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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容若词传》 作者:苏缨

第19章 成人礼 (1)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纳兰容若《画堂春》

  焰火为什么美丽,因为那是多样的粉末交汇在一起,燃烧、困顿,而终于爆发于一刹那;词章为什么绚烂,因为那是词人的万千心事纠结于眉、郁结于心,而终于脱口而出于一瞬间。

  我手写我心,便是此番道理。

  由暗火而郁结,由郁结而困顿,由困顿而渴望解脱,由渴望解脱而终于爆发。

  康熙十三年,国家发生了大事,成德的家里也发生了大事,一个是以悲剧开始,以喜剧收场;另一个却是以喜剧开始,以悲剧收场。造化弄人,为什么偏偏这样!

  [1]一个远方知县的死

  不意狡虏遂再逆天背盟,乘我内虚,雄踞燕都,窃我先朝神器,变我中国冠裳,方知拒虎进狼之非,莫挽抱薪救火之误。本镇刺心呕血,追悔无及,将欲反戈北逐,扫荡腥气,适值周、田二皇亲,密会太监王奉抱先皇三太子,年甫三岁,刺股为记,寄命托孤,宗社是赖。姑饮泣隐忍,未敢轻举,以故避居穷壤,养晦待时,选将练兵,密图恢复,枕戈听漏,束马瞻星,磨砺竞惕者,盖三十年矣!

  ——吴三桂《讨清檄文》

  康熙十三年,天下板荡,吴三桂彻底和清廷决裂,发布檄文,声称自己当年接受托孤,忍辱偷生,终于秘密地把崇祯皇帝的三太子抚养成人,如今恭奉三太子为主,意欲推翻满清蛮夷,夺回汉人天下,恢复大汉衣冠。这篇檄文,飞速地传遍了大江南北,人心一时动荡。

  京城,占据优势的主和派甚至提出了这样的建议:杀掉主战最力的明珠,重新与“三藩”议和。这情形,仿佛是汉代“七王之乱”的重演,明珠不正扮演了晁错的角色么?就算康熙帝作战的决意不改,会不会当真杀掉明珠以为权宜之计呢?

  谁也说不清。天威难测,明珠府里顿时笼上了一片阴霾。就连一向只陶醉在经史子集、琴棋书画里的成德也开始为了父亲的命运,为了家族的命运而惴惴不安了。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政治是什么样子,第一次感受到了政治的冷酷无情。

  这一天的渌水亭里,成德展开一张宣纸,在看上面的两首诗。这是父亲刚刚默写给他的:

  城社丘墟不自由,孤灯囚室泪双流。

  已拼一死完臣节,肠断江南亲白头。

  反复南疆远,辜恩逆丑狂,

  微臣犹有舌,不肯让睢阳。

  诗写得并不见得多好,却让成德震撼了许久。父亲讲了,这两首诗都是绝命诗,作者是广西富川知县刘钦邻。刘钦邻本是顺治十八年进士,被派到富川去做知县,就在吴三桂叛乱的时候,县城陷落,刘钦邻只带着四十多名家丁与叛军展开了巷战,但众寡悬殊,无奈被擒。叛军正在收买人心之际,重新刻了官印,交在刘钦邻的手里,希望他能归顺,但他当即把官印掷在地上,痛斥叛军无君无父。随后,刘钦邻在牢房里写下了这两首绝命诗,自缢而死。

  成德低声吟诵着:“微臣犹有舌,不肯让睢阳”,这是以唐朝的睢阳城守张巡为榜样呀。成德熟知这段历史,那是“安史之乱”的时候,多少州官县守都在叛军来临之前闻风而逃,只有张巡和许远坚守睢阳,牢牢地拖住了叛军的脚步。那是一场骇人听闻的守城战,城中的粮食吃光了,军士们就吃树皮草根;树皮草根吃光了,张巡就亲手杀死自己的小妾,煮人肉以飨军士;小妾的肉吃光了,就接着吃城里的老弱妇孺,总共吃掉了三万人之多。但城池还是被攻破了,被俘的张巡面无惧色,痛斥叛军,终遭残杀。后来韩愈写过一篇名文——《张中丞传后序》表彰英雄,说在当时那种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情况下,吃人也要坚守,为什么?——“所欲忠者,国与主耳”。

  这一天,成德再次想起了这段历史,想起了韩愈的那篇名文,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突然隐隐地生起了一个问题,一个怕是有几分禁忌的问题:睢阳城里被守军吃掉的那些老弱妇孺,不正是最该受到保护的人吗?那个叫作刘钦邻的汉人知县,他所甘心捍卫的究竟又是什么呢?无论是正义的战争还是不正义的战争,百姓的生命都是可以被任意挥霍的吗?“所欲忠者,国与主耳”,可国是谁之国,主是谁之主呢?

  父亲把刘钦邻的事情讲给自己听,把刘钦邻的两首绝命诗默写给自己看,是要自己写出一首诗来,是要借用自己在文人士大夫当中的小小声望来传达一种态度。成德知道,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他一定要全力支持父亲。他也突然在这一刻意识到,饱受汉文化影响的自己终归是一名旗人。

  渌水亭里,成德提起笔来,一蹴而就。这是一首五言长诗,是写给刘钦邻的挽歌,更是代父亲发给所有人的一个响亮的政治信号:

  人生非金石,胡为年岁忧。

  有如我早死,谁复为沉浮。

  我生二十年,四海息戈矛。

  逆贼忽萌生,斩木起炎州。

  穷荒苦焚掠,野哭声啾啾。

  墟落断炊烟,津梁绝行舟。

  片纸入西粤,连营倏相投。

  长吏或奔窜,城郭等废丘。

  背恩宁有忌,降贼竟无羞。

  余闻空太息,嗟彼巾帼俦。

  黯澹金台望,苍茫桂林愁。

  卓哉刘先生,浩气凌斗牛。

  投躯赴清川,喷薄万古流。

  谁过汨罗水,作赋从君游。

  白云如君心,苍梧远悠悠。

  ——《挽刘富川》

  很快,从朝廷传来了消息:刘钦邻被追赠为太仆寺少卿,赐谥“忠节”,封妻荫子。对于刘家,这是信念和命运,是悲泣和怀念;对于朝廷,这是一个强有力的政治信号——精明如明珠,从来就没有为自己会重蹈晁错的覆辙而担心过,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押对了宝,如同坐在一列驰入隧道中的快车里,只要稍稍忍耐,就会见到前途的一片光明。于是在国事之余,明珠安然地操持着家事。儿子今年已满二十岁了,是一个真正的成年人了,所以,有很多事情需要操心。

  成德对此浑然不觉,他仍然沉浸在战乱的消息里,反复琢磨着“所欲忠者,国与主耳”这句似乎掷地有声的名言。唐代睢阳城里人吃人的惨剧渐渐与当前的战事交叠在了一起,不说国家,不说君主,只想想那些在这场举国大战中的小人物:普通的士兵、士兵的妻子、离乱的家人……他们都是怎样的,向往着什么,悲泣着什么?成德仍在写诗,这一回却是写给自己的,一写就是十三首,题为《记征人语》,这就是他最著名的一部组诗:

  列幕平沙夜寂寥,楚云燕月两迢迢。

  征人自是无归梦,却枕兜鍪卧听潮。

  横江烽火未曾收,何处危樯系客舟。

  一片潮声飞石燕,斜风细雨岳阳楼。

  楼船昨过洞庭湖,芦笛萧萧宿雁呼。

  一夜寒砧霜外急,书来知有寄衣无。

  旌旗历历射波明,洲渚宵来画角声。

  啼遍鹧鸪春草绿,一时南北望乡情。

  青磷点点欲黄昏,折铁难消战血痕。

  犀甲玉枹看绣涩,九歌原自近招魂。

  战垒临江少落花,空城白日尽饥鸦。

  最怜陌上青青草,一种春风直到家。

  阵云黯黯接江云,江上都无雁鹜群。

  正是不堪回首夜,谁吹玉笛吊湘君。

  边月无端照别离,故园何处寄相思。

  西风不解征人苦,一夕萧萧满大旗。

  移军日夜近南天,蓟北云山益渺然。

  不是啼乌衔纸过,那知寒食又今年。

  鬓影萧萧夜枕戈,隔江清泪断猿多。

  霜寒画角吹无力,梦归秦川奈尔何。

  一曲金笳客泪垂,铁衣闲却卧斜晖。

  衡阳十月南来雁,不待征人尽北归。

  才歇征鼙夜泊舟,荻花枫叶共飕飕。

  醉中不解双鞬卧,梦过红桥访旧游。

  去年亲串此从军,挥手城南日未曛。

  我亦无端双袖湿,西风原上看离群。

  意犹未尽,成德又填了一首词,听着千万户女子捣衣的声音,想到有多少远征在外的将士等待着和家人团聚:

  鸳瓦已新霜。欲寄寒衣转自伤。见说征夫容易瘦,端相。梦里回时仔细量。

  支枕怯空房。且拭清砧就月光。已是深秋兼独夜,凄凉。月到西南更断肠。

  ——《南乡子·捣衣》

  一场举国战争,帝王想的是家业,明珠想的是功名,只有成德,天然就和他们不同。“月到西南更断肠”,那西南方向,正是鏖兵之地,多少征人思妇会捱得过这一场劫难呢?“我亦无端双袖湿,西风原上看离群”,不管是谁家的悲剧,都会让他感同身受一般地落泪。这就是成德,这就是我们爱他的道理。

  [2]西郊冯氏园的海棠花

  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论语·子罕》

  孔子曾经称赞自己的学生子路,说穿着破衣烂衫站在那些穿狐皮大衣的人中间而泰然自若,这样的人恐怕只有子路了。《诗经》里说:不嫉妒,不贪求,就会无往而不利。

  这在孔子时代是个很高的标准,只有子路可以做到,而无论在任何时代,这永远是个太高的标准。

  朱彝尊不但回信了,而且亲自登门拜访了。

  对于成德来说,给朱彝尊写信,完全是倾倒于他的《江湖载酒集》和《静志居琴趣》,普天之下能够把词写得如此真挚感人的,再难找到第二个人。这是惺惺相惜之情,成德渴望结识他,渴望和他一起谈诗论词。

  而对于朱彝尊来说,落拓江湖载酒行,说来潇洒,其实大多数的时候都在喝粥,哪来的钱买酒喝呢。凄凄惶惶,已经这么过了大半辈子。当初做了上门女婿,已经很抬不起头来了,自己又一直窘迫,生计无着,不要说被旁人看不起,就连岳父、岳母,乃至自己的妻子都懒得给自己好脸色看。如果家里过得好,谁又愿意江湖载酒呢!只有妻妹,只有她一个人懂得欣赏自己,她完全看不到现实世界中的那个自己,看到的只是另一个世界里的自己,那个世界本来只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却终于有了另一个人自自由由地走进来和自己分享。但妻妹终于嫁了人,这一段感情终于是一场不为世俗所容的不伦之恋。茫茫天下之大,哪里是这个落魄书生的容身之处呢?这些年来,他的脑海里时时出现孔子的那句话,越来越频繁了:“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都说“莫欺少年穷”,因为少年有得是希望,可自己呢,转眼就要步入老龄了。

  是的,“不忮不求”的只能是成德这样的贵公子,对于朱彝尊来说,有的却是嫉恨,也是贪求,而最迫切的,不过是求一个糊口的差使,有了这个糊口的差事之后,再求那一点点可以让自己看得到台阶入口的光亮。才子不都是潇洒不羁、视名利如粪土的,只有生在显贵家庭的才子才是。

  “用九,见群龙无首,吉。”渌水亭中,朱彝尊用一副精致的玛瑙做的围棋子排演着周易,算得了乾卦用九,熟读《周易》的成德脱口便念出了这一爻的爻辞,两人相视而笑。

  自从“江左三大家”的最后一人龚鼎孳去年辞世之后,华夏词坛恰恰就是群龙无首之局,谁可以领袖群伦,再开一派风气?这也成了一些文士词客茶余饭后的一个谈资。会是谁呢?是无锡顾贞观,是秀水朱彝尊,还是京城明珠府里的贵介公子纳兰成德?

  朱彝尊的年纪已经足够做成德的父亲了,加之半生沧桑,看上去真比明珠还老。正是春寒时节,朱彝尊恰恰穿着一身敝缊袍,成德则病体初愈,恰恰还披着一身狐貉。成德倒没有在意什么,敏感的朱彝尊却不由得想起孔子的那句话来:“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现在的自己,不正是子路的这般局面么?只是,耻或不耻,自己也说不清楚。

  谈诗论词,这是最好的话题,一下子就把两个人之间悬殊的身份给拉平了。他们越聊越投机,朱彝尊也渐渐地放开了,像一个真正的才子一样,指点文章,臧否人物。友谊就这样开始了。

  从此,朱彝尊成了明珠府上的常客,有时也约成德同游京城。广安门外,有一户精于园艺的冯姓人家,摆弄出了一座闻名京城的花园。眼看着花季将尽了,成德和朱彝尊才施施然地来了。

  到了这里,不约而同地,两个人都想起了龚鼎孳。这座冯氏花园向来都是京城里文人雅士们的聚集之地,龚鼎孳更是没少来过。他很喜欢这里的海棠花,见花开而题咏,词作一出便迅速传遍京城。今天的海棠花却见飘零了,龚鼎孳也不在人间了。

  “锡鬯兄,”成德对朱彝尊以字相称,“你可记得这首词:春花春月年年客。伤春又怕春离别。只为晓风愁。催花扑玉钩。”

  “不错,这是香岩(龚鼎孳)的《菩萨蛮·上巳前一日西郊冯氏园看海棠》,当时风靡京城呀,”朱彝尊应道,缓缓地吟出下阙,“娟娟双蛱蝶。宛转飞花侧。花底一声歌。疼花花奈何。”

  成德笑道,还有一首:“年年岁岁花间坐。今来却向花间卧。卧倚璧人肩。人花并可怜。”

  朱彝尊仍是吟出下阙,“轻阴风日好。蕊吐红珠小。醉插帽檐斜。更怜人胜花。这是香岩的《菩萨蛮·同韶九西郊冯氏园看海棠》,共有两首,这是第一首。第二首是:‘锦香阵阵催春急。旧花又是新相识。纨扇一声歌。流莺争不多。’”

  这回轮到成德吟出下阙,“紫丝围黄屧。小立朱楼侧。廉外斗腰肢。垂杨软学人。”

  “好记性!”朱彝尊赞道,两人仿佛是在暗中较技一般。

  成德又道:“小弟记得还有一首《罗敷媚》。”说罢便狡黠地望向一脸敦厚朴实的朱彝尊,好像在玩着一个惊险有趣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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