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第四十章 安宁
“皇上英明!老臣只此一子,皇上一定要为微臣做主啊!呜呜……”
勤政殿内,殷奇跪伏在地上,老泪纵横,全身颤抖着不停哭求,久未得到答复,又重重磕头道:“皇上,犬子死得冤枉,断不可草草了事,否则微臣他日……他日死不瞑目啊……”
云晋言眼皮都未抬,好似殷奇哭喊磕头都是空气般的存在,埋头不知在翻阅何物。
殷家几代单传,到了殷奇头上,家中三女一子,只指望殷平来继灯火,平日对他宠溺有加,恨不得捧到天上去,又仗着当年对为云晋言立功,自觉有皇上撑腰,殷平必定一生富贵无忧,哪知道进宫吃了一次晚宴便丢了整条性命,连个尸身都是惨不忍睹。
他与郑颖无太大交情,更不用说殷平了,可他身上偏偏搜出用金丝线绣有“郑”字的手帕,金黄色,不是普通人家可以随便用上的,更何况那金丝线是今年皇上御赐郑家,只有丞相府可以寻得。郑颖好男色,满朝皆知,说不定那夜借酒对殷平意图不轨,未能得逞便将他那可怜的儿子推入湖中。
宫中流言皆是如此,殷奇对此更是深信不疑,在他看来,顾将军为人沉稳,忠心耿耿,若要陷害郑颖,机会多的是,为何偏偏盯上他的儿子?可皇上对此事很是淡漠,任由朝廷奏折一本接一本,郑顾二家互相指证,甚至有从中调和小事化无之意。
想到这里,殷奇心中悲痛转为悲愤,再磕一头大声道:“皇上,当年皇上允诺微臣,保微臣全家无忧,富贵荣华,可是如今……”
“殷御医对当年的事情,记忆犹新啊……”云晋言在此时突然抬头,轻笑着打断殷奇的话,笑意并未入眼,眼中那一团浓黑看不出情绪,深不可测。
殷奇心中一抖,壮着胆子道:“皇上,微臣只求皇上为吾儿主持公道,吾儿不可死得不明不白啊!”
“若说死得不明不白,这世上死得不明不白的人,多了去了。”云晋言又是一声轻笑,看着殷奇道:“殷御医应该比朕更清楚才是。”
殷奇语噎,皇上说这话是何意?
“当年之事,殷御医若是无法忘怀,朕不介意用另一种方式让你记不起来,反正你家公子一个人孤单得紧。”
云晋言这句话,前面还轻声细语,最后一句,音调突地转冷,让殷奇的身子跟着打了个寒颤,他所了解的皇上,一向温和谦逊,没有帝王霸气,极好说话,刚刚那副阴冷语气,着实让他心下渗了渗,皇上毕竟是皇上,若要他死,不费吹灰之力,刚刚的悲愤瞬间化作恐惧,忙磕头道:“微臣失言,微臣失言,请皇上恕罪!”
“朕以为,殷御医是明理之人,什么该忘了,什么该记得,什么该追究,什么该放手,应该是清楚得很。”云晋言又恢复和声和气的模样,笑道:“殷御医,朕的以为,可是对的?”
“是是,微臣一时糊涂!容微臣回府,立刻掩尸下葬!”殷奇虽未做过大学问,云晋言话中威胁十足的意思还是能听出几分,这位皇帝怒起来,狠起来,他是亲眼见过的,不敢多语,磕头请旨退下。
云晋言正欲开口准退,突地想起什么,抬头道:“殷御医痛失爱子,身上的病,怕是一时半会无法痊愈,休息些时日再回来吧。”
“微臣叩谢皇恩!”殷奇又行了一个大礼,由殷平掀起朝中风浪,既然无法追究,他巴不得躲在家里避灾远祸,听闻云晋言让他“退下”,连忙提好了衣摆快步退下。
云晋言抬头,正好看到勤政殿三鼎香炉青烟寥寥,殷平之死,看似意外,实则……是有人想借他挑起郑顾两家的争端吧?虽说他也想趁着两家相斗一并除去,可为他人作嫁衣裳,不是他所喜之事,想让朝廷乱?他便越是要它安安稳稳!
殷平一事,因为殷奇突然主动站出,一改先前说辞,道他身上那条手帕,乃自己向郑颖所讨,恰好送给殷奇,因此在他身上不足为怪,并自责管教无方,许是殷奇醉酒,自己掉在湖中。
殷奇息事宁人的态度,使得朝中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平息,争斗双方没了托词,一时偃旗息鼓,由此事引起的动荡好似就此了去,平静的表面下暗潮汹涌却是愈演愈烈。
丞相府内仍是一片阴霾,死气沉沉,下人见到郑颖的脸色,更是大气不敢多出一声。
郑颖只觉得最近诸事不顺,儿子跑得杳无音信,养的几个颇合心意的娈童被逼送了出去,还莫名其妙被扣了个杀人的罪状,虽然最后说是误会,可殷奇说那手帕是自己送的,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显然是有人杀害殷平在先,意图嫁祸在后。
最重要的,有人参他一本说虐养娈童,闹得世人皆知他好男色,紧接着那殷平便揣着自己府上的帕子死在湖里,是个人都会觉得他不轨未遂,杀人灭口,这个巧合,未免过于巧合了!
能让官员递折子,还能在宫中避开眼目来杀人,这事也只有顾卫权的势力能做到。
“本相去找那个,那个叫黎什么的,黎子何!”郑颖越想越不对,“嘭”地放下茶杯,怒道:“妍妃被打入冷宫,他就在场,他不是要与本相合作么?只要他出来指证顾妍琳暗害姚妃龙种,而且月前皇上所中之毒来自西南郡,此番,定要拉下顾家!”
“相爷冷静。”暮翩梧坐在轮椅上,临窗看院中树叶凋零,淡淡道:“相爷未曾想过,除了顾将军,还有何人有递折杀人的能力么?”
“没有了!”郑颖大手一挥,忿忿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顾卫权怕是被夺了二十万兵权,急了吧!怕我一人坐大,才设计了这么一连串的阴谋,想要拉我下马!”
“哎,相爷怕是算漏了一人呢。”暮翩梧轻叹一口气,仍是一瞬不瞬看着窗外,道:“若你与顾将军内斗,渔翁得利……”
“你说这事是皇上干的?”郑颖牛眼大瞪,不太相信。
“不一定。可不是没有可能。”暮翩梧转过轮椅,对着郑颖缓缓道:“相爷无需与顾将军争一时之气,倘若手中真握有顾将军的把柄,要除去他,并非难事。”
“什么把柄?”
“相爷刚刚还提过。若是顾家给皇上下毒一事有证有据,顾将军有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暮翩梧声音轻缓,却很是有力。
郑颖怒道:“那你还让我冷静个什么?去找那个黎子何出来作证不就行了?”
“相爷又心急了,黎御医只能证明毒的来源,却不能证明是顾将军授意。”
“那要如何?”
“那毒药,生在何处,何人采摘,何人何时送到云都,如何送入宫中,如何下在皇上身上,这些,才是证据!”
暮翩梧薄唇轻启,让郑颖恍然大悟,乐道:“哈哈,不愧是本相的军师!”随即又拧眉道:“这些,全都捏造?”
“相爷底下那班人,该不会全是吃白食的吧?”暮翩梧嘴角滑过不屑,若人人都如你蠢钝,云国何来安定统一。
“哈哈,对,对。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做得最对的,就是养了你这么个天才!”郑颖两眼发亮,一面说着,一面走到暮翩梧身边,抚摸他放在双腿上冰凉的手。
一丝厌恶从暮翩梧眸中一闪而逝,他撇过眼,继续看着窗外,不着痕迹抽开手,动作细微,仍是被郑颖察觉到,他脸色一变,抬手一个巴掌狠狠打在暮翩梧脸上:“有点能耐就以为自己真是个东西!不识抬举!”
语毕,拉住暮翩梧的手臂,用力一扯,暮翩梧本就旧疾缠身,身子虚弱无力,哪经得起他的力道,如枯木折断般从轮椅上摔在地上,却好似察觉不到疼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本相养着你是看得起你!你以为真是义子了?说到底还是个贱痞子,脏货!”郑颖一脚狠狠踢在暮翩梧腰间,并不打算停住,一脚接着一脚,如踢打一团肉泥,骂道:“叫你故作清高!没本相养着你早死了!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这辈子你就休想出我手掌心!”
暮翩梧跌在地上背对郑颖,任由他死命踢打,不吭一声,嘴角隐隐有血迹,融在他突然绽开的笑容中,怔怔看着窗外的夕阳,双眼漫起浓重的雾气,他突然想到,都说残阳似血,那些人,哪里知道真正的血,是什么颜色……
黎子何刚从桃夭殿诊脉回太医院,便步履匆匆往沈墨房中走去,这几日沈墨不去找她,朝中又突然安静,让她有些忐忑,本以为殷平之死,定会掀起轩然大波,哪知道闹了几日便嘎然而止,以殷奇的为人,怎会就此了事?
沈墨正欲出门,开门刚好见黎子何犹豫着敲门,轻轻一笑,握住她稍稍举起的手,“进来吧。”
黎子何只觉得身子被轻轻一扯,人便到了屋中,来不及多想,直接问道:“这几日朝中可是发生什么事?”
“没有。”沈墨摇头,拧眉道:“可有用膳?”
黎子何摇头,继续道:“那为何殷平一事不了了之?”
沈墨垂眸,半晌才答道:“你将这个人的分量,看得过重。如今结果不在意料之中,也属正常。”
“我只是不明白殷奇怎会突然改口,不肯追究,而且云晋言,不该乐意看到郑顾相争么?居然就此平息?”黎子何参不透,若是照沈墨之前与她所说,云晋言找机会除掉顾家,此次郑颖被陷害,如此明显,完全可以推在顾家头上。
“莫要着急,急功近利最为忌讳。”沈墨轻笑,眸光溢彩,抚了抚黎子何的脑袋,道:“此计不成,再寻机会便是,不会等太久的。”
黎子何垂下眼睑,突然发现手上温热,刚刚欲要敲门的右手还被沈墨轻轻握住,湿腻的触感,尝试着抽开来,刚刚一动,便被沈墨更紧的握住。
“暮翩梧,知道你的女儿身?”沈墨突然开口问道。
黎子何还在寻思被他握住的手,他突然的问话使得她心下一惊,手一挣,便从沈墨掌心抽了开来,忙点头道:“知道。”
这动作表情,看在沈墨眼里,却是心虚紧张的模样,眸色一暗,道:“只是想知道你与这朋友,是何等感情而已。”
想到暮翩梧,黎子何脸上的愁绪如何都掩不住,只淡淡道:“我欠他的。欠别人的,便该还。”
“明白了。”沈墨轻叹一口气,缓缓道:“日后替云晋言诊脉的,都是你?”
黎子何颔首,原本是她与殷奇一人诊一日,可殷奇告病在家,昨日魏公公来传旨,日后替云晋言诊脉的,便只有她一人。
“黎子何!!!”
沈墨还想说什么,被冯宗英的一声大喊打住。
黎子何倏地站起身,开门,冯宗英红着脸,恼怒道:“你在这里作甚?走走走,给我看医书去!”
说着便拉着黎子何连走代跑出了门,回到他书房中,嘴里还在训诫:“都跟你说了以后你师父是我!你跟那个沈墨没关系!没事往那边跑个什么!”
黎子何低着头轻笑,装模作样拿出一本书翻看,突然抬头,正经道:“大人,冬至那日宫中晚宴,大人是用了哪种药材?子何找了许多医书都未发现哪种药有此一用。”
“你怎么这么笨!就是那个……”冯宗英拿着毛笔正在写字,未做多想,差点脱口而出,突地反应过来,右手僵在空中,张开的嘴巴都忘了合上,马上改口怒道:“谁跟你说我用了药?那****醉了,哪里记得那么多事情!”
黎子何了悟状点头,便看到冯宗英憋红了脸匆匆走了。
几日时间匆匆而过,黎子何尝试接近姚妃身边的悦儿,想要套出点那日冷宫的消息来,一无所获。姚妃倒比往日安静了许多,不再为难于她。云晋言近日好似异常繁忙,每日诊脉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便匆匆离开。
沈墨说从她入宫,宫中大小事情不断,必须消停一阵,借此机会好好休息,静待时机。黎子何觉得不无道理,平静了心绪,每日看着日升月落,竟是入宫以来最为安宁的一段时间。
正当感叹何为时机,时机在何方时,宫外传来急报,南方突发疫情,染病者虚弱无力,咳嗽不止,精神萎靡,愈渐消瘦,疫病以摧枯拉朽之势由南至北迅速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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