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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国.三生叹》 作者:语笑嫣然

第27章 九国夜幻青灯行 (2)

  花妖来势汹汹,白应轩拉着芸葭便跑。

  可他们哪里跑得过狡猾的花妖,顷刻便被堵在窄巷里。花妖瞪着芸葭,尖声问:“小濯都跟你说过些什么?有没有告诉你青灯藏在哪里?”芸葭使劲地摇头:“我不知道什么是青灯!”白应轩知道来者不善,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地抱着花妖,大喊:“芸葭,快跑——”芸葭呆呆地站着,看花妖一掌劈在白应轩肩上,白应轩滚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她如梦初醒,嘶声喊道:“不要伤他,我告诉你。”花妖的动作果然停下来:“你知道青灯在哪里?”芸葭强抑着害怕,反问:“小濯呢?”花妖媚笑:“他死了。”芸葭心头一惊,便说:“青灯在我身体里,你放了他,我便让你取走。”花妖眉头一皱,心道,驾驭青灯的法术小濯比我熟悉,他可以将青灯藏入普通人的身体,收取自如,我却不可以,眼下就算这丫头妥协,我如何能将青灯取出?如果我杀了她,就会破坏寄体,青灯是否也会跟着受损?

  这时,月光穿透云层,像银亮的薄纱覆盖下来,照着巷子里两棵合抱的含樟树。芸葭看见含樟树下缓缓移过来一道魔门,她忽地将牙关一咬,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冲上去,抱住花妖,向那道魔门里跳去。

  变故猝不及防,白应轩伸手去抓,却只抓到芸葭的一片衣角。

  魔门只开瞬间,立刻就合上了,巷子里重新恢复死寂。白应轩看两头茫茫,看不见花妖,也看不见芸葭,忽然心里一沉,半晌也站不起身来。

  白应轩在房家坐了一整夜,门外稍有风吹草动,他便冲出去看,只盼着是芸 葭回来了。采珠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只三言两语简单地交代了,说得不清楚,采珠再问时,他便发了火,说:“芸葭如今生死未卜,你怎么就不能安静一点儿?”采珠一掌拍在桌沿:“芸葭芸葭,你一口一个芸葭,将我置于何地?你不觉得你对她的关心太夸张了一点儿吗?”白应轩喉咙一堵,说不出话。可是芸葭到底怎样了?她在修冥界生死未卜,自己却只会担心,什么也做不了。他满脑子都是芸葭,芸葭的眼睛,芸葭的声音,芸葭的笑容……他充满了恐惧,仿佛从来没有这样狂乱担忧过。

  天渐渐亮起,白应轩一宿未眠,神思恍惚,隐隐听到虚弱的敲门声。他已濒于绝望,无力地拉开门闩,忽然觉得怀里一软,低头再看时,那个倒进怀中的女子不是芸葭是谁?

  他心头一紧,将她搂在怀里,几乎以为这还是他的梦境。直到芸葭也缓过神,和他说话,他才晓得这不是梦。

  芸葭是真的回来了。

  除了有一些擦伤,她并无大碍。

  白应轩很是疑惑:“芸葭,你是怎样摆脱那红衣妖女的?”芸葭匆匆地喝了一口水,却被呛得不停地咳嗽:“大概是我运气好,总之……总之就是一直逃,最后总算是逃过了吧。”白应轩看她神态有异,好像并不愿意提起在修冥界发生的事情,他也就不好再问,只想她回来了就好。她回来了,他心里顿时觉得轻松,就好比那个死里逃生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采珠进来时,看见芸葭,便狠狠地瞪了白应轩一眼,讽刺道:“我还真以为是什么凶多吉少了,这不就平安回来了吗?妹妹,你可不知你这一失踪,把你的未来姐夫急得六神无主,我真怕他要跟着你去了。”芸葭听出姐姐话里有话,尴尬地看了白应轩一眼,轻轻道了一声:“我回房了。 ”采珠极其不屑,冷哼一声便和芸葭一起跨出厅堂,两人一左一右各自离开了。

  芸葭进了卧房,白应轩却跟过来,手里还拿着一瓶金疮药:“你有没有受伤?”芸葭只笑了笑:“只有一点儿皮外伤,家里是开医馆的,金疮药多得是,未来姐夫,你不必费心了。”她故意喊他未来姐夫,那称呼让两个人听着都觉得尖厉心酸。

  这时,又听得院外传来一声疾呼:“姑娘——”芸葭听出那似乎是小濯的声音,可是花妖不是说小濯已经死了吗?她急忙冲出去,见小濯正从院墙上跳下来,衣衫褴褛,颇为狼狈。小濯受了伤,连走路都有些虚浮。芸葭扶他进屋躺着,方知道花妖当时只是信口开河,她并没能杀了小濯,而是被小濯潜进水底逃脱了。小濯问:“青灯呢?”芸葭说:“还在我这里。”小濯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将真气凝于指尖,在芸葭的后颈一拈,青灯又浮上他掌心。可是,青灯却没有光了。上一次芸葭看见青灯的时候,它通体散发着绿色的光芒,恍如暗夜里的萤火虫似的,但这次它却是黑沉沉的,灯壁都蒙了一层灰。芸葭瞪着小濯:“为什么会这样?”小濯神态凄然:“哎,我果然还是来迟了。青灯在你的身体里寄居得太久,已经被阳气侵蚀,变成一盏普通的灯。我如果按照约定,三日之内找到你,拿走青灯,它就不会这样。可惜,我为了摆脱花妖的纠缠花去了太多的时间。”小濯说着,将青灯收入袖中,起身道:“但不管怎样,也是我给你带来了麻烦,姑娘,谢谢你,我告辞了。”芸葭也不知道说什么,只低着头发呆地站着,忽然感到一阵疾风吹乱了胸前的青丝,那风吹得她毛骨悚然,她定神一看,竟见小濯扑向白应轩,一把扼住他的脖子。

  芸葭大惊,喝问:“小濯你干什么?”小濯刚才一心想着青灯,只顾着与芸葭说话,并没有注意到白应轩,当他终于发现有他在场,立刻便动了手。他微微侧过头,道:“姑娘,既然你能看见魔门所在,也必然能看见这个人头顶的绿气吧?”芸葭道:“是的,那又如何?”小濯道:“他跟我一样,是生魂,他本该是属于修冥界的。” 白应轩听他们的对话,一脸茫然与惊骇:“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小濯冷声道:“你自然不懂,你不愿意接受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所以强迫你自己不去相信,大概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你并不是正常的人,不过是有着常人外表的生魂。”芸葭一直不敢追究的疑惑,却被小濯三言两语解开了,她望着白应轩,望着他额心的裂纹,头顶的绿气,心中仿佛受火油煎熬。小濯道:“青灯受损,生魂乃是祭灯的上选,只要青灯将他吃下,便可以恢复往日的灵气。”芸葭听小濯这样一说,只怕他立刻就要对白应轩下手,她猛扑过去,抓着小濯的袖子,嘶声道:“求求你放了他——”小濯漠然地一挥:“生魂难寻,怪只怪他运气不好,我必须挽回青灯!”芸葭被他那样一推,撞翻了架上的花瓶,花瓶的碎片扎伤了她的脚,鲜血淋漓。她重又扑上去,小濯的掌心射出一道剑光,剑光狠厉,白应轩早吓得魂飞魄散,大呼:“芸葭小心!”芸葭却一点儿惧意都没有,任由那剑光靠近她,只差一瞬就要刺进她的眼睛里去。

  小濯见状,眉心一凛,忽地将剑光收回。他怒喝道:“你不要命了?”芸葭心急如焚,转身死死地抱住白应轩,凄声道:“你若要将他当成食物喂给青灯,就连我也一起杀了,将我的魂魄也填进你的灯里去。这一生,他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他若死了,我就为他陪葬。”眼泪无声滑落。有芸葭的眼泪,还有白应轩的眼泪,他们的眼泪交织在一起,织成一阕欲说还休的缠绵悲歌。半晌,屋子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小濯走了。一声不响地,像一道影子般消失了。

  只听白应轩在耳边低叹一声:“他走了。”芸葭如梦初醒,猛地松开手,退后两步,支支吾吾道:“我,我——”可是却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刚才的失态,甚至不敢抬头看他。

  白应轩似有话说,先唤了她一声:“芸葭?”她几乎跳起来,心乱如麻,不管白应轩要对她说什么,仿佛都是千斤巨石,万重海浪,都是她承受不起的,她逃似的冲出了房间。

  那一日,芸葭离开了,便没有再回房家。她住在景霜城最贫穷的地方,一间破烂的茅屋里,像个无家可归的乞丐。她不能再看到白应轩,一眼都不行。当时情急失态,她竟然说出那样的话,她恨不能把自己的舌头剪掉。可是舌头能剪掉,心能吗?心里面,装着的那个人,是和魂魄相交缠,剪不掉烧不化的。她只能躲。她想着想着,慢慢地抱头哭起来,声音低低的,压抑着。哭了一阵,视线之中忽然出现一双黑靴。她抬头一看,竟是小濯。她含泪苦笑:“你还是决定要杀我吗?”小濯有些吞吐,说了好几个我,都没有说出下文。

  那以后小濯也在茅屋旁边的马厩里住下来。马厩里没有马,是荒废的,只铺满了稻草。芸葭清早起床看小濯蜷曲着倚在角落里,她忍不住上前质问他:“青灯我已经还给你了,既然你不杀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小濯索性不说话,他一沉默起来,脸色黑得比漫天乌云还可怕。天色越来越暗了,不一会儿便落起瓢泼的大雨来。马厩的棚挡不住雨,水帘子从缝隙里哗哗渗下来,芸葭一看,皱眉喊道:

  “你进屋来吧。”小濯愣了愣,没有动,还是冷冰冰地站着。雨水很快湿透了他的衣裳。芸葭跺了跺脚,跑过去拉着他:“跟我进屋去!”他被她拽着,亦步亦趋,进了房门,一阵暖意瞬间涌遍。

  她冷哼一声,道:“你这人好生奇怪。”说罢,才想起他是魂而不是人,便讽刺他道,“你们修冥界的‘人’是不怕日晒雨淋的吧?”小濯动了动嘴角,问:“你讨厌我?”芸葭一愣,态度软下来:“你放过我和白大哥,我不应该讨厌你的。”小濯听芸葭说不讨厌他,心里的阴云散了不少:“我担心花妖会再为难你。”芸葭问:“所以你留下来是想保护我?”小濯点头。

  芸葭又问:“你不会再想拿白大哥祭青灯了吧?”小濯道:“你不许,我就不会了。我可以再找别的生魂,这世间能够用来祭灯的,不止他一个。”你不许,我就不会了。这句话说得乖巧,仿佛说话的人还是三岁孩童似的,芸葭忍不住笑起来。突然,眼前的事物好像都飘浮起来,交错旋转,还有许多重影。她踉跄两步,扶住桌沿。

  小濯脸色一变,问道:“你怎么了?”她眨了眨眼睛,一切好像又恢复如常了。她道:“没什么。”院门外好像传来小孩子放鞭炮的声音,芸葭缓缓坐下,问小濯:“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小濯摇了摇头。

  芸葭道:“今天是姐姐和白大哥成亲的日子。”说罢,漫天的雨帘仿佛都带着欢快,吹奏着喜庆的乐章,芸葭的脸上挂起笑容。

  谁也不知道有多少哀伤都腐烂在那笑容底下。

  那夜,芸葭做了一个噩梦,梦里面是有人想要轻薄她,撕破了她的衣裳,她哭着抓起一把弯刀,断了那个人的一条手臂,鲜血瞬间淹没了她。她挣扎着醒过来,却看见小濯就坐在床头,低眉敛愁地紧紧盯着她。她慌忙扯住被子,问:“你怎么还不休息?”小濯说:“我听见你在哭。”芸葭勉力一笑,道:“我只是做了个噩梦。”小濯不做声,起身走出房间,后脚尚未跨出门槛,又猛地退回来。

  芸葭一惊,便看门外来了一道身影。

  是那只花妖。

  花妖的神情极其狠辣,她不等小濯拔出剑,便已瞬间移形换影,到了芸葭的床前,手一伸,将芸葭提起,扼着她几乎一折就要断掉的脖颈:“我如果早一点儿发现你这么在意这位姑娘,就不必费那么大的力气对付你了。小濯,你现在肯交出青灯了吗?”芸葭被花妖勒得透不过气来,咳嗽着,两行清泪涌出眼眶。她望着小濯,小濯也正看着她,彼此四目交接,似有无尽话说。

  少顷,小濯暗暗地将握剑的手一松,从袖中掏出青灯,道:“你放了她,青灯就是你的。”花妖以前并未见过青灯,固然不知道此刻的青灯已经成了一盏普通的灯。小濯将青灯一抛,她便飞身去抢,小濯趁机抱过芸葭,带她逃了出去。

  他们逃到另一处废屋,小濯气喘吁吁,在芸葭耳边轻道:“她没有追来了。”芸葭推了推小濯,小濯尴尬地松开揽住她纤腰的手,眼神之中,有几许闪烁。

  芸葭道:“其实你不应该留在我身边,今日若不是我,你也不会受胁迫交出青灯。”是的,如果不是自己的拖累,小濯怎么会被迫交出青灯?

  可小濯呢?

  他何尝不知道,他若留在她身边,随时会为她招来花妖的追杀。可是,他若走,他又放心不下,怕花妖再像上次那样背着他来找她。

  是去是留,从开始到现在,他都在挣扎。

  然而却还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在支撑着他,说到底,留下来还是因为不舍吧,从他第一日将芸葭卷入这场纷争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是放不下她了。

  芸葭此刻心思一动,仿佛已从小濯的神态中看出什么,眼睛轻轻一垂,故意转过身去,望着一地银白的月光。

  小濯道:“青灯已经废了。”他故意说得轻巧,是想芸葭不必自责,青灯已废,花妖就算得到它,也难有作为。但是,芸葭怎能不知:“灯是废了,但花妖也可以找生魂来祭灯,不是吗?”她说完,小濯忽然见她一个趔趄扑过来,他急忙张臂接住,一看,她双眼无神,冷汗涔涔,仿佛很是惊恐。他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摇头,使劲儿地眨眼睛,抓着他,抓得他的袖子皱巴巴的,沾满了汗水。

  良久,她说:“我看不见了。”荒月潭的传说终于全部应验,芸葭的眼盲了。她每日都在屋子里坐着,可以听见虫子的鸣叫,甚至听见灰尘飘舞的声音, 但她的世界黑暗一片。只有小濯陪着她。小濯还是决定留下来,对芸葭悉心照顾,无微不至。他也想过,如果花妖有一日折回来想抓他祭灯,他便放手一搏,哪怕拼个灰飞烟灭,也要保芸葭的周全。总之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扔下她一人了。

  有时芸葭会说:“你是属于修冥界的,不需要为了我逗留在此。”每次小濯都不吭声,只做着他想做的事情。哪怕是到街市买鱼,回来给芸葭煲一锅鱼粥,又或者是打扫庭院,甚至在庭院里种上几株羽叶茑萝。

  那日小濯回来,神态间颇有些喜悦,芸葭好似也能感受到,便问他:“你有什么事情这么开心?”他道:“我听说眼盲之人可以用鹿血寒山上每日清晨的第一滴露水浇灌眼睛,七七四十九次之后,双眼就能复明了。”芸葭微微一愣,这个传说,她早已经知晓,这是白应轩在手札里记录的。只要一想到白应轩,她心中就会生出疼痛,想他此刻一定和姐姐相亲相爱,恩爱有加,早已经忘记她了吧。

  那之后,小濯每日都到鹿血寒山上去,每日都采回露珠给芸葭。一日一日,离光明越来越近,芸葭的脸上,却始终不见笑容。羽叶茑萝花开的那日,小濯没有回来。第二日傍晚,她依稀听到脚步声:“小濯,你回来了吗?”他道:“是的。”“你昨日到哪里去了?”“我……没什么。”芸葭眉心微微蹙起,忽又听得隔壁隐约有呻吟声传来,像是有人病了:“小濯,扶我过去看看好吗?”小濯隔着衣袖牵着芸葭,到了隔壁,方知道是一名老乞婆犯了病,心肺疼得厉害。芸葭给老乞婆把了脉,便要到附近的药铺里抓药。小濯牵着她缓缓地走在街上,忽听得一名女子的吼叫声。“芸葭,你竟然还在景霜城里——”芸葭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是姐姐采珠。她愕然,采珠却已经扑上来扇了她一个耳光。

  小濯脸一沉,一手护住芸葭,一手推开了采珠。采珠大哭道:“白应轩为了你,与我解除婚约。现在他死了,你跟我谁也得不到他……哈哈——谁也得不到……”她又哭又笑,语无伦次。

  芸葭僵硬地站了半晌,问小濯道:“她……她刚才说什么?”小濯不出声。芸葭加重了语气:“她说什么?”小濯喊了一声:“芸葭!”芸葭忽然推开他,在黑暗世界里狂奔起来,街上的人纷纷给她让行,她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便忍着疼,重新爬起来继续跑。

  她不知道她要去哪里,跑得近乎虚脱了,一双温暖的臂弯接住了她。她嘶声痛哭:“告诉我,你告诉我,刚才她说的不是真的!白大哥没有死!白大哥,白大哥,你是白大哥吗?”“是我,小濯。”芸葭只觉得胸口血气上涌,脑子一沉,昏迷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小濯已经将她带回了废屋。她在冰凉的草席上躺着,只乞求自己刚才听到的是个梦。可是,可是谁能够将她从噩梦中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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