道:“胡说八道些什么啊。雁闲,我不过就是……仗着自己的权势,吓唬吓唬知府,说了几句公道话而已。”

雁闲将我抱在怀中,轻声说道:“卿云,你不知道。我在拔剑之前,心里其实怕得紧。我怕人们说我和邪魔歪道是一伙的;怕师父怪我和名门正派结怨;怕自己拔出剑来却孤立无援,要以一人之力对抗天下的英雄。可幸而卿云在我身边,我拔出剑时,心里很欢喜也很平静。欢喜是因为哪怕全天下的人都认为我做错了,卿云也依旧和我有着相同的心意。平静是因为在卿云面前为自己坚信的正义挥剑,就算所有英雄都恼我恨我,我又有何惧之。”

“哈哈,说得好啊。你和刘家人打架算什么,我们武当还出过魔教教主呢。只要是行侠仗义,别家怎么关得了我们什么事。当年祖师爷为弟子张翠山夫妇讨公道,还不是见着正派的恶人便打?”

雁闲恭恭敬敬地问清和师叔道:“师叔,卿云和我决定帮助常兄,事先没有告诉您。您为何在动手的时候,会毫不迟疑地帮助我们对付刘家门人呢?”

清和师叔眼中洞察一切的光芒又显露出来,笑道:“小子,还记得你师叔在出家当老道之前,老本行是干什么的?”

雁闲双手一拍:“是了,师叔是一位有名的提刑官,当时就连邻县破不了的案子,都会找师叔去查案。”

清和师叔微笑:“我曾因断错一桩案子让无辜之人身死,这才上了武当山。但常笑天杀人一案,有人用的那些障眼法实在是太低劣了,哪怕我几十年没碰老本行,还是一眼就能瞧见不妥之处。”

而后清和师叔让我们将常笑天与刀疤男子斗殴,接着扶起老人而老人倒地身亡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再说了一遍,他便飞一般地来回狂走,大概这正是他老人家想问题的习惯吧。

“雁闲,找衙役借一根棍子,你将那伙混混使熟铜棍的套路演示给我看看。”

雁闲领命,抽来一根竹竿,和师叔一招一式地推演起来。我看人打架只知道看热闹,雁闲却能大概记住人家的招数,真是很了不起。

“这便是了。”师叔沉吟道,“这等功夫,放在混混身上倒是也太强了点,可要用来谋害老陈,却又太嫩,毒针递出,一招就要被老陈折断手腕。而且我隐约在这棍法里看到双刀刀法的影子。”

清和师叔接过竹竿,反复揣摩着其中的一招:“你们看,这一招双手持熟铜棍顶在额前,是格挡的招式,本应该双手挨得很近,后招才可以反攻,随左右脚各进一步,甩棍的左右两端击打对手。可是我看不懂他们为什么在击打的时候,双手要突然分得很远,将棍法的甩劲变成前顶,力度大打折扣,可是……”

他“咔嚓”一声折断竹竿,双手各持半截,再次使出这一招时,雁闲就已经喊了出来:“这是双刀刀法的一招,叫‘金鼓齐鸣’!”

“所以结果出来了,使熟铜棍的人原本练的是双刀。而且以他们的功夫,绝对没有能力毒害老陈。我抽空看了一眼老陈的尸身,发现他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有浓重的黑斑。五毒散魂针是接触皮肤就会使人中毒的剧毒暗器,他的手指黑斑正是手拿毒针的结果。”

雁闲也拍手道:“我和卿云都看得很清楚,常兄从来都没有戴手套,他不可能使毒针害人。”

“这也未必,毒针可从扇骨往外发出。”

“可常笑天去扶老陈的时候,扇子是放在桌上的。”

清和师叔转身问道:“有个不合常理的地方。常笑天难道不知道糖葫芦老陈是响当当的外家高手吗?他怎么可能被人推倒在地,而常笑天又怎么会去扶他?既没资格也没必要,更何况常笑天最担心帮助好人,被他爹责罚……”

雁闲的脸突然变得阴沉:“糖葫芦老陈那天并没有卖糖葫芦,而是做渔翁打扮。他戴着斗笠背着鱼竿,任何人都没有认出他来。”

清和师叔脸色微变:“这……不可能吧。你们两个孩子,有兴趣陪我去谪仙楼喝杯酒吗?”

谪仙楼历经数番恶斗,桌椅毁伤无数,只好暂不营业。清和师叔翻弄着地上的碎碗,也不嫌脏地拿起来舔舔,只说了一句话:“什么人来谪仙楼,不喝太白西凤,却要绍兴女儿红来喝。”

我傻傻地答道:“是绍兴人?”

“越是外地人,来到本地的谪仙楼,就越要喝当地的名酒。有钱就买上等的,没钱就买次的,断不至于来长安喝绍兴的酒。除非长安的酒天天都在喝,喝得很是腻味。而据我所知,自酿自藏太白酒的长安大户为数不多,其中就有刘家。”

清和师叔冷冷一笑:“可见在这里喝酒的,有不少是刘家的门人。他们知道在某一个时刻门口的老陈会中毒身亡,那也正是他们拔刀的时候。”

“可是,万一常笑天不来谪仙楼……”

“那就天天在这里喝酒等待,而老陈也天天站在门外,只要常笑天踏进谪仙楼,杀人犯的帽子就会砸到他的头上。”

“可是如果他不去扶老陈……”

“五毒散魂针就是铁证,扶不扶都不要紧了。”

清和师叔惨然说道:“杀死老陈的人,正是老陈自己。他是用自己的死为代价,激起西北武林同道对常家的愤恨。假如当时公主和雁闲不在,常笑天必会死于刀下而不会对簿公堂,常无白必定率众杀来,到时候就是一场血雨腥风。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未到三年就急忙召开武林大会,因为在这一年,常家要回到长安祭祖,他们正是集合众人力量将常家端掉的大好时机。

“刘家过去对老陈有大恩,他这次定是以死报恩,为刘家创造除尽常家的机会。而刘、常两家如果没有血海深仇,断不至于用此毒计掀起大祸。”

清和师叔对我们意味深长地一笑:“刘云飞的兄弟刘云起五年前去世的时候,是由我带来武当派的慰问。所以我们接下来,应该去查五年前的县志。”

五年前年轻气盛的名门之后刘云起,不忍来往客商多受山间盗贼谋财害命,便只身前去挑战群盗,虽奋勇杀敌,奈何寡不敌众,最终壮烈牺牲。时任掌门的刘登鸿前辈,也因为幼子的亡故而伤心过度,不久生病离世。

当时官府送了一面匾额,以“忠肝义胆”四个字,表达长安百姓对紫电玉龙刀刘家的感恩,又上书朝廷追认刘云起为关中大侠。正是从这时起,刘家渐渐成为西北武林的领袖。这是县志记载的内容。

可雁闲在看到刘云起牺牲的地点时,双手猛地颤抖了一下,仿佛捧在手中的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那个地点,正是雁闲盗宝被抓,又被常笑天所救的地方——甘凉道黑狼岭。

清和师叔郑重地盯着雁闲道:“闲儿,此事非同小可。你当年遇到的两位双刀蒙面盗贼,未必就是刘云飞和刘云起。在西北使双刀的人不少,若没有决定性的铁证,诬陷名门弟子与盗贼勾结,恐怕会惹下大祸。”

雁闲点头道:“我知道事情的轻重,也确实没有铁证敢这么说,那两位盗贼所使的刀法,也不是紫电玉龙刀。可师叔也知道刘云飞额角有一处疤痕,却看不出这道疤痕是何种兵器所伤,还有明显用火烙过的痕迹。我不禁觉得这道伤疤原本就是常笑天摆出七绝归命阵时留在他身上的。因为蜈蚣形状的疤痕太过显眼,不得已才用新伤掩盖旧伤。”

清和师叔依旧摇着头:“可是五年前的案子,纵有什么证据,也早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有些证据可以消失得干干净净,却也有一些本性,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

雁闲展露出自信的笑容,对我和师叔说道:“我定当撕下刘云飞身上的那层画皮给大家看。在这之前,我们最后去问常兄一些事情。”

雁闲的问题,只有两个。

“你的父亲常无白,有没有和人动手却不使毒针的时候?”

“五毒散魂针炼制不易,如果对手功夫不济,杀人就只用蜈蚣匕。”

“你的父亲为什么还不来搭救你?”

“常家祖宅离长安城有一段路程,纵然快马加鞭,来往也要三四天。”

雁闲盘膝坐地想了一刻钟的时间,才露出豁然开朗的笑容,在师叔耳边叮嘱几句。师叔先是摇头,只觉得雁闲胡闹,最后却手舞足蹈起来,连称妙计。

我嘟着嘴说道:“你们两个的妙计就不能给我说说吗?”

雁闲才走到我身边,小声地说了一句话:“如果刘家和大盗有往来,那么在他家就能搜到被劫走的外邦贡品。翻人家金库是我最拿手的事情,所谓的铁证,便是如此。”

回到刘家时,我们遭了不少白眼,也不再有人端酒给雁闲喝,这些我们都意料得到。我只是替雁闲担心,刘家毕竟是武林世家,金库也有重兵守护,根本没有机会得手。更何况清和师叔说要在牢房里保护常笑天免遭暗算,一旦惹起事端,我们没有他的保护,只怕下场会很不妙。

果然不久之后,便有家丁急匆匆地呈上来一封信。刘云飞看完信后,气得伤疤红亮,将酒桌一掀,大声宣布道:“常家真是无法无天。竟然说他那儿子既然杀了正派之人,就还是他的好儿子。倘若我们不放他儿子,每过一个时辰,他要杀死一人。这老贼,活得不耐烦了!”

“刘兄,先下手为强,大家聚在一起杀到常家,不怕老贼翻天。”

“对!杀到常家!莫让这老贼小觑了西北的英雄们!”

一时刘家大院兵荒马乱,各门各派辈分较低的人们把碗一摔,立下同生共死齐灭常家的盟誓。老成持重的长者们也暗自提防,不敢再吃桌上的酒菜。

雁闲轻轻拍我的肩膀,着急地对我说:“我去找清和师叔回来,常无白若来,我是打不过他的。”

说完雁闲抽身便走,连我焦急地大声喊“我好害怕”,他都似乎没有听见。

我坐在刘家的大堂上,心里十分恐慌。这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所信赖的人都不在我的身边,不论是要杀人的常无白还是刘家的人,都不会对我特别客气。我几乎要大哭,却感到手心一阵暖意。

“阿弥陀佛,不知公主的朋友去了哪里,但且莫急,贫僧定当寸步不离公主身边。常无白虽然毒辣,贫僧只要全力防备,他想伤害公主,也是办不到的。”

证严大师温暖的大手和慈祥的话语让我心中大为安定。我长长吸了一口气,觉得心跳不再剧烈。这时又有数名官差走进刘家,说是知府大人派来保护我的。

“下官是京兆府的李黑龙,当了十五年的捕头,武功虽然不高,也舍得为公主豁出一条老命。”

我连忙行礼道谢。李捕头走进屋内坐定,屋内的人却收拾着兵器准备杀出去。就在这时,所有人听到一个老秃鹫一般沙哑尖利的声音哈哈笑道:“不劳各位寻找老夫了。怎么样,老夫的宝贝儿子,有没有放出来?”

“是常无白!”

不少人吓得声音都变了调,证严大师也下意识地将我的手握紧。

只见一个身穿白色长衫的白发老者摇晃着走进刘家大堂。老人的脸色白得像涂了石灰粉,嘴唇却红得像血。一袭白袍上,写着张牙舞爪的“无常”两个大字。

“好像你们是看不懂老夫写的字啊,在场的没有一个是我儿子。既然行不通,老夫只好杀人。刘云飞刘掌门,你既然是武林大会的主人,就先从你杀起,感觉比较好。”常无白眼睛微睁,显出慑人的魄力。

刘云飞吸了一口凉气,拔出一青一紫两把宝刀,大喝一声:“兄弟们,与我杀了此人!”

“哎,这样不值得,不值得。老夫一个时辰就杀一个人,可你们如果一起动手,那时辰未到全都见阎王了,岂不是冤枉得紧?再说刘云飞一死,你们肯定就会把我儿子放了,大家也就不用死了,何苦争先恐后地要试老夫的五毒散魂针和蜈蚣匕?”

之前盟誓的人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助阵。

刘云飞怒喝一声:“魔道妖人,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说完便双刀齐舞,率先发难。

青刀身长,如玉龙经天灵动矫健。紫刀身短,刀刀直逼要害,动如雷霆无比狠辣。青紫二气混杂在一起,逼得在场的人们不得不以手遮住眼睛。只见刘云飞青刀上下各砍两刀,将常无白的退路全部封死,紫刀从袖中递出,极快地直取对手的心脏。

“老贼,你逃不掉了!”

“哈哈,我为何要逃?”

常无白这才第一次亮出兵刃,是一把奇形匕首。他胸有成竹地微笑,手挥匕首写意潇洒地一拍紫刀刀身,将紫刀荡开之后又步履神速地欺身上前,在青刀护手处一抹一挑一推,青刀已然笔直地向后飞去,插进主座的椅背上。

“紫电玉龙刀,若是你爹用起来,还不至于这么废物。不过,你小子也不全是废物,五年前你在甘凉道上用的那套狠毒刀法,老子就很喜欢。”

刘云飞仿佛受了极大的震动,嘴唇微微哆嗦,说话的声音也有点漏风:“老贼,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再来比过!”

“不用比了,紫电玉龙刀嘛,是正派走狗的刀法。你不是正派走狗,是我魔道中人,使出你那套杀人刀法,就很对味道了。如果你觉得那套刀法还不够狠毒,老子可以教你一套更狠毒的武功,让你打遍天下正派无敌手!”

刘云飞抹了一把汗,拔出青刀,又嘶吼一声冲向常无白。常无白依旧不紧不慢地背着手,闪避十招,往往才还手一招,只一招就能让刘云飞手忙脚乱险象环生。

“哈哈,这种软蛋的刀法,拿来切豆腐还嫌难看。你要是接着五年前的路子练下去,未必不能成邪派高手。为什么不练了呢?哈哈,我想起来了,因为我儿子常笑天给了你们一点小小的教训。你的兄弟也是那时候……”

“闭嘴,老贼!”刘云飞如同坠入梦魇,刀法渐渐凌乱起来,就连我这样的大外行,也看得出他此时的刀法完全换了一种套路,戾气陡然散发出来,每一刀都撩向人的要害,全无正派的气度,是一心想杀人的刀法。整个人也仿佛被释放的猛兽,饿极了只想吃人。我坐得远远的,却依然觉得不寒而栗。

“对啦对啦,不用这种刀法也没办法和我打啦。我一个人使出七绝归命阵,让你再体会一下五年前的那场恶梦。”

常无白身形一晃,快得幻化出六七个身影,从各个方向朝刘云飞发动了延绵不断的攻势。招数依稀就是七绝归命阵,却显得更加凝练厚重,甚至阵法本身蕴含的邪气,都已经被澎湃的气势彻底冲刷了。

刘云飞鬼魅一般大喊大叫,连出狠招,却被四面八方的匕首光芒笼罩,浑身上下眨眼间全是伤痕。

“七绝归命阵,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你额头要伤!”

常无白也猛地换了一种拼命的打法,左手成爪将青刀双指捏住朝外一弹,身子高高跃起跳进刀光之中,以快得看不见的手法贴身短打。本来情致缠绵忠贞不二的情诗,常无白却只强调“决不分开”的意思,将双刀的长距离优势化为匕首的短距离优势。

最终常无白暴喝一声,左手翻起将双刀卸下,右手的匕首,已经顶到了刘云飞额头上的伤疤。

刘云飞面如死灰,正闭目等死。

就在这时,我又听见钢刀出鞘的声音,拔刀的却是官府派来保护我的李捕头。

李捕头黝黑的脸因为极度的愤怒变得扭曲,他虎吼一声跳过桌案,冲到刘云飞身前怒道:“甘凉道上劫镖车抢贡品,杀了我十几个捕快兄弟的人,五年来毫无线索,老天爷开眼,今日让我得见仇人!”

我连忙起身制止道:“李捕头,不要这样。”

李捕头略微冷静下来,只将刀架在刘云飞脖子上:“公主放心,杀刘云飞不急在一时。”

“呵呵,哈哈哈哈哈!”

刘云飞癫狂地大笑道:“公主,你和邪派勾结起来,一心想要害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我刀法使得凶恶就要定罪,你还能更无耻一点吗?”

李捕头推了他一把:“贼人,你的刀法我就算化成灰都能记得。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哈哈哈,天理不存,邪能压正!兄弟们,我要送你们一句好话,你们若不齐心动手为自己挣命,杀了这蛇蝎心肠的公主和常无白这老贼,我死了,他们也会送你们一同上路!”

猜忌和不安的气息弥漫在众人之间,我仿佛能看到拔出一半的刀剑,正射出阴森森的光。

就在这时,我听见那熟悉的爽朗笑声,只见雁闲拎着一个大口袋,正英姿勃发地朝屋内走来。

常无白就在他身边,他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只是把口袋往地上一扔,对我柔声说道:“卿云你瞧,和田玉凤凰玉佩、龙凤呈祥鎏金铜香炉、波斯孔雀翎火纹霞披……本来都是你的新年礼物,我却是在刘家的库房里找到的,真是奇哉怪也。”

群豪露出震惊的神色:“这些东西……”

“这都是西域各国进贡给朝廷的贡品。朝廷贡品出现在私人家中,不必问缘由,已是极重的罪行了。”

刘云飞脸色惨白,以无比阴冷的口气说了一句:“哈哈哈,这个江湖,真是狗屁不如!我等着看你们一个个被常无白毒手害死。”

话音刚落,他猛地扑向李捕头的钢刀。

“何必急着去死。你若死了,看不到我常无白到处杀人,想必会很遗憾的吧。”常无白将刘云飞小鸡一般提起扔在主座上。

雁闲走到常无白身边,亲亲热热地说了一句“咱们的计谋成功了”。我瞪着眼睛,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万分不解,却找不到一句话来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常无白对着我嬉笑道:“哈哈哈,那边的小姑娘,给我打盆水来。如果不听话,我每数到十,就要杀一个人。”

雁闲一脸没好气地在门边找来水桶,兜头朝常无白脸上泼去,又拿衣袖在他脸上乱抹:“嘿嘿,卿云,这下你可明白了吧。”

“清……清和师叔?”

雁闲和清和师叔的计谋是这样的:

清和师叔假意留在牢房看护常笑天,其实是花了几个时辰,将常家的功夫和七绝归命阵学个大概。之后先去请知府大人派出李捕头等人来保护我,接着又乔装打扮一番,化身为常无白,大摇大摆地杀进刘家,恐吓众人说要胡乱杀人,登时使得刘家上下一片大乱。

雁闲则趁着这个机会,假意要去牢房请回清和师叔来保护我们,其实他出了前门,转身又进了后门,直奔刘家库房,如一只大老鼠,将不该出现在那里的奇珍异宝,一件件找了出来。

清和师叔是武当派的高手,武功已经达到了不着痕迹的境界。虽然并不是真的掌握了七绝归命阵的要领,而且招式堂皇正大,一点邪气都没有,可如果不是一流的名家,也看不出他其实是现学现卖。他一方面以语言相激,一方面以常家的武功重现五年前黑狼岭的那场拼杀,诱使刘云飞使出上山当贼寇时使的狠毒刀法。

李捕头曾和黑狼岭的匪类交战数次,刘云飞的狠毒刀法深深印入他的记忆之中,只看了一眼,他就能肯定此时的刘云飞就是黑狼岭上杀死官兵的盗贼之一。这就是定罪的铁证。

至于雁闲搜到的贡品,是定罪的铁证之二。

其后刘云飞交代了自己钻研毒理,制出和五毒散魂针效果接近的剧毒暗器的过程,又详细地说起陈老爷子是如何甘心报刘家大恩的。至此,本案再无疑点。

我终于可以将惊堂木一拍,大声说道:“人犯结交匪类,盗取贡品,杀伤官兵,其后为给弟弟报仇,让朋友以性命为代价设下毒计陷害常笑天,几乎引发两派相杀的弥天大祸。至于辱骂公主这等小事,本殿下大人大量,不予计较。此人证物证俱在,人犯动机清晰,作案手法查有实据,可以定案。至于判决,本公主背不了法规律例,还请知府大人明断。”

常笑天完好无损地从牢里放出的那天,正版常无白也一脸焦躁地赶到了长安。当他看到儿子安然无恙的时候,又是心疼又是气愤,胡乱踹了儿子一脚,举掌要打,却又收了回去。

“笑天,你这不成器的蠢材。你懂了吧,江湖就是这样,你生在我常家,就算不心狠手辣,天天上街做好事,也要被所谓的名门正派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杀了你。所以爹让你苦练武功,杀尽天下正派走狗,这份苦心,你懂了吗?”

常笑天偷偷看着我们,脸涨得通红,大概心里正为父亲的言语暗暗道歉,却不敢说出来。

清和师叔微笑道:“常老怪,我们救了你家公子,你还要下手杀我们?”

“我说了我只杀正派走狗,正派的人物,那又另当别论了。我该叫你清和老道,还是清和老狗,你自己选吧。”

常无白脱下长袍披在儿子身上,看了我片刻,又递过来一面红铜制的鬼头令牌:“公主你放心,倘若令牌有毒,叫我常无白死无葬身之地。黑道有黑道的规矩,我虽然杀人无数,但如果有人曾听说过常无白做过言而无信的事情,我便把头割来送给他。拿了这令牌,以后有事差遣,我若皱皱眉头,就让阎王爷把我收走。”

几句话之中,常老前辈便说死自己三次,当真是很不信邪。我决心相信他们,抢在雁闲之前接过了令牌,对他们露出了微笑,是雁闲所说的那种“毫无心机的傻傻笑容”。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公主请问。”

我摇头晃脑地说道:“七绝归命阵之七绝者,乃七言绝句之意也。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分明是五言律诗,如何可以混用还有威力呢?”

除我之外的所有人一同扑倒在地,每个人都像是身受重伤。

“七绝的意思,是七个阵法的诗句里,都有一个绝字。”

常老前辈一脸严肃地给我解释,雁闲和师叔却连连摇头叹气,似乎在说“卿云之笨,真是有损武当派的威名”。

我十分不甘心地还击道:“那么‘绝知此事要躬行’,这是谁写的诗句呀?”

“我家隔壁卖扯面的师傅写的,有意见吗?”

“……”

后来我时时在想,所谓的江湖,究竟是怎样的地方。

江湖上流传着许多传说,最美好也最悠远的传说,正是印证了那句“仁者无敌”,或者说“邪不胜正”。这应该是那些做着武侠梦的孩子们永远的向往,也是让他们不惮于前行的力量。

可我渐渐地又觉得,江湖最真实的四个字不是“仁者无敌”,而应该是“恩怨是非”。

陈老爷子舍身报恩,却成全了刘掌门的恶行;刘掌门设计陷害常公子,却只是为报杀弟之仇;常公子常常拔刀助人,却因为生在所谓邪派,被公认为一个杀人凶手;就连我和雁闲,也曾深陷恩怨是非的矛盾,不知道是该为“恶人”常笑天说一句公道话,还是该沉默下去,以“合理”的推想,断定来自邪派的常笑天理应被正派所杀……

幸好我们终于愤怒,终于拍案而起,终于拔剑,终于直视英雄们愤怒的眼睛。只在这一瞬,便超脱了恩怨是非的因果循环,让这“邪不胜正”四个大字,变回它原本的写法。

雁闲逗我问道:“卿云,你说说你眼中的江湖是什么模样?”

我望着碧空万里云卷云舒,沉思良久方才说道:“所谓江湖是一个这样的地方:大家只要心生善念,为保护别人不懈努力,便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阻止他。只要心有不忍,为被欺凌者怒而拔剑,天下就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了他。路见不平振臂高呼,天下英雄云集响应。如此的江湖,才是卿云的江湖。”

雁闲和清和师叔对望一眼,便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清和师叔笑出了眼泪:“丫头你好大的口气!我老道打拼这么几十年,只想前往你说的这个地方,却至今未到,哎,至今未到。”

雁闲却将我的手轻轻握住,肯定地说道:“能到的,一定能到的!就算天下英雄都不相信会有这样一个地方,我也定会用手中的剑,让这江湖变成卿云所喜欢的江湖!”

我报以一个甜甜的微笑。比起这份承诺和决心,江湖上缭乱的是非烟雨就全然算不得什么。我曾亲眼见过那冲天剑气刺透长安,将那阴霾斩破,在我回眸一笑的时候,雨霁初晴的清净天地,已然近在眼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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