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过是站在路口等出租车!”我好笑地说。
人类想象力极为丰富,许多看似平常的事情,总能延伸演变出各种精彩的背后故事。
不然,怎会有那样多绘声绘色的流言蜚语。
回到家,洗完澡,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累得快脱掉一层皮。
我真怕有一日,精魂受不住折磨,像蝉蜕一般,自这层薄薄的人皮中,蜕出,逃走。
可是,躺在床上,我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全是工作的内容。
我强迫自己数羊,一只、两只、三只……怎么这一只在喝果汁?
完了!
我中了广告片的魔咒!
我爬起来,摸了一粒安眠药吃下去。
又折腾了好久,总算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可是半梦半醒之间,我依稀看到插画师帮我们画的故事版,全都似儿童简笔画,粗陋不堪。
我惊出一身汗,醒过来。
还好是个梦!
我摸着胸口,看着空出来的另外一半床,忽然悲从中来。
温旭生已经离开这个家半年有余。可是,我仍旧习惯缩在床的左侧,腾出另一半,仿佛他还会回来睡似的。
前尘往事在这个意志最薄弱的时刻,袭击了我。
一直以来,我都颇为畏寒,每个冬夜,总是要将手脚塞进温旭生怀中,才能睡得安稳。
几年来,我已经习惯睡觉时,总可以挨着一个温暖的身体。
白天思维繁杂,脑海充斥各种信息,夜间我总是有许多凌乱诡异的怪梦。
每每我在梦中发抖或呻吟的时候,他总是能及时察觉,将我自梦中唤醒,搂在怀中,令我安然入梦。
我以为,这样便是一生了。
可是,可是他半途退出,独留我在这无边的梦中,不肯醒来。
刚离婚的时候,最难以面对的,不是背叛、不是分离、不是争执,也不是不再相爱,而是不习惯。
那些日积月累,由两个人共同营造堆砌起来的生活习惯,最是折磨人。
本来是两个人的生活,忽然要拆成两半,令停在原地的人猝不及防,面对狼狈的自己茫然失措。
刚开头那半年,我睡到半夜必然醒来,习惯性向右侧伸手一摸。
空的!
紧接着立即潸然泪下。
我曾经以为,自结婚那日起,自己的人生便大局已定。
没想到,不过几年,又要推倒一切,重新开始。
多可怕!
我得再次面对感情上的空窗期,生理上的空床期。
重新找一个伴,这个过程真是漆黑丑陋、无边无际,永远摸不到头。
而且好不容易凑合找到一个,又得挨过漫长的适应期。
那血糊糊的磨合期,不知道又会磨掉人的多少真性情。
离过婚的女人,就像被标上打折出售的标签,给人的感觉再精美,也是个次品,多少有些瑕疵。
愿意同离婚女人交往的,不外也是些有相同经历的男人。
同样都是受过伤的人,哪里会再如以前一样,轻易便交出心,坦诚相待?
彼此都有肚皮官司要打,要走到一起,比登天还难。
更何况,现在外头那些年轻女孩,专找离婚男人。
她们认为,离婚男人年纪偏大,有经济基础,经过上一任妻子的调教,已经褪去青涩,懂得服侍女性,单接吻与做爱的经验,都非青涩的小男孩可比。
如果男人有小孩,还可以省去生育之苦,永世保存完美身线。
有此青春劲敌,我们自然被比下去老远,男人选谁,还不是一目了然?
唉……
难怪人说,女人离婚立即贬值,男人离婚,立即升值。
谁让男人天生有优势,永远能找到比自己年轻的伴侣。
女性皮相的确衰老较快,只敢同较自己年长的异性交往,才不致太过自卑。
但是,在生猛的青春面前,谁又没有几分自卑感呢?
不过,也有一些男人心理素质特别出众。
我身边有好几位四十出头的男性朋友,离婚不久,立即有二十出头的少女围在身边,争相献媚。
曾经有一名四十多岁的男性朋友,对我发牢骚,说他同二十五岁以上的女人都有代沟,不知该如何交流。
“二十五岁以上的老女人,像开败了的花,皮肉松弛,呼吸之间全是陈腐之气,同她们上床,晚上是会做噩梦的!”他痛苦地同我抱怨。
我吓得再不敢与此君联系,在他眼中,我想必已经是骷髅头一枚。
有的时候,我会觉得奇怪。
这些男人,永远觉得自己不会老吗?
他们以为人人都是007,拥有金刚不坏之身?
要知道,007也是需要更新换代的。
总之前路茫茫,离婚之后还是替自己保留一份尊严,不要再似一只迟暮的花蝴蝶,盲目扑来扑去。
还是洁身自好,做一名独身女人,来得潇洒矜持!
接下来两天,我又亢奋又疲惫,只恨分身乏术。
还好,一切都很顺利,插图师画的故事版,十分精细,人物神态栩栩如生,非常传神。
有外援帮忙,平面也做得极有冲击力。
我又特地熬了一个通宵,亲自做了PPT演示,还剪了两条提案的开场Video,活跃气氛。
提案那一天,我也是发挥了自己全部本领,甚至不惜出绝招,一人分饰多角,为广告片中男女主角配音,务求把片子表现得淋漓尽致。
客户见惯各种提案,再新的点子也难让他们眼前一亮。所以,有时候提案的方法就变得十分重要,务必使对方感到新颖有趣。
我甚至安排公司高妹与胖张将其中一条片子,现场演出来。
果然,这一招十分见效。
过几天,客户拍板选中我们的两支广告片脚本,与我预期的一模一样。
虽然,还有许多细节需要调整,但这已经不再是问题。
当天晚上,客户部请客,我们整组人一起去狂欢,K歌到凌晨,才尽兴而归。
他们轮番敬我喝酒,我推辞不掉,几乎醉倒。
谁说酒入愁肠愁更愁?
那是因为没有喝足量。
我只觉得天地一片眩晕,整个人分不清东西南北,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又怎么记得那些烦人恼心的事情?
翌日起床,已是晚上。
头依旧痛得快要裂开,胃里似被人放入了一部绞磨机,翻江倒海似的难受。
身体受难,心灵的创伤立即变得不值一提。
我根本忘记自己是名弃妇。
若此刻能让我的肠胃、脑袋回复正常,我愿意被温旭生再抛弃一百次。
我倒了半杯牛奶,喝了一半,连苦胆汁都差点吐出来。
正好老妈打来电话,说煲了当归雪豆猪脚汤,让我回家吃饭,我立即扑了回去。
吃过饭,我妈有些忧心地告诉我,子晴最近有点不对劲,好几天都不见人,连珊珊都寄住在我家。
“半夜会听见对门有开关门的声音。”老爸说,“早上,她会自己过来接珊珊去幼儿园。”我松口气,还好没有夜不归宿。
我坐在客厅里,同珊珊一起玩游戏,不动声色地等子晴回来。
我知道,她一定有事情瞒着我。
我不欲刺探她的隐私,我只想确定她是安好的!
晚上十点,珊珊上床睡觉。
十一点,我爸妈也睡了。
我早已训练成夜猫子,所以此刻还是精神抖擞,竖起耳朵留意对门的动静。
午夜十二点过,听见对门有轻微的响动,我立即自沙发上跳起来,猛地拉开门,子晴吓了一跳,回头看着我。
我也吓了一跳,几乎惊叫出声。
门外的女子脸色惨白,嘴唇发青、神情凄惶,整个人又倦又憔悴,大概还淋过雨,头发湿湿地拢在脑后,额前一缕发丝,还在嗒嗒地滴水,活脱脱像从水里爬起来的女鬼。
“你怎么啦?”我声音哽在喉头,咝咝作响,暗夜里听来,不知多可怕。
子晴松了口气,神情疲惫,“你怎么在这儿?”
“你怎么才回来?”我抱起双臂,探究地看着她。
她知道躲不掉,慌乱地低下头,“进屋说吧!”
她一进门,便瘫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仿佛被谁勾走了魂魄,只余一具疲惫不堪的空壳。
我替她找了条干毛巾裹在头上,胡乱帮她擦了擦头发。
“你干吗去了?”我忍不住问。
“加班!”她说。
说完她自己忍不住苦笑,“我自己都不相信!”
“大冬天跑去淋雨,你不要命啦?你病了,珊珊怎么办?”我心中有怨气,手上不由加力,大概把她的头发扯疼了。
她惨叫一声,便抱住我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我才知道她哭了。
我站在沙发边,一动也不敢动,任由她闷声痛哭。
过了好久,我脚都快麻木了,她才抬起脸,一双大眼睛成了两个烂红的桃子。
我的心不由软了,“子晴,不是所有事你都非得告诉我,可是如果你想说,我有一双好耳朵!”
子晴抬起头,看着我,然后惨笑一下,“我去跟踪他了!”
在我被工作和唐美妍折磨的短短一个星期,子晴却在承受更大的痛苦。
我没想到,今时今日的她,仍然会像个冲动的少女。
也许,我永远也无法明白,她那种炙热到可以焚化一切的感情。
也许,每个女人一生中,总会遇到这样一个男人。
这个人,是你唯一的破绽,华丽、阴郁、溃腐、不可触碰,一碰便会令你整个人都坍塌。在他面前,你永远无法做你自己。
你注定是他的傀儡,他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你就已经一败涂地。
孤傲如张爱玲也说,没有办法,在他面前,你会不自主低到尘埃里,然后再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
而是在他面前,你会不可遏制地变笨,笨到明知是错,也要坚持。
而汪子晴的破绽,从来都只是莫运年。
她所有的欲望,在见到他的那一瞬开始,便合并成一种单一的执念。
他像一个魔障,轻易便将她网罗其中。
即便隔了几年的时间,即便她已经不再是他的妻子,但她仍然疯狂地想知道一切与他有关的信息。
他过得怎么样?
有新的伴侣了吗?
是否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她?
失去她,他可曾后悔过?
她像被邪灵附身,言行举止统统不再受自我意识的支配。
她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租了辆车,像个傻瓜一样,守在他公司门口。
小说里,惨遭背弃的女子,过几年与旧日恋人重逢,对方一定已经多了三分疲惫七分邋遢,不复当年容光,令一直耿耿于怀的女主角从此释怀,甚至惊异自己当年怎么会为这样的男人流泪饮泣。
可是,显然汪子晴没有这样的好运。
时间对这个男人特别眷顾,他的样子同几年前没有什么区别,更显出一种不经意的潇洒。
离婚后,他并没有颓废,反而升华到另一个境界,比之前更加风流,脸上每一丝纹理都是风情,一举手一投足,便交织出一张无形的网,专门捕获女人的视线。
她的每个细胞,都再次为他折服,匍匐于他的西装裤下。
是的,他还是他,而她却并没有比以前更强大。
她坐在车里,他站在车外,他丝毫也没有发现,他曾经的妻子就在身边。
而她却知道,一打开车门,只需走两步,她便能再次握住他的手。
他的无知无觉,她的汹涌澎湃,恰到好处地再次诠释了他们之间悬殊的情感天平。
他站在那里,每个动作都是诱惑。
他对她的吸引力丝毫没有减弱,反而变本加厉,他连眼神都不必使一个,她就已神魂颠倒。
我仿佛看见,汪子晴必须死死按住胸口,以防自己被渴望撑满的心脏会承受不住负荷,挣脱胸腔的束缚。
然后,她开车跟着他,像最拙劣的肥皂剧剧情。
一天、一天,又一天。
她跟着他上班、下班、见客户。
她也跟着他,亲眼见他与一个又一个女人约会周旋。
几年不见,情场浪子对女人的品味更加庞杂。
第一天晚上,他同一个年轻的女孩吃晚餐。
以前子晴曾经不解,“除去身体,他还能同她们有什么交流?”
可是现在我们都明白,身体上的交流,对有的男人来说,已经足够。单是看着女孩青春饱满、不经世事的光洁皮相,便已经能令男人春情勃发。
第二天晚上,浪子棋逢对手,是他最爱的性感野猫。二十五六岁的女孩,成熟得像会流蜜的桃子。浓重的烟熏妆,将青春与世故完美结合,满足他对女人的双重需求。
第三天,是下午,对方是他合作伙伴的秘书。
他一向喜欢女秘书,办公室里眉来眼去,最容易撩拨得双方心猿意马。端杯茶、递份文件,就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交换彼此荷尔蒙的味道。
他同她去事务所附近的酒店开了房。
汪子晴坐在车内,像几年前一样,默默等他与女秘书玩完性爱游戏,从酒店大门口走出来。
唯一不同的是,以前的他,还会与女秘书一前一后出来。
而现在,他可以肆无忌惮,搂着小秘书的嫩腰,光明正大地走出来。
几年前,她惊异她完美婚姻的表象下,竟有如此狰狞的真相。
几年后,她依然讶异。
她讶异,为何她的人生已经翻天覆地,怀揣一颗破碎的心,苟延残喘;而他还能继续沿着过往的轨迹,纵情声色,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疑心,对于他来说,她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她从未在他的生命中留下过任何痕迹。
或者,根本,她同任何一个与他上过床的女人没有丝毫区别!
原来,这个男人竟然真的真的,是没有心的。
这些年来,她所承受的一切,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男人永远是汪子晴身体里的一根软肋。
不管她走得多远、飞得多高、变得多坚强,他都能够轻易地置她于死地。
“绍宜,为何如此不公平?他甚至连我的存在都不知道,便可以伤得我体无完肤。”她虽然在问我,可是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明白答案。
“子晴,你何苦折磨自己!当年你就明白莫运年是怎么样一个人!现在,你又何必逼自己再去面对他的斑斑劣迹!”我抱紧子晴,心疼得厉害,“不管他多风流、多无情、多堕落,他的生活都不再与你有交集!你要明白,对于你来说,他只是个过去,是一个陌生人,他便再无能力伤害你。”
可是,陌生人能令人痛彻心扉吗?我自己也知道这些话多么苍白无力。
在强烈汹涌的爱与恨中,理智是那样脆弱单薄,像一叶飘摇的小舟,很快便会被愤怒的大海击碎、吞没!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无穷烦恼,除去你自己,无人可替你消化。
好在我们都是成年人,再尴尬难堪,再酸楚难受的事情,睡一觉,都当没发生过。
第二天早上,子晴像个没事人一样,精神抖擞地替珊珊准备早餐。红肿的眼睛细心地用眼霜仔细涂抹过,不留心,也察觉不到了。
此刻她是最温柔摩登的单身母亲,一点潦倒失落的踪迹都找不到,除去当事人,谁也不知道,她镇定的笑容下,藏了多少艰涩与酸苦,压抑了多么澎湃汹涌的爱与恨。
在感情上,人们特别爱钻牛角尖,为某人神魂颠倒,痛不欲生,可某日,一旦茅塞顿开,立即发现,不过尔尔。
我真的希望子晴早日自牛角中逃出生天。
至于我,单一份工作已经耗去我全部心智,忙得焦头烂额,连性别都忘了,哪还有精力伤春悲秋,为感情烦恼?
又是接连一个星期的加班,每日差不多有十八个钟头对着这群同事,渐渐与这个团队配合默契起来,大家相处变得较为活泼,也添了几分真感情。
连看到唐美妍也没有那么碍眼了。
工作比感情更实在,因为付出必有所获。
不分昼夜奋战的结果是,我们又赢得了一个大客户,老板陈守翰更是对我赞赏有加,大会小会都把我挂在嘴边,让众人向我学习。
周建辉对我的挑衅也渐渐少了,慢慢露出几分信服的样子。
我知道,是时候打破我与他之间的壁垒了。
一天,他与我加班到最后,我捧了咖啡杯给他,打算和他推心置腹谈一谈。
“建辉,我知道你在公司劳苦功高。我这个新人,一来就霸占了你的位子,你心里想必是很不服气了。”
“不,绍宜。你做得很好,比我出色多了。经验也丰富,肯教人,不藏私,成绩斐然。这个职位你比我坐更合适。”周建辉表现得十分谦逊,与我刚来时判若两人。
我知他这话,虚虚实实各有几分。但内心深处,还是忌惮我,也仍怪我抢了他的位置。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年纪与我相仿,必然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不会与高他一级的我撕破脸。
想到这里,我对他说:“建辉,有件事我只告诉你一人,你得替我保密。”
周建辉愣了一下,不知我要对他透露什么,但犹豫片刻仍然点头答应。
我轻声说:“我目前遇到点困难,来这家公司只是过渡。待我收拾好心情,会重回4A,以后这个位置仍然是你的。我必会向公司举荐你接替我。这段时间,暂时委屈你了!”
他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同他讲这个,连忙说:“绍宜,你别这样说。”
我微笑扬起杯子,“希望我在公司的这段时间,多多关照啊!”
他迟疑片刻,终于放下戒心,以手中茶杯轻轻碰触我的瓷杯。
然后,我对他眨眨眼,“保密哦!”
他笑起来,“当然!”
我知道,以后工作起来会少更多阻碍。
不加班的周末,我照例去书城寻宝。
我一直觉得看书是寻求生活感知的捷径,许多事情,不需要你自己去经历、感受、吃亏、受骗、犯傻、碰壁……自然有过来人,娓娓向你道来。
阅读别人的思想、感情、经验、教训,最省事、省力、省时不过。
以后再遇到障碍物,就不会横冲直撞,碰得头破血流,一定早早就绕开走。
多好,早日读到,早日逢凶化吉。
我尤其爱看小说,无数精彩的人生,浓缩在一本本册子里。
真要让你自己去亲历个中种种生离死别、爱恨情仇,早就体无完肤了。
抱着沉甸甸一叠书,我走出书城大门。
天气鲜有的晴朗,蓝得像一块通透澄净的美玉,我的心情也被这片碧色,渲染得开阔起来。
刚走了两步,忽然有人在后面叫我:“绍宜姐——”
声音如此甜软娇俏,可是听在我耳朵里,却像破玻璃片刮着墙壁,令人汗毛倒立,从骨头里痒出来。
我加快脚步,我可不想在公司以外的地方见到这个小狐狸精。
“绍宜姐——”一只手热情地拍上我的肩头。
我厌恶地皱皱眉头,真想顺势拽住这只手,给她一个漂亮的过肩摔。
我不耐烦地转过身,心中猛地一抽——
唐美妍笑眯眯站在我面前——
她身后站着目瞪口呆的温旭生。
自他搬出后,我便再没有见过他,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以此种方式重逢。
温旭生一点也没有变,还是一副斯文温厚的样子,穿着浅驼色的外套,同以前一样干净清爽,甚至更意气风发!
我忽然有点呼吸困难——
这个男人,他本来属于我,可是此刻,却堂堂正正握住另外一个女人的手。
而我,不过是个臃肿发胖、憔悴寂寞,连逛街都只得一个人的下堂妻。
一时百感交集,千头万绪涌上心头,眼睛差一点便红了。
原来,这大晴天,竟然真的有霹雳当头击下!
我只觉耳朵嗡地一响,有那么一两秒差点失去知觉!
不——
我可不能自乱阵脚,让人看了笑话去!
我调匀呼吸,冷笑地看向这对男女,以不变应万变。
唐美妍激动地拉起我的手,仿佛看见亲人一样,“绍宜姐,这是我男朋友温旭生!”
我不动声色地将手自她掌中抽出,最害怕她这种自来熟的女人,以为人人都当她是甜心公主,与她亲密无间。
“旭生,这是我的新上司,绍宜姐!”唐美妍又转过脸,向温旭生介绍。
原来一切都不是假装,唐美妍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忍字心头插把刀,枉我还天天对着她,差点憋出内伤,她居然浑不知情,每天过得不知多痛快。
我是早知道情况,可是温旭生却丝毫心理准备都没有,像挨了当头一棒,当即僵在原地,脸色不知多窘迫、多尴尬、多难堪,半张着嘴巴都忘记合上。
我心中暗呼痛快——
他大抵死也想不到,天下那么大,他的情人和前妻居然可以走到同一片屋檐下。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冤家路窄。
与仇人狭路相逢的,绝不会只有我一个,千百年来这样的戏码不知上演过多少次。
就像一个拙劣的编剧,总是反复使用相同的桥段。 大抵,一个人干一件事情久了,多少会产生懈怠,免不了偷工减料,将前面写过的内容,改头换面,随便敷衍一下,又是一个新剧。
老天爷这个超级大编剧也不例外啊!
果然,他半天不吭声,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直到唐美妍都起疑心了,他才说:“绍宜,近来可好?”
到底是成熟的人了,他并没有更失态,立即打破沉默,掩饰自己的慌乱。
我戴上面具,故作客套地说:“马马虎虎!”
“没想到你和宝宝做了同事!”他仍然掩饰不住自己的惊异。
“我可不是故意的!但凡有一点可能,我唯恐避之不及。”我不温不火表明立场。
“你说话,还是这样不留情面!”他叹口气。
不留情面?真不留情面,听见他唤她宝宝的时候,我便应该一耳光刮到他脸上了。
原来他叫她宝宝!
这样肉麻的称呼,真想不出来,是温旭生这样腼腆的男人能够喊出来的。
以前,他稍微对我说几句亲昵的话,声音便低得像蚊子叫,现在大庭广众也说得脸不红,心不跳,不知多自然顺溜。
也许,他从来没有待我如珠如宝过。
我还一直以为他敦厚木讷呢!
却原来同床共枕多年,也还是看不清对方的本相!
唐美妍果然有两下,经她之手,他长进不少,连衣着都风骚了许多。
我看到旭生翻出外套的粉红色衬衫领子。
“怎么你们认识?”唐美妍讶异地看着我们。
“老朋友了!”我故意牵牵嘴角说。
“那更好了,既然绍宜姐是旭生的朋友,以后更要多多照顾我了!”唐美妍不知是装傻,还是真蠢。
她居然没看出我与旭生之间的生硬与尴尬。
倒是温旭生沉不住气了,“宝宝,绍宜是我的前妻!”
“什么?”这次轮到唐美妍的晴空出现霹雳。
我见唐美妍惊得脸色都变了,立即将烫手山芋扔给温旭生。
“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恕不奉陪!”我赶紧走掉。
我可不想听温旭生费舌费力解释我同他的关系,这种话,最好还是少听为妙,哪怕他在背后胡乱抹黑我,我也只图耳根清净。
“等等——”他竟然唤我!
我故意充耳不闻,快步走开。
在我们结束婚姻之前的那段时间,我忍辱求全,对他所做的一起,所说的一切,他不是也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吗?
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我拦下一辆出租车,飞快跳上去,我脱口说了“浮生”的地址,催司机快开。
挣扎了一下,我还是转过头看温旭生最后一眼,自汽车尾窗看出去,唐美妍已经夺路而去,他紧随其后,搓着手解释什么……
我回过头,专心看着前面的路,我以为我会震怒,可是心内却一片平静,好似在看别人的故事……
怔怔坐了好久,直到有眼泪滴到手背上,我才发现自己哭了。
到底,不是别人的故事!
我像木偶一样僵坐在车内,眼泪无声无息流了满脸,身子却纹丝不动。
悲伤这种情感再私人不过,最好不要惊动任何人,这样比较有尊严。
下车前,我伸手抹干净脸,掏出镜子补齐残缺的粉。
有些真相,永远只有当事人知道就好。
我捂着血糊糊的伤口,推开“浮生”的大门。
看到我坐下来,孙晋州立即上前替我接过满怀的书,“大丰收?”
我挤出一点笑容,“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他温和地将我引到二楼靠窗的位子,阳光斜斜射进来,有细微灰尘悬舞其中,不断幻变,似一束聚光灯,等待牵引主角的出场。
我坐下来,整个人略微放松。
“喝什么?”孙晋州熟稔地问。
“Absolut Vodka!”我说。
“小姐,太阳还没有下山,你便喝这么烈的酒?太颓废了吧?”孙晋州表示抗议。
“有什么关系,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我随意的地说,“最好有一支酒,叫 Absolut Sadness!”
“怎么?心情不好?”孙晋州关切地看向我。
“不是,发发牢骚而已!”我故意笑嘻嘻地说,可是嘴角每牵动一下,心中的伤口便裂开一些。
“替你倒杯咖啡!”他以不容拒绝的口吻说,“我请客!”
“至少要加大份的朗姆酒!”
“行!”他做个手势,表示妥协。
看着他迁就的笑容,我忽然心中一暖。
在这种时刻,一点点旁人的关心,也显得那样可贵。
简直是雪中送炭,我已经熄灭的心火,又开始回暖,特别在喝下加了大份朗姆酒的热咖啡之后。
可是,情绪明显受到之前事情的影响。
孙晋州与我说话,我难免心不在焉,脑中反复出现的全是温旭生与唐美妍牵手的画面,要不就是温旭生追着她,急急辩解讨好的样子。
“你有心事!”孙晋州笃定地说。
我叹口气没做声,真人面前不打诳语,掩饰也是没有用的。
“我有一双好耳朵!”他婉转地说。
我低下头,目光停在孙晋州握住杯子的手上,他的手指细长干净,指节平缓,指甲修得整整齐齐,这是一双稳而静的手——
我的思绪忽然回到十年前,那年我才十六岁,对面住了一名十分清秀的男孩,至今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偷偷爱慕他好多年。
他如常在窗边看书、学习、偶尔站起来活动一下,全然不知对面有一双眼睛,静静留意着他的每个动作。
他也有一双孙晋州这样斯文干净的手,我最爱看他拧开墨水瓶盖的手势,一度为这个动作痴迷。
我忽然觉得,有这样手的男人,应该是值得信赖的吧。
为着这双与我青涩恋情中重叠的手,我忽然想向孙晋州敞开心扉。
“我离婚了!”我故意很平淡地说。
“早知道了!”孙晋州用比我更平淡的语气说。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他,转念一想,“也对,有家有口的女人,怎么会天天留恋这里?”
孙晋州气定神闲地微微一颔首,“最开始,你总爱同你先生一起来。后来,是你一个人,一来就要整瓶酒,边喝边偷偷落泪,情绪无比低落。有一段时间你没来,可是天天三餐叫外卖,可见已经足不出户。再出现,人憔悴了、胖了、钝了,手上的结婚戒指也不见了!”
不知为何,他的话平淡简洁,可是听在我耳朵里,却分外荡气回肠。
看,我就是这样失去我的婚姻,听起来那样平淡,可是个中滋味却五味杂陈,说不出的酸楚。
我低下头,左手无名指上光秃秃的,几年的婚姻,只为我留下一道深深的戒痕,时刻提醒自己的失败。
真不明白为何那样多女子要求男方婚前一定要买钻戒给自己?
要知道煮熟的鸭子也会飞,感情、婚姻都没了,徒留一个突兀的身外物,亮闪闪直刺你要害,届时你只恨不能将戴戒指的手也砍下来扔了,眼不见为净。
现在不比古代,既无战乱,又有一份薪水傍身,哪里用得着靠套现一枚戒指来解燃眉之急。
想想也觉得欷歔,现代女子对男人全部的所图,不过是一颗心。
这样简单的要求,男人都只能交白卷。
“幸亏我熬过来了!”我小声说,简直不敢回忆那段痛苦的经历。
“每个人都会挺过来的,只要你不死!”孙晋州淡淡地回应,“我是过来人,明白其中的感受!”
我扫了一眼孙晋州的手,“早知道了!”
“哦?怎么知道的?”虽然是问的语气,可是他的神态里却没有丝毫诧异。
“若家有贤妻,又怎么会天天将时光耗在这小小的餐吧?以你这样的条件,不可能没有女人倾慕。你正值壮年,能过如此心静如水的生活,必然曾经沧海!”我的观察力也不弱。
“是啊,离一次婚,简直伤筋动骨,万念俱灰。熬到现在,前尘旧事都仿佛是前生的事情了!”他长叹一声,双眼的光彩忽然黯了下去。
我见他动了心念,赶紧将话题引回自己身上,“我也想当所有事情都是前世的残梦,可是偏偏运气出奇的背。当初的第三者,我婚姻的终结者,现在居然是我的下属,天天朝夕相对,好好对她,我对她又有夺夫之恨;借机留难她,我又不屑卑鄙至此,我有时候矛盾得想以头抢地。”
孙晋州听闻大呼,“你也太不走运了吧!”
我耸耸肩膀,“可不是?”
然后我开始向他大吐苦水,倾诉欲望如决堤的洪水,挡也挡不住,滔滔不绝流泻出来。
我一边说,一边觉得沉郁的心情一层层剥离明亮起来。
终于明白心理医生为何收费昂贵,原来很多事情淤积在心底,得不到宣泄,终于会变为腐烂的塘泥,令人也一并霉烂其中。
通过孙晋州的开导,我终于想通了一件事。
在倒掉一锅隔夜饭之前,我们总难免觉得有些可惜。而前夫就是这样一锅隔夜饭,不管怎样心心念念,也得倒掉,另煮一锅新的。
第二天,我还没想清楚该怎样对待知道真相的唐美妍,她就已经站在我办公室门口了。
她敲了敲我的门,并不等我回应,便走了进来。
她径直走到我的面前,我居然有些莫名的慌乱——
不过,看到她直挺挺站在我面前,一副紧张到快窒息的样子,我忽然又镇定下来。
怕什么?天又不会塌下来,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我尽量温和地看着她,甚至还保持一点高高在上、充满优越感的笑容,我想让自己表现的优雅从容、风度涵养俱佳,好让她自惭形秽,最好永世在我面前抬不起头。
虽然,我才是那个失败者。
可是,我内心坦荡!
“绍宜姐——”她声音都在发抖。
“你可以坐下说话!”我平静地说。
“谢谢!”她姿势别扭地坐下来,手脚仿佛都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
我看着她,等她开口。
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过了好久,才迟疑地放了一张纸在我桌上。
我接过来——是一封辞职信!
我心中立即三呼万岁!
这个眼中钉、肉中刺,终于可以自行拔出了。
不、不、不,我才不会让情绪那样显山露水,表现得那样迫不及待,气量狭窄。
“为何辞职?”我故意装作不明白。
“旭生全都跟我说了!”她怯怯地说,有些心虚地看了我一眼。
“哦!”我轻描淡写,“就为这个?”
“当然,我不辞职,难道等着你赶我走?”她有些诧异我的反应。
“我为什么赶你走?”
“我抢走了旭生啊!”她忽然抬起头,“难道你不恨我?”
我听得出,她的语气里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一个在爱情角力中优胜者的得意。
我恨得牙痒痒,所有充当第三者的女人都这样不知廉耻、泯灭良知吗?
我偏不示弱,偏要打击她的气焰。
“我为什么要恨你?”我好笑地说,“你以为温旭生是你抢得走的吗?”
“难道不是?他为我离婚了!”她理直气壮地说,脸也开始泛红。
“错了,根本就与你无关!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故意把话说得很难听,但是把姿态摆得很高,“没有你,也会有别人!是我先放弃了他!”
“可是——我——”
我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流利地截住了她的话,“没什么,是我主动同他离婚的。离开一个已经有异心的男人,根本不算损失!”我故意轻松地说,“如果我存心要留住他,你也抢不走。何况我不要的男人,谁捡走都一样,我又何必介意!”
“就算这样,你看到我不觉得尴尬?”她奇怪地问我。
我就知道她会傻到问这个愚蠢的问题,简直是送上门来被人羞辱。
“我为什么要尴尬?我又没有当第三者,破坏别人婚姻,招惹别人的老公!社会又不会谴责我!”我笑眯眯地说,字字直刺她的内心。
这句话果然有杀伤力,她的脸立即青一阵白一阵。
“我又不是傻子,我不走,难道要留下来任你刁难,看你脸色?”她气呼呼地说,“你快给我把字签了吧!”
“唐美妍——”我忽然有点火,“我来公司第一天就知道你是谁,你说,我有给过你半点脸色看,羞辱过你半次吗?”
“你早知道啦?”她惊讶极了,“你完全可以早就开除我的!”
“开除你?用什么理由?你工作又没有出错!最近表现还比以前勤奋多了!”我实事求是地说,“找一份好工作不容易,况且以你的能力,不会有更好的公司愿意收留你!我可不坏人生计!你最好等练好本事,找到好的下家,再来跟我赌这口气!”
“可是我看见你,心里会别扭!”
“离婚的是我,我都没有看见你难受!你有什么好别扭的!”我冷冷地说。
“难道你真的不计较?”
“对于我来说,你只是个小设计师,有什么好同你计较的?我一向公私分明,我虽然不至于喜欢你,但也绝不会为难你。我所有下属,工作上,我都一视同仁。”我摆高姿态,“唐美妍,你现在也许还不明白一份工作对自己有多重要!也许你觉得现在为了爱情,放弃工作,很伟大。可是等有一天,爱情放弃你的时候,就会明白,什么东西才是真正重要的。老公会跟人跑,朋友有可能与你反目成仇,甚至亲生父母也可以同你断绝关系,可是一个人养活自己的本事,永远不会离你而去!今天,你可以为温旭生辞职,明天你也有可能同他分道扬镳……辞不辞职你自己仔细想想吧,明天你再来答复我。这封信,我先帮你保留。”
说完这席话,我自己都惊呆了。
我为什么要同她说这些?
我本来是想赶她走的,不过想在最后的时刻,表现得大方点,好羞辱她一番,让她明白自己不过是个小角色。
没想到,说到后面,忽然思及自身,竟说了几句真话。
“绍宜姐——”唐美妍震惊地看着我,忽然她眼睛一下红了。
天,她不会是被我感动得不走了吧!
千万不要适得其反,她最好立即羞愧难当地消失。
我赶紧粗暴地挥挥手,示意她出去。
她用力抽了一下鼻子,控制住情绪,低着头走出门。
门一关上,我立即身子一松,瘫在椅子里。
第二天,当唐美妍再次走进我办公室时,我为我的伪善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她细着声音对我说:“尽管旭生非常不同意我留下来,但我还是决定收回我的辞职信!”
“啊?”我呆住!
“我仔细想过你说的每一句话,确实是为我好!这件事你都不介意,我又何必耿耿于怀?再过几个月就能拿年终奖了,况且以我自己的工作能力,要跳槽不是容易的事情。”
我真想狠狠抽自己两耳光,这就是口是心非的下场。
“你?我希望你考虑清楚了,不要后悔!”我暗自祈祷她可以忽然改变这愚蠢的主意。
“不用再考虑了。绍宜姐,没想到你这样大方!换了我真做不到!旭生说你口是心非,我不相信,还和他大吵一架。这是我们认识以来第一次吵架,没想到是因为你!”她忽然笑了,有点如释重负的样子,“但是,我相信我不会信错你,你确实从来没有为难过我!”
她伸出手,“现在,把我的辞职信还给我吧!”
哦,他们吵架了?
我心情略微好受一点,吵架是一切爱情开始变质的前奏!
昨天那番蠢话既已出口,便无法收回,我只好悻悻地取出辞职信,递还给她。
她接过辞职信,撕成两半——
那撕裂的一声,简直像在剖开我的心!
整整一天,我都在为自己昨天的表现后悔不已,没那个度量,就不要装宰相。
事实证明,一个人会为自己一时逞口舌之快,付出许多意想不到的代价。
第二天中午,温旭生便打电话给我了。
“绍宜,我在你公司楼下,想约你出来谈谈!”不知为何,这个听了多年的声音,此刻显得有点陌生。
“我同你有什么好谈的?”我硬邦邦地说,“我们可是签妥协议,两不相欠,最好老死不相往来的!”
“绍宜——”不知是否听出我语气里的不善,他唤我的名字,语气有点哽咽。
我忽然心头一软——
自认识他开始,我便不忍让他受一点委屈,每次他拖长声音,故作黯然神伤,我便立即举双手投降。
此刻,他又使出这一招撒手锏。
大概积习难改,明知他故意为之,我还是狠不下心对他,“好好好,我立即下来!”
到了楼下,远远便看见他站在门口,他看见我立即迎上来。
有那么一瞬间,恍惚时光倒流,几年前,每每他在公司楼下等我,看见我,总是这样主动地上前两步,从不掩饰他渴望见到我的急切。
我忽然失笑,过往一切,早化为尘埃,消散在漫长的时光中,我又何必再回首顾盼。
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家小咖啡店坐下。
握住一杯热咖啡,我望着坐在对面的温旭生,他轻轻对我笑了笑,这个笑容同我刚认识他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也许是隔了几年的时光,也许是光线比较暗淡,这个笑容显得有些旧。像一张精度不够、又被刻意放大的老照片,颗粒粗糙,距离再近,也觉得不够清晰,总像隔着一层东西。
上一次和他这样坐在一起是什么时候?
哦,对了!
那天我同他协议离婚,他已经自家里搬出去,再在家里相见,大家都觉得不太合适。
我们是在“浮生”谈妥一切离婚事宜的。
他事先做足准备工作,甚至带了一名做律师的朋友。
什么时候属于两个人的婚姻,需要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告诉我什么是属于他的,什么是属于我的?
曾经融为一体的两个人,此刻忽然要分清彼此,一刀两断,多么可笑。
我所付出的那些青春、精力、感情、信任,谁能计算得清?
婚姻从头到尾不过是个赔本买卖,连我曾经以为象征幸福的结婚证书,也不过是一份交易用的合同契约。
一张纸怎么可以维系一段婚姻,它甚至不能给人安全感。
它能约束一个人的行为,能约束一个人的心吗?
何况,连法律都赋予人可以变心的权利,专门设立了离婚制度。
一切都有条有款,有法可依。
如果一张契约,自签下的那一刻起,就可以随意违约、终止,那么放弃它又有什么损失?
我宣布对这段婚姻弃权!
一个女人同男人交往,得到的回报,不是教训,便是婚姻。
温旭生两样都给了我。
我万念俱灰,巴不得一切早早结束,好让我回家独自疗伤。
所以,无论他提任何条件,我都说好好好。
连他的朋友都觉得我答应得太爽快了,吃了大亏,忍不住劝我回家仔细想想再做决定。
可是,我哪里愿意再花心思去思量这种事情。
彼时,我只觉得心痛欲绝,以为这一关怕是挨不过去了……
没想到此刻,我再与他对坐在一起,心中居然不再翻涌惊涛骇浪,连疼痛的感觉都淡得只剩下个影子。
唉,时间催生一切,又淹没一切……
“找我什么事?”我伸直腿,让自己放松。
“我想说说,宝宝的事情!”
“怎么,你已经有孩子啦?”我故意讥讽他。
他忽然有些窘迫,终于认清楚我同他的关系。
他尴尬地咳嗽一下,“我想同你谈谈唐美妍。”
“她是你女友,同我有什么好谈的?”
“绍宜,直到现在我都不赞成美妍在你手下做事情!”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可是,不知道你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她居然鬼迷心窍要留下来。你说怎么办?”
“温旭生,她留不留下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请你注意你的措辞!”我有些恼,这两个人意见不统一,居然闹到我这里来。
“美妍为人一向单纯,没有你那样多心机,如果不是你对她说了什么,她怎么可能留下来与你共事?”温旭生也气呼呼的,好像我真的给唐美妍下了什么药似的。
“我有心计?我有心计就不会老公背着我在外面乱搞,我还对他死心塌地,盲目信任!我有心计?我有心计就不会将半生积蓄都分给你,自己背起二十年的房贷!”我几乎忍不住对着面前这个没有良心的男人怒吼,“温旭生,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们俩耍花枪,不要来烦我!”
离婚至今,我从来没有谴责过他一句半句,我总觉得婚姻失败,他在外面另有他人,我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此刻,我真正觉得不必再给他好脸色了!
“可是,美妍一向很听话,如果不是你对她灌输了什么莫名其妙的观点,她怎么会同我吵架?”他明显有些心虚,到底是他对不起我。
“温旭生,我并不喜欢你的女友!我没必要留她在我手下工作,还看着碍眼!”
“美妍以前并不喜欢工作,现在忽然对工作产生兴趣,我担心她变成另一个你!”他犹豫一下,终于对我说。
“我真的那么糟糕?”我失笑,温旭生大概觉得他的纯洁女友,在我这个老巫婆身边多待一刻,也会受到污染荼毒吧。
“温旭生,告诉我,你为何弃我选她?”我心平气和地看着他,这个问题藏在我心底始终找不到答案,午夜梦回,它也常常跳出来折磨我。这一刻,我忽然想知道真相。
“绍宜,我并没有放弃你!我不过是想背着你重新感受一下激情,难道你不觉得生活太平淡了吗?我们都不年轻了,再不挥霍一下,青春就已经埋进土里了。从头到尾是你坚持要同我离婚的!那样义无反顾!”温旭生忽然长长嘘出口气。
“你现在倒还来埋怨我,好像我同你离婚破坏了你偷情的刺激与快乐?”
世上居然有如此无耻的人!
我第一次发现,我和这个同床共枕过的男人,不管多亲昵,脑电波的频率都无法一致。
他对我而言,除去曾经形式上的亲密,其实一直是个陌生人。
“绍宜,不是这样的!”他放低声音,“你看,我并不缺钱,工作对于我来说也没有任何挑战,并不是一项可以经营的事业。我忽然觉得自己丧失了生活的动力和目标了,身体也开始走下坡路,我总想趁自己还剩点残余的精力,为自己做点什么。外面光鲜活泼的年轻女子,对我实在是个诱惑。”
“你选唐美妍,是因为她比我年轻?”我欷歔,果然如我所料。
“绍宜,我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唐美妍除了青春,什么都抵不过你!我没有一个朋友不对你交口称赞的,我同你离婚以后,朋友都说我损失惨重,我自己不是不明白,他们说得对!”
他那群狐朋狗友总算还有点良心!
“可是,就因为美妍处处不如你,我才喜欢她。每次我同她说起国外的见闻,她都双眼发亮,羡慕得不得了。带她去爬一趟黄山,她都兴奋好几天。而你呢?每年都要出国拍片、旅行、培训,我去过的地方,你早就去得生厌了。我随便送个小礼物给美妍,她都爱不释手,不是什么大品牌的东西,她都要到朋友面前炫耀半天。可是你呢?买个LV的包包给你,你却用来塞乱七八糟的东西。美妍看我的目光总是充满崇拜、敬仰、爱慕……你知道吗?你一辈子都没有用那种眼光看过我。同我相比,优秀的那个总是你!”
“就为了这个?”我吃惊地瞪大眼睛,就为着我不能满足他男人的虚荣心?
“绍宜,你是个优秀的女人,可是你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好妻子。你太埋首自己的事业,令我觉得孤单,我永远都在等你,等你忙完坐下来同我说几句话。可是,不管我同你说什么,你都觉得乏味,很快又把话题引回你那该死的工作。你每次看到那些广告片就两眼发亮,可是看我的时候,目光如同一潭死水,你连同我做爱,都嫌麻烦!即便这样,我也从未曾想过要同你离婚。一开始,我只不过想瞒着你,寻找一些新鲜的感觉,打发一下寂寞的时光。”
“我给过你机会——”我打断他,试图表明自己当时的态度。
“是,你的改变我其实看到了,我也明白你发现了我和美妍的事情。可是偷情实在太刺激,像罂粟一样让人上瘾,简直令人血液沸腾,我觉得自己仿佛又年轻了,回到刚同你谈恋爱的时段。我本想慢慢同美妍疏远,可是没想到你却不给我机会,那样决绝地同我离婚!”
“温旭生,我有我的尊严和底线!”我忍住气,“你太过明目张胆,我不想有一天捉奸在床,才同你摊牌!”
他沉默了一会儿,“绍宜,看在我们多年感情的分上,你不要为难美妍!”
“哈哈哈,温旭生,你居然到我面前来帮唐美妍求情?原来你历数我多项罪状,不过是为替唐美妍开脱?”我忍不住好笑,“你要不要我再顺便帮你照顾一下唐美妍,替她升职加薪,以感谢她充当第三者破坏我的家庭,让我看清你的真面目?”
“绍宜,我们多少还有一些感情,你不要把话说得这样难听!”
“感情?若你同我还有感情,怎么会跑来我面前替另一个女人开脱?你为何到现在还不肯承认你移情别恋?”
“绍宜,我不过是被你逼上梁山!到我这个年纪,又怎么会无端端爱上任何人?离婚之前,我从未想过要同美妍真正在一起。可是现在,为了她的缘故,我连婚姻都葬送了,我总不能白白就牺牲了吧?这段关系只好从地下转到地上……倘若她变成另一个你,醉心工作,我岂不是得不偿失?”
“温旭生——”没想到温旭生居然自私如此,唐美妍还那样年轻,他为着自己的私欲,便想从此让她的生命变得狭窄!
不过,这些都同我没有关系!
我冷静地看着他,忽然明白——
温旭生同任何出轨的男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也并非我做得不够好,或者唐美妍特别有魅力。
人到中年,生计不成问题,事业进入平稳期,没有值得寄托的兴趣爱好,理想已经湮没在琐事中,没有更好的追求,生命日渐乏味,不再折腾一下,为自己做点什么,青春就要过去了。
可是,他们所拥有的,不外是这个日趋平淡的婚姻,不折腾这个,还能折腾什么呢?
还有什么比偷情更刺激,还有什么比年轻的身体更有吸引力?
也许当他们日渐衰败的身体与年轻的肢体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仿佛吸取了更多生命与活力。
我忽然替他感到悲哀,尽管他将自己打扮得越发青春,可惜还是掩饰不住他的灵魂正在衰老!
我忽然感激我的工作,它令我有梦想、有追求、有寄托,令我不畏惧时光,可以从容老去。
我终于看清楚,我同他之间的差距,这确实是无法调和也无法拉拢的一段距离。
我竟为了这样一个男人,自我放逐,差点沉沦不起,贬为烂泥。
他的坦白,令我醍醐灌顶,我终于放下了这段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的婚姻。
从现在开始,我同温旭生正式成为千万离异夫妻中的一对。
他将彻底从我的生活与情感中淡出。
夫妻这种关系就是这样特殊,好的时候如连体婴儿,身心都可交融,分开以后,完全形同陌路,他生他死,都不再与我有任何关系。
他的一切,将不再能牵动我的情绪!
原来,爱的反义词,是冷漠,而非恨!
因为,恨也需要动感情!
怎么就忽然这样平静了呢?
昨天想到离婚,还觉意难平。
大抵要真正看清楚有些人有些事不再值得人留恋,才肯干脆地放手放心放开芥蒂吧。
此刻坐在办公室,我分外安心。因离婚对工作生出的那份反感,此刻也荡然无存。
全靠它,支撑我渡过难关,带给我信心和生活的勇气。
我更加卖力地投入工作,一连想出很多个自己也忍不住称赞的好创意。
凌晨三点,办公室还亮如白昼,三组人同时超时加班,我一个人坐领三军,忙得不亦乐乎,简直越夜越精神,像打过鸡血,亢奋无比!
“看,这套片子如果加入这个小桥段立即生动不少!”我坐在办公室,将片子的故事版本演示给孔金诸看。
他坐在我旁边,不断提出各种怪问题。
“喂,你怎么那么啰唆?”我不满地问。
“我不过模仿客户而已!”他笑嘻嘻地回答。
“客户也没你问的问题弱智!”我笑着拿他开涮。
他也不恼,继续问一些匪夷所思的问题,挑剔我片子里的毛病。
其实我知道,他不过力求完美。
我今日心情愉悦,也迁就他,一一解释,并在有可能的地方,做一些调整。
不知不觉,我们讨论完整个系列的东西,办公室外的同事都零星地走光了。
照例是他在前面关灯,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进了电梯,我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孔金诸忽然打断我——
“我想不出,你样样都好,为何你先生会舍得同你分开!”
“啊——”我愣了一下,“大抵好得还不够!”
他一本正经,十分专注地看着我,眼中光芒闪烁逼人,“可是,你那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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