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了宁贞宫,心情糟透了,一方面为不能保护自己喜欢的人而内疚,另一方面为皇后的恶行而愤怒。我直奔皇后住处,劈头盖脸的问,为什么要杖打淑妃。皇后斜着眼看了我一眼,脸上布满了阴霾之色,听了我的质问,反倒哭丧着脸向我诉起苦来,对我说诗诗如何如何的傲慢,如何如何的出言不逊,说只是给了她一个小小的教训,皇上犯不着大惊小怪。听了皇后的狡辩,我怒不可遏,打了她一耳光,拂袖而去。
从此诗诗对我愈加冷淡,可是诗诗越是这样我却爱她越深。每次从宁贞宫出来,我都会站在以前诗诗站过的那棵高大的桑树下,久久不愿离去。冬日以来的第一场雪使这棵桑树的叶子全部凋零,但光秃的枝干仍顽强的生长着,我知道来年的春天这棵桑树会再次满树绿荫。可是我和诗诗呢?我和诗诗的爱情会有第二个春天吗?静修堂的那一年是快乐的,可为何这样的日子如此短暂?诗诗,你到底要我做什么?诗诗,你告诉我,诗诗!
我二十二岁生日的那一天,母后给我送来了一批新的太监。母后说,那些老的太监靠不住。后来我才知道,不是老的靠不住,而是新选进来的那批太监都是来自母后的故乡南石镇,真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不过我向来对这类芝麻大的小事并不在意,母后想怎样就怎样吧。母后隔一年半载不弄出几个新的花招,她就会觉得无聊的。可是我不喜欢太监,不喜欢他们尖细的嗓音,不喜欢他们扭怩的姿态,不喜欢他们苍白的手。不过这种不喜欢仅仅是一种直觉,我尊重每个人的生命,当然也包括这些太监。
我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鹤立鸡群的太监,其实他并不是太监。当那些太监们一字排开等着我去挑选的时候,我叹了一口气,向他们看过去。这些太监以及送他们进宫的父亲母亲都希望他们有朝一日能够飞黄腾达,衣锦还乡,光宗耀祖。所有的太监都低着头,都是一张粉嫩的脸,只有他高昂着头,目光桀骜不驯,那张脸呈现出一种健康的古铜色,那是男人特有的肤色。于是我叫退了所有的太监,只留下他一个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向目光犀利的母后怎么没有把这个不是太监的人认出来。
“你不是太监”。我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
我知道这样的一句话只有两个结果,如果他说他是太监,我会叫宫侍验身,如果他承认不是太监,就交给刑部处理。不过,如果他说他不是太监,我也许会对他刮目相看。
“是的。我不是太监。”他泰然自若地说道。“你为何混进宫冒充太监”?
“皇上很寂寞。而我能给皇上带来快乐,但我又不想做太监,所以就只能冒充太监了。”
他确实戳到了我的痛处。在这深宫之中,我喜欢的人都怕我,不怕我的人我不喜欢,就连我最爱的人诗诗都有意在回避我,我没有天伦之乐,手足之情,朋友之谊。所以我很寂寞,迫切需要快乐与新鲜。
“可是你又有何能耐能给我带来快乐,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我当然能够保证能给皇上带来快乐,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我就不会冒着被杀头的危险混进宫里来了。”
说完他领我走出宫院,并要我叫退了所有的宫侍。他站在一棵桧柏树下面,指着树梢顶端的一只白色鹭鸟让我看。等我抬起头向他指的方向望去的时候,只见一道白影冲天而起,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回到我身边了,手里拿着那只鹭鸟,“皇上喜欢这只鹭鸟吗?”我接过那只鹭鸟,轻轻抚摸着它白色的羽毛,它的眼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我曾经数次长久地伫立在宫院仰望蔚蓝的天空,我常常幻想自己是一只普通的鹭鸟,能够来去自由。可不曾想到这样一只鹭鸟就这么轻易地落入人的手中。我放了那只鹭鸟。鹭鸟为重获自由而兴奋,扑扇着翅膀飞到空中。然而它的自由是短暂的,我看到一把薄薄的宛如柳叶的飞刀射向了那只鹭鸟,那只鹭鸟还没来得及惨叫一声就直直掉了下来,那把飞刀插在鹭鸟的咽喉处,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寒冷的光。
我终于明白这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子凭什么给我快乐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轻功如此之好,刀法如此之快的人。我向他露出了舒心的笑容,我很少会有这样的笑容,在这深宫之中每个人都戴着一副假面具。我曾经对诗诗这样的笑过,不过那是一年前在静修堂的事情了。这是一个秋日的午后,阳光一片一片的落在凋零的黄叶上,那金光闪闪的黄叶宛若一只只美丽的飞蝶在翩然起舞。我似乎看到了一丝快乐的曙光。
我对男子说,“你有这等好身手何必委曲求全做假太监,从今日起就做我的贴身侍卫吧”。
那个男子立马向我叩谢。
那男子告诉我,他叫东来,紫气东来的东来。
我知道作为一个皇上做出这样的决定未免太过于草率了,我甚至连东来的来历都没有询问就让他做了我的贴身侍卫。我厌倦问一个人的来历,我觉得每个人的来历都很复杂,就像大臣们拟写的奏章一样,冗长得让我头疼欲裂。所以我自认为我不是一个好皇帝,常常做一些在别人看来很荒唐的事。没办法,谁叫我是一个不愿做皇帝的皇帝呢?
我任命东来做我的贴身侍卫一事很快传到了永寿宫。这三宫六院里每一个角落似乎都有母后的眼线,没有什么事她不知道。出乎意料的是,原以为母后会怪罪我鲁莽行事,可母后却说她亲自招见过东来,东来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武将之才,让他做我的贴身侍卫,我的安危就有保障。母后在谈到东来的时候,眼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面色红润,宛若一个怀春的少女。
我同样也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诗诗。诗诗仍在宁贞宫绣着她红日旭升的图景。我不明白诗诗没日没夜地绣着同一幅图景为什么不感到厌倦,我整天当皇帝都感到厌倦了。诗诗听了我的进述,不小心又让针扎到了手指。细密的血渗出来汇成一滴,滴在了那轮鲜红的红日上。只是诗诗的表情依然冷漠。诗诗说,“皇上还是快回去吧!皇后马上就要来了!”
我终于发怒了,这个女人怎么如此不可理喻!为什么总是说这样一句刺激我的话!
“诗诗,你听着,在这宫里面皇后再大也没有我大”!
说完拂袖而去,此后半年都不曾跨进宁贞宫。这是我第一次向诗诗发火,也是最后一次,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可我实在忍不住了。
认识东来是我的帝王生涯里的又一次奇遇。我之所以后来成为人人皆知的江湖皇帝,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受东来的影响。东来给我讲述了很多江湖上的奇闻异事,在东来生动的描述里,我对以前从未接触过的刀光剑影的江湖充满了向往。我第一次从东来的口中知道了江湖上四个传奇般的人物——独孤求败、东方不败、曲风、曲沙。这四个人的名字闪电般的掠过我的脑海,我很快就记住了这四个人的名字,而且对东方不败这个名字有很特别的感觉,但特别在哪里我却说不出来。
东来成为我的贴身侍卫的第九天,我为东来在皇宫偏僻处专门修建了一个练武场。因为东来每天晚上都要练习他的飞刀。有一次,正在练飞刀的东来模糊中见一黑影闪动,天生警觉的东来以为是刺客,一把明晃晃的飞刀随即射了过去,那黑影应声倒地。东来跃过去一看,不是刺客,仅是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而已。太监八成是深夜起来方便,不料却遭如此下场。为了不再伤及无辜,我就在皇宫后院一块空地上专门为东来修建了一个练武场,赐名为“东来武场”,设为禁地,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擅自进入。
东来武场四面都有高大围墙,四角各有一棵苍天古樟,一排排靶子沿墙而立,间隔如一。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东来都会来到武场。一枚、两枚、甚至几十枚柳叶飞刀同时向四面八方飞出,疾风劲雨一般,千万道白光一闪而过,瞬间武场四面靶子的靶心全部插上了雪白的飞刀,飞刀与靶子碰撞的声音诡异而奇特。若碰上清风朗月,我会去武场观看东来的绝技表演。每次我都看得胆战心惊,害怕那飞刀不长眼睛似的向我飞来。其实东来的飞刀每一把都长了眼睛,射杀的目标分毫不差。
我问过东来为什么选在晚上练刀。东来说,“我的飞刀不仅靠着我的眼睛杀人,更靠我的感觉杀人。在没有光线的地方,我准确而灵敏的感觉就可以告诉我,我的目标在哪里。”
“真有这等神奇”?
“不信,皇上可以试我一试”。
于是我拣起地上的一块断木向东来左侧扔去,断木在落地的时候被东来的飞刀击成了木屑,我闻到木屑里有一种特殊的香味。我又拣起了好几块断木向不同的方向扔去,东来的柳叶飞刀在月光下异常醒目,断木被一一击中,化成更多的木屑,顿时整个武场都弥漫了这种木质的特殊香味。
我击掌称赞东来的飞刀。
可是东来却叹了一口气,“可惜我这飞刀在独孤求败、东方不败、曲风、曲沙眼里也只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东来说完,发出最后一枚飞刀,“皇上可曾习过武?”
“习过内功。至于招术,都只不过是些花拳绣腿而已”。“哦?皇上习过什么内功?”
“易筋经”。
我想到了诗诗。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诗诗了,不知道她在宁贞宫是否安好?是诗诗给了我《易筋经》,并不是她教给我的,诗诗从未习过武。诗诗凭借她过目不忘的记忆术给我默写了三部内功心法——《易筋经》、《神照经》、《北冥心经》。我选了自认为最厉害的《易筋经》研习,半年后便感觉神清气爽,精力倍感充沛,长期以来困扰我的失眠症也自动消失了。一年后,诗诗叫我试一试修习《易筋经》的效果,我在静修堂的竹林里轻轻发了一掌,顿时我感觉一股强劲的风自我手中发出,竹林里竹叶漫天飞舞,细长的湘妃竹被吹成了弓形。诗诗站在竹林里,掌风带动她的衣裙,她站在那里似倒非倒,向我妩媚地微笑,满天的竹叶落满她的全身。
东来听说我练了《易筋经》,月光下我隐约看见他的脸抽搐了一下。他告诉我《易筋经》是禅宗老祖达摩所创,禅宗二世慧可大师得之于老祖。但他苦读钻研也不可得解。于是遍历名山,访录高僧,求解妙谛,后在四川峨眉山遇梵僧般刺密谛,二人互相启发,经四十九天遂理清书中佛学。十二年后,又遇唐朝开国功臣李靖并与之谈论三日三夜,方将《易筋经》的武学奥妙解开,从此成为少林秘笈。这一内功威力极大,圆一身之脉络,系五脏之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断,气自内生,血从外润。
我听了东来对《易筋经》的讲述,心里感到很疑惑。依照东来的说法,《易筋经》是少林秘笈,可诗诗却说是天竺国内藏经法。东来说得有理有据,我更相信东来的说法。我感到很悲哀,内心的刺痛如浪汹涌,诗诗,我那么爱你,你为什么要骗我?
东来说我有《易筋经》作底子,再苦学一门上乘轻功和上乘刀法剑术就可与江湖四大高手比肩了。
我仍沉浸在诗诗欺骗我的悲伤之中,随便应付了东来一句,我久困深宫之中从哪里去找上乘轻功和上乘刀法剑术呢?
东来说他愿意教给我他自创的轻功幻影身法,至于刀法剑术,东来问我想要学什么。我说剑术。不知为什么,我对剑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遐想,梦里曾多次出现我御剑飞行的情景。在我看来,一个“剑”字把江湖上的浪漫气质和侠士精神体现得淋漓尽致。然后东来为我想出一个法子,那就是以朝廷的名义搜集网罗普天下之宝剑、剑谱,凡自愿捐赠祖传宝剑、剑谱者悬赏黄金千两。天下之大,宝剑、剑谱之多,必能挑出其中精华。
我心不在焉地接受了东来的主意,离开武场的时候,我心里依然充满悲伤,诗诗,你为什么要骗我?
不多日,搜集剑器、剑谱的工作在民间如火如荼地开展。尽管一次母后在夜里看望我时无意间看到了我的草诏,气得脸色发青,连珠炮似的说出一大堆理由不同意我的做法,说我作为一国之君不好好治理朝政却沉迷于旁门左道与江湖巫术,大好江山迟早有一天会断送在我的手中。可是我心意已决,任何人的劝阻都无济于事。我做的每一件事母后都一清二楚,但几乎没有一件事情让她感到满意的,而母后做了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知道了我也很少干涉。更让我怒火中烧的是皇后竟然也来凑热闹,极力劝说我不要如此冲动,我一脚把她揣下了凤榻,皇后哭哭啼啼地跑到母后那里去了。本来我就对皇后憋了一肚子火,听宫侍们说皇后经常光顾宁贞宫,八成是去为难诗诗,这一脚算是我为诗诗出的一口恶气吧。人生难免会疯狂几次,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就让我疯狂一次吧。
在巨额财富的诱惑下,各色人等从四面八方涌至京城,云集在宫门口,准备上贡他们所谓的家传宝剑和剑谱,上贡队伍自宫门口排成数条蔚为壮观的长龙。每一个人都希望一夜暴富,从此锦衣玉食,一劳永逸。东来亲自担任鉴定官,对每一把剑、每一本剑谱进行观摩、研读,旁边的文书对上贡者的姓名等情况进行一一记录。宫侍先发给上贡者往返盘缠,等确定确实物有所值时再给赏金千两。只可惜堆积在宫门口的那些剑器大都是破铜烂铁,还有很多可以明显看出来是临时赶制的。在财富的刺激下,天下间兴起了一股冶炼铜铁的高潮,铜器、铁器作坊一夜间在长安城遍地开花,他们大肆砍伐树木用作燃料,不出几天,一片绿树萦绕的山丘几乎棵木不存。如此下去,全天下树木岂不会消失殆尽?我心疼每一片森林,于是我下旨停止了这项劳民伤财的活动。
我接受的最后一把剑和最后一本剑谱是一位云游高僧所赠。当时上贡活动已经结束,宫侍叫他留下剑和剑谱就可离开,可云游高僧执意要见皇上。消息传至我耳中,我降旨接见云游高僧。不多时,云游高僧已步履轻盈而来,白须银髯,精神矍烁。云游高僧未曾向我行任何的礼数,也不曾说只言片语,一把剑和一本剑谱就向我旋转飞来,速度极其缓慢。我接住了剑和剑谱,那剑鞘上写着“万千神剑,慈悲为怀”,而剑谱上写着“万千剑法”。当我再一次抬头望向云游高僧时却已不见他的身影,我跃下台阶,追至殿外。只见云游高僧已经飘然在半空之中,白色的发丝和袈裟向后飞扬,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感觉。皇后恰恰也看见了这一幕,却吓得面如土灰,以为是神仙下凡,立即跪倒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一向骄横的皇后此刻显得如此滑稽、可笑。云游高僧缓缓留下一句“终南山上,必有一见”后飞身向西离去。我满脸诧然,长久地站在那里,仰望着云游高僧逝去的方向,不肯离去。
万千神剑和万千剑法。当我把剑和剑谱拿来给东来看的时候,东来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银色的剑鞘,眼里闪烁着和我一样惊喜的光芒。东来拔出了那把剑,那是一把长而细软的剑,白色如月亮一样的光芒把黑夜的宫殿照得如同白昼。东来说,“如果皇上习得此剑法就可与江湖四大高手比肩了。皇上也不必整日待在深宫之中,来去自如的愿望指日可待了。”
按照剑谱上记载,要习得万千剑法,必须要有深厚的内功和上乘的轻功,困为练习万千剑法的时候必须选择一个明净的湖泊,对着湖中自身的倒影练剑。万千剑法的精妙之处在于练到极处能一剑幻化出千万道剑影,致使对方分辨不出哪是实招哪是虚招,虚招可伤人,实招则杀人,而且速度极快,如幻影一般。
我有《易筋经》做底,又刚刚习得东来教给我的幻影身法,所以练习万千剑法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按照东来的建议,我在离长安三十华里的一处旷野中选了一块美丽、安静、有许多湖泊的地方圈起来作为皇宫专门猎场,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进入。
我已经把朝中大事暂时交给了母后,在母后绝望的眼神里,我开始每天在围场对着湖泊练剑。那一个个明净的湖泊美丽得让我沉醉,使我不忍心拔出我的剑。水平如镜的湖面没有一丝波纹,也没有一丝杂草,湖水清澈得可以看见湖底自由自在游泳的鱼。我飞旋穿梭于湖泊的上空,俯视着湖中苍蓝色的天空和天空中缠绵舒缓的缕缕白云,偶尔有几只飞鸟飞过,俯视着湖中不断变幻的剑影练习万千剑法。初练万千剑法有一个苛刻的条件,那就是湖面必须没有丝毫的风,否则湖中变形的剑影会困扰你的剑招,而当你练至五层时,湖面有风反而有助于你练剑。
我在碧波万顷的上空练剑的时候,东来却在一望无际的草滩上练飞刀。东来的飞刀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一片薄薄的柳叶都能置一个人于死地。齐膝高的灌木丛中突然蹿出一只土灰色的野兔,在空中一直等待猎物的苍鹫凶猛地俯冲下来,然而随着两片飞刀悄无声息的飞过去,苍鹫和野兔齐齐倒下。丧身在东来飞刀之下的还有狍子、獐子、旱獭、草原鼠。每当日落时分,当我结束练剑的时候,东来就站在一大堆野物旁边微笑着等我过去,晚霞映照着他那张古铜色的脸,旷野的风吹起他那白色的长袍,英姿飒爽。
这时候我会和他一起生起一堆篝火,熊熊的篝火燃起袅袅的青烟,我和东来拿起已烤得喷香的野物大块朵颐。不多时烤肉的香味弥漫了整个草原。我和东来一边饮着从宫里带来的虎骨酒,一边无所顾忌地咬着大块大块的烤肉,脸上的笑容比篝火还要灿烂。我久居宫中,从来没有体验过如此富有情趣的野外生活,蓝天白云,绿树丛林,草甸湖泊,美酒佳肴,人生如此,其乐何求?这时候我想起了诗诗,要是诗诗在我身边那就更完美了,总有一天我要带诗诗来这个地方,与她一起分享这份超越世俗的美丽与快乐。
可是,每当我和东来策马奔出围场的时候,我的内心就会涌起一股莫名的忧伤,像晴空万里的蓝天突然飘来一朵厚重的乌云。我常常想,我这样做对不对,我是一个皇上。却沉迷于皇帝不该做的事当中无法自拔。我不是一个皇帝!我不是一个好皇帝!
当我的万千剑法初成之时,晃然已过了两年,当我的最后一剑劈向湖面的时候,巨浪排空,如雷贯耳,如雪一样洁白的浪花中翻滚出一条条金黄色的游鱼,而当那一条条金黄色的游鱼再一次落下来的时候,却成了一具具美丽而凄惨的浮尸。那一刻我感到很难过,我觉得我太残忍,一瞬间就杀死了那么多可爱的生灵。我为死去的游鱼流下了一滴眼泪,若游鱼在天有灵,请原谅我的无意和过失。
我练成万千剑法之后第一个去看望的是诗诗。我要告诉诗诗从此以后我们不必再困在深宫之中,我们想去哪就去哪。可是当我走进宁贞宫的时候,一股寂寥悲凉的气息向我袭来,偌大的宁贞宫没有一个人影,窗棂、九龙屏风上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诗诗呢?诗诗去哪了?“诗诗!诗诗!”我焦急地呼唤着。
见无人回应,我走出了宁贞宫,迎面碰上一位匆匆而过的宫女。我抓住宫女的手臂,“淑妃去哪里了”?
宫女吓得瑟瑟发抖,“启禀皇上,淑妃娘娘被关押在冷宫”。冷宫!
我大惊失色,心急火燎地赶往冷宫。
我从未去过冷宫,不知冷宫是一副怎样的景象。当我走进幽暗凄清的冷宫时,我看见被关押在牢里的女囚,个个披头散发,哀号不断。她们见到我像见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牢狱两边伸出无数只干枯的手胡乱地抓着,企图抓住我的衣袍让我停下来,还伴随着一声声无比凄切甚至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但我见诗诗心切,并未停留,尽管我走过的时候心里也一阵阵剧痛。
我终于看到了诗诗。诗诗被单独关押在一个静如死寂的房间里,房间里终日不见阳光,空气里弥漫着腥臭腐烂的味道。诗诗蜷缩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用一堆干草盖住了身子,曾经美丽乌黑的发丝已经落满尘埃,披散着垂下来,盖住了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两片干裂的唇紧闭着已经渗出了细密的血珠,只是她那双眼睛依然澄澈如水。
诗诗见到我的时候淡淡地说了一句,“皇上,你终于来了。”随即眼泪夺眶而出。
诗诗这一句简单的话让我肝肠寸断,泪如泉涌。我抱起削瘦的诗诗,“诗诗,我们离开这里,我们离开这里……”
诗诗伸出冰冷的手抚摸着我的脸,“皇上,别哭。诗诗在这里过得很好,很好。”
我打开了所有牢狱以及女囚手上的铁链,成百上千的女囚跪在我面前,向我叩头致谢,她们当中最大的已近七十,而最小的才十四五岁。我不知道她们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被关在这里。“你们都离开皇宫吧,都离开这里。”
诗诗是被皇后关起来的。后来冷宫里的一位宫侍告诉我,在我外出练剑的这两年里,皇后经常带着一帮侍卫骚扰宁贞宫,为难折磨诗诗,把对我的不满全部发泄在诗诗的身上。皇后经常用木夹子夹诗诗的十指,好几次诗诗都被木夹子弄得昏死过去。皇后每次来都看见诗诗在绣一幅红日旭升的图景,于是就偏不准她绣,可诗诗也没把皇后的话放在眼里,仍然没日没夜地绣那幅红日旭升的图景。皇后一怒之下就把诗诗打进了冷宫。打进冷宫还不算,每隔一段日子还亲自来折磨诗诗一次,这样的日子已经有一年了。
我第一次对皇后动用了刑罚,因为我实在不能忍受皇后对诗诗进行如此非人的折磨。我当着母后的面叫宫侍打了皇后二十大板,直打得皇后哭天抢地才罢休,母后不忍听到皇后的哭叫提前离去。
皇后受了责罚怒气难平,竟然连夜修书一封,向吐蕃国王诉苦,痛陈王国对她如何如何不礼,要求吐蕃国王立马进军,对王国挑起战争云云。皇后的修书被母后的亲信半路截断,消息传到母后那里,母后勃然大怒,皇后此举完全催垮了她在母后面前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信誉。母后亲自训斥皇后的时候,皇后耷拉着脑袋默不作声,一副逆来顺受的委屈模样,竟然使我觉得这个一向骄横的一国之母有点可怜了。
诗诗在宁贞宫安心静养了一个月,身体状况才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
在诗诗疗养的日子里我决定带她出宫进行一次微服私访,我想这样可能有利于消除诗诗的心灵创伤。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诗诗时,她竟然开心地笑了,她笑得那么甜美那么灿烂,连宫院盛开的虞美人都比不上她的笑容。这是诗诗成为淑妃以来第一次向我露出这样的笑容。“诗诗,你终于笑了。”我对诗诗说。
我微服私访一事,母后破天荒地给予了我很大的支持。“是时候该出去走走了。记得你父皇在世的时候,每年都出宫巡游一次,每次都收获颇丰,希望你也不例外。只是母后要叮嘱你一句,出宫在外千万要小心。”
明哲十五年,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在母后的泪眼朦胧中,在大臣们的恭送下,我和我最亲密的两个人——诗诗、贴身侍卫东来登上龙辇凤舆,缓缓驶出了囚禁了我二十三年的皇宫。当宫门洞开的那一刹那,我掀起龙辇上的黄缦红绫,一束金灿灿的阳光射进来,我满脸光辉,恍若隔世。一个世纪已经结束,一个新的世纪就要到来,我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从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自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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