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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言情小说 > 《千秋素光同》在线阅读 > 正文 【卷三】兵以弭兵 战以止战 廿一记:魑魅出·萧墙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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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素光同》 作者:寐语者

廿一记:魑魅出·萧墙乱

  廿一记:魑魅出·萧墙乱

 
  海上失踪多日的蒙祖逊平安归来,也带回当日货船离奇出事的原委。
  那场风暴来临之前,货船已接近港口,就在即将掉头之时,海面突然发现呼救的抛锚渔船。若是在远处公海,以蒙祖逊出海的经验必不会如此大意,轻易让人上船。但当时风暴将至,且在近海,是海盗通常不会出没的地方……蒙祖逊当即决定靠近渔船,将船上十几人接引到货船上。岂料那十几个乔装的渔民,甫一登船便亮出枪械,竟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货船上也早已有人里应外合,趁机夺取驾驶舱,切断与岸上通讯联系。
  奋起抵抗的船员纷纷惨死在枪口下,有的跃入海中也被击毙。
  混乱中蒙祖逊与大副跳下小艇逃生,侥幸躲过枪弹,在无水无食的海上漂流曝晒了四天。
  濒临死亡之际,终于有路过的渔船将两人救起,带回岸上渔村。
  当地气候炎热,多有瘟瘴,两人不幸感染热病,在荒僻渔村中无医无药捱了多日,只凭土方治疗。大副本已负伤,最终耐不住伤病而死。蒙祖逊也病得浑浑噩噩,几番托当地人通知家中,村中渔民却是蒙昧质朴,语言也不通,无法将他得救的消息传回。
  蒙祖逊急迫想要传回的,不仅是自己急待救援,更有一则至关紧要的消息需转达四少。
  可惜这消息耽误了太久,迟迟未能传回。
  “如今只怕为时已晚……”蒙祖逊一口气说出前后原委,额头冒出细汗,撑在桌面的手微微发颤,也不知是虚弱还是激动。眼前的四少,与前次相见时,仪容风度丝毫未改,却万万想不到,这般风流人物竟已双目半盲。
  这变故令大难不死的蒙祖逊也心惊意寒。
  贝儿脸色也变了,望向一言不发的四少,忍不住道,“祖逊,你会不会看错?”
  “不,我很确定。”蒙祖逊断然摇头,“那个领头劫船的军人,就是当日陈司令身边的人!我一向长于记忆,这你是知道的。但凡我见过一次的人,绝不会忘记。”
  薛晋铭目光定定望向远方,藤编手杖被他攥紧在掌中,攥得指节发白,“你方才说,他们劫船之后,好像在搜寻什么?”
  “是,那些人很快控制了全船,却并不急于劫运满船军火,反而四下搜寻,这十分蹊跷。”蒙祖逊思索道,“我当时藏匿在水手之中,以为他们是在找我,但看似又不像……之后我百般思索,实在不知那船上有什么可搜,但劫军火必定不是他们首要目的。”
  三人都沉默下去,屋子里唯有电扇转动的的嗡嗡声,旋转的光影令人心烦意乱。
  薛晋铭缓缓站起身来,手杖敲击地板发出轻微笃笃声。贝儿叹了口气,蒙祖逊默然将她冰凉的手握住。却听四少问道,“陈司令前次拜访你,只是为了捞上一票?”
  “是,而且是大大的一票!”蒙祖逊苦笑,“想从我这儿刮油的军阀多了,似他这样贪婪的,我算平生仅见。”薛晋铭并不转身,淡淡道,“或许他意不在搜刮,只是试探你的底细。”
  “这我也想过,即便他早已知道你我关系,那也不至于从我下手。”蒙祖逊皱了皱眉,“我一个小小商人,能起什么作用?”
  “仅仅你我的份量或许不足,但若能以此扯上霍仲亨呢?”
  薛晋铭低沉语声,令蒙祖逊与贝儿双双一惊。
  “当年南边曾经向霍帅递出橄榄枝,若他肯归附,便委以陆军总司令的大权。”薛晋铭将手杖一顿,“只因他回绝了大总统美意,才轮到今日的陈久善。”
  如今陈久善已是南方政府最为倚重的将军,也是手握重兵的一方军阀,但论实力名望,仍不是霍仲亨的对手。蒙祖逊与贝儿互视一眼,只听四少又道,“看如今这情势,霍帅与北方嫌隙日深,无论和谈成与不成,他迟早是要站到南边去的。”
  蒙祖逊恍然大悟,“那么,陈久善明知自己地位岌岌可危,若想先下手为强,最好的法子便是从中离间,令大总统对霍仲亨生疑!你那一船军火是秘密运给佟岑勋的,可走的路子……”
  薛晋铭抬手止住他的话,缄默不再言语。
  贝儿心中已明白过来,她对这其中关窍自然再清楚不过。
  四少做的生意是最最不能见光的,偏又与大人物们勾连甚密。背后若不是有来头极大的人物撑腰,谁敢轻易沾上军火买卖。纵是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贝儿也从不知这背后神秘人物是谁。
  如今一切豁然开朗。
  除了霍仲亨,谁能一手遮天,为他打开南北通畅之路。
  细想来,霍仲亨的部队装备精良,近来大量引入德造军械,其中也未必没有薛晋铭的能耐。
  谁又会想到这一对往日宿敌,早已心照不宣地化敌为友。这层关系一旦抖明,对谁都没有好处。以这两人心机之深沉,且碍于霍夫人这微妙的一环,自然是讳莫如深。
  望着四少孤单背影,贝儿心中慢慢回过另一重滋味——他心气孤高,不愿受人恩惠,偏偏欠了霍仲亨这样大的一份人情。
  难怪他孤注一掷加入佟岑勋的阵营,不惜冒死北上,参与政变。
  只有如此,他才有可能赢得真正翻身之机,在北方站稳脚跟,开辟自己的军工产业。从此无需做这见不得光的军火买卖,无需欠着霍仲亨那还不完的人情。
  蒙祖逊一声长叹打破此间沉默,“若当真如你所言,岂不是糟糕透顶!”
  陈久善从中弄鬼,有意令南方以为军火是霍仲亨秘密运给佟岑勋,助其发动北方内战,破坏和谈。恰在这个时候,傅系内阁下台,佟孝锡兵变,日本的横插一手令局势陡变,势不两立的霍仲亨与佟岑勋竟携手共谋。
  霍仲亨一向力主和谈,若暗地运送军火支持佟系内战,如今更旗帜鲜明与佟岑勋站在一处,共同拥立了新任临时内阁……这些举动看在南边眼中,自是出尔反尔,阳奉阴违。
  陈久善一番手脚竟歪打正着,做得恰是时候。
  贝儿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寻思着错综复杂的局势,脑中已乱作一团。
  偏偏四少的一句话,更是雪上加霜,“军火遇劫之事我曾告知念卿,当时只疑日本人所为,无人料到是南方出了内鬼。看来陈久善蓄谋已久,若此番扳不倒霍帅,势必心生异志!”
  匆匆赶到办公厅,却不见霍仲亨人影。
  只有几位政务官员枯坐在会议室等待,预定的会议时间早已过了。
  念卿焦急之下,召来侍从室询问,才知昨晚军营中有事,今晨已惊动督军亲往视察。
  “按理说这个时间已该返回了。”侍从官赔笑道,“或许另有要事耽误,夫人稍安勿躁,我立刻派人通知……”念卿站起身来,“不必,我这就去驻地见督军。”
  侍从官惊道,“那边正在闹事,您此时过去万万不可!”
  “闹什么事?” 念卿挑眉,心里不觉一沉。
  若只是几个兵痞闹事,又怎么会惊动他亲自前往。她深知仲亨的脾气,时间观念对于军人是尤其看重的,若不是出了大事,他不会在会议上迟到。
  侍从官面色迟疑,似碍于机密不便开口。
  念卿看他一眼,也不再问,径自转身朝门口去。
  侍从快步追上解释道,“夫人!夫人留步!事情是这样……近日有报告说士兵冻伤严重,起初只道天气寒冷,可昨晚有个年少士兵竟被活活冻死,拆开他棉衣被褥才发现里头都是破纱烂布,根本没有多少棉絮,还掺入了泥沙添重,以蒙混过关。”
  “有这种事?”夫人骤然回首,脸色变得铁青,同督军初闻报告时的反应几乎一样。
  侍从官低头道,“随后查出军中所用的肉食也多有变质……因此自昨晚起,营中哗变,底下军官本想强行压下事态,直至今晨闹得大了,才不得不惊动督军。”
  “真是混账!”夫人怒道,“到这时候还想隐瞒!”wWW。xiaoshuotxt=nEt
  侍从忙道,“夫人这时候不宜前往,以免……”
  他话未说完,夫人已转身往外走,比方才走得更快。望着那背影娉婷,步履如风,全然没有一分女子的软弱,侍从只得跺脚,后悔不该实话相告,
  出城之后道路泥泞,车子开得越快,颠簸也越是厉害。
  饶是如此,夫人还一径催促开快些。
  司机朝后视镜里扫了一眼,见夫人侧首看着车窗外,唇角紧抿,鬓发微乱。
  跟在夫人身边这两年,任何时候见着她都有无暇可击的风致,鲜少见她这样惶急。
  车窗玻璃摇下,掠面生寒的风,也吹不散心中团团乱麻。
  望着车窗外陌生景致,北方封冻的大地迟迟不见回春迹象,想来此时的南方却已是霜融雾散,春水涟涟……一别数月,冬去春来,霖霖又该长高了吧。
  思及女儿,念卿肃然脸庞不觉露出一丝浅笑。
  原以为仲亨来了,便可平定乱局,逐走佟孝锡,助新内阁上台。可时局远比意料中复杂叵测,人心是最猜不透的谜。诸方势力,各有谋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头来身不由己,事端竟是越来越多。纵然他一如既往的珍她惜她,将她藏在羽翼底下,可那外间风雨声声催人,又岂是她能充耳不闻的。
  晋铭的一纸电文发来,寥寥数言,更是她不能回绝的。
  他从来没有向她要求过任何事,除了这一次,为了那名唤梦蝶的女子,那是他在世上仅存的知己与亲人。他郑重恳求她的相助——不是向念卿亦不是向云漪,而是向霍夫人。
  她显赫的身份权势,彷佛第一次对他有了意义。
  明知进退水火,千难万阻,但她说过的——但凡是你想要,但凡我做得到。
  紧捏在手中的电文,已看了又看。
  重压之下,连叹息也乏力。
  念卿一言不发,缓缓地,将那电文叠起放入手袋。
  仲亨,我要怎么告诉你,这又是一个坏消息,糟糕透顶的坏消息。
  和佟岑勋意见相悖,僵持不下,已够令他心烦;眼下军中哗变,更是雪上加霜;可恨陈久善又从背后一刀捅下——这种时候若南方再出变故,纵是霍仲亨也三头六臂也难以顾及全局。
  南方一直是他冀望之所在,也是忧虑之所在。
  早在三年前,仲亨便说过,大总统的建国构想太过理想化,于政治一途缺乏机变手段,过于依赖军阀……如今看来,南方军政大权日渐旁落,他的忧虑已逐一应验!
  尽管如此,他仍在极力维护南方。
  援救胡梦蝶看似小事,却成了牵动各方要害的由头。
  当时众目睽睽,要洗脱胡梦蝶谋杀的罪名已没有可能,若否认胡梦蝶与南边有关,无异于将那刚烈女子推上刑场,逼她为徐季麟那卑鄙小人抵命;若要暂时保住她性命,只能承认她的行动是受人指派。
  佟孝锡摆明是在试探他父亲与霍仲亨的态度。
  日本人出尔反尔,利用佟孝锡削弱佟帅之后,已将他作为弃子,转而支持更有价值的傅系势力。佟孝锡孤守京津做困兽之斗,眼见霍仲亨与佟岑勋为盟,更是走投无路——唯有突然掉头反咬南方一口。
  他这一咬,不得不说父子连心,到底还是儿子最了解父亲。
  佟岑勋最是护短,虽对这不孝子恨得咬牙切齿,却未必真会要他性命。南方却是与他势不两立,迟早要决一生死的对头。纵然他不挑起战端,南方也容不下他在北方独大。
  此时佟孝锡调转枪口对准南方,佟岑勋又岂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若不是霍仲亨牵制其中,将佟岑勋死死压住,这两父子,一个反复无常,一个护短好战,想想便足以令人一额冷汗。
  出得城外,越见景致荒凉,光秃秃的笔直树干夹道掠过,一地雨雪泥泞。
  车子驶过重重关卡,终于抵达南郊军营。
  远远已瞧见戒备森严的军车载满士兵,个个全副武装,在营外严阵布防,枪炮均已架设待命。
  座车缓缓驶近,减速通过阵列森严的防线,从窗后清楚可见枪械黑沉沉的金属光亮映着泥泞雪地,晦暗天色照见士兵紧绷的面容。
  眼前景象不断掠过,念卿目不转睛看着,心中渐渐怦然,似有急鼓越敲越重。看这箭在弦上的情形,只怕此地随时有兵变危险,若营中当真哗变,稍有异动,外面已做好武力镇压的准备,到时血流成河在所难免。
  前方设了路障和铁丝网,卫兵抬手将车子拦下。
  夫人出入所乘都是督军座车,向来通行无阻,司机探头便要斥责那不识相的卫兵。却见卫兵向车内立正敬礼,肃然道,“督军有令,任何车辆不得出入。”
  司机错愕望向夫人,见她并不反驳,只缓缓推开车门,踩着一地泥泞下车。
  她一身轻裘华衣,本是去赴总理夫人之约的打扮,站在此地却是格外突兀。迎面寒风凛冽,天空中又有霰雪飞舞,转瞬沾上她鬓发。她拢了拢大衣,高跟鞋踩过湿滑路面,在泥泞中一步步走向前去。司机慌忙跟上,明知拦不得也劝不得,只好撑起伞随她前行。
  卫兵在前领路,引着夫人从专用通道直往阅兵场去,一路所过的营房前都有荷枪卫兵把守,留在营房里都是并未参与闹事的士兵,或木然或紧张地望着这一行人经过……薄薄的灰色军棉衣让他们脸色更见黯淡,尽管如此也遮不去这些面孔本有的稚气。他们大多还是稚气未脱的年轻人,有着瘦削的脸和好奇神往的眼睛,望着军营里突然出现的女人,彷佛看见雪地里突然开出五月繁花一样惊奇。
  望着这些士兵的脸,念卿的脚步越走越慢,越走越沉。
  即将转过前方台阶时,卫兵低声提醒“到了”。
  念卿一怔抬头,顿住脚步,被眼前景象惊得呼吸凝固——黑压压的人丛聚集在阅兵台前,霰雪挟风飞舞,成千名士兵沉默伫立着,却没有人发出一丝声音。
  寂静的阅兵场上,只听得风声低咽。
  台前正中地上有一具覆着白布的担架,掩盖在白布下的人形,在人群映衬下越显渺小。所有士兵都伫立在十米外的地方,并没有意料中的群情哗变,他们手中甚至连枪械也没有。
  只有每张脸上写满的悲戚,和沉默中的愤怒。
  这便是那个被活活冻死的士兵。
  他或许只有十六岁,甚至更年少……或许他只是行伍中最卑微的一个小兵,一辈子也没想过能亲眼见到督军,更没想过能蒙督军垂青。
  但此刻,那个戎装威严的男人脱下身上黑呢风氅,深深俯身,将风氅覆在他身上。
  加元帅衔的五省督军霍仲亨,揭了军帽在手中,朝静卧担架上的士兵肃然低头。
  身后众多军官随之垂首致哀。
  最右首的一名军官蓦地双膝一战,朝那担架直直跪下,周身颤抖不已。
  在他身后有许多件堆积的军棉衣,上面都有豁开着检视过的划口,团团皱起的烂纱暴露在外,一目了然。掺了假的棉衣和那单薄的覆尸白布一样抵挡不了冬日严寒。
  黄泉路上,惟愿那一件黑呢风氅的温暖能为无辜亡魂稍增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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