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起来,两人离墙边还有一段距离,但显然,今晚那里果然有集会。而且,我似乎还听到三三两两的脚步声。怎么办?我问自己,我怎么才能翻过去?这时,我看见了自行车。我突发奇想,站在车座上,也许就能顺利攀上墙。我知道站在那上面不稳,但我还是想试试。于是,我先四下张望了一番,等我确定没有行人后,便小心翼翼地扶着墙,慢慢跨上了自行车的后车座,我的动作很轻,但自行车跟我的体重比还是显得脆弱了一些,而且它本身就无法放平,它一边的支架是斜的,所以,我的两只脚刚在后车座上放好,它就猛烈地摇晃起来,接着,它朝一边摔去,我看情形不对,立刻提前跳开,可是很不巧,这时正好有人路过,黑灯瞎火的,等我看清对方是个女人时,我已经将她撞在了地上。
我连忙将她扶了起来,当她仰头朝我看过来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她竟是郦雯。她穿了件灰色的西装,里面是件V字领的红毛衣,看上去既有成熟女人的风范,又有年轻女孩的娇柔。
她拍拍衣服上的灰,我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太想称她为“老师”,我只是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问道:“要不要去医院?”我口袋里还有九十元,这点钱大概可以应付简单的包扎,不过,其实我是看她身上没有伤才这么说的,我想跟她说说话,在学校里我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
以往我在学校碰到她,都是在食堂。中午12点半左右,大部分人都已经吃过午饭了,所以通常那时间食堂里人很少,可我却偏偏喜欢在那时候去吃午饭。大概是受我爸的影响,我总觉得吃饭的环境比吃什么饭更重要,我讨厌闹哄哄的环境。
我大概在食堂里见过她四、五次。每一次,她都坐在同一个位置,一个人在用扑克牌算命。有时候,她的前夫,我们的李老师会坐在她对面跟她说话,大部分时候,她都对他置之不理,唯有一次,不知李老师说了什么,她拿起他放在桌边的茶杯,毫不犹豫地朝里面吐了口唾沫,随后又低下头继续玩牌。当李老师脸色铁青地拿着他的茶杯离开食堂时,她又抬起头,朝窗外望去,过了会儿,食堂外面传来白瓷茶杯摔在墙上的碎裂声,我看见她的嘴角微微上翘,像在笑,随后,她把头转过来,冰冷的目光正好扫过我的脸,虽然我完全不认识她,但那一刻,还是觉得心里头像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刮了一下,有点疼。
“不,不用了,没什么。”她在回答我。
“那……要不要送送你?”我又问,我想她可能并不认识我。
可这时,她抬起头,一只手撩开了额前的头发。
“哦,你!我认识你,你是不是庆北中学的?”她盯着我的脸,似乎唤起了某种记忆。是的,我跟她是少数几个会在12点半以后去学校食堂的人,我很高兴她能认出我,但同时又不免有些失落,在这种场合,自己被确认是她学校的学生,似乎已经预示了自己会被小瞧。在她眼里,我一定只是个孩子,我想。
“对。”我说。
她似乎没注意听我说话,自顾自在整理衣衫,过了会儿,她终于让自己又恢复了原状,“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我作了回答。
“你在干什么?”她又问。
我大约不自觉皱了下眉头。她却立刻笑了。
“你是想偷看吗?”她指指旁边的那堵墙,轻声问。
她怎么知道?
我想一定是我脸上的神情暴露了我的想法,她再度微笑起来。她朝弄堂的两边望了一下,说道:“这里不是最佳位置,而且翻墙进去太危险,很可能会被发现。如果你想看得仔细些,就跟我来。”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但还是跟上了她。
她带我走进弄堂的深处,又拐了两个弯,才在一栋老房子前停了下来。等我跟着她上楼,我才知道,那是她的家。
确切地说,那是一幢老房子的二楼,踩着木地板吱吱哑哑地走上去,最里面的一间就是。20平方左右的一间屋子,有深褐色的木地板,也许还有些别的家具,但我只看见两件东西,床和留声机。床很大,被子平铺着,上面罩了层薄薄的纱幔,一看就让人浮想联翩。而那个留声机,令我想到了我的奶奶,虽然它好像已经是古董,但模样却一点都不死板,即使沉默着也像有低低的音乐流出,我想,这大概是她父母留给她的吧,就像这套房子一样。
她关上灯,迅速拉开窗帘,随后站在窗口朝我招手。
我身不由己地走了过去。这时,我惊讶地发现,从她家的这扇窗,正好可以俯视铅笔厂的旧厂房。那个旧厂房上有一大半玻璃已经不见了踪影,所以里面发生的一切,几乎可以尽收眼底。
厂房里晃动着几个亮着的灯泡,大约有几十个男人分立在厂房的两边,中间的一块空地上,跪着一个人,而他的前面,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他穿皮夹克,戴墨镜,手指上还套着一个金灿灿的戒指。这个男人在慷慨激昂地说着什么,话没说完,突然一脚踢向地上的男子,接着又是第二脚,第三脚,那个男人倒在地上呻吟起来,而之前的男人并不罢休,他一脚踩在了那人的手背上……
“他们在干吗?”我忍不住轻声问。
她就站在我身边,已经脱去了外套。
“惩罚。”她嘴里吐出了两个字。
“那个人是不是做了什么背叛组织的事?”我尽量注视她的眼睛,以免不小心看到她的身体,现在的她,就像是裹着一团火,在我身边燃烧。
“也许吧。”她答道,“要不要喝杯水?”她问我。
我连忙摇头。
她朝我笑了笑。
“你好好看吧,我都看腻了。他们总在那里集会。”
“那……警察不会抓他们吗?”我知道自己问得有点天真,但我总得想办法找点话说。
她懒洋洋地坐到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大概有人去报过警吧。可你看到了,还不是一切照旧?再说他们也没闹出什么事来,又没出人命,谁都不想管这些闲事。”
我重新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大厂房,我看见有几个人在踢打那个跪在中间的男人,没多久,那人就昏倒了,有人把他拖了出去,接着,那个穿皮夹克的男人又开始讲话,他手舞足蹈,声音好像还挺大,如果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的话,我估计我能听到一些,但是,不知怎么的,我的脑袋乱哄哄的,注意力怎么都无法集中到他的身上。我想,那是因为我已经意识到,更大的危险就在我身边。因而,我看了大约三、四分钟便打算告别了。
她送我到门口,在楼梯口替我开了灯,看我走到底楼,才微笑着朝我挥挥手,关上了门。
那天晚上,我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想着她跟我并排站在窗边的情景,我记得有风吹过的时候,她的几根发丝曾经飘在我脸上。
再次见到她,还是在学校的食堂里。
第二天中午,我照例在十二点半左右跨进食堂去吃午餐,她跟过去一样,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玩牌。今天看到她,我有种很特别的感觉。我犹豫了很久才走过去,本想跟她打个招呼,感谢她前一天为我做的一切,可是,我刚走到她桌边,她就沉下脸,还没等我开口,她就立刻收拾起桌上的牌走了。可能是因为她起身的时候,弄出了很大的声响,因而食堂里为数不多的几个老师和学生都回过头来朝我们这个方向看来,我尴尬极了,连忙逃出了食堂。当我来到食堂外面的走廊上时,我才蓦然想到,我连饭都忘记打了。
这种时候,我可不想回食堂去面对别人的目光,我选择了学校旁边的麦当劳。当时离上课还有半小时,我想我还有时间消灭一个汉堡包和一杯可乐。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竟在那里再次看到了她。她坐在面向窗外的圆凳子上正在优雅地享用一份薯条。
我假装没看见她,仰头看墙上的价目表。就在一分钟前,我还打算就地解决我的午餐,可现在,我改变了主意,我决定买了汉堡和可乐拿回教室去。刚刚的冷遇令我倍受打击,我不想跟她在同一个空间用餐。
可是,当我付钱给收银员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问道:“哪里有吸管?”那是她在问收银员。
收银员拿了一根给她。
“谢谢。”她道。
但她并没有立刻走,她挨近我,轻声道:“晚上八点,铅笔弄。”她是在约我见面吗?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是我无从确认,因为她说完已经走出了麦当劳。
下午的课,我上得心猿意马,因为不时看表,余青还问我:“你是不是要去赶火车?”
“差不多吧。”
“你要去旅游?”余青的眼睛瞪大了,神情中充满了羡慕。
余青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很想把我遇到的事通通告诉他,但话到嘴边,我又把它们咽了下去。我意识到现在还不是分享的时候,因为其实,她只是给了我个时间和地点,她并没有说她一定会去,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耍我。
但是,我是不会放弃这次机会的。首先,爸妈不在,我有难得的自由,其次,如果她来,那就是我跟她的单独约会,我相信全校至少有一半的男生都会妒忌我。
那天晚上八点,我如约来到前一晚我撞到过她的铅笔弄。
起初,我还有些忐忑不安,担心她会不来。可是,等了不到五分钟她便出现了。
“嗨,林致远,你没等多久吧。”她随意跟我打了个招呼,长长的丝质白围巾迎风飘起了,令我不由自主想到一种花,风信子。虽然我从没见过这种花,但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它应该是一种在风里飘散着香气的清丽小花,乍看并不算最美,但当你转身离去后,它的香气和美会一直跟着你,让你久久无法忘掉。她就像风信子。
“没有。”我答道,突然注意到她是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大名鼎鼎的英语社团团长,其实我早就听说你的名字了。”她语调轻松地说,“我还有个学生在你那个社团呢,你一定认识。”
“是莫兰?”
“对,是她。”她点点头,“她说你们圣诞节想排一个英语话剧,她正在为写剧本的事烦心。”她扬起下巴,微笑着问我,“你们这些师兄为什么自己不写剧本,倒让念初三的学妹干这种苦差事?”
我很高兴她能提到莫兰,这样至少我不用费心思想话题了。
“因为莫兰的妈妈是大学外语老师,听说英语也很好。我们其实是打算让她妈妈帮忙修改的。再说,莎翁的《驯悍记》本来就有原版的剧本在那里,只要复印后,稍微改一下就行了。”我说。
“《驯悍记》?你们要排《驯悍记》?”她似乎很吃惊,“我以为你们要排《罗密欧与朱丽叶》呢!”
“本来是想排那个,可谁都不愿意演男女主角,所以后来只好改了。”我解释道。
她笑起来。
“是怕被人议论吗?莫兰也不愿意演吗?我记得她家里很开明啊。”她问道。
“她说台词太肉麻,就算是英文她也说不出来。她情愿当悍妇,所以最后就选了《驯悍记》。”
“可谁驯她这个悍妇呢?”
“我啊。”
她仰头笑起来。笑完后,她看着我,突然牵住了我的手,“致远,我一定会来看的。我要看看你怎么驯她。”她的眼睛里闪着奇怪的光,我觉得有股热流从她的手一直传到我的手心里。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到时候,到时候,可能是晚上演出,12月24日晚上。你有空吗?”我傻傻地问道。我很希望她能来,但我担心她有别的约会。她这样的人,应该不会一个人过圣诞前夜。
她没有说话,却怔怔地看着我。
“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很帅?”隔了很久,她问。
“有吧。”我有些发窘地耸耸肩。
“你长得很像一个我认识的人。”她像在研究我的脸。
“哦,是谁?”
“你不认识的。”她说。
我不答话。
“以后会有女孩子排着队等你来亲她们。”过了一会儿,她又说。
“那也好。”我也笑笑。
她伸出手,像要给我理头发,但指尖还没碰到我,就移开了。我有点失望。
“你亲过女孩吗?”她又问。
我摇摇头,心里有些发慌,但又有点莫名的兴奋。她为什么要问这个?她今天约我出来有什么事?
她把头歪在一边,仍旧在看我,眼睛里有种奇怪的专注。
“几岁啦?”她问。
我把双手插牛仔裤的口袋里,假装很镇定地说:“17。”
“我以为你18呢。莫兰说你比她大两岁。”
“她算的是虚岁。她一定说自己16岁。”我低头踢掉脚下的一颗石头,转过头,有些蛮横地问她,“你几岁?别光问我啊。”
“想知道我几岁?”她笑着问。
我站直身子,回头迎视着她。
“也不一定。”我说。
她慢慢走近我,眼睛比先前更亮,亮得像白花花的月光洒在我身上,我忽然无缘无故地觉得周身发冷,可脑袋却热得滚烫。那是高烧的前兆,但我不觉得这是一种病,我只是觉得有件事可能要发生了。
不出所料,她忽然伸出手臂勾住我的脖子吻住了我,她的舌头飞快地钻进了我的嘴。我心里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声:我的妈呀,真的发生了!其实我本不该吃惊,我知道这种事或迟或早总会发生,看她的眼神我就猜到了,可是,真的发生了,我还是非常意外,或者说是……不习惯,所以最初,我曾想躲开,但又怕推开她会让她生气,所以只是勉强迎合着她,但渐渐的,就有点不一样了。我觉得她像个熨斗,而我就像个最不服帖的领子折角,她怎么努力都无法烫平我。我们就这样纠缠着在冷风中吻了很久,直到两人都喘不过气来,才彼此放开。
接着发生的事,我万万没有想到。她在放开我的时候,忽然又倒在我怀里,她的脸对着我的脸,一只手搂着我的脖子,另一只手却滑了下去,按在我明显突起的裤裆上。
“致远,你是个大人了。”她微微一笑,手又迅速离开了那地方。
因为太震惊,我楞在那里,脸烫得快烧起来了。
“送我回家吧。”她若无其事地说。
她突然关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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