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我又不认识他,为什么要去呢?
一定是个恶作剧,算了,还是赶快把它忘了吧。
我打开电脑,等待着我的网友小猫。
小猫很快就一闪一闪地跟我打招呼了:“你在干嘛?”
“有一个男的打电话约我出去,可我不认识他。”我说。
“那你去不去?”
“不去。”
“为什么不去呢?难道你不好奇吗?说不定会是个意外的惊喜。”
“我不要惊喜,我只想跟你聊天。”
“可我今晚有约会,不能跟你聊了。你也去赴约吧,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是我一定会去的,说不定是你的白马王子下凡了呢?可不要错过了一个好机会哟,我得走了,拜拜!”
小猫神神秘秘地怂恿我,然后不由分说地下线了。
我无奈地在地上转了几圈,最后决定坐下来整理富婆的资料。
我努力想集中精神,但我的胃总在一抽一抽地疼着提醒我,被我啃得秃秃的指甲敲在键盘上也有一点点疼,而且因为饿,感觉屋子里也越来越冷了。
我突然烦躁起来,伸手“啪”地关了电脑,站起身在房子里来回踱着步。
旋转餐厅?
那意味着见面后要有一顿丰盛的大餐?
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他找我究竟要干什么呢?
这件事情真是太奇怪了!
我极力抗拒着,同时我又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吸引着自己,那是肉体和感情的双重饥饿下产生的渴望,一顿可口的饭菜和一个声音动听的男人。
我快要不由自主了,但是,我有些害怕。
我习惯性地走到靠墙的一面大镜子前,站在那里看着自己。
镜子里面出现一张苍白阴郁的面孔,那是一种还没绽放就枯萎了的颜色。
脸上一幅灰色镜框的深度近视眼镜,把我的眼睛深深地隐藏在它的背后。
我的手指从脖颈处慢慢滑下,落在胸前。
我早就既震惊又悲哀地发现,尽管我是那么讨厌我的母亲,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还是越来越像她。
我阴沉的表情,窥视的眼神都跟她如出一辙,就连我的嗓音也跟她酷似。
以前我的男友接过我母亲打过来找我的一个电话,他拿起话筒一听就立刻把脸转向了我,那副惊慌失措的表情似乎我是我自己的一个替身。
后来他说,你妈妈一开口说话把我吓了一跳,我以为电话线那端才是一个真实的你。
关于我为什么回到这个城市,我想了很久,也许原因之一就是我的母亲。
有一段时间我一睡着就会梦见她,我在梦里跟她无休止地争吵着,最后就被气醒了。
我想我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她?
自从我离开家去外面读书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
我曾经那么恨我母亲。
我恨她完全失去了自我,那么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地侍候着继父,她知道他都可耻地做了些什么,可却不吭声,同时又千方百计地挑我的毛病,处处刁难我。
我从小就知道母亲不喜欢我,她看我的目光总是透过我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抛弃了我们的父亲。
她恨我的父亲,所以我成了代父亲受过的那个人。
再加上奶奶是个麻利强干又刁钻的人,因为嫌母亲的拖沓和愚笨,经常无端地欺负她。
奶奶不怪自己的儿子不好,反倒怪母亲没本事降服自己的丈夫,因此母亲的恨更增加了一层,但她不敢反抗,只会无能地把一腔的怨恨都转嫁到长得像奶奶的我身上。
母亲不爱我,我知道她对我是又恨又怕的一种感情。
因为父亲对她的背叛和抛弃,使她的心里充满了苦毒怨恨,她不肯接受现实,却总是试图想让我知道是因为我父亲才抛弃了她,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造成的。
小小年纪的我承受了过多的思想压力,我想她之所以养我,只是缘于她心底里的一种惧怕。
我上高中的时候,一天,父亲突然露了面,母亲惊喜异常,但她想不到丈夫回来却是要和她离婚的,因为他就要在城里和别的女人结婚了。
母亲十来年的怨恨、挣扎和盼望一瞬间全部都幻灭了。
离婚后母亲就带着我从郊区进城到了继父家,幸好我很快就出人意料地考上了大学离开了那个家。
回头想想要不是继父对我不停地骚扰,也许我就不能发奋学习考取大学了。
其实那时候母亲什么都清楚,但她却装聋作哑,因此,我对“贫穷”这个词的理解比任何人都深刻,而且有所不同。
那是仇恨、屈辱、恐惧和同情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混合物。
从小到大母亲对待我的态度给我的感情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而且因为生活的困窘让我对周围人的态度非常敏感,我过早地知道了生活的艰难。
在长大的过程中,我有意识并且努力地抗拒着流淌在我身体里的血液中存在的某种遗传基因,我想成为一个跟他们完全不同的人。
但是,母亲软弱中的刻薄,让人生恨的可怜相,麻木的思想和感情,还有父亲的风流、狠毒和不负责任这些秉性,似乎混合成了另外一种形式,在我的骨子里潜伏下来,偶尔在不经意间悄悄又顽强地显现出来。
令我痛苦的是,我偏偏对自己有着清楚的认识,就好像身体里存在着两个灵魂,它们相互对抗、争战,我觉得该做的做不到,不该做的却不由自主地去做了。
我不喜欢自己的样子,但又没办法改变。
其实我对母亲最恨的一点就是,她总说我是个祸水,不祥之兆,似乎我是个女巫之类的怪东西。
奶奶也曾经这样说过她,她顺理成章地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印象极深地记得她跟邻居们偷偷议论我时的样子,脸上带着恐惧、厌恶和诡秘。
她说我出生时院子外的几棵枯树上落满了乌鸦,足足鸹噪了三天,我一落地没几天爷爷就死了。
尽管母亲对风流韵事不断的父亲一直忍气吞声,几年之后他还是抛下了我们进城打工,从此无影无踪,使我们的生活陷入了困境。
我还不满十岁,奶奶也死了。
小的时候我并不介意,直到我长大以后,我渐渐相信了母亲的说法,又有很多人说了同样的话,说我这个人会给别人带来灾难。
就算是谎言,重复多遍也会让人相信的,何况还有事实就摆在眼前。
我的第一个男友是在上大学的时候认识的。那时我们都太年轻,让他激动的只有性,而我跟他在一起是因为他家里有钱。
他为了讨好我,经常送给我一些吃的和用的东西,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爱情。
毕业后我们为工作为生存四处奔波,根本没有了结婚的想法,两人不了了之。时间一久渐渐地也就把他淡忘了,毕业后一直没听说过关于他的消息。
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我说,他酒后跟人打架被人一刀捅死了。
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很麻木,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后来我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看着拥挤的人流,猛然想到那会不会是我的原因?我的心脏立刻乱跳了起来,匆匆回了家关起门来,我吓坏了。
第二个男人是我的同居男友,我们在一起两年,后来他开始吸毒,心理和生理都逐渐变态。
他很少再跟我说话,热情只是在床上突兀地被唤醒,又匆匆地结束。
我再不能忍受他突然醒来时那双惊悚的眼睛,陌生地看着我,好像不知身在何处。更可怕的是在我心情极度痛苦的时候在他的怂恿下也尝试了几次毒品,也经常开始惦记那种奇妙的东西。
经过很长时间彻夜不眠的思考,一天早上趁他魂飘天外正在昏睡的时候,我收拾了衣物跑到火车站,买了一张车票离开了那个城市。
过了不久,他就因一次吸毒过量而离开了这个世界。
从那以后我更加坚信自己是个不祥之物,我不敢在一个地方久住,我怕别人知道我是个这样的女人。
我养成了一个照镜子的习惯,我常常在镜子里观察自己跟别人究竟有什么不同,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细长腰身、面孔阴郁的女人,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我竟然害怕自己,我的身体里有一个邪恶的东西是自己所不能掌控的。
我总是会想,如果我再结识一个男人跟他有了亲密接触,他是不是也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呢?
我很多年前就患上了失眠症,经常使用大量的安眠药物,不知道自己是睡还是醒,总把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跟梦境混在一起。
而且我还得了个奇怪的病:经常在上班的路上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没锁门或是没关煤气?
其实我明知道我已经都关好了,可我还是必须得跑回去看一下,心里才能踏实。
如果我偶尔碰见了一个眼熟的人却想不起来这个人跟自己究竟有什么关系的时候,我会一整天苦思冥想,无心他顾,直到想起来为止。
为此我很痛苦,去看了心理医生,他说我这是神经官能症的一种,叫做“强迫性思维”。
我还有轻微的自虐倾向,医生说那是因为儿时心理受到伤害造成的,潜意识当中总认为自己犯了错,而想惩罚自己。
我想医生是对的。我有两颗烂牙一直不敢去拔,就让它们时不时地在口腔里隐隐作痛。
我还害怕很多事情,总愿意更多时间呆在一个自认为安全的地方,不愿意跟人接触,好像离抑郁症也不远了。
我继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问自己那个男人究竟是谁?他长什么样子?
听声音倒是满有吸引力的。
可进入黑暗的城市是可怕的,谁知道在哪个角落里隐藏着什么罪恶呢?呆在家里都不一定安全,不能随便出去。
我又想起了令人们惶惶不安不断议论纷纷的凶杀案,凶手还没抓到,听说他经常在江边这一带作案,我可不愿意冒这个险。
我正在小屋里走走停停的时候,窗外突然“砰”的一声炸响,我连忙走到窗前朝外望去,原来是一个焰火在远处升上了夜空,接着五彩缤纷的火花此伏彼起,爆豆一样喧闹开了。
对了,我几乎都给忘了,今天是市庆日,听说有大型的彩车游行活动。
大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商场的霓虹灯在夜色中闪烁,眨着眼在招揽着顾客。
这样热闹的周末夜晚,我为什么不能出去走走呢?
我刚失了业,而且口袋里只剩下十几块钱,事情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我必须吃点东西!
我拧开水龙头洗了个脸,然后就换衣服。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穿上了那件长羽绒大衣。
下楼的时候看了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正好还有一刻钟。
当我混入人流中的时候,我开始后悔了,但是这时我已身不由己。整个城市的居民似乎都拥到了大街上,像一股洪流,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超过了心理上所能承受的范围。
前面的人不断地被后面的人推动着,脚步不由自主地朝前迈动,前后左右找不到出口。
我的心里逐渐恐慌起来,空气中好像流动着一股众多人体分泌出来的腺素,隐含着易怒、狂燥等危险的兽性。
人群似乎在渴望着一种事态,一种发泄。
我的手脚冰凉,头也嗡嗡作响。
我不知道自己将要被簇拥着走向哪里,茫然四顾,看到的全都是乱哄哄的一颗颗人头,我一心只想回到我那小小的安静的屋子,可是我回不去了。
人流裹挟着我加速朝市中心的广场拥去,以那里为中心的游行活动已经开始,色彩缤纷的焰火也达到了高潮。
这时我发现路边出现一座冰雕,那是用大大的冰块砌成的造型粗糙的一组天安门城墙,上面挂着几只红红的灯笼,用来照相用的。
我拼命朝那里挤去,一连踩了好多人的脚,最后终于衣发不整地将后背紧紧贴在了天安门城墙那厚厚的大冰块上。
好不容易从人群中脱身而出,后背已经麻木得没有了感觉,心脏似乎也停止了跳动。
我看了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刻钟。
我抬头寻找了一下方向,立即快步朝“空中乐园”那座高高的建筑走去。
我进了电梯,下意识地用手梳理着略显凌乱的头发。
电梯通上了最顶层的旋转餐厅,门一打开,我迟疑地朝外面走去。
餐厅里显得冷清清的,仔细一看,原来人们都聚在圆型的大玻璃窗前朝外望,这里是观看焰火的最佳地点。
我向整个餐厅扫视了一下,他们中间谁才是约我的那个男人呢?
一只手突然不轻不重地搭在了我的肩上,我猛地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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