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低头看自己的脚。
许茂清紧挨着毛丽站着,玉树临风就够了,还故意好玩似的瞅着毛丽的窘样乐呵,许帅果然是许帅,笑起来的样子很是电人。作为出版社头号钻石王老五,许茂清最喜欢跟年轻人打成一片,什么玩笑都接招,工作之余还经常带着一帮年轻人去玩。这是因为许帅年轻时在美国留学多年,多少带了点美国做派,主张员工以愉悦的心情工作,员工也完全可以把上司当做朋友。也因为有了这样的头儿,出版社没有机关单位惯有的沉闷保守,工作气氛很活跃,上下级见了面,总是很热情地打招呼,“哟,许总编,您这么风流倜傥,是来上班还是约会啊?”
而事实上,许茂清的确称得上是风流倜傥,相貌和气质酷似小梁(梁朝伟),据说许总编年轻的时候,那个杀伤力,啧啧啧……当然他现在也不老,四十出头风华无敌,所以才被人称为“许帅”,要命的是许帅不仅帅得一塌糊涂,还很会经商,虽然任着出版社总编的高职,工作之外还做投资,投资房产、炒股票,赚得盆满钵满,是全社最发的人。这样的男人是无法给女人安全感的,所以可怜的许总编至今单身,围绕在他身边的姑娘要么是待见他的人,要么是待见他的钱,貌似没有人真正想要嫁给他,当然许帅很享受单身也是一方面。
这会儿许茂清见毛丽老不吱声,终于忍不住拍拍她的肩膀,调侃道:“毛丽,迟到了吧,是不是该请客?”
真是报应!因为他最好说话,吃喝玩乐最在行,南宁什么好玩的地方,他无不亲自体验,毛丽脸皮又最厚,经常在同事的怂恿下挖空心思撺掇许茂清请客,什么股票大涨了,搬了新房子,交了新女友等等,许茂清每每哈哈一笑,“行啊,你们挑地方吧!”全社最大方的人,就是他了!
现在许茂清反过来调侃始作俑者毛丽,“别低着头啊,不就是请客吗,大不了你请客我付账嘛。”
电梯里一阵哄笑,毛丽也笑出声,“许总编,别拿我寻开心啊……”
“怎么叫寻开心呢,每次跟你搭电梯,我就有艳遇的感觉,你看你今天这么漂亮,芬芳四溢,香奈儿19号吧,要不要请客?”
发行部的梁子坤连忙凑过来闻,“哇,真的很香呢。”
毛丽原本脚都抬起来了,要踹过去,结果发现梁子坤旁边站着的是副总编容若诚,电梯里的人都在笑,就他不笑,毛丽心虚地缩到一边去了。
在出版社,除了掌管全社的汪社长,分管编辑部的容副总编是全社最严肃的人,只要有他们在场,即便是毛丽,也会收起所有的玩笑,一本正经地假正经。汪社长年纪大,德高望重,毛丽对他多是敬畏,她最怕的还是容若诚,来出版社两年,她几乎没见他怎么笑过,他总是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忙工作,除了工作,跟编辑们也很少有多余的沟通。毛丽每次淘气得不行,白贤德就搬容若诚出来,“老容来了!”毛丽立马警觉地东张西望,那样子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时间长了,容若诚有了个外号“猫大人”,而毛丽则被编辑部戏称为“鼠小姐”。
毛丽对这个外号居然还很喜欢,堂而皇之地用来作MSN的注册名,连MSN的头像也是只可爱的卡通小老鼠。因为她刚好就是属鼠的,经常穿着印有Mickey(米老鼠)图案的T恤在编辑部的走廊上晃悠,她背的包,戴的发卡、耳环,以及车上的挂件和绒毛玩具,也大多是人见人爱的Mickey。奇怪的是,许茂清跟容若诚性格南辕北辙,偏偏两人关系最好。许茂清拍拍容若诚的肩膀说:“你们不觉得,最有艳福的就是我们老容吗,全社最漂亮的姑娘就在他隔壁办公室。”
众人窃笑,容若诚斜他一眼,“就你多事。”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四楼编辑部。容若诚一脸严肃地走出去,他从来就不开玩笑,尤其是这类涉及男女关系的玩笑。
毛丽像是做了坏事的小孩子跟在了他后面,她走得很慢,因为要进编辑室就必须经过副总编办公室,她想等容若诚进了办公室后她再进编辑室,今天上班迟到被撞到,她可不想找晦气。只是平常几步就蹦完的走廊今天不知道怎么这么长,容大人今天也好像比往常走得慢,背影犹犹豫豫,似乎在想什么事。就在他到了门口准备拧开把手的时候,毛丽以为他会进去,谁知他突然回头,吓了毛丽一跳,差点夺路而逃。“你干什么?”容若诚还反问她道。
毛丽讪笑道:“没,没什么。”
老容的脸色好像还不是很难看,“先进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糟了,是祸躲不过!正好白贤德抱了摞稿子走出编辑部,瞧见毛丽脸色难看地被副总编“请”进办公室,诧异之下,深表同情。
毛丽冲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白贤德乐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把门关上。”容若诚已经进了办公室,吩咐毛丽。
毛丽心想这回死惨了,还关上门。平常副总编办公室的门一般都是开着的,因为编辑部多为年轻女孩子,容若诚很注意,谈什么事都开着门,以免给人造成误会。今天要关门谈,就为迟到的事?容若诚在办公桌边坐下,毛丽关上门还站在门口呢,战战兢兢的,不敢靠前。
容若诚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椅子,示意她过去。毛丽搓着手,忐忑不安地坐在了他对面,隔着张桌子,她都能感觉到今天的气氛跟以往有所不同。究竟哪里不同,她也说不上来,就觉得容大人的脸色似乎有些微妙,只见他开了电脑,一会儿移动下鼠标,一会儿摆弄下桌上已经很整齐的文件和签呈。他始终不朝她看,不停地咳嗽,好像比她还紧张。
毛丽傻眼了,搜肠刮肚回想自己这阵子工作上出了什么纰漏,或者犯了什么错误,想来想去,好像就只有跟那个鸟人张番吵架的事还算得上事,其他没怎么着啊,她这阵子蛮规矩的,夹着尾巴做人……
“这个,嗯,你的思想汇报我看了。”容大人终于发话了。
一个礼拜前。
有个叫张番的作者打电话给毛丽,询问作品的印数。说到这个张番,可真是狂人一个,据说来头不小。他经人介绍给毛丽投了一部稿子,是一部悬疑小说,毛丽觉得很不错,选题论证也过了,张番打电话过来问首印多少册。毛丽说大约一万册,张番立即在电话那边一顿怪叫:“一万册?是不是在开玩笑?让我猜,一定是!听说有个姓郭的小子小说首印就是几十万册,以我的作品……”
毛丽反问一句,“请问你姓郭吗?”
张番也不是省油的灯,“我不姓郭,姓是父母给的,这是我的骄傲。你这么问不仅是对我的不尊重,也是对我伟大父母的不尊重,你怎么能把我跟那个姓郭的相提并论呢,他跟我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
“你们的确不是一个层次。”毛丽客气地笑道。
“你在笑!你为什么笑?从心理学角度分析,你是在嘲笑我,在拐着弯儿骂我,你是编辑吗?有没有职业操守?就算作者没有名气,但你能肯定他日后不会超过那个姓郭的小子吗?你必将为你今天不负责任的言辞后悔,别人起印八万册要出我的书,我都没答应,你们竟然只印一万册,这是对我作品的极端藐视!”
“那你怎么不答应八万册的那家呢?”
“因为友情第一,是朋友推荐我来的,说你们起码也是二十万册起印。”
“那你让你朋友帮你印吧,我们社印不了。”毛丽不等对方回话就把电话挂了,这张番,八成是脑子进水了,八万册不出,找到这来。现在图书市场这么不景气,销量能有个三万册就阿弥陀佛了,他还要二十万册,准是昨晚没睡醒还在做梦来着。当时电话挂了就挂了,毛丽转身就忘了这茬事。不想张番又一个电话打到副总编办公室,把毛丽给告了,说她不尊重作者,没有职业操守云云。容若诚把她叫到办公室一顿训,责令她跟张番道歉,还得写份深刻的思想汇报。
虽然容若诚一般不发脾气,但若真的训起人来,那也是很骇人的,不过容若诚一直有些惯毛丽,平时很少批评她,就是有时候出了错也顶多说两句,不会动肝火。但毛丽那次显然犯了冲,不仅挨了顿训,思想汇报还不得少于五千字。这是老容的一大工作特征,每次有谁出了纰漏,挨训是一方面,深刻的思想汇报是少不了一份的。
问题是毛丽最不擅长写这类公文,正头大呢,编辑部新来的大学生王瑾摇晃着进了办公室,她颇有些“吨位”的肥硕屁股在毛丽面前一晃,毛丽难得地眼睛发亮起来。王瑾刚来不久,还在试用期,没有什么具体事情分派给她,每天除了收发些报纸,给编辑们寄寄快件,王瑾整天无所事事,闲得无聊就一个人坐沙发上掰指头。毛丽一直对她不怎么感冒,嫌她喜欢扮天真,爱表现,都二十几岁的人了,说话还嗲声嗲气,眼睛直眨的。可是毛丽那天却冲她眉开眼笑,“小王,来,我跟你说件事。”说着,就往办公室外走。王瑾一听说要跟她说事,屁颠屁颠地跟了出来,甜笑着说:“毛毛姐,你找我有什么吩咐?”
“没事,就是跟你聊聊。”
“聊啥呀?”
“小王,最近表现不错哦,我跟领导几次都提到你了。”
“真的呀——”王瑾发嗲的声音万夫莫敌。毛丽轻咳两声,装得一本正经,“嗯,领导对你的表现也很满意,现在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帮我写份思想汇报吧。”
没错,毛丽就是要王瑾帮她代写思想汇报,还特别强调要“情真意切”,务必表达对容副总编的真实想法,让容副总编明白她即便有时候犯错,也一直以在这里工作为荣耀云云,一心想图表现的王瑾拍着胸脯说这事交给她了,绝对没问题。说起这王瑾,据她自己说,她大学时就在网上发小说,专门写VIP文的,五千字的任务对她来说显然是小菜一碟,毛丽把这活交给她绝对一万个放心。
只是这事不知怎么让白贤德知道了,当时就警告她,“毛丽,你真是很无耻,要是让老容知道,小心扒你的皮。”
“没事,我要小王写好后打印出来,偷偷搁老容办公桌上就行,谁知道啊。”
毛丽压根就不想为这么点小事烦心。
现在老容突然问起思想汇报,莫不是他察觉出什么了?王瑾那丫头虽然喜欢讨好卖乖扮天真,但做事还是很踏实的,虽不知道她思想汇报写的啥,但就是份思想汇报而已,不应该有太大的意外啊。毛丽瞪大眼睛,背上冷汗直冒。
容若诚很敏感,似乎起了疑心,“你在想什么?”
显然是她做贼心虚的表情引起了他的怀疑,毛丽连忙满脸堆笑,“没事,我就是在……在想那思想汇报……”
“嗯,”容若诚双手交握,沉吟道,“这两天我也在想那份汇报,写得……很深刻,也让我很意……意外,我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毛丽,你知道的,这个……嗯……这事怎么说呢,还是你说吧。”
“啊?我说?”毛丽完全不知所云。
“你写的,当然你说比较合适。”容若诚支支吾吾,目光也是躲躲闪闪。啥意思啊,这是?毛丽使劲吞了口唾沫,娘啊,她压根就不知道那思想汇报写的啥,要她怎么说,这可坏事了,如果让他知道思想汇报是请人代写的,那还真不保会扒她的皮。
“怎么了?随便说说嘛……”容若诚笑了笑,他很少笑,他笑的样子比他不笑的时候还让人心里没底。
毛丽挠挠耳朵,扯扯头发,很为难,“容总,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我都听着呢。”
容若诚终于正视她,犹豫了下,说:“毛丽,如果真像你写的那样,我是没什么意见的,我们共事两年,想必彼此都很了解,我这人……就是不太会说话,但对生活还是很热忱的,只是我有自己的原则和立场,很多时候不得不……唉,怎么说呢,我们每个人都活得这么不易,受过伤害就变得格外敏感,怕重蹈覆辙,怕万劫不复,所以对感情对生活即便有想法也只能深藏于心。不知道你听明白我的意思没有,我的意思是,我这个人并非是铁石心肠,我也认为你并非是你外表表现的那样……那个怎么说来着,我的意思是……嗯,所以那个……你明白了吗?”
毛丽歪着头,如果她是只兔子,耳朵一定竖得老高,她明白?哦,No,她什么都没听明白!尽管她很努力地把容大人说的每个字都捉进耳朵,连细微的叹息都不放过,可是她还是云里雾里,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看他吞吞吐吐,表情微妙,似乎手都在轻微地抖。该抖的是她啊,他抖什么?
谢天谢地,这时候门外有人轻叩,是白贤德。显然是来救场的。
容若诚也像是如释重负,“进来。”
白贤德笑吟吟地拿了份单据进来,“容总,这是刘离的稿费,请您签个字。”容若诚埋头审稿费的间隙,白贤德踢了毛丽一脚,示意她快逃。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毛丽马上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说:“容总,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容若诚“嗯”了一声,连头都没抬。
毛丽一溜烟地就跑了,一进编辑室就倒在沙发上,大口喘气。美编唐可心戏谑地瞅着她,“怎么了?被老容扒皮了?”
“你才被扒皮了呢!”毛丽没好气地回了句。
“那你干吗这德行?”唐可心对面坐着的是丛蓉,她正咯咯地笑。
毛丽从沙发上坐起来,四顾张望,“对了,王瑾那死丫头呢?”
“找她干什么?”白贤德推门而入,一把揪住毛丽的耳朵,“说吧,今儿个怎么报答我?”
“哎哟!爱人,轻点!以身相许行不?”
“切,来点实际的。”
“下班请你吃火锅。”
“这么大热天还吃火锅,你嫌我脸上的痘冒得不够啊。”白贤德松开手,扯了扯毛丽刚烫的鬈发,“说,老容找你干吗?”
“还,还不是那份思想汇报的事。王瑾那死丫头跑哪去了,我要找她……”
“哦,我把她打发到仓库发货去了。”白贤德说着走过去,搬起两大摞稿件往毛丽办公桌上一放,还敲得咚咚响,“知道怎么报答我了吧?校对科刚校对完,你抓紧时间处理下,明天要下印刷厂。”
毛丽惨叫:“我就是吃,也吃不了这么多啊,大姐!”
“别叫我大姐!老容的指示,今后要对你严加管教!”白贤德板着脸说。她很少板脸,明明是很严肃的,可毛丽怎么看都觉得是装的。果然,不过两分钟,白大姐憋不住了,凑到毛丽耳根嘀咕:“我说你那份汇报都写的啥,容大人这两天可不对劲了,每天都来回编辑部好几趟,那急不可待的样子像要剥你皮似的……”
毛丽是那种典型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哪怕明天是世界末日,今天也得先玩了再说,老容要剥她的皮,明天大不了给他上出苦情戏。毛丽最擅长的不是笑,尽管她的笑容迷死人,她最擅长的是哭,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小样儿,谁见了都不忍心剥她的皮。唐可心就经常戏谑毛丽,“琼瑶没看上你,真是个损失。”
毛丽丝毫没把老容要剥她皮的事放心上,跟丛蓉讨论了下最新流行的蕾丝裤袜,就开始看稿,看了会儿觉得头晕眼花,见白大姐不在,于是上网偷菜。毛丽最近迷上偷菜的游戏,是个游手好闲的作者朋友教她的,结果一玩就玩上了瘾,经常三更半夜爬起来去好友的地里偷菜,自己玩不过瘾,还带着编辑室的丛蓉和唐可心玩,于是在工作之余大家有了新的话题,相互交流种菜和偷菜的经验,乐此不疲。当然这些都是背着白贤德干的,如果让白贤德抓到,那就有好果子吃了。
毛丽现在的级别已经玩到很高了,可以种人参雪莲,也可以养熊猫,一会儿工夫,她就偷了别人两只梅花鹿幼仔、一个人参、四个何首乌,这会儿正蹲在唐可心的牧场边上等着偷袋鼠幼仔,MSN的对话框弹了出来,是个红心怦怦跳的传情动漫,毛丽一看,是跟她聊了一年多的“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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