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光碟放入影碟机,最先进的设备,他却是头一回用,捣鼓了好一会儿才弄出影像,正如他事先预料的那样,片子沉闷冗长,没有大起大落的情节,也没有夺人眼球的视觉画面,都是些零碎的生活片段,如果是往常,他肯定坚持不了多久就歪在沙发上睡过去。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是毛丽留下的片子,她看过的,每个画面都有她目光的痕迹,他舍不得放弃。
故事大致讲的是男主角正源身患绝症,他开着一家照相馆,明知自己留在世上的日子一天天地减少,依旧对每个来照相馆的顾客笑容满面,他的笑容倒真是灿烂,感染了经常来他店里的一个叫德琳的女孩。他为她拍照,两人相处愉快,慢慢擦出火花。这个女孩是个交警,漂亮活泼,她全然不知正源笑容背后的痛苦和悲凉,她喜欢他,希望走近他,而正源面对德琳希冀的目光却无能为力,因为他的病已入膏肓,医生让他准备后事。可是他仍然希望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留给德琳,所以他从不在她面前表露内心的不舍和痛苦,他只想让心爱的女孩记住他的笑容。一天晚上,他回到了照相馆,为自己拍了一张遗照,不久就去世了。正源的父亲接替正源继续经营着照相馆。在寒冬里雪花纷飞的一天,德琳再次出现在照相馆的门前,她惊讶地看到橱窗里挂着自己的照片,她嫣然一笑,然后开心地走了,她并不知道那个在她生活中活生生的正源早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然后,影片结束。
男女间的爱情,好似一幕电影,没进入剧情前彼此都很期待最后的结局,但是真的到了结局,却发现原来不过如此。毛丽到底还是太骄傲,她始终没有问赵成俊失踪这两三个月是什么原因,她没有问,赵成俊也没有主动解释,于是两个人就这样散了,在这一点上他们似乎有着匪夷所思的“默契”,隔阂太深,两人都知道什么解释都是苍白的,彼此不信任或许才是他们分手的真正原因。
当然赵成俊不愿意解释也有另外的考虑,他想在她面前保留点自尊,不管能不能抽离这场戏他总不能丢了面子,她骄傲,他比她更骄傲。
“你说的是真的?”两日后赵玫与阿莫共进晚餐时得知哥哥与毛丽已分手,她还有些不相信,“我没听章见飞说这事,你确定吗?”
那天赵玫难得心情好,约阿莫吃饭,地方是阿莫选的,地王大厦之巅的云顶饭店,两人乘观光电梯上去的时候赵玫问她为什么选这里,阿莫揶揄道:“我琢磨着这里环境好,配得上你这身行头,你不是一直很讲究这个嘛。”
赵玫刚刚从巴黎回来,身上穿着件Givenchy的黑色连衣裙,流线型裁剪非常衬她窈窕的身段,她手上挽着HM的限量包包,Tiffany的钻石胸针在餐厅的灯光下闪闪烁烁,十足的贵妇派头。赵玫不满阿莫的挖苦,愤愤地说:“哎,我没给你带礼物吗?”
“拜托,你光芒四射的,我跟你在一起有压力!”阿莫跟赵玫见面总要相互挖苦一番,可是丝毫不损两人的亲密友谊,好不容易谈到正题,赵玫还以为阿莫在拿她寻开心,“我哥两三个月都不肯见人,不知道去了哪里,一回来就分手?”
阿莫说:“这还能有假?你哥这两天情绪很不好,动不动就发脾气。我跟他助理彼得安交情还不错,彼得安说他们确实分了。”
“那就是真的了。”
“这下如你所愿了吧?”阿莫打量赵玫,“你最近气色倒是不错,看样子跟章先生和好如初了,这可是件大喜事,难怪你今天要请客。”说着举起酒杯,“来,我敬你一杯,祝你跟章先生甜甜蜜蜜,白头到老。”
赵玫扑哧笑出声:“臭丫头,你倒是很会哄人。”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很高兴的,祝福的话谁不爱听?她举杯跟阿莫轻碰,“你呢,是不是觉得人生又有了盼头?”
阿莫知她所指,顿觉不自在起来,这是她深藏的心事,最忌讳被人提及,而且还是被最熟悉的人当面提,这让她很难堪。
在公司里,同事们都看得出她暗恋老板,这早就是公开的秘密,因为自博宇创立之初她就在老板身边工作,很多猎头公司都动过她的心思,博宇总裁首席秘书的资历在业界也是不俗的,但她从未想过以此资历获得更好的职位或发展机会,在旁人看来,除了爱情,实在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可以让她七年如一日守在公司。高强度的工作,喜怒无常的老板,都未曾让她有过动摇之心,这不单单是职业操守,而是令人生畏的固执。
但除了对赵玫偶尔袒露心迹,在外人面前她是决不会承认的,太过在意所以格外吝啬,自己的心事自己品味就可以了,容不得别人品头论足,她在公司人缘不佳的原因也就在这里,工作六七年没有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朋友,她一直很抗拒与人深交,永远都与人保持着最安全的距离,彼得安因此说她,“看上去温柔娴静妥妥帖帖,其实笑容背后裹着铜墙铁壁,谁都走不进你的心,一定要这样吗?”
是啊,一定要这样吗?
她自己也解释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工作上她素来条理清楚,事事苛求完美,很少出纰漏,所以老板才留用她这么多年,她这么理智的一个人唯独在感情上做不到洒脱自如,她完全可以挥挥衣袖就走,潇洒地给他一个背影,可她偏偏做不到。
这会儿被最好的朋友提及心事,她陡然悲从中来,默默转动着剔透的水晶杯,暗红色的酒液滑过杯壁留下一颗颗晶莹的珠子,在灯光的映射下仿如红宝石,她盯着那些珠子出神,幽幽地说:“小玫,我跟你不同,我怎么可能有机会?我在你哥身边六七年,要是有机会还用等到今天?没戏,根本就没戏!”
她仰起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其实也是极美的女子,五官生得玲珑精致,喝酒后脸颊透出淡淡的绯红,餐厅灯光柔和,越发衬得她面若桃花眉目生辉,这样标致的她却不知为何就是得不到那个人的青睐,她自嘲地笑:“你知道的,我是个理想主义者,如果不是两情相悦的爱情,宁愿不要。我很满足现在的状态,可以在他身边工作,得不到至少可以远远地看着他,感受他的存在,我不敢奢求太多。”
赵玫瞅着她直摇头:“还说我死心眼呢,你也比我强不到哪去。你是在嘲笑我吧,你明知道我跟章见飞不是两情相悦……”
“打住!我说的是我自己,你又想哪去了?”阿莫给她斟酒,“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既然是自己选的就是错了也轮不到别人来说,不管是我还是你,我们都是自作自受,女人在感情上大概都是如此,一旦爱上哪个男人,就再也找不到自我。”
“你这话听着怎么这么懊丧呢?”
“不是懊丧,是认清现实。”
“认清了又怎样,能改变得了现实吗?”赵玫转过脸看向落地窗外璀璨的南宁夜景,心绪又变得起伏不定,“我是改变不了了,但也不会就此放弃,反正日子就这么过呗,他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我不会给那个女人半点机会。”
“章先生现在对你如何?”
“还行吧,他舍得给我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除了爱情。”
“很可笑吧?”她自嘲地耸耸肩,“我跟他谈什么都可以,就是要他上天摘星星他也会毫不犹豫,唯独不能谈爱情,一谈就崩,我试过很多回了。”
“这是他的底线,小玫,我劝你不要再钻牛角尖,好好跟他过吧。章先生人不错,你上哪去找这么好的人,不能给你爱情那也是因为爱情这东西不是想给谁就能给谁的。他爱毛丽,但是毛丽爱他吗?好像未必吧?”
一听到这个名字,赵玫的脸色顿时变得阴郁:“那女人爱不爱章见飞关我什么事?难道我很希望她爱上他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看你,怎么跟个刺猬似的。”
“我更年期到了!”赵玫没好气地一口喝完杯中的酒,她已经喝了不少了,这会儿已经有几分头晕,再看向落地窗外,只觉那些霓虹闪烁的高楼都摇晃起来。盛世繁华就在脚下,她看似拥有一切却又觉得什么都抓不住,仿佛随时都会坠下这万丈红尘摔得粉身碎骨,她口齿不清地嚷嚷道,“你以后能不能别选在这么高的地方吃饭?每次都选这里,我看着下面就晕。”说着又要去拿酒瓶,阿莫抢先夺去,“你喝多了!”
“今天是我请客好不好?”
“那我更不敢让你喝多了,要出什么事我可没法向章先生交代。”
“拉倒吧,他才不在乎,我就是即刻从这楼上跳下去他也未必见得有多伤心,阿莫,你不晓得他有多烦我!他对我再好也不过是把我当个神志不清的病人,前天跟他吵,他居然劝我去看心理医生,你说他有多恶毒,他这不明摆着说我是疯子吗?我就是疯子,那也是他逼的!”赵玫闭上眼揉着太阳穴,头晕胃也难受起来,一睁眼又瞄到四下里通透的玻璃幕墙,越发觉得像是悬在半空里,“我说阿莫,以后我不来这儿吃饭了啊,这什么地方,你明知道我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存心跟我过不去!”
阿莫耸耸肩,“你哥喜欢这里。”
“你怎么知道他喜欢?”
“他经常跟毛丽在这里吃饭,每次都是我帮他订的位。”
赵玫脸一板:“你能不能别提这个女人!”
【风云突变】
南宁一到春天雨水就格外多,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没了。毛丽每天驾车穿行在城市的雨雾中,感觉整个人都是潮湿的,看什么都朦朦胧胧,唯有街道两旁的绿树叶子格外清亮,滴着水,干净得一尘不染。这样的天气,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也容易走神,毛丽经常一个人站在窗户前看着楼下的街道发呆,她总结这是“雨季综合征”,跟白贤德说:“没办法,我这人太文艺了,一下雨就格外惆怅,唉,我真是惆怅。”
白贤德嗤之以鼻,“你是日子过得太舒坦,闲得慌!”
“那你给我多布置点活儿吧,免得我有时间惆怅。”她很认真地说。可是白贤德显然不信她有这么勤快,端详她,“毛丽,你最近很不正常。”
“嗯,我很惆怅。”
毛丽说这话时眼睛盯着窗外,楼下马路对面那家茶楼生意越来越清淡,店员无聊得在打哈欠,看样子离倒闭不远了。她每天驾车经过茶楼门口时就会下意识地望几眼,二楼靠窗的位置有时是空着的,有时坐着人,她不知道自己看什么,就像是她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她惦记着还在不在。
那个位置,是她和赵成俊分手摊牌时坐过的。
毛丽几乎都有后遗症了,一看到那个位置胸口就一阵痉挛,透不过气,有时好半天都缓不过来。那天她其实表现得不错,至少她觉得无懈可击,话说得那么委婉,自始至终平和淡定,两人分手道别时都那么客客气气,她转身时没有丝毫的犹豫,而且没有回头。
她能感觉到赵成俊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她的背影,所以她绝对不可以回头,她已经坚持了这么久,不能因为最后一秒的回头功亏一篑。
她眼眶发热,鼻端发酸,过了马路在电梯里碰到同事,她还毫无破绽地与他们打招呼、聊天,谈论着这糟糕的天气以及下班后去哪里觅食。她真的表现得很正常,可是上了楼她没有进办公室,而是径直去了洗手间,关上小隔间的门,她整个人都虚脱了,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泪水再也不能自控地流了下来。
当时不断有同事进出洗手间,她捂着嘴唯恐自己哭出声响,压抑得那么痛苦,她靠着门蜷缩在地板上,那一刻她难过得像要死过去。
“呃,毛丽去哪儿了,怎么半天不见她的人?”白贤德进来的时候,嗓门格外大。
另一个声音是同事杜鹃:“我看她下楼去了,好像去了马路对面。”
“这丫头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神神叨叨的,不知道魂丢哪儿去了。”白贤德真要不得,背后说她的坏话。
杜鹃说:“失恋了吧,我一看就知道。”
“失恋?你是说她跟地王那位玩完了?”
“跟谁玩完了我不知道,但肯定是失恋,我是过来人,嘿嘿……”
“哎哟喂,这可是个好消息,我就说她跟那人长久不了。”白贤德喜出望外,好像毛丽失恋是她一直盼望的,“那这么说咱们老容有希望了呀,我赶紧告诉老容去。”
“你真八婆。”
此后的好些天,毛丽都缓不过劲儿,这实在不是她料想中的后果,她没有这么脆弱,她不是没有失恋过,有什么扛不住的,她又没爱上他。
都说时间是医治伤口的最好良药,可是这种后遗症许久都没有缓解的迹象,她都快成半个神经病了,每天都要无数次望向对面茶楼那个他们分手时坐过的位置;下班回到家,她经常站在阳台上看着不远处高耸入云的地王大厦发愣,想象着他在玻璃幕墙的办公室中走动的身影。这太不正常了,绝对不是她原来料想的样子。
有时她会对着浴室的镜子问自己,你有那么在乎他吗?你从一开始就不是那么信任他,你以为你信任他,却总要在心里不断地说服自己,真正的信任是这样的吗?既然你没有真正信任过他,不过是两个人逢场作戏罢了,你也没有损失什么,你有那么难过吗?
毛丽并不愿去深想,或者说她害怕去验证那个她抗拒的后果,她宁愿当那样的“后果”不存在,因为她承受不起,她已经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一晃很多天过去,雨慢慢地下得少些了,街头的树发了更多的新芽,阳光照在叶子上,闪闪的,绿得让人心慌。
毛丽某天打量窗户外面的时候,发现马路对面的那家茶楼真的倒闭了,门口贴着“门面转租”的字样,让人觉得有些悲凉。毛丽和同事经常在马路对面的小饭馆打发午餐,吃完午餐再顺便去隔壁喝茶,差不多每天如此,直到与赵成俊分手后她便很少再去,没想到不过几天工夫,这里就要改头换面,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永恒的东西?
那家店面很快拆了招牌,开始重新装修,看样子老板已经把店面转出去了。白贤德颇有些不舍,经常叹气,“以后喝茶都没地儿了,真烦人。”
“你猜那家店会改做什么?”中午的时候,办公室里很安静,毛丽太无聊,于是就跟白贤德讨论起茶楼转租后的情形。
白贤德说可能会开餐馆之类的,因为这条路上单位很多,精明的生意人应该首先考虑到这么多上班族总要解决中午吃饭问题。毛丽说那应该开花店或者水果店什么的,因为路口就是家医院,往来探视病人需要鲜花和水果,两人兴致勃勃地讨论,意见难以统一。后来办公室其他同事也加入进来讨论,大家每天闲下来的时候就会关注着店面装修的进度,猜测工程结束后会挂上什么招牌,用白贤德的话说,都是给闲的。
“呃,我觉得应该是服装店吧,也有可能是婚纱店。”毛丽那天发现店面的门口两侧装上了橱窗,工人师傅在往橱窗里装灯管,“你们看,他们在往橱窗里装灯呢。”
白贤德往窗外瞄了瞄,“干活吧,人家开什么店关你什么事!”
“是不关我的事,我就是想看呗,不相干的热闹看着让人欢喜。”毛丽这阵子瘦了很多,眼窝深陷,精神似乎还没有缓过来。
她也知道自己这精神不济的样子实在不像话,她狠狠地在心里嘲笑自己:你没爱上他,他也没有那么在乎你,不是吗?分手这些日子,他连条问候的短信都没有,他可比你洒脱多了!
自作孽不可活,毛丽从来没这么鄙视过自己。
这天中午,毛丽一个人到马路对面的饭馆吃午餐,白贤德和唐可心她们去书店了,估计在外面吃盒饭,毛丽拨弄着盘中的饭粒,一个人的午餐真是索然无味。午后的阳光变得有些灼人,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漏下来,满地都是斑驳的日影。偶有车辆无声地碾过,仿佛时光被切割。毛丽一个人闷闷吃着午餐的时候,丝毫没有注意到马路对面的一片浓阴下停着辆黑色轿车,后座车窗半开着,有淡淡的烟雾弥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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