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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落娇红》 作者:三月暮雪

第36章 丹阙篇(6)

  殊不知今非昔比,嵇明佑的声望正在走下坡路,那些嗅觉灵敏的已暗中窥探出穆氏衰落的趋势,并不买他的账。天际在这方面难免稚嫩,瞧不出苗头,只会埋怨自己不谙世事,不善表面工夫,自不敢向嵇明佑报怨。

  所幸刑部也有嵇明佑的僚党,用了点心思,派人将天际叫去,告诉他年后公府主簿一职空缺,早些准备,以备任职。天际拜谢完毕,便赶着去嵇明佑府上报喜。

  这次去孟俣县,母亲、乡里乡亲那里,就有个好交代了。

  嵇明佑落下棋子,发现窗外闪过天际的身影,便爽朗地唤道:“天际,进来进来。”

  天际整了整衣冠迈进堂内,只见檀木椅上分坐了一对中年夫妇,衣泽光鲜,富贵耀目。嵇明佑已站起身走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肘,径直走到那对夫妇面前,呵呵笑道:“天际,拜见一下刘老爷、刘夫人。”

  天际轻撩长袍,长长地一躬:“晚生拜见刘老爷、刘夫人。”

  刘老爷笑着还礼,捋须打量他一番,微笑着看向侧旁的夫人。那夫人正襟端坐,眼风悄悄从天际身上掠过,呈现喜悦满意之色。

  宾主又是客套一番。刘老爷携夫人站起身,朝嵇明佑笑道:“刘某还有事情去办,这就告辞了,改天再来拜访。请大人留步。”

  嵇明佑执意要送,对在一旁恭身垂立的天际道:“你且在这里等我。”天际送客人至门外,再次躬身施礼,目送嵇明佑他们向府门走去。

  隔了好一会儿,嵇明佑回来了,和气地拍了拍天际的肩膀,道:“刘老爷可是江陵数一数二的商贾贵胄。入仕途,权力功业之大小,既在才,亦在财,两者缺一不可。”

  天际低头称诺,将刑部之事禀陈一遍。嵇明佑听了大笑道:“入政以来,本官最是崇尚忠贞节义,最是蔑视明哲保身中庸之人。听大皇子说,天际是自己人,甘为穆氏功业存亡做出牺牲。本官自是感动,定会一力举荐!”

  “小的尽忠竭力,定不负大人厚望。”

  两人在书房说了整整一个时辰,眼看天色近午,天际便起身告辞。嵇明佑送他到门口,不无感慨道:“待明年天际有了自己的房子,再帮你娶一个江陵女子,我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天际的脑海里瞬间出现了休休的倩影,恍惚着不说话。嵇明佑眼光犀利,立即看出端倪来,问:“还在想着沈不遇的那个干女儿?”

  “我自小就想娶休休……”天际艰涩地低语。

  嵇明佑闻言,一团春风的笑脸竟是满面寒霜。

  “我和沈不遇龃龉不断,立储之事更是让我难堪到尽头!你是我的门下,他这种势利小人怎会看上你?哼,你就是再有三分强理死撑硬嚷,他也会把你赶出去!”

  如此一番凌厉指斥,也是不无道理。天际听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如五味翻搅,便嚷道:“可我不想眼睁睁看着萧岿选她当皇子妃!”

  “原来他们已经勾搭上了,好个处心积虑的沈不遇。”嵇明佑冷哼道,“既然这样,你就闹他个天翻地覆,请你家里的老娘上门提亲,江陵人定有好戏瞧,让沈不遇也尝尝难堪的滋味!”

  “我娘会骂我……她本来就反对我喜欢休休,说休休生来就是贵人命。”天际老实说道。

  “贵人命?你娘区区一个妇道人家,会看相算命?她又不认识沈不遇,怎生就怕了起来?”嵇明佑觉得好笑,不无揶揄道。

  “我娘当过沈家的奶娘,当然认识沈不遇。可我不怕,我恨沈不遇!”天际满腹积怨想发泄,便口无遮拦地叫道。

  “哦……莫急莫急,这事从长计议。”

  嵇明佑心里暗暗惊讶,陡然又无所谓地大笑起来,不再提及此事,直送天际到府门口。

  他站立良久,咀嚼着刚才与天际的对话,心腾地一动,狠狠地一挥袖。

  “来人,备车去皇宫!”

  “天际哥要回家过年吗?”

  休休拢着汤婆子,大而朦胧的眼睛望着欣杨。她茫然了稍许,扯出一丝笑:“也是,他跟我不一样,又可以回老家了。”

  欣杨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忙碌的燕喜身上,心不在焉地答道:“上次他来见我,本来好好地喝着茶,说起什么来着,他突然拔脚就走,真是莫名其妙。”

  “莫非说起我?”休休轻轻地笑了。

  欣杨略作回忆,点点头,道:“就是我说起你和三皇子之事。休休,都怪我多嘴。当时我就想,你和他青梅竹马,他是不是早就对你有意思?如果是这样,这打击确实不小。”

  休休面上虽是波澜不惊,心里却不是滋味。她迟疑了一下,已到喉头的话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真的没什么好解释的。

  “上次孟俣县去不成,天际哥一定恼我了。这次无论如何去送送他,也好替我向我娘捎个信。”

  欣杨应了一声,已是坐不住,跑到院子里去了。

  窗外梅花纷纷,又掺进来一缕幽香。昨天下了一场小雪,院子里有几行浅淡的脚印,欣杨和燕喜就像一对不知人间愁苦的麻雀,在花木丛中嬉闹。

  休休定定地看着,依稀中,仿佛看见自己和萧岿携手在深山丛林间,苍云秋水,香絮坠粉,枝叶摇晃着,将他们的身影拉扯得斑驳迷离。

  他被宫廷仪仗队伍接走的那天,她只是默默地站着,看小村落旌旗猎猎,衣衫裙裾纷乱。当时,她望着队伍渐行渐远,在心里不断地安慰自己:他们会见面的。

  什么时候能见面呢?一定要等到选妃那日吗?

  她不禁羞红了脸,对萧岿的思念如发丝,日日夜夜纠结成缕。她想她一定很痴,很傻,如果被人知道自己的心思,一定会遭人笑话的。

  因为刑部公府主簿一职,天际耽搁了几天,待准备就绪,离过年已不到三日工夫。他急于年前回家,便出大价钱搭上了回孟俣县的马车。

  早几日,欣杨找到他,说休休想送送他。天际心里还有气,想见又不敢见,生怕从休休嘴里得到那个惊悚的答案,这个年就无心情过了。于是他很干脆地回绝道:“算了,她又回不去孟俣县,不用她送!”

  欣杨走后,天际又开始后悔了。从小到大,他这是第一次回绝她,休休会难过。可是这样一来,休休至少会知道他有情绪,心里便会在意他,他受再大的委屈也值了。如此辗转反侧,心里一直纠结不堪。

  积雪早已消融,黄尘漫天,空气清爽寒冷。马车出南门,没料到的是,休休竟在三岔路口等着他。

  天际吩咐车夫停车,并不下车,心里虽是惊喜莫名,表面却阴沉着脸。

  休休粲然而笑,喊道:“天际哥。”

  她向他跑来,窈窕的身姿被冬日里的阳光抹上一层彤辉。细长的发丝随风飘扬,笑容浅浅的,恰能勾起他心口最柔软的一角。

  他着了魔似的伸出手。

  休休将手里的大包小包往天际怀里塞,嘴里不住地关照道:“这是给我娘的,这是给倪妈妈还有你三个姐姐的,还有小外甥的。对了,这个你路上吃,千万别冻着、饿着……”

  天际嘴里应着,最后握住休休小小的手,凉滑而柔软的肌肤,让他心里的寒冰在刹那间融化了。

  他的声音也变得柔软:“不用那么多,瞧你手那么凉。你快点儿回去,开春我会回来。”

  休休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抽出写好的信函,道:“这年又是我娘一个人过了,你把信交给她,可以叫她宽心……”

  话音还未落,凭空落下一只大手,生生抽走了信函。

  天际和休休吃惊地抬头,沈不遇不知什么时候出现,面相阴狠,眼角纹路如雕。

  他缓缓逼近天际,鼻尖几乎触及天际的脸,话语锋锐冰凉:“小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一而再再而三不听我的忠告,你还有你全家,不想过个好年是不是?”

  天际下意识往后一缩,哑声嘶吼道:“沈不遇,你欺人太甚!我就是喜欢休休!”

  沈不遇满眼阴寒,挥手示意随行的福叔等人动手。

  休休一见沈不遇出现,心里就生出一种根深蒂固的惧怕来。此时她忙上前拦住,惊慌失措地喊道:“天际哥,快走啊!快走!”

  车夫早发觉不对,唯恐出事,扬起马鞭便逃之夭夭。车轮卷起一阵黄沙,遮掩了天际远去的身影,也迷住了休休的眼睛。

  她一时激愤,冲着沈不遇大喊:“天际哥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待他?我的一言一行,你为什么管得那么严?”

  沈不遇指了指手中的信函,从容地将它撕成碎片,扬在空中。他笑意飘忽,目光幽冷。

  “不许落一个字给曹桂枝。你听着,你现在是沈府里的千金,是未来的三皇子妃!”

  “我是人!不是你笼子里的鸟!”休休气得浑身颤抖。

  “没错,你就是我笼子里的鸟。鸟儿要飞翔,只能顺着我指定的方向飞。乖乖地回到笼子里去,除了萧岿,任何男子都不许接触!”

  沈不遇命令家奴将休休扶上沈家马车,马不停蹄送回宰相府。他自己跃上马,带着两名随从扬长而去。

  休休坐在马车内,一路怀揣着无法言喻的愤怒。经历了这么多,她始终觉得自己是沈不遇手里的一枚棋子,这枚棋恰到好处地放在了萧岿那里。尽管这也成就了她和萧岿的感情,但她依然觉得沈不遇手段毒辣。

  “萧岿说得对,我与沈不遇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只是沈不遇集权夺势的附属。我答应过萧岿,有一天我们能够在一起,我便脱离与沈不遇的关系。我是陶休休,不是沈休休,我一定会做到!”

  除夕那天,沈府杀鸡宰羊布置祭品。跟往年一样,沈不遇的几对儿女纷纷来过团圆夜,府里张灯结彩,鞭炮声声。

  柳茹兰偶感风寒,缠绵病榻几日稍见好转,到了下午身体禁不住地困乏。她的房里极静极暖,掺和着一股药香,连贴身丫鬟翠红也不住地打哈欠。休休坐了半晌,看天色已暗,便唤上燕喜告辞出门。

  夜蓥池一带有鞭炮声,小孩子在放烟火。池畔花团锦簇的一群人,走得近了,才知是大夫人黎萍华带着两个女儿赏景来了。

  休休和燕喜避闪不及,只好屈膝行礼。

  平日里大家之间极少碰面,即使偶然遇见,黎萍华不过冷嘲热讽几句,接着继续走她的道。今日不知怎的,黎萍华格外有谈兴,竟盯着休休不放了。

  “当初来到沈家,又土又俗的野丫头,这转眼间一年半载,倒出落得风姿绰约了。”

  最后几个字故意咬得极重,接着冷哼了一声。

  大女儿接口道:“而且还是个很笨很蠢的乡下人。我就奇怪,父亲怎看上她了?”

  黎萍华淡淡一笑,似是随意地道:“其实也不算太蠢,还能慢慢变得八面玲珑,知道怎样讨老爷开心,怎样被调教成沈家的又一千金。你们的父亲,在她身上可是下了不少工夫。我是无所谓,因为再怎么调教,骨子里流的终究不是沈家的血。”

  小女儿死盯着休休,妒意十足地说:“娘不是说她长得越来越像那个曹桂枝?曹桂枝狐媚相,父亲难道想要她媚上谄下?”

  “这次媚上的可是三皇子殿下,那段时日,真的有意思。据说三皇子遭贬黜,她哭得成了泪人儿,还长途跋涉不顾安危去见他。”

  “如此说来,三皇子会选她当正妃了?”

  “那我们沈家岂不多了个皇子妃?哎哟,我们千万不能得罪啊!三皇子妃娘娘,奴婢这厢有礼了!哈哈!”

  休休忍无可忍,厌恶地瞪了她们一眼,拉上燕喜就走。

  后面传来一阵尖利刺耳的嬉笑声。

  夜仿佛越来越沉,一切模糊得如在烟里雾里,夜蓥池一下子变得很是空旷,那些尖锐的声音似乎追着她如影随形,丝丝渗着寒意。恍惚中这冰冷的除夕只有她一个人独熬,心被刺得极疼,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

  随行的燕喜觉得她在隐隐轻颤,便搀住她,轻声骂道:“小姐,不要生她们的气,她们这是嫉妒你!自己没个好相貌,家里的男人虽忌惮岳父大人,但也早偷偷养二房三房了。哼,走着瞧,等到三殿下真选了你,活活气死她们!”

  休休不作声,闷头走到萏辛院,开了屋门,才沉沉地坐在椅子上。

  她疲倦似的闭眼良久,屋内的灯烛点燃,长长地映出眼帘下一道阴影。她仰起头,哽着声音道:“这里是囚笼,我一刻都待不下去。燕喜,除了二夫人、欣杨,还有你……没有人可值得我留恋。我好想有个人把我接走,让我离开这个地方!”

  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滑落,摸上去微微的冰寒。在烧着炉子的屋内,她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从身体到骨血冰凉一片。

  燕喜也替休休难过,喃喃道:“我知道,你的心已经飞到三皇子那里去了。你就忍些日子,他会接你走的,是不是?”

  “可是,自从他重新回了宫中,我再也见不到他了。燕喜,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有时候想得好好的,有时候却想得很悲哀。真怕他还是那个三皇子,锦衣玉食,美人如云。他是不是忘记我了?”

  “小姐你千万不要这么想。三殿下能够重新回来,老爷功劳大着呢!皇上心里有数,这一层一层的关系,紧紧的,密密的,三殿下不选你能选谁呢?所以,小姐你就放宽心,且不管大夫人待你怎样,不去理会就是。”

  燕喜好心帮休休分析,越是认真,休休心里越是纠结。

  若萧岿也成了沈不遇笼子里的一只鸟,依萧岿的脾性,会变得怎样……

  她连想都不敢想。

  院子外面有人进来,小声地叫唤燕喜,一听便知来人是欣杨。燕喜咬唇而笑,荡起小辫子,蹦跳着出去了。

  屋檐下挂着牛皮松明灯,忽明忽暗的。休休收起了眼泪,试图振作自己。隔着窗格,欣杨和燕喜在嬉闹,欣杨拿着花铃棒逗燕喜,铃铃的声音和笑声响成了一团。

  她羡慕地望着,不由得低叹出声。回到梳妆台前,她神志显得恍惚,眼前皆是纷至沓来的人影和往昔时光,死去的爹,冷漠的娘,天际……还有萧灏,更多的是萧岿。再睁大眼睛,她只望见镜子里对坐的女子,正用一种寂寞的表情望着自己。她伸手摸上颈脖,触及栀子花蕊玉,那冰凉的哀伤和思念无边无际地扑了过来。

  “爹……”她低哀一声。

  院中又有响动,欣杨慌里慌张地闯了进来:“福叔来了……”整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他便闪进了里屋。休休正在奇怪,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果然门口传来福叔的声音。

  休休以为福叔为欣杨而来,正寻思话语应付,岂料福叔说道:“小姐,三皇子殿下在府门外,请你赶快过去!”

  闻听此言,休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一颗心怦怦急跳。

  欣杨明白福叔不是来抓他的,也从里屋探出身子,朝着休休吐舌头。

  “老爷可是回来了?”休休努力稳定心绪,声音还是颤抖,飘忽得连自己都听不真切。

  “还没有。”福叔在外面答道。

  “好,我就去。”

  休休稍稍整理了云鬓,望一眼欣杨,碎步走了出去。

  一路走来,竟是缭乱不堪。

  暗夜里盏盏明灯闪烁,寒风刺在肌肤上,她感觉不到冷意。不知是谁点燃一束烟火,映照得沈府繁华如烟。这样的除夕夜,爆竹声愈加清晰,一阵接着一阵,休休觉得一颗心实在是跳得厉害,待到府门,脚步未稳差点绊倒在高高的门槛上。

  萧岿坐在白马上,一脸沉醉地仰望星空,眸光流转。

  “今晚天色不错,不会下雪。”他悠然道。

  休休有点痴呆地望着他俊逸的外貌,一时间,心中酸甜苦辣咸交织,情不自禁呢喃道:“你……为什么是皇子?”

  萧岿仿佛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疑惑不解地扬眉,问道:“皇子不好吗?”

  “不好……”她打心眼里说。

  萧岿不经意地笑出声,仿佛休休说的不过是一句孩子气的话。也许是刚从宫宴里出来,他的脸上尚余一丝酡红,甚至还有点不自在。

  “不知怎么的,今晚有点想你,就来了。”

  说完,他轻轻一哂,俯身朝她伸出一只手,看着她,眼里透着不可言喻的迷离。

  在深山的那段时光,他曾经不止一次做这样的动作。

  她也狠狠地看着他。他说,他想她了,她何曾不是日夜在想念?今夜的冲动尤其莫名,朦朦胧胧的,有个声音在不断地鼓励她:跟他走,跟他走。

  于是,她毫不迟疑地将手交给他。他轻轻一带,她的整个身躯便落在他面前。他扬鞭挥舞,风也起来了,她不由得将脸贴在他的胸前,猫一般蜷在他怀里。

  夜色空蒙,星皎云净,一阵轻快的马蹄嘀嗒声从远处传来。胧月中,眼尖的侍卫立刻辨认出那是宫中主人的坐骑。马上影影绰绰两个人,重重叠叠,夜风拂起他们的衣带裙角,翩然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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