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木曾经鲜活的躯体已化作缕缕青烟,犹如他的灵魂在天空中轻轻飘荡、慢慢远去。
殡仪馆有一幢三层楼的大房子,冰冷阴暗,里面全是从下至上一排排带玻璃的小格子,就像一个个小小的房子,刚好容纳下一个骨灰盒。
骨灰盒上面镶着死者的照片,玻璃上贴着死者的姓名、出生和死亡日期。
那一排排的格子就像一幢幢微型公寓楼,住着男女老少各种各样的人,每排之间有过道,整齐有序,似乎预示着从这个无规则的世界进入了另一个有秩序的空间,死亡消灭了肉体,灵魂进入了永恒。
小格子里的骨灰盒各有不同,有普通木制的,有雕龙刻风的,也有高档玉石的,生前的贫富差距在死后更加彻底地体现出来,但对骨灰盒里那一小堆同样的枯骨残灰来说,又有什么不同呢?
三木就在二楼中间位置的一排小格子里,正好在很低的一层,不必用梯子就能拿到。
从玻璃外能看到其他的骨灰盒前面都摆放着一盒烟或是酒,还有死者生前喜爱的小物件。
小猫把三木的骨灰盒放进小格子里,在它的前面放了一个电动剃须刀,那本来是她准备送给哥哥的生日礼物,里面已经装好了电池。
小猫坐在轮椅上,默默地把剃须刀拿在手里打开了开关,剃须刀发出一阵悦耳的旋转声,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然后把它凑到三木的照片前,就像在为他刮胡须。
三木走了,再也没有人知道我曾经做过的事了。
葬礼结束后,我去找了小猫,因为她才是这所大房子的合法继承人。
可是没想到小猫拒绝接受所有财产,她送了我一幅画,那是她凭着我在网上对自己的描绘、加上她自己的想象为我画的一幅肖像画。
“我答应过你要给你画一幅画,我以为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所以我就画了,但我见到你之后才发现我画得不像……我画不好你的眼睛,怎么也画不好,因为你说你戴着眼镜,我不知道你镜片后的眼睛是怎样的,现在还是看不清……”她不无遗憾地说。
“你画得很好,虽然我从来不穿这样的衣服,但是我还是更喜欢你画里面的我……”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房间里一只小闹钟发出嗒嗒的走动声,我们两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三木和小猫儿时的一张合影上。
“我曾经跟你提起过我哥哥吗?我不记得了,以前我们谈得太多……”
“是的……”
“我跟你说过吗?他非常爱我,父母去世之后他就一直照顾我,而且还教我画画……”
“是的,你说过……”
“他从来不让我知道家里的状况,他总是能满足我所有的愿望。我很少出门,不了解外面是个怎样的世界,是他为我营造了一个安全而宁静的空间,让我从不需要为生活操心……你说,贫穷真的那么可怕吗?”
“我不知道。也许……贫穷并不真正可怕,真正可怕的是邪恶的人性:贪婪、自私、嫉妒、仇恨、欺骗、纵欲……就像水里泛起的沫子,可耻的、肮脏的沫子,不断涌出……”
“谁能制止这一切?道德?还是法律?”
“我不知道……也许……”
告别小猫之后,我把大房子锁了起来,然后带着小猫为我画的肖像离开了这座城市。
我准备作一次长途旅行,没有目的地,我也许是想寻找什么。
我仍然不愿意相信自己是个不祥的人。
我想也许每个人都曾被上苍施了神秘的咒语,只要心里有恶,咒语就永远不能解除。
事实早已证明:作恶,是要受到诅咒的,而且必定会得到惩罚。
因此在我今后的人生旅途上,我要努力去寻找一个答案:如何才能解除自己身上的咒语,洗清自己的罪孽。
我摘下了眼镜,并且不准备再戴上了,我宁愿就这样朦朦胧胧地去看待一切,只要让自己的心灵清晰。
在一列开往大草原的火车上,我遇见了一个男人。
列车隆隆向前行进着,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着外面一晃而过的灯光。
夜深了,座位上的旅客都已经睡得东倒西歪,张得大大的嘴里流下长长的涎水,鼾声中夹杂着模糊的呓语。
列车悄悄停靠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车厢里有几个人拖着沉重的包袱下了车。灯光昏暗的站台上有匆匆跑动的人,叫喊着某个人的名字,这些景象在陌生的黑夜里显得十分苍凉。
列车重新开动的时候有一个小伙子上了车,他径直来到我面前,坐在了我对面的座位上。
他对我抱着的画像很感兴趣,与我攀谈起来。
我已经非常疲惫,根本不想说话,但在我疲惫的身体里面却有另一个人突然活跃起来,它透过我的嘴喋喋不休地跟他聊着,我的意志力在那个我面前软弱不堪。
他也是个单独出来旅行的人,我们的目的地也是同一个地方。
我们谈得非常融洽,直到天亮,他邀请我结伴而行,我答应了。
或许,我们两个人之间又会发生一些新的故事吧——谁知道呢?
起码是在咒语解除之前。
吃人的圣水
宁冰冰回想当初认识于灵的经历,竟像一场噩梦那样虚无缥缈。
那天一下班,她就鬼使神差地转到那座老房子所在的街道上去了。就在那儿,她第一次见到了脸色苍白,神情恍惚的于灵。
那段时间,宁冰冰一连多日都心神不宁,寝食不安。她每天下了班都要拐个弯,特地跑到这个街区,看看她心仪的老房子是不是已经有了新主人。
她是在转了大半个城市,几乎磨平了一双鞋跟后,才看中这座带花园的老洋房的。可如今的人们心态有点儿怪,就因为那么一个酸酸的词儿——“怀旧”,就因为有钱人喜欢泛酸,把什么旧的东西都炒上天去了,房子越是陈旧,身价越是攀升,租金不菲。
可宁冰冰只是个年轻白领,她虽然也喜欢玩点酸情调,毕竟财力有限,为这房租的事颇费踌躇。这两天她既希望有人抢先租了去,干脆断了自己的念头也好,如果自己死心了,钱也就省了,可道理虽是这么浅显,她却从心里害怕被人抢了先,弄丢了这么好的机会。这使她心里十分矛盾。
生锈的铁栅门关得牢牢的,门缝下面落着些干枯的叶子,里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看样儿还没有人住进来。
宁冰冰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若有若无、如同阵风的脚步声。
暮色中,有个身材单薄的女孩儿向她走来,她轻飘飘的样子腾云驾雾一般,宁冰冰看着她慢慢近了,竟一时迷迷糊糊,搞不清是真是幻。
女孩子的脸色在暮色中十分苍白,身姿和步态都很诡异,冰冰不由得想起了一连串挺玄的词儿:神出鬼没……来无踪去无影……鬼影憧憧……想到这儿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真是“一脚踩不死个蚂蚁”!想到这个烟火气息浓重的词儿,宁冰冰才把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
女孩儿看到宁冰冰,好像也受到了惊吓,立即小心地站住了。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雾蒙蒙的东西,让人无法弄清她是睡是醒,是哭还是笑,冰冰一看到她这双奇特的眼睛,就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人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住了,像中了蛊一样动弹不得。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还是冰冰定定神先搭讪道:
“你是住在这房子里的吗?”
女孩摇头,然后朝门缝里看了看,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兀自走开了。
冰冰不由自主地跟了她也往前走,两人脚下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动,在暮色中的小街上,听起来像一阵阴风吹过。
女孩走着走着,突然在斑驳的墙壁上贴着的一则房屋出租启事前停步,然后仔细地看那上面的字。
冰冰明白了,女孩也是一个想租房子的,她肯定也在为房子烦恼呢!原来是自己多心了。她兴奋地上前一把拉住了女孩……女孩的胳膊冰凉冰凉,还有点儿湿滑,吓得她一下子松开了手,退了好几步。
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宁冰冰想仔仔细细地打量一下女孩儿,却是越看,越看不清她的真实面目了。
“你也是来租房子的吗?”
这一回是女孩儿先说了话。她的小嘴轻轻开合,声音悄悄飘进了冰冰的耳朵,“房子真难找啊……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孤魂野鬼,在这座城市里无家可归。”
是啊,这一点宁冰冰也深有同感,一个远离父母、只身在外地闯荡的女孩子,在偌大的城市里无亲无故,又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落脚栖身,感觉怎么会好得起来呢?
只是,她觉得女孩那句“孤魂野鬼”的说法似乎有些过分了,冰冰可不这么认为,她是个乐观的人,不管有时候情绪低落再怎么伤感,不管在外面受到多大的委屈,她至少还有爱她的小杜关心着自己呢!这一回她之所以这么急着租一处可心的房子,也是为了能和小杜常常单独在一起呆着,连汤带水、有滋有味地享受他的爱情。
想到这儿,冰冰就对眼前的女孩儿生出了几分怜悯之心。
奇怪的是,后来宁冰冰每想起那天初次遇到于灵的事儿,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更详细的情节了,比如,当时究竟是谁先说服了谁?于灵怎么同意的?反正她只记得也在到处找房子的于灵最终和自己共同租下了那所带花园的老洋房,两人说好了房租一人一半。
谁料到这所老房子就像民间通常流传的那样,也毫不例外地发生了一些诡异而离奇的事件,给春风得意的宁冰冰带来了如此灾难。
宁冰冰是写字楼里的一枝花,男孩儿们初次看见她的时候,那眼神无不火星乱溅。但自从小杜向她发起进攻后,大家也便自知不是对手,纷纷知难而退了。
小杜是个人尖子,高挑英俊,能说会道,收入颇丰,是当今女孩子喜欢的类型。两人关系骤然升温,冰冰就想从集体宿舍搬出来,住得宽敞安静些,这样与小杜幽会也方便多了。
要知道,小杜现在也是和两个哥们同住一套三居室,她每次去大气都不敢出,对于正在热恋中的她和小杜来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本来灰突突的老宅子由于有了人气儿,很快便焕然一新了。
欢天喜地搬进去的那天,小杜扮演起了男主人角色,脚不沾地,忙了个满头大汗。
于灵有些羡慕,忍不住偷偷地看着小杜在冰冰屁股后头奔来奔去的样子,小杜也看到了于灵的眼神,他飞了一个笑眼,于灵就像受惊的小鹿一样逃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晚上,宁冰冰收拾好了自己的房间,满意地欣赏了一下自己精心安排的格局,还有小杜和朋友们送的新家具,不禁陶醉在这个宜人的环境里了。她松了一口气,顾不得洗澡就势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机。仍然处于兴奋中的宁冰冰坐不住,她胡乱调了几个频道又关了电视机。于灵收拾得怎么样了?她听听走廊那头,没有一点儿动静。她好奇地走到于灵房间门口,想看看她在干什么,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
于灵的房门开着一条缝儿,宁冰冰一眼看到她正坐在床前,眼睛陶醉地盯着什么东西,说得准确点儿,那是一种近乎饿极了的狼盯着一块肉的表情。
宁冰冰不由吓了一跳。她凑上去仔细再看,原来于灵面前摆着好几只漂亮的香水瓶,有大有小,五颜六色,个个都用精致的玻璃纸包扎着,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煞是可爱。
香水可是女孩子的爱物啊!宁冰冰下意识地深呼吸了一下,就不假思索地上前,不把自己当外人地推开了门:
“嗬!好香啊!”
于灵的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香气,这香气显然来自一种法国名牌香水。
冰冰想不到于灵这个药店职员房间里没有消毒水味儿,反倒是沁人心脾的香水味儿,她对于灵的印象立即变得温馨明朗起来。可是接着她就忍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原来这香水味儿里面还混和着消毒水的气息,使室内散发出一种呛人的、刺激性极强的怪味儿。
冰冰大大咧咧地将房门完全打开,又走过去一把推开窗户:“快通通风吧,你这房间是什么味儿啊?”
于灵没有任何反应,她仍然稳稳地坐着,一动不动地盯着冰冰,好像不认识一样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显然,她对宁冰冰的热情举动并不领情。
宁冰冰并没有注意于灵此刻的情绪,她站在窗口,探出头去做了个夸张的深呼吸,然后走到于灵面前坐下。宁冰冰的手刚要伸向香水瓶,不料于灵突然像一只护犊的母老虎一样跳了起来,她一把推开冰冰,乒乒乓乓,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些瓶子装进了旁边的柜厨里,关门,上锁。
整个过程就像变魔术,转眼间香水瓶都不见了。
宁冰冰目瞪口呆地看着于灵的动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站起来,她觉得于灵太小心眼了,弄得她很没趣,讪讪地走出了于灵的房门。
事后,宁冰冰想了想,也是的!凡是喜欢收藏的人都是把藏品当宝贝的,那是他们的精神寄托甚至生命,怎么能让别人随便动呢?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宁冰冰在心里自责了一下,就很快把这事忘了,只是每当看到于灵常常神情陶醉地欣赏着那些瓶子时,她总是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怪怪的。
这天,宁冰冰的父亲老宁从外地到这座城市办事,顺便来看女儿,冰冰得到消息,兴高采烈地上街买了水果点心,等着爸爸来。
偏偏这时候于灵带着个男孩子回来了,两人躲进房间,不时传出嬉闹声。
冰冰为免尴尬,识趣地搬了椅子到花园里等爸爸。老宁坐在花园里与女儿说着话,突然听到房间里有男女的笑闹声,他不尴不尬地同女儿说了几句家常话,便匆匆地离开了。
宁冰冰恋恋不舍地一直把父亲送到大门外的街上。临分手时老宁有些忧心忡忡地看着冰冰,以一个父亲的口吻提醒女儿:“冰冰,你大了,懂事了,交朋友可要看准了人啊!”
宁冰冰对父亲的担忧一笑置之,心不在焉地随口宽慰道:
“爸!你放心吧,于灵平时可文静呢!她不是正在谈恋爱嘛……可能是那个男孩儿不大斯文。”
冰冰送走了父亲回来,房间里已经安静下来。她悄悄走进客厅,看到卫生间的门裂着一条缝儿,于灵赤裸裸的,脸上糊着湿漉漉的头发,浑身都涂满了厚厚的白色泡沫,正跪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反反复复地刷洗着浴缸。
瘦弱的于灵吃力地提着一只大水桶,“哗……哗……”地冲刷着地面,那认真和仔细的样子就像一个杀人犯在处理犯罪现场。
冰冰走到卫生间门口,看到于灵面前摆满各种各样的消毒剂、清洁剂,还有两瓶香水,她突然想起于灵带回来的男朋友不见了,不由得吃一惊。她推开门,看着于灵,顿时变得结结巴巴起来:“你……你把他……他呢?”
于灵并不直接回答冰冰的问题,她的眼睛里又露出了那种雾蒙蒙的神情,手里还在不停地刷呀,刷呀:
“男人都太脏了,太脏了……他们用过的东西……必须好好消毒。”
“他呢?”冰冰的脑子还是转不过弯来。谁知于灵忽然从地上爬起来,而且变得力大惊人,她粗暴地把宁冰冰推出了卫生间,“咔哒”一声从里面锁了门。
冰冰住进了“花园别墅”,虽然只是一座老掉牙的宅子,她的一班朋友还是既羡慕又好奇,都张罗着前来聚会,以示祝贺。
约好的人终于闹哄哄地聚齐了,晚宴也快要开始了,宁冰冰代表大家出面,想邀请于灵也一起来凑凑热闹。虽然从前两人不认识,可是既然有缘分在一起住着,就是朋友了,这种时候理应大家一起乐一乐才对呀。
这一回宁冰冰知道于灵的脾气了,她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外,轻轻敲了半天,总算敲开了于灵关得死死的门。于灵戴着近视眼镜,怀里捧着个厚厚的大部头,看样子正在读书。冰冰把大家邀请于灵的意思反复说了两遍,于灵沉浸在书中世界的大脑才有了点儿反应,那散了光的眼瞳终于在宁冰冰的脸上聚了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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