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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是最幸福的悲伤》 作者:周寻

第28章 在那遥远的地方 (5)

  我们回到房里,李海洋醒了,斜躺在床上,夏继文用小勺子往他嘴里灌粥。琳妲一看到他就惊慌失措地跳了起来,她飞快地把我拉到外面去,周寻,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干的?我突然意识到犯了个大错误,不该让琳妲跟过来,他们应该认识的,还有刘芳,她在那几张照片上见过琳妲,怪不得刚才在湖边她那副样子。我故意装糊涂,什么?我干什么了?她一个耳光甩过来,就是你干的,那不是梦,是你把这个老头子和我搞在一起?她的脸色铁青,眼睛直愣愣的。我索性豁出去了,对,是他妈我干的,你醉了后我故意把他骗进去,还给你们录了像。琳妲的身子晃了晃,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

  刘芳也出来了,她在一边冷冷地看着。我无言以对。琳妲捂着脸,像有什么重东西在压着她,身子顺着墙一点点滑下来,无声地哭着。刘芳过来扶住她,你别难受了,他是要报复我。琳妲推开她,不用你管,你滚一边去。要不是你,周寻根本不会这样!他不会这么对我,是你们逼他。刘芳愣了,她似乎没料到琳妲会这么说。

  哭过以后,琳妲说她要去旅馆拿行李,让我陪着她。她情绪缓过来,又如往常一样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刘芳把脸扭到一边去。跨出院子,又拐了个弯儿,看不到刘芳了,琳妲甩开我。我追上她,对不起。她的手插进兜里,除了这个,你还会说别的吗?我没吭声。她的嘴唇抖动了几下,你这个鬼东西,我来了好几天,把这小镇子都转遍了,找不到你,我吃了多少苦,我可以不计较,你办的那缺德事儿,我也不计较,但你必须跟我回苏州去。我说不行,她停下来,我还说不行。她一头撞向我,我按住她,琳妲,李海洋要死了,你知道吗?要不是因为我,他死不这么快。

  她的头抬起来,不顶了,什么?我把往校长办公室寄照片的事给她说了。琳妲气得脸都变形了,她的声音抖成一团,看不出来啊,看不出来啊。她忍不住又狠狠抽了我一耳光,你小小年纪,是那些垃圾电视剧看多了还是怎么了,会坏成这个样子,干出这种缺德事儿来?你有什么好处啊?我说我当时也是疯了。过了会儿她冷静下来,似乎想通了,摸了下我的脸,还疼吗?这样吧。我陪着你,等他的事儿忙完,你和我一起回去,行不行?你要再敢说不行,你——你他妈就给我收尸好了!

  到了旅馆,琳妲先洗了个热水澡,又从旅行箱里拿出把剪刀,让我帮她剪头发。剪刀明晃晃的,我问要弄成什么样,她说随便,短着点,不是秃子就行,痒死了,我怀疑都生跳蚤了。她对着镜子,前后左右指示着,我把她蜷曲的长头发一缕缕剪掉,咔嚓咔嚓,直到就剩下三四厘米长她才满意了。她回过头,这样是不是清爽多啦?我看了看,下巴突然变得有点尖,有点不像她了。

  温存了一会儿,我把和刘芳的前前后后全部讲给她听了,她没发表什么评论,只是最后才说,你以前怎样我都不管,但你以后怎样我都要管了。晚上我想回去,她不愿意,我给她说,李海洋快不行了,身边不能缺人。她说你那前情儿呢?我说一个女人能顶什么用啊。她说还有一个男的,是不是你常说的那个夏继文?我点了点头。琳妲嫌恶地皱起了眉头,一看就一脸猥琐,鹰鼻大象眼,数这人最坏,他还把那个王娜姐害得那么惨。我苦笑了下,就这样了,刘芳还吵着要嫁给他呢。琳妲惊讶地张大嘴巴,足足有十秒钟,然后她推了下我,那你去吧,我明儿一早去找你。

  十 召唤

  过了两天李海洋发神经,他让我们把他背到院子里,指了指棺材,又指了指远处的天葬台。我知道他的意思,但这种事肯定不行,刘芳那关就过不去,再说李海洋又不是纯藏民,就他父亲是藏族的,人家允许吗?他看出我们的态度,非常生气,嘴快速地开合着,嘴角很快又聚了一堆白色的唾沫,一定是在日娘捣老子地破口大骂。然后他面朝墙开始绝食,把乳粥喂到他嘴里他全吐出来,连水也不喝了。这下子把我和夏继文急坏了,总不能看着他饿死吧,但又不能和刘芳商量。镇上的大夫来了,他建议用大针筒往肚子里打流质食物。

  我们试了试,夏继文捧住李海洋的头,我去掰开他的嘴,琳妲负责往针筒里吸牛奶,刘芳把针筒伸到他咽喉部位,推下去。但李海洋宁死不屈,他的头倔强地晃来晃去,牙咬得紧紧的,脸憋得青紫,推出来的牛奶全洒在他头发、脖子上,还搞得被子上白花花的,把我们折腾得满头大汗。琳妲建议从鼻子里打,刘芳不同意,怕呛到气管里。僵持了一会儿,刘芳生气了,把针筒狠狠地往地上一扔,不吃拉倒,你就死了这份心吧,饿死我也不会把你送天葬台!她冲出门,琳妲追了过去。

  李海洋的脸色缓过来,他有点讥诮地瞅着我和夏继文,意思是看到了吧,你们又能把我怎么样?不听我的,我就闹下去。夏继文跪下来,老师,您就依这一次吧,我们怎么能忍心呢?您想想刘芳啊。李海洋闭上眼。过了会儿刘芳回来了,像是下了什么大的决心,她说爸爸,我答应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可你得吃东西。李海洋听到睁开眼,他有点不相信地看着刘芳,刘芳叹了口气,依你,一切都依你。李海洋的嘴跟着张开了,他主动配合着喝了牛奶,还吃了粥,然后沉沉睡去。我听到身后的琳妲轻声嘀咕了句,这贼老头!就剩我们两个人时,我问琳妲你跟刘芳说了什么,她甜甜一笑,也没什么,就说先答应着,哄他吃东西,他去世后如何操办,他说了不算,到时候想管也管不着了。

  天葬的事应承下来后,李海洋心情舒畅多了,能吃能睡,身体也似乎跟着好转,有时还能单独坐一会儿,甚至可以扶着床挪两步,也能说两句话了。他让我们把旺扎请来,两个人叽里呱啦地用藏语谈着什么,旺扎开始一副很不情愿的表情,嘴角往下耷拉,黑脸紧绷着。李海洋苦苦哀求,最后旺扎的脸色总算缓和下来,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应该是答应了。李海洋从褥子底下掏出一信封塞给他。

  我把旺扎送出院子,他又把那个信封从怀里掏出来给我了,里面是一叠钱,我摸了摸厚度,应该在两千块左右。他摆着手说,这个——不能要——还他。我说是李老师给你的,你就别客气了。他好像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还是那句话,这个——不能要——还他。我只好拿着,感激地握了下他的手,凉津津地,像握着一根长满青苔的木头。一想这只手砍了无数的死尸,我赶紧缩回来。旺扎咧着嘴笑了,他的牙之间的缝隙很大,然后跷着大拇指,头一昂一昂的,像是舞蹈似的围着我转了几圈,我猜应该是某种礼仪,正想着也要不要来这么几圈,他施施然而去。

  万事俱备,李海洋除了安静等召唤外再无挂碍。他的父性集中爆发了,他紧紧握着刘芳的手,不让她走开半步,眼里闪着慈爱的光芒,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又说那个,好像想把这一世未有孩子的遗憾全都补过来。我隐约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有点像回光返照。但刘芳很高兴,她想着是高原的气候好,她爸的病魔消失了。她激情昂扬地给我们举了很多例子,说在报纸、杂志、电视上看到过数不清的类似情况,本来确诊患了癌症,又是晚期,无药可救,结果跑到深山或哪里住了段日子,再回来检查,癌细胞竟然全消失了。她还说等李海洋完全恢复了,我们就一起回苏州,她不想开饰品店了,她想开个鲜花店,还是在学校门口。李海洋的事澄清了,还可以再回大学教课,本来就是误会。说完她看了下我,找校长说下就行了,对不对?琳妲的脸色有点不好看,我扯了下她袖子,她回过神来,连连说是啊是啊,我是当事人之一,也可以帮忙作证的。

  晚上送琳妲回旅馆的时候,她非常不高兴,周寻,你觉得我特傻吗?我说你这是什么话,她愤愤地说,过去的事不计较,我依你;你在那边睡,陪你以前的准老丈人,我依你;可现在你还想让我去校长面前说,我要是再依你,姓周的,你他妈拍拍自己的良心,把我当什么了,也太欺负人了吧?我说你别瞎想,他好不了。琳妲说那他万一要好了呢?咱们真到那边恬不知耻地去讲明白?哦,我跟那校长老头说,其实不是李海洋睡了我,是我吃了药发了情脱得光光的,哪怕看见只棒槌也要扑上去,你周寻路见不平好人好事,凑巧拍了张照,这么讲吗?这是犯罪,你知道吗?

  我低头不说话。过了好大会儿,琳妲幽幽地说,唉,老娘想正儿八经地爱一次,怎么就这么难呢?早知道还不如去做二奶痛快,守着一个候鸟一样定时来定时去的男人,吃吃喝喝,什么也不用担心。你别不高兴了,我就依你最后一次。但丑话说前头,事情过后,你必须跟他们彻底撇清关系。

  十一 神鹰挥动翅膀

  李海洋是在深夜里无声无息死的,死之前的那个白天他似乎有预感,中午时把我们全部叫到他床前,一个劲儿地看着我们四个,好像看不够,然后嘴唇动了下,微笑了,吐出来一句话,你们——都是我的好孩子。我们听了都愣住了,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刘芳、夏继文、我、琳妲,我们四个是好人吗?如果不是李海洋还在,早闹得鸡飞狗跳了,等后来再回味我眼泪就落下来了。

  他要求去外面,我背着他,其他三人在后面跟着,我把他放在草地上,他四肢伸展开,在那里幸福地躺着,像是把身体全部融进这片广袤的土地。他躺了好久,直到牧人唱着歌赶着羊群归来,直到天气变凉,风吹得胡杨树瑟瑟响。胡杨树像把遮阳伞,又矮又茂密,根扎得很深,属高原特色。我看看李海洋,又看看那些树,想人要是像它们一样就好了,生于斯,老于斯,歌哭于斯,根长哪儿就是哪儿,而不会一腔忧愤地到处乱跑。李海洋叶落归根,恐怕也抱着类似的想法。

  回去后他没吃什么,他把我和刘芳叫到跟前,把我们的手放在一起,像要交代后事,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琳妲死死盯着我,刘芳犹豫着把手抽回去了,李海洋闭上眼不再说话。

  天还没亮,我听到隔壁传来刘芳的哭声,夏继文披着衣服赶过去,我又躺了会儿,心里像水洗一样干净,没有任何哀伤。我想起一句曾读过的诗,死是凉爽的夏夜。我想起上方山耸立的无数石碑,上面一张张被雨水侵蚀变得模糊的照片,到头来谁都一样的,即使人生百年,百年又是几多时?我爬起来到了李海洋那边,他的嘴微微张开,在床上安静地躺着。刘芳低着头,我看到她的眼泪一滴滴落下来,像雨水一样打在地上。夏继文蹲在墙角,一个劲地扯着自己的头发。我拉住刘芳的手,想着如何安慰她,她像个受尽委屈放掉一切戒备的孩子,趴在我怀里失声痛哭。我觉得心里有种东西像玻璃一样碎了,我擦着她的眼泪,你别哭,啊,别哭,还有我,还有我呢。

  葬礼是在中午时举行的,阳光澄澈,碧蓝碧蓝的天幕上没有一丝云彩,本来我们不想让刘芳和琳妲跟过来,可她们不愿意。天葬台上,几个喇嘛咿咿呀呀唱颂了阵子,李海洋赤身裸体躺在白色的床单上,像个瘦弱的婴儿。我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秃鹫,是隐藏在什么地方吧?正疑惑间,旺扎从房里出来了,他披着件藏红的袍子,脸上的表情严肃极了,喇嘛们纷纷让开,合掌站立在一旁,我们远在十米之外看着这一切。

  旺扎跪在地上,双手把刀捧到额前,又念起了那套古怪的咒语,古奢利,古奢利……接着他拿着一把像转经筒似的法器,摇了几摇,清脆的声音响彻山谷。有无数只大鸟从山里飞出来,在天葬台上空盘旋,像压得很低的乌云,有的还落在石头上,歪着脑袋看。我又闻到了那股刺鼻的恶臭,应该是旋在上面的那些秃鹫扇翅膀时带来的。

  旺扎回头面向李海洋,先在四肢、腹部、脖颈上熟练地划了几下,血流了出来,然后手起刀落,蘸着炒面,把一块块红糊糊的东西扔过去,秃鹫们落下来,挤成一团,纷纷伸着脖子争抢。当旺扎拿起石头砸碎李海洋花白的头部时,琳妲忍不住伏下身呕吐,刘芳却出奇冷静,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旺扎的刀每砍一下,她的头就像前伸一下,似乎那一刀刀把她的魂也砍没了。

  半个小时后,等秃鹫散去,台子上还剩下几根骨头,旺扎拿着锤子把它们一个个敲碎,又有秃鹫飞下来,接着便什么都没了,食尽鸟投林,落下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李海洋在这世上彻底消失了,就像他从未来过一样。旺扎擦着刀和凿子,说李海洋踏着神鹰的翅膀飞走了。

  我们互相搀扶着回去,琳妲面色苍白,几乎虚脱了。刘芳脸上木木的,看不出是悲是喜,路上她被石头绊了下,夏继文怯生生地去扶,刘芳甩开了他的手。

  天上飘着几缕云彩,金色的霞光穿过云层洒向大地,虽然照不到被云雾环绕的念唐古拉山,但纳木错湖岸周围的草原却金黄一片。在山上看过去,弯月般的湖畔如同戴上了一条金色的项链,青色的湖水银光闪闪。湖心岛上的玛尼堆又来了一批人,他们背着石头,在那里虔诚地磕头朝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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