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叔在一边插上话:“等我几个冲进屋去,两人还裹在被窝里,曹桂枝过了半天才清醒。这丑事传开,最难做人的就是陶家媳妇,当夜便趁人不备跳进夜蓥池。”
仿佛一把利刃刺进了心口,沸血喷薄,休休以手掩面,用尽全部力气吼叫:“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她的神志有点混乱,身体摇摇晃晃的,沈欣杨连忙扶住了她。休休想都不想将其推开,扑到梁柱旁,拳头不断地捶打着。
为什么是这样?
爹,你告诉我,为什么会是这样?
怪不得娘视你为陌路,怪不得蓉妃娘娘欲言又止,怪不得所有的人都用怜悯的眼光看自己……你是我挚爱的亲人啊!爹,为什么?
休休不明白啊!老天爷,告诉我,怎么是这样子?
柳茹兰见休休如此惨痛,以致令人心酸,便步到休休身边,温柔地说话:“其实,我知道这件事后,心里也是不好受。姑娘家无论名声还是贞操都算是毁了。按家律,陶先生应是死罪。老爷开恩,先将他关了家牢,并将此事禀告给了蓉妃娘娘。念及主仆一场,蓉妃娘娘心生怜惜,便准了曹桂枝嫁给陶先生,让他们远离是非,去了孟俣县。曹桂枝那时怀上了你,不久你便出生了。”
听完柳茹兰的叙述,堂内的人神色各异。大夫人黎萍华耐心听完,忍不住尖刻起来:“我看曹桂枝也不是什么好女人,一副狐媚相,我早就知道会出事。碍于蓉妃娘娘的面子,沈家收留了她,她岂是安分守己的人?哼,这样也好,跟陶先生倒是绝配!”
“少说风凉话!”沈不遇冷声喝道。
黎萍华不情愿地闭上了嘴。
沈不遇起身,缓步来到休休面前,面色也渐渐柔和起来:“你就留在都城,这里就是你的家。孟俣县哪里还有值得你留恋的地方?你父亲如此,你娘恨透你父亲,自然连你也恨透。回去毫无意义!”
说完,他转向众人,道:“此事休得再提!违者,按家法处置!”
众人齐声称诺。
沈不遇不再说什么,先自离开堂屋,柳茹兰关切地抚慰了休休几句,也跟着出了屋门。里面的人个个散去,最后连沈欣杨也走了。
休休倚着梁柱,紧闭双目,一动也不动。燕喜叹了口气,伸手抓住休休冰冷的手,低声说:“小姐,想哭就回萏辛院哭吧。”
休休颤动着双唇,哑哑地说道:“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小姐,你还想回孟俣县吗?”
休休微微睁开眼,睫毛抖了抖,眼泪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半晌,她欷歔了一下,努力将一腔悲痛强咽下去。
“我爹已经不在了……”她虚弱地说道。
肆
“此事为何不告诉本宫?”
皇后宫里,皇后拍案而起,目光盯着躬身而立的嵇明佑,鬓间珍珠步摇乱晃。
嵇明佑微微行了一礼,轻言道:“微臣一时为难,唯恐离间皇后母子,伤了娘娘凤体。”
“气死本宫了!那日韶儿去了行宫,我还问过他看见过什么、听见了什么,他光知道玩,一问三不知。不成器的东西,待他过来好好教训教训!”
皇后吩咐宫女道:“去把大皇子叫来!”
过了片刻,大皇子萧韶悠然进了内殿,手里托着装鹦鹉的紫檀雕笼。他一见嵇明佑,径直打招呼:“嵇大人,上次差点在你府里丢了我的蓝紫金刚,你倒是说,是你家的那只好,还是我手里的好?”
嵇明佑勉力露出笑容,自是光鞠躬不敢言。萧韶接着近到母亲面前,笑道:“母后唤孩儿什么事?”
话音未落,皇后突然扬袖,结结实实给了儿子一记大巴掌。
她这一举动惊得侍女们大惊失色,刚要过去相劝却被皇后伸手止住。萧韶生生挨了耳光,不禁委屈地叫道:“母后干吗打孩儿?”
“问你自己!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东西!你以为你这是英雄救美?你去沈家通风报信,若是被沈不遇抓住把柄,不单害了嵇大人,连母后都被你害了,你知道不知道?”
皇后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恶狠狠地叱责儿子。萧韶明白过来,抚摸被打的面孔,半是委屈道:“孩儿哪知道母后也参与此事?休休小姐没见过母后,她自然不会说。再说,这么多天过去,也没见沈大人将此事奏陈父皇。他主动息事宁人,母后急吼吼的作甚?”
“你还敢扯些烂道理!我穆氏就你一个儿子,原以为能敦亲睦族、传承祖志,你却如此这般不争气!若是传扬出去,你教那些王公贵亲如何臣服于你?”
萧韶见母后已是气焰高涨,不再有所抵触,垂着头站立不动。
儿子的沉默更是气得皇后几乎透不过气来,她烦躁地白了萧韶一眼,挥袖道:“先给我出去,闭门思过!”
萧韶反而轻松下来,施礼过后,连蓝紫金刚都不要了,便一溜烟地跑开。
皇后阴沉着脸,兀自干生气。过了半晌才稍作定神,骂了一句:“真是恨铁不成钢!”此时方转眼对冷站了半晌的嵇明佑道,“对付沈不遇这些奸猾小人,还需靠你等了。”
“娘娘,大皇子所言并不是全没道理。”嵇明佑这才缓缓开口道,“虽说捉拿要犯是假,可伤着了沈不遇的干闺女是真。沈不遇大可不必息事宁人,他可以以此为借口参微臣一本,却这样没了动静,倒是蹊跷。”
皇后沉吟,颔首赞同道:“确实诡诈。也许是郑渭等人不在朝中,沈不遇援手不够强,唯恐伤人不成反伤自身,嵇爱卿务必提防点。”
嵇明佑继续说:“微臣另有疑点。那个休休不过是沈不遇花钱买来的,一没贵胄人家端庄贤淑,二没王公大臣的女儿那般知书达理,不过是乡野田埂的一朵小野花,那萧岿也没对她真上心,倒有腻烦之意。沈不遇却偏偏如获至宝,百般眷爱。皇后,那日沈不遇一进屋里,见着那个休休,面露戚色,甚至解下身上的披氅裹于她身上。微臣亲眼所见,当时心生讶怪,势必那个休休不会单单是个干女儿那么简单。”
“难道是沈不遇自己迷上了不成?”皇后嗤笑出声。
“娘娘难道忘了?当初沈不遇迎娶柳氏,翁婿之间是立据盟誓的,今后沈不遇不再纳妾。此事朝中人人皆知,不然沈不遇哪会升擢得如此之快?”
“哦?这倒是件有趣的事。”皇后脸上渐渐泛起笑意,眸子里寒光闪动,竟无声地哼了哼,“细查下去,看那休休究竟是何方神圣。”
嵇明佑拱手遵命。
夜烛初燃,一道长风掠过行宫上空,万物飘摇。
萧岿的寝殿外,侍婢内侍都屏声静气,谁都不敢挪步。隔着门屏重帘看不到内殿里面发生什么,突然响起一记乱摔东西的响声,啪啦的声音,像是玉瓷掼在漆金地砖上,好似砸在每个人的心尖上一般。
内寝,秋月独自跪在地面上,面前净是碎瓷片。隐约能听到风打琐窗的声音,萧岿高大的身影摇曳不定。
而萧岿,望着窗外的夜景负手而立,面色冷凝,声音也是如水般清凉。
“秋月,你已经逾越了你做宫女的权责。可知罪?”
“奴婢知罪。”秋月淡漠的脸上掠过寒意。
“你擅自将我过去的事说与外人听,无论你有何用意,这样的事我绝不容忍。按照本朝宫规,理应廷杖处死。念你劳苦这么多年,且不计较。待明日知会光禄勋,你收拾行装,自行出宫去吧。”
“奴婢谢过三殿下。”
秋月匍匐谢恩,神情有点麻木。她缓缓站起身,转身一步一步往外走。身后不再有“秋月”那熟悉的叫唤,只有一双无形的没有丝毫温存的手,无情地将她推之于外。
殿外所有的人都默默地目送着她,谁都不敢吭一声。秋月走向白玉台阶,脸颊在夜色下涂上一层阴影,泪水不觉潸然而下。
三更漏,夜深人静。
秋月坐在宫女房里,缓慢地收拾属于自己的衣物。长风漫卷抽在窗格子上,仿佛冷嘲声沙沙入耳。
“你只是个宫女,偏生嫉妒心思。挡住一个沈休休也就罢了,你能挡住多少个沈休休?活该被赶出宫去!”
“世道悲凉,人情薄如纸。连三殿下也弃你如草芥,秋月啊秋月,你必遭世人唾弃。”
她不再动,茫茫然望着梁顶。寒意侵袭房内,入心入骨的痛。
残烛爆出灯花,明暗交替。朦胧中只见萧岿站在她身前,她很自然地帮他宽衣解带。新月娟娟销魂处,他像个孩子依恋在她身边。
她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个八岁的孩子,用哭泣的声音对她说:“你不要走,陪我。”
烛尽,窗外天光方明。
秋月回过神来时,她知道,已经没有了选择。原来这十几年的宫中生涯,女人最芳菲的韶华,不过是黄粱一梦。
她将长带绕在横梁上,用几乎冻僵的手握住,脖颈颤颤地伸了进去……
那日天未亮,不知哪位侍寝的宫女正值轮班,她打着哈欠进入宫女房。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秋月的脚正踢倒脚凳,宫女吓得叫了起来。太过于尖锐的叫声惊动了巡夜经过的蒋琛。
萧岿闻讯赶到宫女房,御医正给秋月把脉。萧岿站在床边,望着脸色惨白的秋月,眉心紧锁。
御医留下两粒安心药丸,便告退而去。萧岿坐了,亲自端起温茶,将药丸送入秋月的口中。
秋月双唇抖动,抖了半晌却抖不出一个字。她又羞又愧,双手掩面而泣,直哭到声音嘶哑,肝肠寸断。
萧岿任凭秋月哭泣,轻拍她抽动不已的肩膀,柔声安慰道:“好了好了,是我火气大了些,哪舍得赶你走?”秋月听了悲喜交加,撑身起来不知该如何行礼。萧岿忙按住她,看她哭成这样自己也不免动容,于是轻搂她入怀。
寒霜重,日色耀耀下,腊梅花瓣无声地在窗外飘落。萧岿默默地望着,突然变得恍惚起来,仿佛那飘动的艳红不是花,而是一抹纤柔的身影。那人生动的脸上红云朵朵,双眼近乎倔强地瞪着他。
他眨了眨眼睛,那身影便消失了。心里不知怎的有了惆怅,竟无声地叹了口气。
过年了。
宰相府里的过年习惯自是比普通人家讲究,农历十二月二十三日,祭灶后第二天,全府出动洒扫门第,掸尘去秽。院内院外,角角落落,都有用人们忙碌的身影。
而休休的萏辛院里,却是似平常一样的冷清。
并不是沈不遇有意如此,而是被休休拒绝了。沈不遇也无话可说,便随她的意。
休休亲自动手,里里外外擦洗清扫,忙个不停。燕喜看她那日得知父亲的过去之后,虽是不再提及回孟俣县,可终日沉默寡言,精神也颓丧不济,她在一旁也是干着急。
“心病还得心药医,慢慢来。不许在小姐面前提起她父亲,还有,多逗她开心,想吃什么、做什么你就依她。”柳茹兰关照道。
燕喜暗暗祈望,也许借这次过年休休可以重新快乐起来,脸上又会绽开笑容。
除夕那天,黎萍华的两个儿子都携了妻儿赶来吃团圆饭。一时红烛高照,炭火熊熊,美酒佳肴香气四溢。府里摆了满满十几桌,所有的管家、用人、老妈子、丫鬟甚至马夫都到齐了,杯筷交错,猜拳行令,满堂欢声笑语,一派天伦之乐景象。
这个时候府里的妻妾、儿女都是客气的,相互敬酒递菜,互祝新年吉祥,万事如意。此时正好借祥和之气,沈不遇让休休出来见礼,算是与沈家人都见上面了。人们都堆了亲切的笑脸,贺了一箩筐的吉利话。快到子夜筵席方散尽。
沈不遇暗地叮嘱休休,初一那天随他进宫去蓉妃宫拜岁。休休自然而然想起萧岿,便死活都不想去。
沈不遇早就料猜到休休的心结在哪里,因为陶先生的事对她打击不小,也就不想逼迫她。
事实上,到了春节,身为宰相的他反而更忙了。自大年初一起,每日有僚属官员、亲族友人上门拜年,相府外车水马龙,自是应接不暇。相府里也摆了戏台,相臣携家眷一起观赏,天天歌舞升平,沈不遇对休休的事也就无暇顾及。
子夜时分,休休和燕喜站在夜蓥池的水榭上。此时各个院落爆竹声声,烟花在空中绚烂绽放,燃映得池面如梦如幻。
休休仰望天空,心中涌起凄怆。她想起自己的命运,就像这尚未散尽的烟花,事过境迁,时过无踪。不能自抑地,她郗歔出声,泪水被寒风冻凝成一粒粒冰珠。
“小姐,回吧。”燕喜上前劝道。
休休以袖拭泪,忽然问:“听说我爹他以前还有个儿子,不知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燕喜一听小姐主动提起她父亲,吓了一跳,连忙道:“大人都死了,小小的一个罪人的孩子,谁管他是死是活呢?即使还活着,你跟他也是陌生。若得知这十几年是你霸占了他的父爱,说不定恨上你。小姐,你就别提这事了。”
休休自知燕喜说得在理,无奈地再次抬头望天。烟花消散,眼前黑得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凛冽的风吹动她的衣袂裙角。
那一刻,她觉得很冷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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