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前尘往事

　　“在我这一亩三分地，一个萝卜一个坑，要想占好自己这个坑，就必须脚踏实地干活，否则你这个坑就要被别的萝卜给占了，你这个萝卜就要到别的地方去找坑。干我们这一行，凭实力吃饭，最基本的素质不仅要能够吃苦耐劳，更要能忍，忍下一切委屈和不公，如果想凭着花架子混日子，门儿都没有。总之一句话，我不管谁介绍来的，不管有什么后台关系，到我这儿就得努力工作老实干活，该学习就学习，该考试就考试，要不然竞岗的时候过不了关，我会让你从哪来还回到哪儿去！”

　　这是夏薇到医院报道的第一天，麻醉科主任梁英武对她的一段开场白。这段话一经问世，就被夏薇刻在了脑子里。看来从一开始，领导就对她这个“空降兵”有了点偏见。梁英武三十出头，相貌一般，但气度不凡。走过身边的时候会飘过一丝香水味，连他的办公室都是香喷喷的。这人说话慢条斯理，却句句含沙射影，让你时时刻刻感受到强烈的危机感。他毫不掩饰对夏薇的偏见，其实不能说他对夏薇本人有偏见，让他有偏见的是夏薇这种利用关系硬塞到部门里的人事方式。他曾留学欧洲，博士学位，精湛的专业技术至少在本院无人能出其右。他有资本骄傲，有资格俯视，还有不怕得罪任何人的书呆子脾气。他每早必开会，晨会和早饭一样。每开会必会要求同事们“兢兢业业，虚心学习，做好每一件分内之事；要求重视友情，以宽容、忍让、友好的姿态和每一位同事和睦相处；要求善待病人，以诚恳、热情、春风般的态度，和各类病人打交道；要求在工作中，少说废话，不说闲话，见事做事，多干实事。”

　　这三项要求，夏薇打印在一张A4纸上，贴在办公桌一侧的墙上。每天一进门就能看到，严格要求自己。中南医院在本市同行业中，拥有众多骄傲的资本：拥有的博士最多，科研成果最多，医资力量最雄厚，技术设备最先进，不止在本市，它在某些科目的医学成就，不仅在国内数一数二，甚至已经走在国际的前列。这是医科院校的毕业生们梦寐以求的人生舞台，夏薇的人生画卷能从这里展开，她深感自己是幸运的。

　　休息日，夏薇洗了几件脏衣服。洗衣服时，发现两件程丽虹的脏衣服也放在自己的洗衣篮里，便特意给挑了出来，放在了醒目的位置，提醒程丽虹及时清理。前三天，因为程丽虹来了月经，夏薇顺手帮她洗过两件衣服。后三天，因程丽虹患了感冒，夏薇再次帮她洗了两件衣服。这才几天，程丽虹竟然形成恶习，自己不洗衣服了。坏毛病不能纵容，再一再二可忍，岂能再三再四？

　　洗完衣服，夏薇又搞清洁，直到整个房屋窗明几净，累得她胳膊发酸。之后她又做了两个菜，美美地享受了一顿，饭后捧起一本书，仰躺在小屋的床上。麻醉学专业类书籍，特意从网上订购的，是林语莺向夏薇推荐的。

　　林语莺是麻醉科副主任，也是夏薇进医院后接触的第一位带教医师。她年约三十，肤白如雪，五官姣美。尤其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有一种勾人魂魄的美。林医师不仅美貌，性格也随和、和蔼、乐观，有着极好的修养和内涵，不论工作中遇到多么不愉快的事，也不会对下属发脾气。除了天生的美貌和柔和的性格，她还是一名优秀的麻醉医师。从事临床麻醉工作多年，具有坚实的专业理论知识和丰富的临床实践经验，并长期进行医学研究，出版医学著作一部，先后获得国家级、省级等多项科技成果奖。这些日子，她耐心地向夏薇介绍部门的基本情况，讲解具体业务、操作流程，以及其他部门的相关业务，一次次告诫夏薇说：“你要多看、多学、多练，多注意观察别人是怎么操作。总之，勤快没错，要细心，要胆大。当然，我也会创造条件让你尽快上手。”

　　面对林医师，夏薇总会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大学时代的豪情壮志又重新燃起。走上工作岗位的她，对人生还没有什么奢求，只求端好自己的饭碗，有口饭吃；有一个在这个世间立足的位置，可以工作奋斗，也可以放心地养神休息；有被周围人群认可并尊重的身份和成绩，能够让自己安心、坦然、从容地活着，活得有个人样。如果说理想，比较具体的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成为林语莺这样理论全面、技术精湛、胆大心细、有着从容镇定的处事风范的医务工作者。

　　程丽虹不止一次嘲笑夏薇说：“我的老天，我们是‘80后’，像你这样给自己树立楷模的人，怎么说也是异类了吧？”夏薇全然不理会，依旧遵从自己的意志。从林医师身上，她强烈地认识到，要想做一名优秀的麻醉医师，首先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医师。除了熟练地掌握麻醉专业相关理论知识和技能外，还应熟知内、外、妇、儿等领域的基础知识，必须做到“内外兼修”。

　　因此，在林语莺的推荐下，夏薇一口气从网上订购了十多本临床实用的书，每天钻研到深夜，希望对自己的工作有所帮助。夏薇发现，读书最大的好处，就是让自己没时间空虚，就算失恋，也没时间咀嚼痛苦。

　　“叮咚”，短信音。

　　她拿起手机，心脏开始一阵急跳，屏幕上跳出了陈心宇的名字。

　　他：上班感觉咋样？

　　她：还行。

　　他：住的咋样？

　　她：还行。

　　他：在干吗？

　　她：没干什么。

　　他：出来见见？

　　她：见见干啥？

　　他：你想干啥？

　　她：没想干啥。

　　他：妞，没想我吗？

　　夏薇对着手机屏幕看了好一阵，心里腾腾跳着，不知他究竟什么意思。她不再回复，扔了手机，继续看书。可是注意力再也无法集中，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想到他拉她进美发店的情景，想到他等她做头发一等就是四个小时。任何时候一想起来那段时光，都会有温柔的情绪从心底里蔓延……

　　夏薇恨不能立即冲出门去找他，不顾一切地告诉他自己是多么想念。当然，她没有这么做。克制！克制！克制！夏薇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想入非非了，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怎么可能。正在她坐卧不安、烦躁不已之时，门铃忽然响起。夏薇趿着拖鞋打开门，十分诧异地看到陈心宇站在门外。她愣了神儿，目光凝在他的脸上。

　　“呵，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搬家这么久，也不请我来串串门？给你烧烧锅啊！”他手里拎着一袋东西，笑嘻嘻地，对她这段时间遭受的煎熬浑然不觉。

　　“你有事吗？”她问。

　　“我想吃你做的饭，可以吗？”他侧着身子挤进门，将袋子丢在地上，在客厅里站了一下，径直走进夏薇的敞开门的卧室，放眼打量一番，“不错，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啊。”

　　“到客厅里坐吧。”她说。

　　陈心宇却在床边一坐，扑通一声仰面躺下。

　　夏薇站在床边愣着，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陈心宇突然抓住她的一只手，猛地一拉，她便猝不及防地倒在他怀里。他翻身将她压在身子底下，不待她喊出声来，滚烫的嘴唇就紧紧覆盖在她的唇上。

　　一股清冽的烟草气息直浸入夏薇的五脏六腑，直到她完全放弃抵抗和挣扎。长长的一吻，如万丈光芒的太阳，如秋夜高悬的月亮，如水的皎洁清洗灵魂……这是两人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这是个忘记了时间和空间的疯狂之吻，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松开她时，她已是双眼迷离、泪流满面。

　　“不喜欢吗？”他一改刚才的玩世不恭，变得一本正经，“你哭了？”

　　“或许我不该提，不过我一定得弄清楚，你那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女朋友……”

　　“嗨，你上了妈妈的当，中了离间计啊，我要有女朋友，这会儿还能在你这儿吗？”

　　“什么？”夏薇困惑了，“那个洪钰，不是你女朋友？”

　　“我的小傻瓜！”他捏捏她的小鼻子，“那是我妈故意安排给你看的，咱都接触这么久了，妈妈略施小计居然就把你给瓦解了，你也太不了解我了吧？”

　　“是啊，我只知道你是个好人，对你的了解确实不够。”

　　“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嗯。”

　　陈心宇走过一段弯路。在北京读完大学，就被父亲送往英国深造。当时他一点都不想出国，不想一个人离家太远，但似乎是一种流行趋势，父亲那个交往圈里的人，孩子们一个个都被送往国外“镀金”。迫于家庭压力，陈心宇远赴英国，一边读书，一边和同学在当地进行一些小规模的投资。毕业后被父亲召回，进入天诺集团，为陈家企业效力。父亲希望小儿子和大儿子一样，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就这样，陈心宇被父亲安排进入集团下属的房地产公司，大哥主管房地产业务，父亲本意是要大哥带小弟，希望小儿子在大哥的帮助下，尽快成长起来。那时陈心宇也信心十足，立志大干一番，不辜负父亲厚望。然而进入公司一年后，陈心宇发现自己仍然干着杂役的活，头上挂着房地产公司副总经理的名号，实际上手中一点权力都没有，就连招个设计师，也必须由大哥点头同意。

　　那阵子陈心宇很郁闷。和父亲谈心事，父亲说，干什么事都要从小事干起，小事都干不了，能成大事？急功近利，急于求成，一点忍耐力都没有，能成大事？因为过度清闲，也为排遣郁闷，陈心宇一度沉迷《仙境》、《传奇》网络游戏，从游戏中赢得高级装备以及级别的不断升级，不仅使他抛开了所有烦恼与不快，还获得了不可代替的快感和成就感。也正是《传奇》游戏里，他“邂逅”了XX电视台娱乐女主持谢紫君，两个人由网上走到网下，一见倾心。

　　谢紫君大他两岁，也曾去过英国留学，说着一口还算纯正的英语。相同的经历使二人一见如故，犹如久别重逢的老友。陈心宇迷恋她的高雅美貌、渊博学识，迷恋她散发着花香的飘飘长发和袅娜身姿；而谢紫君则欣赏他的英俊潇洒，尤其为他出手阔绰一掷千金的派头所倾倒。两人闪电般地坠入爱河。周末飞香港购物，假期飞欧洲度假，化妆品全要法国货，皮鞋必须意大利，服装一定得国际名牌。除了身体，从谢紫君身上几乎找不到任何国产的东西。

　　恋爱生活浪漫奢华，陈心宇觉得，她给他带来了从未有过的快乐时光，和这份快乐比起来，任何付出都值得。这期间，在天诺的建筑工地上，出了一起事故。一栋在建的住宅楼，突然出现地基塌陷，建好的地下车库给埋掉三分之一。问题出在建筑材料上，而负责建材的人正是陈心宇，事情很快被媒体曝光了，各大媒体疯狂转载，该项目被称之为本市最大“豆腐渣工程”，天诺地产遭遇灭顶之灾。陈天诺视公司声誉胜过生命，火冒三丈，指着小儿子愤怒责骂道：“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我把公司交给你，是为了让你做生意，而不是让你当官腐败！作为一名管理者，企业消耗了大量资源，不仅没有赚到钱，还造成了致命的损失，这是严重的犯罪！”

　　父亲原本不赞成小儿子与谢紫君恋爱，指责她是贪慕虚荣的花瓶。出了官司的事，更把过错归咎于谢紫君，指出陈心宇之所以从一名有思想的上进青年堕落成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就是受了这个女人的蛊惑，严厉勒令他远离谢紫君。

　　天诺地产业务几乎陷入停顿。陈心宇被盛怒之下的父亲赶出家门。父亲收回了他的车子，同时下令，家里任何人不准给他一分钱，并让儿子自谋生路，从此以后必须靠自己的能力干事业过日子，不干出名堂，这辈子别进这个家门。

　　陈心宇沉浸于深深的自责之中，像丧家之犬在外租房居住。谢紫君的情绪似乎没受什么影响，她劝慰了他几天，很快就回到自己的轨道，照旧吃喝玩乐，潇洒挥洒青春。这时他的经济也陷入空前的窘状，根本无法再替她支付高昂的账单。不久后她突然调入省里，据说遇到了贵人。还有一些不堪的小道传闻。他没有亲眼所见，无论如何不肯相信，但这时她确实已不再像以往主动与他联系，仿佛一下子不认识他似的，也让他忽然觉得不再认识她。他几次打去电话，她总以“忙”而推脱，他的自尊备受打击，情感饱受摧残，渐渐地心也凉了下来，大脑逐渐清醒，如同做了一场梦。的确，她的离弃给了他致命的打击。有那么一刻，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陈心宇在外流浪的日子里，幸运地获得了朋友的帮助，又通过高息贷款获得了一笔资金，与一位朋友合作开了一家小公司，淘了几辆成本低廉的二手汽车，通过出租挣钱，半年过去，生意开始逐渐步上正轨。

　　天诺地产项目的危机，一时无法扭转。原本对小儿寄予厚望的陈天诺，此时的失望简直无以言表。经此打击，他的肝病迅速恶化，最终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

　　因为夏薇的仗义出手，弥留之际的父亲竟原谅了自己，这是陈心宇根本不敢奢求的事。当时望着病床上的父亲，悔恨像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他为曾经犯下的错，无法原谅自己。父亲逝去后，律师出示遗嘱，陈心宇得知自己获得一定比例的股份时，他的眼泪流了下来。

　　安葬完父亲后，陈金宇着手所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车钥匙送回弟弟手里，恢复弟弟的职务待遇。他欲安排陈心宇回到集团公司，而江姝也希望经历了挫折和失败的儿子，能够在泥沼上重新站起，奋发图强，努力工作，全心全意守住父亲创下的这份家业，同时也干出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出乎意料的是，陈心宇谢绝了大哥的这份厚礼。曾经的失职让他在家族的事业上放弃了发言权力，但他仍然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工作，他坚持了自己的意愿。他的理由是，他目前要集中精力经营自己的店面，分心不得。

　　在陈心宇遭遇事业重挫、情感重挫的最失败的岁月里，洪钰主动走近了他，并不计回报地一次次向他施以关怀与温暖。因为家庭的缘故，洪钰从上小学起，就跟在陈心宇屁股后面玩，可以说，两个人是从小一起玩大的。后来陈心宇上大学去了北京，由于距离的关系，才渐渐地疏远。再后来，陈心宇从国外回来，洪钰已长成亭亭玉立的美少女。长成美少女的洪钰与陈心宇再度重逢，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当陈心宇与谢紫君陷入热恋后，洪钰一度对这段感情开始绝望。可之后陈心宇遭遇失恋，洪钰又重燃起希望。但陈心宇自始至终，对她只是兄妹情意，不知是不是太熟悉的缘故，那只爱情的小精灵，怎么飞也飞不到他的心里面来。而她，倒也不在乎，每次见面，依然跟他插科打诨，撒娇耍蛮，那个性情和小时候几乎没有两样。在他眼里，她永远是小时候那个长不大的小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