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真眼梢处掠过一抹阴鸷,克制了不说话,甩袖便走。这一去便没再出现,寻找过去的宫女回来说,懿真小姐托辞头晕腿沉很是疲惫,已经入帐内歇息去了。
“我就知道她不会来。”秋月冷哼一声。
煮了大约一个时辰,汤水咕咕冒着奶黄色的泡沫,牛骨汤的香味扑鼻。休休将翠绿细嫩的茎叶放进汤里,一直沉默地看着她的秋月问道:“你放这些碎叶做什么?”
休休笑着解释道:“这是香荽,些许碎叶入汤,能解牛羊之腥膻,让汤喝起来更鲜美。我爹教过我这个。”
秋月恍悟地点点头,见休休浓密的长睫下安静无波,便又问:“听说宰相大人是你的义父,那你自己的爹呢?他是做什么的?”
提起父亲,休休脸色暗淡下来,但她还是老实说道:“我爹他是帮人做活的,后来出了意外,从高墙摔下来去世了……”
秋月不再问,她对休休的态度与懿真截然不同。在她眼里,懿真出身名门,娇气又傲慢,她视其为最大对手,而这位出自乡野的沈休休,一身的俗气,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何况三皇子向来对沈大人有成见,她知道。
秋寒日短,天色很快暗下来,明月闪现在西天。狩猎场上风灯高挑,晚风徐徐,这个时候,萧氏兄弟他们回来了。
这次狩猎颇丰,众人果然猎杀一头花豹。场子上热闹异常,众人围着猎物品头论足,不时传来快意的啧啧称奇声。懿真闻听三皇子已经回来,跑出帐外看了几眼,拉住萧灏不满道:“你不是说找机会让我接触三皇子吗?没想到扔下我不管了。”
萧灏一脸歉意,悄声说:“狩猎毕竟是男人的事,三哥不会让女人插手。今晚让他多饮几杯,你趁机可以和他多说话。”
懿真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晚膳后,众人散尽,湖风掠过,四周便是一片清幽。萧岿开怀豪饮了几杯,想是有些酣醉,便由秋月扶着进自己的帐内去了。休休兀自注视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却听身后传来轻缓的踩草声。回头一看,却是萧灏背着手,乌黑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
休休怯怯地笑了笑。萧灏的眸子深处就有了火光闪烁,对休休说:“今晚的牛骨头汤好喝,听说是你做的?”
“还有秋月姑娘帮我一起做的。”休休认真说道。
“好,是我说错了,是你和秋月共同做的。”萧灏忍不住笑起来,一丝一丝的欢喜从心里无法抑制地渗出来。
“你会骑马射箭吗?”
“我什么都不会。”休休老实回答他。
萧灏有点失望,不过他很快转过话题,道:“今日很开心,我们翻了两座山。对了,你想不想听我们是怎样捕捉到花豹的?走,我们去湖边,我讲给你听。”
他下意识地去抓休休的手,休休胆怯地缩了回去。萧灏并不在意,他也是羞涩地笑了一笑,因为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这位沈小姐肯接受和他一起漫步。休休眨着少女清澈灵动的眼睛,忘掉了拘谨,她觉得四皇子似熟悉又亲切,她喜欢听他讲他们猎豹的经历,更喜欢这夜里的湖景,宁静而神秘。
湖风掠过,波光如镜,濯明月于涟漪,不远处有悠扬的笛声,身边还有娓娓而谈的秀逸少年。这一切,对十五岁的休休来说,充满了新鲜与神奇。
正当两人沉浸在这片良辰美景之中,有位宫女呼哧呼哧地跑来,很慌乱地禀报说懿真和秋月打起来了。
萧灏和休休吃惊地对视了一下,两人撒腿就往萧岿的营帐跑。
懿真眼见萧灏和休休两人去湖边散步,自己显得无聊起来。她对他们的事漠不关心,因为这些于己无关,她的心思只挂在一个人身上。
表哥说过,今晚三殿下多饮了几杯。现在他正在帐内,自己不是可以趁机和他说话了?
她得意地笑了,连走路也是蹦跳着。到了萧岿的帐篷前,她才放缓了脚步,踮手踮脚地掀开帐帘进去。仿佛被卷在风中,帐帘突然开了,鹅黄锦缎铺在她的眉目前,遮挡了她的视线。帘子下秋月冷漠的眸子,像一潭沉积万年的死水。
懿真不防秋月守在帐帘前,唬了一跳。秋月拽住她的胳膊,一直拽到外面才放手。
“你干什么?我要去见三殿下,你管得着吗?”懿真抚摸被揪疼的胳膊,气急败坏道。
“三殿下已经歇了,外人不得入内。”秋月冷声回答。
“我不是外人!四皇子是他的亲弟弟,我是四皇子的亲表妹,我们沾亲带故。你算什么?一个陪寝的宫女,一个只听主子差遣的奴才,竟然这般刁蛮无理!我告诉你,白天我是忍着这口恶气,正要找机会与你算账呢!怎么,想阻拦我,我叫人打断你的狗腿!”
懿真平日养尊处优惯了,对秋月自然连语气也是极为鄙夷。岂料秋月不吃这套,硬邦邦地顶回去:“这里不是太仆卿府,是皇家狩猎场,自然有皇家的规矩。不让你进,便是不让你进,回自己的帐内待着去,如何这等撒野?”
听完这番话,懿真气得连呼吸都紊乱了,扬手就给了秋月一记耳光。
“狗奴才,这般跟我说话!”
秋月硬生生接了这记耳光,不自禁地便是双手一推。懿真打了个趔趄,摔倒了,不过她很快起身,扯住秋月的衣襟。秋月也不示弱,两人就这样互相纠缠在一起。
守帐的护卫连忙过来劝解,蒋琛刚巧巡逻经过此地,唤过宫女赶快去叫四皇子。闹腾间,惊动了帐内的萧岿。他披衣出来,上前扶起秋月,微微蹙起眉问:“秋月,出什么事了?”
秋月说得毫不在意:“被她刮了一记耳光子……”
萧岿这才目光闪亮地看向懿真,劈头便道:“郑懿真,你敢打我的宫女?干脆别来了,我派人连夜送你回江陵!”
懿真平日也是自恃身份,虽是骄矜可从不曾亲自动手打下人,如今为了萧岿反被秋月激怒。她以为萧岿会体谅,不想萧岿为一个宫女如此冷薄她,顿时心寒如掉进冰窖,捂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正在此时,萧灏和休休赶到。懿真一见萧灏,把满腹怨气都撒在他身上,哭道:“你骗我!说会让我玩得开心,我大老远地跟来这地方,却平白遭人欺负!你自己跑得没踪影,连三殿下也不待见我!我是关心他,想问个境况,没想到三殿下要赶我走!与其这样被人嫌,不如连夜回去,我告诉我爹,还有叔叔他们去!”
她哭得伤心欲绝,还真有想离去的意思。萧灏窘迫地笑笑,安抚她:“三哥说说而已,跟你闹着玩的。你若连夜回去,要是被舅舅知道,我怎么交代呢?”
“好了,是秋月无礼。”萧岿开口,示意秋月,“给懿真小姐赔个礼,回宫罚俸禄一个月,不得再犯。”
秋月跪在懿真面前,垂下头,睫毛瑟瑟地抖着,良久才低声道:“奴婢冒犯懿真小姐,小姐大人不计小人过,请饶恕奴婢。”
懿真眼泪尽收,嘴里还是不依:“灏哥哥,你们光自己狩猎,让我一人闲着没事,太无趣了。”
“反正豹子也捉到了,明日就陪你玩。”萧岿爽朗而笑,眸光亮了亮,“咱们就去山上玩捉迷藏,谁赢了豹子就归谁,你们看如何?”
“好啊!”懿真这才破涕为笑,拍手称好。
萧灏趁机安慰她:“看你都哭成大花脸了,天也不早了,赶紧歇息去,明日好养足精神,不枉此行。”
懿真早被逗得心花怒放,她全然忘记了先前的不愉快,顺从地随宫女去了。萧岿遣下了宫婢,包括秋月,这才拍拍萧灏的肩膀,道:“灏弟,很抱歉,刚才差点坏了事。”
“我知道三哥是为了我才息事宁人,让秋月赔礼道歉的。懿真表妹心高气傲,不过她从小就喜欢你,我也是想给她一个机会。”
“这次狩猎是为灏弟准备的,你若是高兴,我便高兴了。”萧岿笑着说道,回头发现休休还默默地站着,方感觉到她的存在,“明日捉迷藏,沈小姐也和我们一起玩吧。”
萧灏咧嘴笑了,替休休说道:“那是当然。”
周围恢复了寂静,休休和萧灏踩着草地回各自的帐篷。休休神情如常,倒是萧灏满心满意的喜悦,脸上浮起一层温暖的微笑,慢慢地对休休说:“我从出生就没了娘,后来过继给了我舅舅。宫里头我诸事不管,也懒得去理会。算来,三哥对我最亲,他是我唯一牵肠挂肚的人。”
“皇上呢?他可是你父亲。”休休不禁问。
萧灏仍旧笑道:“父皇他厚待我,让我远离众事纷争。也许由于我很小就去了浣邑,倒与舅舅一家有鞠育之情,见到父皇却生分了。”
休休对复杂的皇室懿亲之事不懂,也没放在心上。她只觉得今晚的月色迷人,与孟俣县的夜景不同。山风习习,远山近树都是朦朦胧胧的,苍穹更显寥廓,闪烁的星星仿佛一伸手便可以触摸到。
明日一定是个晴朗天,她浅浅地笑了。
萧岿早膳后就出了帐篷,向蒋琛低声吩咐几句,蒋琛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秋月脸上的阴霾散尽,牵了牵嘴角,进帐内去了。萧岿这才从侍卫手里接过沉甸甸的车铃,有意一摇,一阵叮呤当啷声夺人耳目。
“出发了!出发了!”
懿真听到声音,便迫不及待地出来。她换了新的锦纹短猎装,看起来颇有英姿,朝着萧岿笑吟吟地走去。萧灏和休休也随之相继而出,几人聚合在一起。
萧岿这才一脸轻松地笑了:“懿真小姐,你看我并不食言吧?这样,谁都不许带随从,免得耍赖,前面过去那座山头为止。”
众人齐声喊好,休休也是兴奋不已,跃跃欲试。萧岿长长地展了一番腰身,高呼一声,便悠悠去了。懿真雀跃地紧随其后,接着是萧灏和休休一前一后地走,蒋琛率十余名宫中侍卫在后面保护。
行得片刻,极目山木葱茏,几乎没有突兀嶙峋的怪石断崖。休休放眼望去,山那头的树林披着软软的朝霞,隐隐红成了一片。再看后面的大批侍卫蜿蜒而行,铠甲尖刀在阳光下闪着光芒。
她不由得想起小时候,与天际姐弟穿梭在丛林间,满山全是他们的欢笑声。他们玩得尽兴,几乎忘记了时辰。父亲见不到她,一定会寻找到山上,高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岁月匆匆,院子里的栀子花开了又谢,谁都料不到,短短几年光景,孟俣县的山头已筑起一座新冢。
她感慨万千,无声地叹了口气。
“在想什么?我发觉你越走越慢了。”前面的萧灏停止脚步,笑着问她。
休休回过神,只是笑了笑。萧灏望了望前方,微微皱起眉头,道:“前面不远就是深山了,三哥要带我们去哪儿?看懿真兴高采烈的,我不好扫了她的兴致。”
“前面灌木怪石多,便于藏身,确实是个好地方。”休休满意道。
萧灏点头表示赞同,道:“三哥玩起来很疯,鬼点子特别多。小时候在宫里,我天天跟着他。他不开心的时候爱捉弄人,搞点趣事,有一次我们还把宰相大人……”
他突然想起休休的养父正是宰相大人,赶忙噤声不说,又担心休休会好奇地问个究竟。幸好这时候,前面的萧岿朗声叫道:“到了!”
他们的游戏很简单,几人分头找地方藏身,一个人待在原地,数到五十后循迹找人,谁未被捉到的次数最多,便是赢家。休休对这样的玩法驾轻就熟,她每次都把自己藏得好好的,有时甚至连萧岿也找不到她。懿真是官宦家出身,这种玩法从没见过,几乎次次率先被逮个正着。这样一来,她渐渐显得意兴阑珊,没有了兴趣。
“不玩了!三殿下存心不让我赢,这豹子根本没我的份儿!”
她赌气地坐着不想动。萧岿近到她身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唇边就噙了诡异的笑:“本来想这次如果你找到我了,权当你赢了我,我就把豹子给你。你若是放弃,那就下山回营帐,到时别怪灏弟。”
懿真双眼一亮,嗔道:“殿下可别骗我,说话算话。”
萧岿认真地点了头,当胸一辑:“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林子里又活泛起来。休休躲到一块巨石下,那里有个缝隙正好可以进去。她隐匿在那里,知道懿真绝对不会找到她,抬起头时,正巧看见萧岿灵活的身影闪进了密林之中。
懿真四周找了半晌,愣是一个人都寻不到。她站在那里,嘴里喃喃着:“三殿下,我一定要找到你!你不许耍懒,不许骗我,不许让我伤心……”
休休觉得懿真可怜,主动从巨石下出来,悄悄指了指密林方向,轻声告诉说:“三殿下正往那边去了。”
懿真大喜,又心生害怕,执意要休休陪她去找。休休好心好意地想帮懿真,两人便拨开灌木丛探寻而去。
穿过大片丛林,依稀有潺潺的流水声,眼前竟换了个景致,一道沟壑横在面前。两人以为走错了方向,正要往回走,懿真眼尖,突然惊喜道:“三殿下躲在对面,我看见他的发带了!”
休休循声望去,果然沟那边的树林里,萧岿的金丝发带随风飘出一缕。两人手牵手小心过了沟壑,好容易爬上林子,才见萧岿的发带好好地系在树枝上。休休看了难免泄气,道:“三殿下是故意的,我们不要上去了,往回走。”
“不,他一定在上面。他分明是告诉我,他在前面等我。”懿真一时间哭起来,眼里有着一丝令人哀怜的祈望。
休休担心道:“这样下去,我们会迷路的。”
“我一定要找到三殿下!找到他,我就赢了!”
懿真铁了心往前走,休休拗不过,只好伴其左右。山林里鸟声不断,阳光透过扶疏的树叶洒落,两人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清晰可闻。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当她们意识到前面根本不会有萧岿时,一个更加严峻的现实摆在面前—她们真的迷路了。
“怎么办?我们怎么回去?”懿真丧气,酸疼倦意一股脑儿袭来,她茫茫然地望着休休。
休休倒不慌张,她拾来一些干柴叶,用燧石敲出火星,并引着干柴烧起来。她熟练地做着这一切,望着袅袅升腾的烟雾,安慰懿真道:“不要急,三皇子、四皇子他们一定也在找我们,看见烟升起,他们很快会过来。”
懿真不禁佩服地点点头,又不无遗憾道:“到底还是赢不了他。”
说话间,不远处林子里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有长矛盔甲在树林间时隐时现,隐约还听见“在那儿”的说话声。休休认定是蒋琛等众侍卫,放开喉咙喊道:“我们在这儿!”
懿真也站了起来,她定定地望着越来越近的人影,脸上的笑意散了。她一把抓住休休,满脸惊恐道:“是北周兵来了!快逃!”
休休只听闻西魏易主,改国号为北周,其余她一个乡野女子如何得知?懿真惊骇的表情着实吓住了她,她二话没说,回身便跑。
跑了不知多少山路,待她们感觉后面已无追兵,便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地上。两人钗横鬓乱,软薄的内衫已被汗浸湿了。懿真垂眼看自己的狼狈样,不由得抽泣起来。她怼恨这次的狩猎,连萧岿都怨怪上了。休休第一次听到这么娇贵的小姐支离破碎的哭声,一时手足无措,只想尽力去安慰她。
“懿真小姐,你别哭,没事的,三皇子他们会找到我们的。还有我,我会想办法让我们一起出去。”
懿真哭得目光涣散,她抓住休休的胳膊,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你不会扔下我不管的,是不是?我走不了路,腿都要断了……”
休休投以勇敢的微笑,背起懿真,一步一步朝着山下走。
再说萧岿躲在暗处,眼看懿真和休休二人穿过灌木林,跨过沟壑,不由得爆发出一阵酣畅淋漓的笑声。萧灏跟在他后面,方知原来是皇兄搞的恶作剧,不由得哭笑不得,摇头道:“看来表妹一腔情意不及秋月丫头,皇兄此意是替秋月解气,表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伤心难过的。”
萧岿不以为然道:“不过是让她们在山上兜转一圈,杀杀你表妹的威风。秋月伺候我十年了,连我这自家的主子都舍不得打她,怎么能平白遭外人欺负?”
“三哥这么疼秋月,那我只好牺牲我表妹了。”萧灏苦笑。
萧岿挤挤眼,投以暧昧一笑道:“你不光心疼你表妹吧?我看你对那个沈休休挺关心的。”话说到这儿,脸色一凝,“沈不遇变着法子想和皇家联姻呢,你提防着点,别上当。”
“知道了。”萧灏无声地叹口气。
两人闲坐着聊话,不知不觉间太阳已在头顶。萧灏抬眼望天,不禁担心道:“她们该回来了,怎么还没动静,莫非迷路了?”
萧岿也站起来,眺望山的那头。正在这时,一名侍卫匆匆前来禀告:“殿下,山那头出现几名北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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