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郑纶还要带兵返回青州,婚礼便定在了八月初九,时间上虽略有仓促,不过是在战中,男女双方都不在意,旁人也没得反对,只忙着替他二人筹备婚礼。
又过些时日,静宇轩随着聚义寨的那些灾民到了宜平城,听闻徒弟要嫁郑纶,竟是寻到军中与郑纶打了一架,瞧着他接了自己上百招仍不落下风,这才停了手,道:“行,就你这小子吧!”
辰年与朝阳子等人闻讯赶来,很是哭笑不得,朝阳子拉着静宇轩往一边去训,辰年就对着郑纶歉意地笑笑,道:“对不住,我师父就是这个性子,她没有恶意。”
“无事。”郑纶道,又转身走向静宇轩,郑重向其行了一礼,道:“多谢前辈指点郑纶功夫。”
静宇轩本就被朝阳子念得不耐烦,瞧着郑纶过来见礼,便就指着他与朝阳子说道:“你看看,他一点事没有,你还和我叽歪个什么劲?”
朝阳子无奈,扯了她边走。辰年笑笑,和郑纶说了一句告辞,便也欲离去。不想郑纶却在后面跟了过来,道:“我送你回去吧。”
辰年侧头向他笑笑,道:“不用,你忙你的,我自己走便成,青天白日的,又是在城里,不会有什么危险。”
郑纶并未看她,只低声说道:“城中少不了各处的探子细作,既要做戏,就不要露出马脚。”
辰年知晓他的意思,轻轻点头,待出军营之后,又靠得郑纶近了些,与他并肩缓行,随意闲聊道:“你以前可来过宜平?”
郑纶不自觉地往旁侧避了避,这才道:“来过。”
辰年还等着他后面的话,不想他却是又沉默了下来,无奈之下,她只能自己把话接了过去,笑道:“我以前也来过,不过却是早了,还是和清风寨的伙伴一起偷偷来的,两人统共就攒了几两碎银子,揣怀里却跟揣了座金山一般,见到什么都想买,可等把银子掏出来了,却又什么都舍不得买。”
郑纶听得入神,低声问道:“后来呢?”
“后来?”辰年不禁轻笑,唇角弯起,侧头去看郑纶,摊手道:“后来银子被贼偷了。我与伙伴又气恼又心疼,站在街上跳着脚地骂了那小贼半日,骂他太不地道,竟把银子全都偷了去,咱们打劫的还知道给人留个路费盘缠呢!”
她说得活灵活现,叫郑纶也不禁失笑,可一笑之后,他便就立刻敛了笑容,唇角更是微微往下绷起。辰年不察,仍继续说道:“亏得我那伙伴之前已给喜欢的姑娘买了一支银钗,倒也不算白来。只是他本来还想送我一支,不想银子却都被小贼偷了,不送我吧,却又觉得过意不去,最后就??”
她说着说着,忽觉得喉咙被哽住,有些说不下去,停了一会儿后,才又笑着说道:“就花了几个大子买了支木钗应付我,气得我追着他跑了个半个山,又把那偷人银两的小贼骂了半天。”
郑纶唇角绷不下去,只得缓缓地松开,道:“谢姑娘,山匪比小贼也好不到哪里去。”
辰年笑,点头道:“是啊,可那时就是觉得咱们做山匪是理所应当的事情,那些小贼才是罪大恶极之人。”
郑纶不由翘了唇角,微笑不语。他一身战袍,高大英武,而她虽是荆钗布裙,却是身姿窈窕,艳丽无双,两人并肩而走,不时低声笑语,一路惹来无数艳羡的目光。待到城守府外,郑纶这才停下了步子,与辰年说道:“我已在南城寻了座大宅,你这两日就带着手下先搬过去,待婚礼过后再回这城守府。”
婚礼将在城守府举行,辰年自是不能住在这里,她闻言点头,道:“好。”
两人这才分手,郑纶站在门口瞧着辰年转身进入府内,方回身离开,走不多远却迎面遇到了慧明老和尚。郑纶还在封君扬身边做侍卫头领的时候,曾在盛都见过慧明,便就双手合什向他行了一礼,道:“大师。”
“郑将军。”慧明还礼,目光悲悯地看郑纶两眼,却是轻声说道:“郑将军生了心魔。”
郑纶微微一僵,面容随即坚毅,摇头道:“大师看错了,郑纶没有心魔。”
慧明念一声佛号,道:“世人皆苦,均有心魔,不畏惧,不迷惑,平常心看待便是了。”
郑纶冷冷一笑,走至慧明身侧,压低声音与他说道:“老和尚,我不是她,我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莫说心魔,便是真的成魔,我也不惧。我劝你一句,莫要再欺她心善,勾她做什么舍身成仁的菩萨,你且等着看,她若是真的断了俗念,王爷会不会拆了你那破庙!”
“阿弥陀佛!”慧明又念一句,“郑将军,谢姑娘尘缘未了,是出不了家的,郑将军放心,也请你家王爷放心。”
郑纶这才退后两步,向着慧明恭谨地行了一礼,大步离去。
待到了八月初九那日,就见城守府内张灯结彩,花团锦簇,一早就热闹非常。再等新娘的花轿到了门外,更是鼓乐喧天,鞭炮齐鸣,可就这般喧闹,却仍压不住人群中爆出的阵阵笑闹声。
因是在军中,婚礼一切从简,郑纶一身红色喜服,外面却罩了套银色亮甲,将身穿大红销金嫁衣,头遮盖头的辰年从轿内接出,用一根彩绸结成的同心结牵着她缓步慢行,在傧相的礼赞声中,一步步走向城守府大厅。
当时习俗,婚礼是在天黑后方才开始,进行到此刻早已是入夜,城守府内处处灯火通明,倒是更显喜庆。这场婚礼,新郎与新娘两个俱不是普通人物,因此前来贺喜观礼的人极多,那大厅虽大,却仍是被宾客挤了个满满当当,就这般还有许多宾客不得入内。当中不少人都是奔着聚义寨寨主来的江湖人士,也没得什么讲究,见踮起脚也瞧不见一对新人的身影,便有人索性踩上了游廊围栏,又或是跃到了庭中树上,乐呵呵地瞧着热闹。
如此一来,那坐在对面屋顶的封君扬便也没引得人注意,反倒有人瞧着他这地方好,不禁也跳了上来,在他不远处坐下,笑道:“兄台选的好地方,这里瞧着最是清楚。”
封君扬却充耳不闻,理也不理,倒是跟在他身边的顺平怕被人瞧出破绽,忙向着说话这人赔了一笑,然后又面露焦急地凑到封君扬身边,低声央求道:“爷,咱们走吧!”
封君扬仍是不予理会,只静静地看着那向着大厅缓步而去的一对新人。有傧相立于厅前朗声礼赞,那人显然是内家高手,声音洪亮震耳,竟能将宾客的喧闹之声俱都压住,清晰响亮地穿到院内的每个角落。
“一拜天地,夫妻携手,天长地久。”
挡在大厅门口的宾客纷纷闪身让开,郑纶牵着辰年缓缓转过身来,对着门外正欲跪拜天地,抬眼间瞧见对面屋顶那人时,却是一下子愣住了。
封君扬抿着唇角,起身从屋顶跃下,在众人瞩目中,一步步走向他们二人。辰年头遮盖头,瞧不见外面发生了什么,待那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这才听到了这一步步走近的脚步声,最后在厅前停住,立在那里半晌没有动静。
郑纶先反应过来,向着封君扬拱手一礼,沉声问道:“云西王可是来观礼的?”
封君扬不答,只安静地看着辰年,轻声问她道:“你真的要嫁给别人?”
辰年默了片刻,隔着盖头淡淡答道:“云西王远来贺喜,谢辰年不胜荣幸,只是还请您移步观礼,莫耽误了我的吉时。”
封君扬却是弯唇微笑,只轻声问她:“辰年,你真的要嫁给别人?你不嫁阿策了吗?”
辰年良久没有回答,郑纶不觉转头去看她,手上轻轻地扯了扯两人同牵的绸带,却见她手执的一端有小小两片润湿,他心中倏地一紧,说不出是痛还是酸,只得别过了视线,转头去看封君扬,道:“请云西王让开。”
说完又吩咐身边心腹,已有所指地说道:“云西王远来辛苦,请下去好好安顿。”
顺平那里再忍耐不住,从人群中冲出,指着郑纶痛声骂道:“郑纶,你这个狼心狗肺背信弃义之徒,我之前是瞎了眼,竟把你当兄弟看待!”
郑纶的护卫涌上欲来擒封君扬与顺平两个,人群中却又忽地跃出几人,挡在封君扬与顺平之外,手执劲弩,指向众人。
郑纶冷笑,道:“原来云西王是有备而来,这是想要抢亲吗?只是你也太小瞧我郑纶了!”他扔了手中绸带,正欲上前,身旁辰年却伸手拉住了他,“大喜之日,不易见血光。”
她又转身,朝向封君扬的方向,淡淡说道:“封君扬,瞧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还请你不要搅了我的婚礼。你若想要观礼,就请站至一旁,若是不想,还请离去,莫要惹得我夫君发怒,伤你性命。”
封君扬静静看她半晌,忽地浅浅一笑,应道:“好,我观礼,我看着你与他拜堂成亲。”
郑纶心中愧疚,又怕被人瞧出破绽,一时竟不敢去看封君扬,只弯腰重又将那绸带拾起,冷声与那傧相说道:“还愣着做什么?”
那傧相这才反应过来,忙又朗声喝道:“一拜天地,夫妻携手,天长地久??”
他声音洪亮依旧,只是人群再没了刚才的热闹。
封君扬就立在那里,看着辰年随着郑纶慢慢跪拜下去,在她的膝盖触地的那一刻,他的胸口像是忽地被利剑刺中,那剑尖精准无比地穿心而过,然后慢慢一搅,又缓缓地抽回。疼,很疼,可即便这样疼,他却连眼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眼睛眨了,就会蒙上泪,会看不清她,看不清她这一身火红的嫁衣,与那绣了龙凤呈祥的盖头。
这场婚礼,原本该是他的,原本该是阿策与辰年的。
她曾缩在他的怀中,羞怯地问他:“阿策,等我义父回来,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他是怎样答她的?
他说:“好。”
她也曾睁大泪眼,一字一句地问他:“你以后可会与芸生拜堂成亲?”
他又是怎样答的?
他说:“会。”
她还曾问他:“你要我顶着芸生的名嫁给你,是么?”
他回答:“只要我们能在一起,何须再计较你是什么身份嫁我。”
谢辰年这个名字没用,封君扬永远也不能娶一个出身匪窝的女子,这是他早就明晓的事情,直到这一刻,她用这个名字嫁给了另外一个男子。她用这场婚礼,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从此以后,谢辰年再不是阿策的辰年。
飞龙陉中那个有着圆圆脸蛋,鼓着腮帮瞪他的小山匪,那个肯挡在他身前和野狼拼命,拖着他翻山越岭的倔强姑娘,那个亲吻时连闭眼都不知道的傻丫头,那个大胆地俯下身来吻他的辰年,那个羞涩地说着“阿策我好喜欢你”的辰年,那个被他哄骗失身,却说“你又打不过我”的辰年,那个肯拿性命为他疗伤,明明痛得难忍却仍咧着嘴向他笑的谢辰年??
从此以后,她再不是阿策的辰年了。谢辰年没能嫁给阿策,她将是别人的妻。封君扬忽觉得喉间发甜,那声闷咳再也忍耐不住。
新武元年八月初九,青州之主郑纶于宜平城内迎娶聚义寨寨主谢辰年,婚礼当日,大将军云西王封君扬出人意料地亲至喜堂,立于厅前看着一对新人拜了天地,这才咳出一口血来。
郑纶欲擒杀封君扬,不想封君扬早有防备,在绝顶高手的保护下,非但没有被郑纶擒住,还一把火烧了那城守府内的新房,倒叫他失了洞房之夜。
贺泽在得到消息,不禁捧腹大笑,道:“这个封君扬实在可笑,难不成把新房烧了,郑纶就上不得他的女人了?再者说了,郑纶与那谢辰年都厮混了半年之久了,怕是早就把生米煮成熟饭了!”
身旁心腹也跟着笑了两声,道:“可能也是为了出口恶气吧。”
贺泽慢慢止住了笑,停了一会儿,却是又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那谢辰年有何本事,竟真的叫封君扬与郑纶翻脸了?”
这心腹曾亲去宜平,闻言想了一想,道:“公子,您是没见到,那谢辰年真是绝色倾城,美艳无双,我瞧着郑纶那样,是真喜欢上了。”
贺泽微笑,道:“那正好,我倒要看看,这红颜祸水能叫他们主仆能斗成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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