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他到了东关外的长乐坊。
正如黄琛所说,八仙庵要到每年四月才有庙会,除了四月的庙会之外,其他时候虽也热闹,但比起那四月里的庙会总要差得多。
这八仙庵原为唐兴庆宫之一部,相传宋时郑某遇八仙于此,初建一祠,元时西安王因圆梦获验,乃大加扩修。庵门有长安酒肆一石碣,上刻:“唐吕纯阳先生遇钟离权先生处。”
金大龙随着稀少的香客进了庵门,他如今是另一张脸,另一副面目,脸色如淡金,长眉细目,望之微嫌怕人。
他一进门,便有一个中年全真迎过来欠身稽首:“施主是……”
金大龙道:“铁爷知道。”
那中年全真略一迟疑,道:“施主上姓大名,贫道也好去通报……”
金大龙笑了笑,道:“持有这一块玉清身份证明,还须通报么?”
那中年全真脸色微变,忙道:“那么容贫道带路。”
一稽首,他便要转身。
金大龙伸手一拦,道:“别惊动别人,请告诉我铁爷在何处,我自己去见他。”
那中年全真没再动,道:“施主,铁爷现在后庵。”
金大龙道:“多谢了”
径自往后行去。
他没有多问,事实上他如今不能多问。
再问,问铁英那该比问这全真好得多。
穿过了几重殿阁,他来到了后庵。
后庵是庵中全真的居住之处,幽径修竹,云房几间,清幽宁静,令人颇有置身世外之感。
他甫近后庵,只听铁罗汉话声由左边一间云中传出:“你回去禀报主人,我马上就走。”
随听另一个应了声是,云房之门倏然而开。
金大龙机警而快捷地闪身躲向一株老树后。
适时步履响动,一个中年汉子匆忙地走了出去,他看清楚,那是柳府几个仆从之一。
敢情,甄世贾防患未然,他有先见之明,比他还快。
听得步履远去,金大龙才从树后闪出,走进后庵,到了那间云房前,他举手扣了门。
只听房里铁罗汉喝问道:“谁?”
金大龙应声道:“铁爷,是我。”
步履几声,那两扇门又开了,当门而立,正是那位瘦瘦高高,满脸奸诈阴狠色的铁罗汉铁英。
他入目金大龙先是一惊,继而一怔,道:“阁下是”
金大龙淡然一笑,道:“铁爷,可否容我进去回禀?”
话说得很恭谨。
铁罗汉狐疑的望了他一眼,侧身摆手,道:“阁下请!”
金大龙益显恭谨,一欠身,道:“多谢铁爷。”
举步行了进去,铁罗汉随手掩上了门。
金大龙进门环顾,这云房,窗明几净,点尘不染,但陈设则颇豪华气派,绝不类三清弟子清修处。
他扫过一眼之后转过了身,铁罗汉站在门旁,一双目光闪烁不定,充满狐疑地看着他。
金大龙倏然一笑,又托出了那面小牌,道:“铁爷可识此物?”
铁罗汉脸色微变,一转恭谨,躬下了身,但他身躬至半途,突又直了腰,含笑说道:“阁下何来此物?”
他够机警。
无如金大龙更高明,淡然一笑,道:“铁爷难道不知此物何来?”
铁罗汉笑道:“这是雪姑娘佩以护身之符……”
金大龙道:“就算是吧,我是奉雪姑娘之命前来见铁爷。”
铁罗汉道:“阁下怎么称呼?”
金大龙道:“难道雪姑娘没对铁爷说过?”
铁罗汉摇头说道:“事实上我对阁下很陌生。”
金大龙摇头说道:“不,铁爷你断断不该陌生。”
铁罗汉道:“这么说你我以前见过?”
金大龙笑道:“铁爷,你我又何止见过?”
铁罗汉目光一转道:“阁下究竟是……”
金大龙微微一笑,道:“罗汉兄,奈何忘了赌场故人?”
铁罗汉脸色一变,身形微动,但他旋又笑道:“原来是金局主,金局主这张脸……”
金大龙道:“罗汉兄该是行家,不过一张人皮面具而……”
“已”字未出,铁罗汉翻身开了门,无如他迟了一步。
金大龙一笑接道:“正要跟罗汉兄反臂言欢,罗汉兄怎翻身便跑,这般怕我?”
他随话跨步,人已到了铁罗汉身后,同时,那只右掌也已落在铁罗汉左肩头,既快又利落。
铁罗汉身形一颤,左臂曲起,一个飞肘向后猛撞。
他是没见过金大龙的高绝身手,否则他绝不敢。
金大龙没躲,砰然一声撞个正着,但龇牙咧嘴大叫的却是铁罗汉自己,他像撞在了一块钢上。
金大龙淡然一笑,道:“罗汉兄,别再自找苦吃,伤了你我朋友间的和气,请坐下,咱两个好好谈谈。”
他把铁罗汉反转了过来,然而,铁罗汉趁转身之际,右掌蓄足了真力,猛然击向金大龙心口。
敢情,他还不死心。
金大龙笑了笑,道:“罗汉兄,飞肘我勉强凑合,这一掌我可消受不起。”
左掌一翻已扣上了铁罗汉右腕脉,铁罗汉一惊想要抖腕,但倏地他半边身子酸麻,任金大龙拉了过去。
金大龙拉着他走到几旁,左掌微一用力,把铁罗汉按在椅上,然后他收手在对面椅上坐下,笑道:“罗汉兄倘有自信,尽可以再试试”
铁罗汉面如死灰,坐在那儿未再动一动。
金大龙微微一笑,道:“罗汉兄,我专程拜访,只是想来跟罗汉兄聊聊天,罗汉兄怎好意思这般对我……”
铁罗汉两眼发直,紧闭着嘴没说话。
金大龙微笑接道:“罗汉兄,我请教,你我虽缘仅一面,但交情并不恶,为什么罗汉兄你一见我就跑,我会吃人么?”
铁罗汉突然开口说道;“金局主,我明白,是黄琛说的!”
金大龙道:“罗汉兄以为黄琛说了什么?”
铁罗汉道:“金局主,男子汉,大丈夫,须眉七尺昂藏躯,我铁罗汉既敢做就敢当,那女的是我杀的。”
金大龙笑道:“罗汉兄是个爽快人,罗汉兄以为我是为这件事来的么?”
铁罗汉微愕说道:“难道不是?”
金大龙微微摇头说道:“那只是一部分,不重要的一部分,其实,你罗汉兄知道,我跟那女子毫无瓜葛,也素不相认,我犯不着为她伤了罗汉兄跟我之间的和气……”
铁罗汉目光凝注,道:“那么金局主是……”
金大龙截口说道:“罗汉兄,我先说明,按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但这件事对我来说,我是可管可不管,罗汉兄明白这话么?”
铁罗汉目中异彩一闪,笑道;“这话金局主该早说,彼此都是武林人,吃这口饭也不容易,金局主打算在长安创份基业,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天大的事咱们都好商量。”
金大龙点头说道:“话是不错,不过,罗汉兄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
铁罗汉微愕说道:“怎么,我误会了。”
金大龙道:“我看罗汉兄是误会了。”
铁罗汉深深地看了金大龙一眼,道:“那么,金局主何妨直说?”
金大龙淡然一笑,道:“罗汉兄既有吩咐,我敢不遵命……”
顿了顿,接道:“请罗汉兄据实答我几问,罗汉兄可以从这儿走出去。”
铁罗汉神情微紧张,道:“金局主要问什么?”
金大龙道:“罗汉兄别急,咱们谈好条件后再说不迟。”
铁罗汉道:“我明白,倘我据实答金局主数问,金局主就让我走路。”
金大龙点头说道:“是的,但要据实。”
铁罗汉道:“这个一定,金局主请……”
金大龙道:“我要说明,罗汉兄的答话倘有半句不实,莫怪我翻脸无情,这件事不但要管到底,而且我有几个小玩意儿要……”
铁罗汉忙道:“金局主只管问就是。”
金大龙道:“那好,我先谢谢你那么爽快……”
顿了顿,接道:“罗汉兄,我这第一问是为什么你要跑?”
铁罗汉双手一摊,道:“那是因为我知道黄琛被你带走了,他必定会抬出我来。”
金大龙道:“就为这么?”
铁罗汉点头说道:“是的,金局主,就为这。”
金大龙道:“没有别的原因么?”
铁罗汉摇头说道:“就算是句实话吧……”
翻腕又托出了那块小牌,道:“罗汉兄,这是何物?”
铁罗汉道:“雪姑娘在这八仙庵求的护身符。”
金大龙笑了笑,道:“罗汉兄,这一句就算不得实话了。”
铁罗汉微愕瞪目,道:“怎么算不得实话?”
金大龙道:“据我所知,这是三清弟子长年佩带,用来证明身份之物,执牌人的身份高居玉清之中。”
铁罗汉微震强笑,道:“金局主可能弄错了吧……”
金大龙淡然摇头,道:“罗汉兄,我没有弄错,我有几位朋友是三清弟子。”
铁罗汉诧声说道:“这么说来这真是……”
微一摇头,接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据我所知,这确是……”
金大龙淡然一笑,道:“罗汉兄,别忘了你我的条件。”
铁罗汉一惊忙道:“金局主,我说的是实……”
金大龙笑道:“是否实话,那该只有罗汉兄一人知晓,不过,我若想知道真假,那也并不难,罗汉兄以为然否?”
铁罗汉脸上挤出了一丝勉强笑意,道:“然,然,然,金局主说的是,说……”
金大龙一笑说道:“那么罗汉兄还等什么?等我动手?”
铁罗汉迟疑着猛一点头,道:“好吧,金局主,你说对了。”
金大龙笑道:“这才像实话,也足证我的胸罗不差,罗汉兄,雪姑娘她又何来此三清弟子长年佩带之物?”
铁罗汉摇头说道:“那我就不知道了,也许雪姑娘常到这儿来上香许愿,日子一久,这庵里的道士就都混熟了,大半是……”
金大龙道:“庵里的道士们赠送的?”
铁罗汉忙点头说道:“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金大龙笑道:“证明三清弟子身份之物,怎可轻易送人,便既有心送人,我不以为这八仙庵中,有这等身份辈份之人。”
铁罗汉道:“那,金局主,我就……”
金大龙道:“不知道了?”
铁罗汉勉强而怯怯地点了点头,道:“是的,金局主。”
金大龙笑了笑,道:“看来罗汉兄并不在乎我伸手管……”
铁罗汉忙道:“金局主,我说的是实话。”
金大龙微笑说道:“实话要在我出手之后才能听得到……”
抬起了右掌,伸出了食指,接道:“罗汉兄,这叫一指搜魂,我还会五阴截脉!”
铁罗汉机伶一颤吓白了脸,忙道:“金局主,我说的的确是实话。”
金大龙微微一笑,道:“是么,无奈我不相信。”
一指点了出支。
铁罗汉霍地站起,旋又颓然坐了下去,道:“金局主,我确实不知道……”
看来他是真不知道。
金大龙点出的那一指忽然顿住,道:“罗汉兄,听说甄世贾一心向道,每年四月必带雪姑娘到八仙庵来上香,有这回事么?”
铁罗汉点头说道:“不错,有这回事。”
他额上已见了汗。
金大龙道:“你罗汉兄跟甄世贾又是什么关系?”
铁罗汉道:“我是他唯一的徒弟。”
金大龙“哦”地一声,道:“原来是甄世贾的得意高足,我失敬了……”
微微一笑,道:“那么,罗汉兄就该知道雪姑娘的出身跟来历。”
铁罗汉迟疑了一下,道:“说起来,她该是我的师母……”
金大龙道:“这个我知道。”
铁罗汉接着说道:“她的出身原是歌伎……”
金大龙道:“可是她有一身不俗的武学。”
铁罗汉道:“当然,她是我的师母。”
金大龙笑道:“罗汉兄,武林之中出歌伎么?”
铁罗汉呆子一呆,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入门在后……”
金大龙道:“入门在后?”
铁罗汉道:“事实上我是带艺来投师……”
金大龙“哦”地一声道:“那是在什么地方?”
铁罗汉道:“在天水。”
金大龙神色一动,道:“天水?近塞外了!”
铁罗汉点头说道:“是的,我本是天水人。”
金大龙道:“好地方,那时候甄世贾跟雪姑娘就已……”
铁罗汉点头截口说道;“是的,我那时候就有了师母。”
金大龙道:“那么,阴阳二怪莫、井二人呢?”
铁罗汉一惊,道:“金局主也知道……”
金大龙点了点头道:“我的眼力还不算太差。”
铁罗汉道:“他两个是我跟师父师母到长安之后才来的。”
金大龙道:“怎么来的?”
铁罗汉道:“他二人似乎跟家师是旧识,就那么找来了,来了之后就没再走,不多久家师出资盖了长安酒楼及长安客栈,他两个就被委做帐房。”
金大龙点了点头,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铁罗汉想了想,道:“总有三几年了。”
金大龙双眉微扬,道:“那么,聋哑残漆雕兄弟又是……”
铁罗汉道:“那是家师看他二人可以利用,遂假扮医者使漆雕嫣红中毒,然后以她威胁双残,收为己用。”
金大龙道:“他两个是被一神秘人物用信符调来的,这跟甄世贾有关系么?”
铁罗汉摇头说道:“这我不知道。”
金大龙道:“卞百假呢?”
铁罗汉道:“他是家师礼聘来的。”
金大龙道:“早间柳府的情形你知道了?”
铁罗汉点头说道:“是的,我知道了。”
金大龙道:“我对那突然的变化百思莫解,你能解释么?”
铁罗汉摇头说道:“我只能告诉你,家师有一套奇妙的御人之术。”
金大龙道:“那是什么?”
铁罗汉道:“我不知道,只有问家师。”
金大龙道:“想必那变的几个也知道。”
铁罗汉迟疑了一下,点头说道:“当然,他们是身受者。”
金大龙道:“我相信你不知道,甄世贾又是怎么一个来历?”
铁罗汉摇头说道:“不知道,家师没说过,我也不敢问,家师说的好,他收我为徒,我拜他为师,何必多问其他。”
金大龙道:“这是甄世贾说的?”
铁罗汉道:“是的,他曾这么说过。”
金大龙道:“这么说,你对他的来历,一点也不知道?”
铁罗汉点头说道:“事实如此,我在天水碰上他二位,他二位看我是个可造之材,就把我收在了身边,言明传我武艺,供我吃穿,我那时虽在天水雄据一方,但自知所学浅薄,武艺不够,吃穿也全靠向人强伸手,一旦碰上这种好事,那有不答应的……”
金大龙点了点头,道:“那么,他夫妇是从哪儿来的,你总该知道?”
铁罗汉摇头说道:“也不知道,事实上当时我问过,他二人除了姓名之外别的没说,当时我想,只要有武可学,不愁吃穿,管它那么多。”
金大龙淡然一笑,道:“看来他是位神秘人物……”
顿了顿,接道:“把你的所学,演两式我看看!”
他是想由武学上看甄世贾的来历。
按说,这办法很对,很好。
岂料
铁罗汉摇头说道:“金局主,我明白你的意思,那没有用,说来你也许不信,我投师至今,固然不愁吃穿,过得很惬意,较我在天水那段日子确实要好得多,可是对于武学一途,我至今却没学到一招半式……”
金大龙淡然笑道:“甄老的所学太玄奥?”
“不!”铁罗汉摇头说道:“他二位根本没传过我一招半式。”
金大龙“哦”地一声,道:“难道你就不……”
铁罗汉道:“我也曾问过,他二位总说时候未到……”
金大龙道:“什么时候才可言到?”
铁罗汉摇头苦笑,道:“他每次都对我说一大堆,我一句也没能听懂。”
金大龙道:“这么说你就耐着心往后等了?”
铁罗汉道:“不等又如何?好在我如今对武学已不太热心,只要我的吃穿不断,我倒愿意就这么下去。”
金大龙笑了笑,道:“收徒弟不传艺,这倒是奇闻……”
凝目接道:“我看你一身所学不差。”
铁罗汉道:“我不是说过么?我是带艺投师,不瞒你金局主说,我原跟胡匪贼厮混过一阵子,跟他们学的。”
金大龙笑了笑,道:“也许甄老就是看中了你这一点。”
“大概是吧!”铁罗汉道:“小差事我干过不少,一旦碰上大的,我就派不上了。”
金大龙道:“你以上说的,我都相信,如今我再请问,甄老他霸占镖局,坑害卫、申两家,又是怎么回事?”
铁罗汉摇头说道:“金局主,这就是大差事了。”
金大龙道:“你罗汉兄是他的得意高足。”
铁罗汉苦笑道:“金局主,你该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徒弟,知道的我都说了,何必再来保留这一点跟自己过不去?”
金大龙点头淡笑,道:“是理,可是你罗汉兄所说的,都是些不关痛痒的……”
铁罗汉苦笑着脸道:“金局主,我本是个不关痛痒的人,所知道的自然是不关痛痒的事,所说也自然是不关痛痒的了!”
金大龙道:“罗汉兄,我相信你。
铁罗汉忙道:“多谢金局主,多谢……”
金大龙淡然摆手,道:“如今请答我最后一问,罗汉兄可说过这话,落拓青衫七绝神魔慕容奇在凉州罗什刹被人围攻、容毁、挖目而死。”
铁罗汉大惊失色道:“这,这,金局主怎么知道……”
金大龙道:“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只答我有没有说过这句话?”
铁罗汉身形倏颤,摇头说道:“没有!没有!”
金大龙淡然一笑,道:“罗汉兄,别忘了你我是条件交换,这最后一问你若不据实答我,前面的实话等于没用。”
铁罗汉忙道:“金局主,真的没有。”
金大龙道:“我听说罗汉兄是酒后失言。”
铁罗汉忙点头说道:“是的!是的!金局主那是酒后失言,那是……”脸色大变,住口不言。
金大龙笑道:“罗汉兄,你毕竟是承认了?”
铁罗汉没说话。金大龙双眉微扬,道:“我只问罗汉兄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铁罗汉突然说道:“是我在天水听人说的。”
金大龙道:“听谁说的?”
铁罗汉摇头说道:“不认识,是个武林人。”
金大龙摇头说道;“罗汉兄,为什么当日酒后的话,跟如今大有出入?”
铁罗汉大惊忙道:“我,我是怎么说的?”
金大龙淡然笑道:“这要问罗汉兄你自己了。”
铁罗汉忙颤声说道:“金局主,求求你别问我行么,为了这句话我差点被……”
倏地住口不言。
金大龙紧接一句:“罗汉兄,被谁怎么样?”
铁罗汉苦着脸道:“金局主,求求你别逼我,我若说了我是死路一条……”
金大龙道:“你是甄老的徒弟,谁敢杀你?”
铁罗汉脱口说道:“就是他!”
脸色大变,低下了头。
金大龙道:“罗汉兄,他为什么要杀你?”
铁罗汉低着头没说话。
金大龙道:“罗汉兄,说一句也是说,你何妨……”
铁罗汉猛然抬头,脸色铁青,两眼赤红,道:“金局主,你这是害死我铁英。”
金大龙淡然说道:“那不一定,别忘了,你原欠着笔债,你说了,这笔债我一笔勾销,要不然,你出不了这个门。”
铁罗汉道:“横竖都是一死……”
金大龙道:“那也不一定,你说了,我保你不死。”
铁罗汉忙道:“真的?”
金大龙道:“我这个人由来说一句算一句……”
铁罗汉颓然摇头,道:“没有用,凡是他要杀的人,没有一个……”
金大龙道:“罗汉兄,以你看,甄老可想杀我?”
铁罗汉点头说道:“我不讳言,当然想。”
金大龙道:“可是我至今仍是好好的。”
铁罗汉道:“那是他还没有想出办法,迟早……”
金大龙道:“罗汉兄,连风尘六奇中的卞百假都折在我手……”
铁罗汉连连摇头,道:“没有用,没有用,我说过,迟早……”
金大龙道:“罗汉兄不信那就算了,不过,不说死就在眼前,说了或可以不死,罗汉兄不是个糊涂人,该知道如何决择。”
铁罗汉脸色一变,默然不语,但旋即他毅然点头:“好吧!我说,是……”
突然一个话声起自院中:“井老到了!”
铁罗汉大惊,连忙闭口欲起。
金大龙双眉微扬,伸手按住了他,道:“罗汉兄,时间还够,说你的。”
铁罗汉惊颤抬头,道:“金局主,我求求你……”
金大龙道:“罗汉兄,如今你是在做生死决择……”
“择”字未出,他目光寒芒暴闪,而适时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紧接着井立话声笑嘻嘻地响起,“铁哥,开门,让我跟金局主谈谈。”
金大龙微一摇头,道:“我来代劳吧!”
站起转身过去开门,井立笑吟吟地当门而立,他一拱手道:“金局主,长安城这地方可真小。”
金大龙微笑说道:“井帐房,是不大。”
井立随向着铁罗汉欠了欠身,道:“见过铁哥。”
铁罗汉惊骇地道:“井……老……”
井立微微一笑,道:“奉东家之命,特来接铁哥回去。”
铁罗汉面无人色,张了几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井立微微一笑,侧身摆手,道:“铁哥,请吧!”
铁罗汉迟疑着没动。
金大龙含笑说道:“井帐房,还有金大龙在此!”
井立转眼说道:“金局主,老朽记得金局主当面向敝东家许诺……”
金大龙点头说道:“不差!确有过!”
井立笑道:“那么老朽以为金局主不会管敝东家的私事,更不会管敝东家的家务事。”
金大龙道:“事关司空神医之死,这算不得甄老的家务事。”
井立脸色微变,笑道:“金局主是指凉州罗什古刹……”
金大龙道:“怎么,井帐房也知道?”
井立笑道:“这件事如今已传遍岭南武林,谁人不知,哪个不晓,金局主倘不信,尽可外面打听打听去。”
金大龙“哦”地一声道:“这倒很出我意料!”
井立道:“这已是众人皆知之事,老朽知道并不算稀奇,金局宅如今要追查此事,莫非是想要为慕容奇……”
“不”金大龙摇头说道:“金家受过司空神医大恩,我是为司空神医……”
井立目光一转,道:“金局主,司空神医真已死了么?”
金大龙道:“听说是已经被害了。”
井立摇头说道:“司空表当代神医,侠骨仁心,活人无算,像这么一个奇才好人,金局主是该为他报仇雪恨!……”
转注铁罗汉,道:“铁哥,别让东家久等,走吧!”
铁罗汉身形为之机伶一颤,脚下刚要迈步。
金大龙已然说道:“井帐房,我放罗汉兄走,对你并没有好处。”
井立凝目说道:“金局主的意思,是要留老朽?”
金大龙淡淡笑道:“井帐房明白就好。”
井立道:“金局主,撇开所谓王法跟武林道义不谈,只问你留得住老朽么?”
金大龙道:“井帐房何妨试试看。”
井立一笑摇头,道:“金局主,我井立自知难敌,但我敢来,这,金局主该懂。”
金大龙淡然一笑道:“该是有什么仗恃。”
井立笑道:“金局主不愧高明,一语中的。”
金大龙道:“可以说说么?”
井立道:“自无不可,威远、武扬两家镖局,何止三条人命。”
金大龙平静地笑道:“井帐房,威远、武扬两家镖局,何止三条人命!”
井立道:“有卫振东及申一鸣父子俩就够了!”
金大龙道:“够了如何?”
井立道:“倘金局主不放铁哥及井立……”
阴阴一笑,住口不言。
金丈龙朗笑说道:“恐怕甄老对我的用心判断错误了!”
井立目光一转,道:“金局主的意思是说,金局主意也在两家镖局?”
金大龙笑道:“看来井帐房才是高明人。”
井立笑道:“那正好,彼此可以互分一杯羹。”
金大龙笑了笑道:“井帐房高明而厉害,不愧阳怪,为了交换那三条人命,我却也不得不委屈二位一下,可是在我请二位带我前往之前,我要井帐房答我几问……”
井立笑道:“金局主是想先逼供?”
金大龙笑道:“没错,井帐房果然是高明人!”
井立摇头笑道:“金局主来不及了,敝东家押着卫振东及申一鸣父子,现在前庵大殿前,我这儿要答一句,那边他三位就要挨一刀,算算恐怕很划不来。”
金大龙眉锋微皱,道:“甄老做事高明,那的确很划不来,井帐房,二位先请,我跟二位到前庵走走。”
井立阴阴一笑,转望铁罗汉,道:“铁哥,金局主已有了话,咱们走吧!”
铁罗汉一句活没再说,低着头行了出去。
出了云房,井立与铁罗汉在前,金大龙则步履洒脱,紧跟在后,直向前庵走去。
到了前庵大殿前,果然,甄世贾带着莫怀玉,还有雪艳芳都在,卫振东及申一鸣父子俩也在,独不见风尘六奇中那三位。
他三人一到殿前,甄世贾立即捋须笑道:“果然,老朽没料错,金局主是在这儿!”
井立一拉铁罗汉,便要前窜。
这机会找得好,正值金大龙欲接口分辩之际。
无奈,金大龙没接甄世贾的话,也比他更快,当井立双肩飞动之际,他一双右掌已落在井立的左肩上:“井帐房,别让我蚀了老本,赔得太厉害。”
井立机伶一颤,没敢再动。
甄世贾却哈哈一笑,道:“老朽深知金局主是信人……”
回身一摆手,道:“申老镖头二位请过去。”
申一鸣老脸铁青,偕同申少青举步走了过去。
金大龙笑道:“甄老此举令我不好意思,罗汉兄,你请!”
铁罗汉迟疑了一下,举步走了过去。
他刚到甄世贾面前,甄世贾突然含笑唤道:“莫贤弟!”
莫怀玉翻起了一掌印上铁罗汉后心,可怜铁罗汉连哼都未能哼一声,便一晃倒地,寂然不动。
金大龙陡扬双眉,道:“甄老好狠……”
甄世贾一笑说道:“老朽这是清理门户,也是替那位姑娘报仇!”
金大龙目闪威凌,方待再说。
甄世贾那里又扬了手:“卫老镖头请!”
卫振东须发皆动,但没说一句话,迈步走了过来。
金大龙五指一松,道:“井帐房,你也请!”
井立如逢大赦腾身窜了过去。
甄世贾哈哈一笑,道:“井贤弟受惊了。”
井立老脸一红,狠毒目光霍地转注金大龙。
金大龙视若无睹,向卫、申二人道:“二位,咱们稍时再谈!……”
立即转望甄世贾,道:“甄老,我另外有件东西奉还!”
脱手一线乌光直射甄世贾。
甄世贾没动,莫怀玉闪身掠近,伸手挥了下来,双手递向甄世贾,是那块小牌。
甄世贾脸色一变,道:“还给雪姑娘!”
莫怀玉应声转身,雪艳芳花容失色,抬手摸向颈间,随即连忙抓了过去。
金大龙这里笑道:“甄老凡事都不自己动手,莫非怕人窥出了武学路数。”
甄世贾淡淡一笑,道:“老朽左右有人,凡事无须亲自……”
金大龙道:“甄老,那没有用,我已经知道甄老是谁了!”
甄世贾道:“金局主以为老朽是谁?”
金大龙淡淡说道:“该是三清弟子中,辈份极尊的天一道长。”
甄世贾仰天笑道:“出家焉能还俗,三清弟子岂能娶妻?”
金大龙微笑说道:“道长,雪姑娘该是桃花堡花痴之人。”
雪艳芳脸色又变,往后退了一步。
甄世贾猛然点头,道:“金局主高明,老朽都承认,如何?”
金大龙微微一笑,道:“那么,当年凉州罗什古刹……”
甄世贾骇然倒退,道:“慕容……”
“不”。金大龙摇头说道:“为司空神医。”
甄世贾神情微松,道:“当时在场之人,竟没一人认出那人是司空表,金局主,你错了,杀司空神医的,不是老朽。”
金大龙道:“那么是谁?”
甄世贾摇头说道:“事实上老朽当年并未参与其事。”
金大龙道:“有人认出了你!”
甄世贾道:“金局主是说……”
金大龙道:“司空神医!”
甄世贾脸色微变,道:金局主,他直指天一么?”
金大龙道:“那倒没有,他只说行凶的有二清弟子!”
甄世贾笑道:“这就是喽,世上三清弟子何等多……”
金大龙道:“却可巧你那时在塞外。”
甄世贾一怔道:“金局主,这又是谁说的?”
金大龙道:“当时你往桃花堡做客,可有此事?”
甄世贾点头说道;“确有此事,但那仅是往桃花堡做客。再说罗什古刹在凉州而不是在兰州。”
金大龙道:“在一个武林内外双修的高于来说,兰州、凉州举步之遥而已。”
甄世贾摇头说道:“金局主不信,老朽莫可奈何,不过事关重大,老朽请金局主谨慎口指……”
金大龙一笑说道:“好一个谨慎口指,那么,我请教,你身为三清弟子,且位列玉清,辈份极尊,为什么隐于市还俗娶妻……”
甄世贾老脸抽搐,一叹说道:“金局主,老朽别有隐衷,跟当年罗什古刹事毫无关连,其实,老朽还俗是真,娶妻是假,人虽还俗,心中却不敢稍忘道祖,每年……”
金大龙道:“长安城中的作为,这又何解?”
甄世贾道:“这就是老朽称的别有隐衷,老朽也只能告诉金局主,老朽是被人胁持,不能不听命行事。”
金大龙刚“哦”了一声,甄世贾已接着说道:“金局主,原谅老朽不能再多说一字。”
金大龙没说话,脑中电旋,他想起了义父金老头的话,这甄世贾话声陌生,不在当年行凶之列。
当即,他淡然一笑,道:“甄老,我说过,你的事我不过问,不过我还是希望甄老能够收敛一点,否则的话,我不便……”
甄世贾忙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多谢金局主。”
金大龙道:“谢倒不必,只希望甄老今后在这长安……”
甄世贾道:“金局主,你放心就是。”
金大龙淡然一笑,道:“请甄老答我最后一问,关于独孤醉客三位及聋哑双残……”
甄世贾截口说道:“这个老朽可以说明,事实上金局主也曾亲眼看见了,这纯属他几位自愿跟着老朽,绝无半点勉强……”
金大龙微微一笑,道:“不是跟甄老受人胁持一样地也……”
甄世贾脸色微变,道:“金局主,苗偷儿便是个绝佳例证。”
金大龙道:“话是不错,不过我以为凡人受胁持的人,绝非自他本人自愿的,否则就称不得胁持了,以甄老来说……”
甄世贾道:“金局主,老朽有不得已的苦衷。”
金大龙笑问道:“难道甄老自己不想找机会。”
甄世贾苦笑说道:“金局主,那恐怕要候诸来世了。”
金大龙点头说道:“这么说,今生今世,甄老是没有机会了!”
甄世贾点头说道:“金局主,事实如此!”
金大龙道:“这么说,甄老自己也想找机会。
甄世贾道:“金局主,没有希望……”
金大龙道:“那么,倘有人愿意助甄老……”
甄世贾一拱手,道:“金局主好意老朽心领。”
金大龙微愕说道:“怎么,甄老不愿意?”
甄世贾摇头苦笑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此生已矣,老朽打算就这么下去了,金局主的好意……”
金大龙道:“甄老不愿领受?”
甄世贾毅然点头,道:“不错!”
金大龙笑道:“这倒是奇闻……”
甄世贾道:“金局主,哀莫大于心死,老朽如今心已死了……”
金大龙道:“是什么使甄老心死的?”
甄世贾道:“金局主,种种原因。”
金大龙微微一笑,道:“最主要的,该是胁持甄老那人太厉害。”
甄世贾微震点头,道:“金局主,这也是实情。
金大龙道:“甄老,揭竿无铁也亡秦。”
甄世贾苦笑摇头,道:“金局主,老朽不愿再说下去了。”
金大龙道:“我也不敢勉强,那么我跟甄老谈点别的,当年天下武林黑道曾有朝金顶之举,甄老是否……”
甄世贾摇头说道:“老朽也听说了,不过老朽没朝过金顶。”
金大龙道:“这么说不该是……”
一顿改口说道:“甄老当年可曾接过武林帖?”
甄世贾点头说道:“老朽不愿欺瞒金局主,确有!”
金大龙道:“武林帖中书明何事?”
甄世贾道:“邀约天下高手,征诛落拓青衫七绝神魔。”
金大龙目中异彩一闪,道:“甄老,那武林帖是谁传发的?”
甄世贾摇头说道:“不知道,武林帖中没有署名。”
金大龙道:“武林帖不署名?”
甄世贾点头说道:“事实确是如此,这是老朽生平所接第一张怪异武林帖。”
金大龙道:“甄老没有参与么?”
甄世贾道:“没有!”
金大龙道:“甄既接武林帖,征诛的又是称魔的慕容奇,为何……”
甄世贾微一摇头,道:“那是因为这张武林帖太以怪异,令人猜疑,还有,似那种暗算人的手法,也有失我辈……”
金大龙目光一凝,道:“甄老,暗算何解?”
甄世贾道:“金局主该知道,慕容奇宇内武学称最,武林第一!”
金大龙点头说道:“这个我知道。”
甄世贾道:“既如此,倘无暗算,谁能除去慕容奇,谁又敢招惹慕容奇。”
金大龙道:“这是甄老的推测?”
“不!”甄世贾摇手说道:“事实上,武林帖内注明了这一点。”
金大龙“哦”地一声,道:“还有这种事,这的确是张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怪异武林帖,怪不得甄老没有参与其事。”
甄世贾点头说道:“确是如此!”
金大龙道:“甄老可知道,接武林帖的都有谁么?”
甄世贾摇头说道:“老朽没有参与,不知道。”
金大龙摇头说道:“看来司空神医之仇……”
一顿,接道:“甄老,你真不打算再找机会了?”
甄世贾自嘲苦笑,道:“金局主,并非老朽颓废泄气……”
金大龙道:“那么我不多说了,甄老请吧!”
甄世贾道:“多谢金局主!”
一拱手,带着他的人转身而去。
当他转过身时,唇边浮现一丝诡异、凶残,也带着点勉强、害怕的笑意。
望着甄世贾等出了八仙庵大门,申一鸣突然说道:“金局主,你真相信……”
金大龙摇头说道:“并不全信,只有一半。”
申一鸣讶然说道:“只有一半。”
金大龙道:“我只相信他当年没有参与罗什古刹行凶。”
申一鸣道:“这么说金局主是不相信别的。”
金大龙点头说道:“正是,申老镖头。”
申一鸣道:“难道金局主当真不管?”
金大龙道:“我父子三人由塞外远来长安,最主要的是侦凶为司空神医报仇,家父曾一再告诫,不能也没有工夫管别的闲事。”
申一鸣呆了一呆,道:“原来是令尊的吩咐,不过,任何明眼人都该看得出来,甄世贾等是一个秘密……”
金大龙截口说道:“申老镖头,那是他的事。”
申一鸣微一摇头,道:“金局主令扼腕感叹!”
金大龙道:“也要请二位多原谅!”
申一鸣道:“好说,我跟卫老都很感激金局主。”
金大龙道:“不敢,效些微劳,何足挂齿,我不敢让家父久等,倘若二位没有其他的事,我要告辞了!”
申一鸣道:“金局主只管请,我跟卫老也要走了。”
金大龙微一拱手,道:“那么我先走一步了!”
转身行了出去。
这场事就这么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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