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妹妹长到十五岁的时候,出落得如出水芙蓉一般,加之我们身上的绝技,自然惹来宫中上下万分瞩目。皇上和太后对我和飞鸾的宠爱越来越多,绫罗绸缎与金银珠宝等各种赏赐之物源源不断地运到鸾凤阁。但我隐隐感觉到我和飞鸾的危险也进一步加剧了。在一次宴会上,我和飞鸾应邀出席。太后的一句戏言“六宫粉黛没有一个比得上你们姐妹俩”却引来了皇后恨之入骨的目光。当日,皇后突然驾临鸾凤阁,她恶狠狠地说,“别再勾引皇上,否则我剜了你们的眼睛!”
皇后走后,我对妹妹说,“我们有危险了。”
妹妹扑进我的怀里,惊恐的说,“姐姐,我怕……”
我抬起头,看见屋顶上的白鸽灰雀,悲从中来。我对妹妹说,我们是鸟中之王,却连一只白鸽灰雀都比不上。
飞鸾泣不成声,把我抱得更紧了。
一个躁热难耐的夏夜,皇上突然降旨要宠幸飞鸾。这是后宫三千佳丽梦寐以求的事情,而飞鸾她却如临大难。一双惊恐而绝望的眼睛让前来传旨的太监莫名惊诧。
飞鸾死死不肯离去,在侍卫的强力挟持下,飞鸾的那声“姐姐,救我……”凄厉地划破无边的夜空。我肝肠寸断,泪流不止。是的,飞鸾的大难就要来临了。
已过而立之年的皇上在寝宫里已等候多时,飞鸾出现在他的面前时像一头受惊的小鹿,这愈加激发了他作为一个男人最原始的欲望。
“过来吧。给朕宽衣。”
飞鸾战战兢兢地走过去,用瑟瑟发抖的手去解皇上身上的黄蟒龙袍。飞鸾一直低着头,不敢看皇上的龙颜。上齿紧咬着下唇,力图使自己冷静下来,细小的血珠已从唇边密密渗出。
皇上抱住了飞鸾。
而飞鸾不知哪来的力量,挣脱了皇上,然后跌跪在皇上面前,带着哭腔向皇上乞求道,“皇上,赐我白绢吧!”
皇上恼羞成怒,“你走吧,朕再也不想见到你!”
飞鸾衣裳不整,哭哭啼啼地逃回了鸾凤阁。
第二天晨曦时分,皇后领着一班人马心急火燎地闯进鸾凤阁,然后扔给飞鸾一段七尺白绫。从昨夜到今晨,短短的几个时辰,皇后对这样的事情就已然了如指掌,由此可知,这三宫六院每一个角落都有皇后的耳目。一种深深的恐惧从我的心底蔓延开来。
我亲眼目睹了妹妹凄惨地死去。这时候,飞鸾的脸上出现一种从未有过的从容,她不慌不忙地捡起白绫,叩了首,向屋梁走去,攀上一把椅子,系好了白绫。飞鸾回过头来看着我,“姐姐好生保重,妹妹先去了。那架九鸾琴留给姐姐作个纪念吧!”然后脚下一蹬,红颜命尽,魂归西天。
皇后心满意足的走了,而我险些昏死过去。皇后走的时候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我知道皇后是想说,不多久,就轮到你了。
后来我才知道皇上并没有想要我妹妹死,是皇后提前下了毒手。皇后一直想要我和妹妹死。皇上知道此事后责怪了皇后,但皇后贵为一国之母,皇上又能对她怎样呢?皇上下令厚葬我妹妹,于是终南山下又添了一座新坟。我头戴缟素,在我父亲母亲的坟前长跪不起。
妹妹离去后,我再也没跳柘枝舞,名噪一时的柘枝舞从此销声匿迹,后继无人。皇上曾建议我找人配舞,我婉言谢绝了,鸾凤翅已断,再也飞不起来了。我整日沉浸于如渊似海的悲痛之中,整日弹奏着那首我父亲写给母亲的悲歌,茶饭不思,日夜难眠。
终于有一天,当皇上再一次驾临鸾凤阁的时候,我对皇上说出了我藏于心底多年的愿望。
“皇上,请允许我出宫吧!”
阴郁的色彩笼罩了皇上的整张脸,皇上许久没有回答。
我接着说,“皇上,我为您弹奏一曲,如果皇上认为好就放我出宫吧;如果皇上认为不好,就赐我白娟吧。”
皇上终于点了一下头。
我拿出皇上御赐的九凤紫漆琴,为皇上弹奏那首悲歌——《何满子》。
一曲完毕,皇上的眼中已噙满了泪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皇上流泪。这个万人之上的男人,竟然也会流泪。
皇上说,“你可以出宫了。”
就这样,我从那个绿树红墙的人间地狱逃了出来,皇上亲自送我出了宫,给了我很多金银珠宝,但是我没有要。皇上能放我出宫,这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恩赐。离开的时候,皇上满脸忧伤地对我说他不是一个好皇上,做为一个皇上却不能保护自己喜欢的人。我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要这样说,但我知道皇上是一个好人。经过四天三夜的颠沛流离之苦,我辗转来到了江南,这个繁华如梦、美丽如画的地方曾多次出现在我的遐想之中。我曾经对妹妹飞鸾说,我一定要离开这里,我一定要去江南。飞鸾说,江南是个什么地方。我说,那是一个天堂。
如今我已踩在江南金陵的青石板路上,街上来往人流,车马穿梭如织,两旁楼铺林立,铺中出售闹竿、戏具、花篮、画扇、粉饵,更有珠翠冠梳、描金彩缎、犀钿漆窑,日常之需无所不有。街上杂耍艺人俯拾即是,有花弹蹴鞠、踏滚木、走萦、水傀儡、吞刀吐火,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喊声震天。护城河穿城而过,河中画船小舫点缀其中,船舫歌妓花枝招展,弦乐笙箫糜惑人心。此番盛景,完全迥异于皇宫中的绿树高墙,我走到秦淮河岸边,用清凉的水濯洗脸上的尘埃,痴望水中的倒影,恍若隔世。
我来到烟雨楼的那一天,春雨霏霏。如烟如雾的细雨萦绕着烟雨楼飘摇流转,从远处望去,烟雨楼的飞檐翘角若有若现,似有蓬莱仙阁之态,不愧为秦淮第一名楼——烟雨楼。我望了一眼“烟雨楼”这三个漆金大字,径直走了进去。年过半百的鸨母风韵犹有,扭着腰肢,迎面而来。
“看姑娘气度非凡,可是为何而来?”鸨母满脸堆笑的问。
“我是一个被人世间遗弃的女子,流落到此,无家可归,愿为烟雨楼献技献艺,还望烟雨楼收留。不过我有一个要求,我只卖艺,不卖身,而且在弹琴的时候不会让任何人看见我的容颜”。
我不知道这样近乎苛刻的要求会不会让鸨母感到为难或者惊怒,没有想到的是,鸨母只是深深地凝视了我片刻,就满口答应下来。她说,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是的,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我一直都这么认为。
鸨母带领我至烟雨楼的鸾凤阁,“这是烟雨楼最上等的住处。”鸨母对我说。我看见“鸾凤阁”这三个字,惊诧万分,颤栗不已,往事如昨。我对鸨母说,我曾经住的地方也叫鸾凤阁,可惜飞鸾已去,留下我孑然一身忍受人间疾苦。鸨母并没有听懂我话中的意思,但我从她疑惑的目光中可以看出她对我的来历充满了好奇与敬畏。“鸾凤阁”,我轻吟了一句,走了进去。我想,这是天意。
在我进烟雨楼的第二天,鸨母为我举办了一次展示技艺的表演。她请来了金陵所有的风流名士,她要他们知道烟雨楼来了一位绝世女子,以此来传播烟雨楼的美名。金碧辉煌的烟雨楼厅堂,裙袂飘舞,丝带飞扬,宛若清风拂扫,月华流泻,众人如痴如醉,如坠梦中。这是我为他们表演的单人柘枝舞。舞毕,我静坐于厅堂中央,用那架九凤紫漆琴为众人弹奏那首誉满皇城的悲歌《何满子》。在我琴声响起的那一刻,宫灯骤然熄灭,接着众女子手持香烛款款而来。烛光摇曳中,我听见楼上的姐妹为我的琴声而啜泣的声音,而那些多愁善感的名士男子也早已热泪盈眶。
从此以后,我芳名远播。烟雨楼来了一位绝世女子,金陵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烟雨楼也因为我而名声更盛,其它青楼红馆愈显黯然无光。鸨母付给我高出其它姐妹四倍的酬劳,她说我果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此后每天晚上,点名要我的人越来越多,只是他们再也不会看到我的容颜了,我只为他们蒙纱而奏,而且并不是每个来烟雨楼的人都有机会听到我的琴声,我有权利拒绝任何一个人,包括鸨母。
那一段日子,慕名而来的风流人士踏破了烟雨楼的门槛,他们都想看我的舞,听我的琴。很多人在我的记忆里早已模糊,惟有一个绝世独立的男子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我记得他是名震江湖的五大高手之一——独孤求败,练就了天下无敌的独孤九剑,然而他却告诉我他很孤独,因为他没有对手。独孤求败似乎并不想看我的容颜,他只为我的琴而来。很多人听完我的琴都忍不住泪流满面,而他竟然一滴泪也没有流。他告诉我,他这一辈子听过两首最让他感动的曲子,一首是曲风和曲沙的琴箫合奏《笑傲江湖曲》,一首就是我的《何满子》。我不知道曲风和曲沙是谁,我只记得他那黑如金墨的瞳仁中隐藏了太多世人无法理喻的孤独。只是我不明白,在我为独孤求败弹琴的时候,我看见鸨母透过敞开的窗棂一直注视着独孤求败,她眼里的深情没有人能够明白。
在这烛光摇曳、春意盎然的夜里,我躺在他的怀里流了很多很多的泪水。这样一个夜晚,我一辈子都在回味。这样一个夜晚,我仿佛等了千年的男子,只属于我一个。第二天,独孤及就匆匆走了,他要去长安,去那个我曾经做梦都想离开的地方,他要去京城赶考,他要考取文状元,然后再考取武状元。他要创造奇迹,我相信他能创造奇迹,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神奇的男子。独孤及就这样匆匆离去。我站在烟雨楼上扶栏问他叫什么名字的时候,他回过头来,一字一顿的说,“我叫独孤及。”独孤及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我的眼中。我失魂落魄的回到鸾凤阁,跌坐在软榻上,泪如泉涌。
春风虽欲重回首,落花不再上枝头。独孤及走后的第二天,烟雨楼后院墙角的那棵夹竹挑所开的花全部凋零。我凄然地拾起破裂的花瓣,心痛如绞。美好的事物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匆匆,留给我的只有等待,没有绝期。然而,下一次什么时候,我还能等到枯木逢春的绝世景致吗?
独孤及走后的第三年,皇上微服到金陵。当时我正在鸾凤阁为独孤及作一首词,每当我思念他的时候,我都会为他作词。我已经为他作了很多的诗词,每作一首,我念一遍就把它扔进火炉之中,只留下最好的一首,日日夜夜为其弹唱。当皇上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鸾凤阁,出现在我身后时,他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我回过头来,惊恐地叫了一声,“皇上”!手中的笔随即掉落在刚作完一半的词上。八年了,皇上变得愈加沧桑了,只是那张威严的脸依然露着仁慈。“跟我回宫吧!”皇上背对着我说道。这时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的妹妹。
“不,皇上!我在等一个人,这个人马上就要回来。如果皇上硬要我回宫,就请皇上赐我白绢吧”!我跪在皇上面前乞求道。
“起来,我现在不是皇上!”
说完,皇上就要拂袖而去。我追问道,“皇上……你知道,今年的新科状元是谁吗”?
“独孤及。他考取了文状元,又考取武状元。世间不多得的栋梁之材。”
皇上的话在烟雨楼内久久回旋。
我悲喜交集。他考上了文状元,又考取了武状元,应该是他回来的时候了吧。我痴痴地想着。
于是我不再接待任何客人,不再为任何寻花问柳之人弹奏。鸨母怜我身世,收我为义女。我感激涕零,也因此免去了应酬之苦,日夜与我喜欢的琴棋书画为伴,悲苦而充满期待地度过如秦淮流水一般的日子。可是,我等的那个人他还会回来吗?我日夜吟唱他的名字,他可曾听见?透过鸾凤阁的紫帐珠帘,我望眼欲穿,却再也没有看见秦淮客栈里那一个神奇的男子。有多少个男子坐在独孤及曾经坐过的地方,可是他们没有一个喝酒不用酒杯,桌上也不会出现一把剑。
每当金陵的日暮时分,我都会坐在秦淮河岸边的烟雨楼上,面朝静若处子的秦淮河,面对秦淮河中悠然来往的船只,一边抚琴,一边轻唱我为独孤及作的词。当我的琴声和歌声一起响起的时候,秦淮河上的风轻轻吹落我面上薄薄的胭脂。烟雨楼两边的扬花飘飘洒洒地落下来,落满我的肩头,落在灵动的琴弦上,落在冰冷的秦淮河上。一曲终了,泪湿满襟。
“轻凤,不要再弹了。再弹我就要伤心死了!你可知道,我曾经也是烟雨楼的一名风月女子,和你一样,一生只为等一个人。只是你比我幸福,他一个晚上也没有给我就消失了。一年、两年……一晃三十年都过去了,直到我做了烟雨楼的楼主,我也没有等到他的归期。轻凤,收起你的心吧,我不愿看到你重蹈我的覆辙。”
我摇了摇头,不,你尚能如此,轻凤亦能如此。
鸨母长叹一声,伤然离去。
我仍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烟雨楼上弹奏我为独孤及写的词:
桨声灯影里,天苍苍,水茫茫。秦淮梦里痴望,泪长流,水长流,泪水尽头人未还。人未还,秋字当头,黄叶纷纷,烟雨楼内愁断肠,桃红柳绿又一年。又一年,琴声寒,孤影残,灯影桨声里,千年等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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