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赤足下床,满室铺就厚厚软软的绣花波斯地毯,周围是金玉、珐琅镶嵌的壁面。大铜炉子装了正烧得火红的银炭,室内暖煦如春。花几上一盆建兰开了幽白的花,清香皎洁。整个屋子望过去不胜奢靡。
四下里很静,镂空窗子外面隐约可见黑漆漆一片。休休鼓足勇气呼唤一声:“有人吗?”
有人从外面掀帘而入,一身朱色束腰宫裙,脸上表情淡淡,朝她说话也是淡淡的:“休休小姐醒了。”
“秋月姑娘?”休休认得,忙问,“这是什么地方?”
秋月应道:“这里是三殿下的行宫。”
“这么说,我不在皇宫?”
休休缓过神,舒了口气。白天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想是自己被萧岿抱进来的,脸微微发烧,问道:“三殿下呢?”
“回小姐,殿下已歇了。殿下已吩咐奴婢,若小姐醒来,随小姐差使。”
休休想想现已是大半夜了,自己这种情况也是回不去的,略略思忖,道:“我有点饿,有劳秋月姑娘来碗面。”
秋月应诺退下。休休四下打量了金碧辉煌的房间,却不禁叹了口气。
面很快上来,因为休休右手伤了,左手握筷使不上劲,有几次面条滑出瓷碗,好一阵手忙脚乱。她偷眼看垂立在一边的秋月,神情漠然,带着冷淡。
她心生纳闷,狩猎那次秋月还是好好的,今日怎么如此冷漠?她不敢多言,只顾闷头吃完整碗面。她尚在用面巾抹嘴,秋月已收拾起碗筷,只恭声道:“小姐这就歇着吧,如若没事,奴婢退下了。”闪身便出了门帘。
休休想叫住秋月,却又不敢,直追到门帘处,听到外面几个宫女在说话。
“好大的架子,还要咱们秋月姐姐伺候。秋月姐姐只伺候三殿下的,她也不衡量衡量自己是谁?”
另外一个声音道:“咱们也是派过来伺候三殿下的,倒来了个娇滴滴的小姐,折腾咱们一夜。”
“算了,三殿下关照下来,相府里的千金若是有事,三殿下交代不起。”是秋月冷漠如霜的声音。
“哼,有啥了不起?听说只是宰相大人收养来的,一见殿下就黏上了。”
“小声点,要是被她听见,告到三殿下那儿,咱们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议论声渐轻,消失了。
休休脸色发白,胸口像堵住似的。她想冲出去理论,终是忍了。她在寝殿里站了很久,眼睛里似乎有湿气,在烛光摇曳间,氤氲烟雾弥漫开。
不,她一定要告诉三皇子,宰相大人根本没教过她什么,她也不是那种黏人的女子。如果三皇子这个时候让她走,她也不会强求留下。至于留宿的事,也是因为她迷失了方向,三殿下好心救她而已。她决定即刻就去跟三皇子辞行,两人互不相欠。
打定主意,她穿衣套靴便出了寝屋。
夜里的行宫寂静无声,远处更梆的声音格外教人觉得冷清,路上积雪扫净,寒风刮得她全身发抖,休休却毫无惧色地往深处走。她不知道萧岿身在何处,只仰头看着这个新建的行宫在夜色下阴影重重,在稀疏的星光下透着神秘。
有两名侍卫提着宫灯从一侧走来,休休闪到廊柱下,听闻他们简短的说话声,又往前方的宫殿张望,看到里面依稀有灯火在闪耀,想必是萧岿的寝宫了。
果然,秋月苗条的身影出现在殿外。她手执着琉璃纱灯,面颊迎着休休刚才睡过的宫殿,不情愿似的犹豫着。过了片刻,才迈下台阶,缓缓款款地走了。
休休也没叫秋月,待秋月离开,只顾径直进了殿门。偌大的殿内只燃着两盏灯,灯光忽明忽暗,显得里面晦暗空荡。休休又走了几步,眼前寒光一闪,一个剪影似真似幻地立在她面前。
“不许动!”
休休听出来了,是那个杨大将军的声音。
她并不害怕,明亮的眼睛直直地迎视向杨坚。杨坚一愣,如冰雪雕琢的脸上有了惊讶的神情。
“怎么会是你?”
“我已经猜到是休休小姐进来了。”黑暗中,是萧岿十分舒缓的声音,“醒过来就乱跑,几个时辰之前还沉得像死人似的。”
杨坚收起手中的剑,也笑了起来:“休休小姐看起来气色不错,不像是受冻之人。这样也好,能再次见面,杨某正要表示一下谢意。”
休休回道:“杨将军好像胖了些,脸上也有血色了。”
“是吗?”杨坚不禁抚摸自己的脸,友好地笑道,“在三皇子这儿再待下来,杨某怕是连剑都使不动了。”
说话间,萧岿已经出现在休休面前。他与杨坚相视而笑,笑得像春风拂过般光彩照人。
萧岿就势揽住休休的肩,拥着她在大铜炉子旁边坐了,拿起火钳子随意翻弄着里面燃烧着的银炭。休休看到他的衣袖与自己的衣袖碰在一起,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热气氤氲了他身上的那种气息,清甜的,莫名地刺激着她的呼吸。
“我……”
她下意识地唇一动,话到嘴边又好似有千钧重,竟难以吐出。
“你是说看水袖的事?”萧岿抬起休休缠着纱布的手,一副紧张的样子,“可把我吓了一大跳。是我带你出去玩的,出了事我怎么向你干爹交代?”
休休被他温柔地握着,心如棉花般柔软,连忙解释说:“幸亏你救了我。蒋侍卫要那个保成带我去看水袖,保成却把我领到那个地方,我也吓坏了,却找不到你。”
萧岿没料到眼前的女子如此天真单纯,倒一时愣住不说话。半晌,他才轻轻摇头,将心中无端生出的柔软拂去,重新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样子。
他轻咳一声,声音清朗许多:“其实我也找不到你了,怎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不管怎样,蒋琛没好好保护你,蒋琛失职,我已经重罚他了。沈大人那里,你也这么说。”
他在她耳畔软款地说着,那呼吸似春日轻拂的柳絮,痒酥酥暖烘烘的,搅得休休未经思量就答应下来:“我本不该独自离开的,是我的错……”
安静看着这一切的杨坚,差点轻笑出声。他侧过脸去,挑起半扇窗帘子。
殿外阒静无人的小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秋月的身影飘上台阶。
秋月掀帘进殿,嘴里促声说道:“殿下,沈休休不见了!”待她发现火炉子旁紧挨着的两个人,突然噤声,连身子都僵住了。
萧岿抬眸看了看秋月,又转向身边的休休,声音悠悠,听不出任何情绪:“休休小姐的手受了伤,还是随秋月回去歇着吧,待明日唤御医再上点药。”
听起来像赶休休的意思。
休休缓缓起身,只好傀儡似的跟在秋月后面。秋月出了殿后,步子走得又快又急,似乎要把休休甩在身后。休休亦步亦趋地紧随,只觉得脚下一滑,差点跌倒在地。
杨坚依然站在窗前,望着前后急走的两个纤弱的影子。他已经看出了点端倪,不觉轻声笑了。
“三殿下以为,杨某在此地的秘密是那位休休说出去的吗?”
萧岿站在一边,白皙如玉的脸颊隐隐涌起血色,半是肯定地说:“不是她,又会是谁?”
“虽是只见两次面,依杨某所见,休休姑娘天真烂漫,敦厚诚实,绝非轻浮虚夸之人。杨某少年为官,处境却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很多时候不得不察言观色,小心谨慎。可是在休休姑娘面前,很有一种心境平和的愉悦之感,这种姑娘受人怜爱啊!难道殿下不是这样吗?”
“我向来不羁,最恨受人操纵,更不愿政治联姻。”萧岿依然负气地说。
“杨某万分赞成殿下。不过,看殿下并不讨厌休休姑娘。不然,她受伤你不会这么惊慌失措,还着人细心照料,连自己的寝宫都让了出去。”杨坚打趣道。
萧岿不说话,目光显得有些迷蒙。
而杨坚不再进一步点破,一笑,在身后轻拍萧岿的肩膀,不紧不慢地走开。
萧岿不动,望向窗外的景致,那双暗黑的眸子在雪光下显得越发晶亮。
“告密的会是谁呢?”
休休紧随秋月回到刚才的寝宫,秋月挥袖下令其余的宫女退下。她的声音很沉,眼梢处布满阴鸷。刚才还嘀咕作声的宫女顿时屏声静气,全退到外殿门口。
整个寝宫,只剩下秋月和休休。休休惊讶地望着秋月,耳畔隐隐风马铮铮,让她惶然有金戈铁马的错觉。
她搞不明白,客气的秋月,这次看她的眼光怎的如此森然?
一颗心怦怦直跳,她佯装无事般,笑道:“这里是谁的寝宫?”
“还会是谁?自然是三殿下的。”秋月却陡地嗤笑一声。
“三殿下不是住在宫里吗?”
“这是皇上专门给三殿下建造的。沈休休,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三殿下没有告诉你,沈大人会没有告诉你?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用什么魔法进了这座行宫?三殿下心急火燎地把你抱进来,谁都看见了,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来只是摔破了点皮!”
秋月步步紧逼,眸子深处已有火光闪烁,道:“真没想到,休休小姐比懿真小姐更有心机啊!三殿下表面不羁,心地善良得很,倒被你利用去了!”
她抓住休休受伤的手腕,冷眼瞅了一眼,猛力甩开。休休痛得龇牙咧嘴,直直后退了几步。她不曾料到深夜里秋月如此狠煞,想解释又哑口结舌,一时愣在那里。
在半明半晦的烛光下,现出休休无辜的神情,和一双比月色还柔媚的眼睛。那清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眸子,即使在乌黑混沌的角落,看起来依然熠熠生辉。
秋月看着,胸腔里一股莫名的怒火,熊熊燃烧几欲喷薄而出。她止不住地低笑,冷言道:“你知道为何三殿下会邀你看戏吗?”
休休慌乱地摇摇头,耳根却陡地泛起一阵潮热。
秋月看着,几乎是咬着牙说话:“这是因为三殿下受沈大人控制不得已而为之。沈大人让你接近三殿下,无非想让你当上皇子妃。日后他大功于梁朝王室,襄助新君总领国政,必会权极一时。你义父这般铺排,实是用心良苦,可是三殿下早已揣摩出一二。沈大人一计不成,又施一计。当得知杨将军就在三殿下这里,他便以此作为要挟。你不要用那种无辜的眼神看我,我不会同情你,因为—告密者就是你!”
“我没有!”
休休突然喊出声。她几乎站立不稳,呼吸急促。
“我随三殿下出来,是因为他不像外人所言的恣横无度,他临危不惧,充满英雄气概,令人敬佩。至于你说的沈大人的用意,简直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
她虽然强自替沈不遇和自己辩解,可内心不得不相信秋月的话。脑海里闪过一幅幅画面,一股子阴寒从脚底升腾至心窝,连至全身都开始颤抖。
首先想到的就是初次进宫。那时在蓉妃的寝宫里见到了萧岿,而沈不遇将她独自丢在宫内。是凑巧?还是他们故意这样安排?
“上次遭禁闭也是因为你!三殿下带你到这里养伤,实则不敢再次惹恼你的义父。皇上身患先天暗疾,难说哪一天便会撒手西归,而三殿下才是真正的储君。当今之势,皇上必须依附元老重臣,沈大人便是其中之一。你明白吗?”
秋月还在不断地嘶声提醒着,一字一句像钟鼓般敲在休休的心上。休休心里泛起一阵一阵的酸楚,便再也按捺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她想这样的事也只有傻乎乎的自己才会遭受吧。十五年来,她习惯了孟俣县风平浪静的日子。对家乡的牵挂,对父亲的追忆,填充着在江陵的这段时光。与以前不同的,便是出现了萧岿,甚至在梦里看见他牵住她的手,他还朝她微笑……醒来心中就酸甜交加,辗转不能成眠。
远处宫漏声声,断断续续,敲起人无是无非的心事。在这九重宫阙的深梦里,那人已在熟睡中,而这里的人已是泪弹空断肠。
她自无辜,又何来有错?
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萧岿讨厌她,以前不是没想到过,只是不确定。
原来这就是答案!
原来这就是答案!
休休脸色惨白,唇片颤抖了半晌,千言万语只化为一记哽咽:“我明白……”
“明白就好。”秋月松了口气,看着一脸痛苦的休休,眯起眼睛轻声细语道,“我也是为你好,免得受累其中还不得知。你该知道以后怎么做。刚才言语不当之处,还请看在奴婢只是个宫女的分上,不要计较才好。”
休休呆呆地点了点头。
秋月铺好锦被,往火炉里加了银碳。待休休睡下,垂了刻丝幔帐,而后离去。休休目送秋月离去的背影,痴痴地望着摇曳的烛光,只觉一股酸楚从腹腔涌起,积压在她的心房。
“得走了,天亮就走。”
她低低呓语,一颗泪珠从眼角滚落。
休休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右手麻麻地疼。
还是赤足下床,她偷偷掀帘往外瞧,碰巧外面有人进来,差点撞上,她连忙急退几步。定眼一瞧,却是位宫女。那位宫女见了休休也没施礼,自顾自将盛着热水的描金木盆放在桌上,道:“小姐起来正好。趁水热着,赶紧洗脸吧。”
休休料猜那宫女正是昨夜在殿外调侃她的,也就自己动作麻利地穿好衣服,漱洗完毕,坐在大铜镜子前梳理头发。乌亮的头发一泻直下,休休从镜子里看见那宫女投来艳羡的目光,便好心地问道:“怎不见秋月姑娘?”
宫女板起脸,硬邦邦地回答:“秋月姐姐累了一夜,今日身子不舒服。”
休休被顶得差点噎住,硬着头皮继续说:“三殿下可是起来了?”
“这儿是三殿下的行宫,自然比宫里逍遥。论平日,三殿下恐怕还没起来。”
“谁说本宫还没起来?”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萧岿的声音。两人急回头,却见他已立在门帘旁,着青白色大袖右衽袍衫,一身清爽。
那宫女早换去了轻狂之色,朝休休柔和地一笑,收拾起梳洗物躬身而退。休休倒无措,放下象牙梳,朝萧岿微微一礼。萧岿气定神闲,一脸笑意地注视着她。
阳光已经从镂雕的窗子洒进来,室内冥蒙的烟雾已散尽,休休仿佛觉得昨天只是一场梦而已。
“你的手没事了吧?”他的笑意加深。
她假装不在意,想告诉他没事。
积雪会消融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她也要走了,燕喜一定担心了一个晚上。
萧岿已经近到面前,伸手慢条斯理地抬起她受伤的手,缓缓放在自己的掌心中。细密精绣的云纹袖口下,手指温热得几乎要将她的心熔化掉。她盯着他温柔的动作,突然想一把挣开。萧岿的手劲加大,她知道他喜怒不定,便放弃了挣扎。萧岿的嘴角翘起,眼瞳里朦胧着一种慑人的褐色。
“怎么啦?”
“能不能借殿下的马车一用?”
“干什么?”他抬起头,斜睨着,似是不解。
这样皱着眉头跟她说话,休休反而放下心,直接说:“我想我应该回去了。”说出来她舒心许多。
他定定地看她,她没有一丝的犹豫,直面着那张动人心魄的脸。片刻他微微一笑,抬起她的衣袖,将她的手贴在他的脸上,柔声道:“你的伤没好,过几天再回去。”
“燕喜还在等着我呢!再说这里也不方便。”休休内心挣扎得厉害,却淡淡地道。
萧岿并没注意到休休态度的转变,他依然用哄小孩子的语气道:“我把燕喜接来好不好?你还没用膳吧?我叫人把早膳送进来,等吃饱睡足了,调养几日便无碍了。”说完,对着外面直喊,“秋月,把早膳端进来。”
宫女端了镶金玉盘进来,萧岿愣了一下,问道:“秋月呢?”
“回殿下,秋月姐姐身体突感不适,想是病了。”
萧岿似是没听见,现在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休休身上。他接过宫女递过来的纱布,笨拙地亲自为休休包扎伤口。纱布上似沾了特制的药膏,凉丝丝的,带着一缕草红花的清香,裹住了伤处,也把休休的心搅得乱糟糟的一团。
她哀凉地想,他这会儿细心又体贴,是做给沈不遇看的吧。
何必呢?
萧岿兀自端起一碗粥,细心地吹了吹,递到她面前。休休内心翻江倒海,瞥见宫女站在萧岿后面,向她投射过来怨毒的目光。
她呆坐着,萧岿见她没反应,自顾自耐心地用小勺子调了调,伸到她嘴边要喂她。
“乖,吃点。”
休休扭过脸,不经意用衣袖挡住,不料砰的一声闷响,萧岿手中的粥碗碰倒在名贵的五彩波斯地毯上,浓粥四溅,描金瓷碗在地面上发出奇怪的磕碰声,破碎了。
两人吃惊,几乎同时霍然起身。萧岿睁圆着双眼,似是不相信,冷言道:“你这是干什么?”
休休一咬牙,也不作解释:“我走了。”抽身欲走。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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