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人物传记 > 《红顶商人胡雪岩全传》在线阅读 > 正文 第五十二 52 小说结局全集TXT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红顶商人胡雪岩全传》 作者:高阳

第五十二 52 小说结局全集TXT

“我晓得,我会敷衍他的。”
朱家老婆真是个好角色,将朱家驹的饮食起居,照料得无微不至,因此,对于寻觅藏宝之地迟迟没有消息,朱家驹并不觉得焦急难耐。而事实上,朱宝如在这件事上,已颇有进展了。
朱宝如做事也很扎实,虽然他老婆的话不错,公益事情要大家热心,他尽不妨上门去接头,但总觉得有胡雪岩的一句话,更显得师出有名。
在胡雪岩,多办一家施粥厂,也很赞成,但提出一个相对条件,要朱宝如负责筹备,开办后,亦归朱玉如管理。这是个意外的机缘,即使掘宝不成,有这样一个粥厂在手里,亦是发小财
的机会,所以欣然许诺。
于是兴冲冲地到严进士家去拜访,接待的是严家的一个老仆叫严升。等朱宝如道明来意,严升表示他家主人全家避难在上海,他无法作主,同时抄了他家主人在上海的地址给他,要他自
己去接头。
“好的,”朱宝如问道:“不过,有许多情形,先要请你讲讲明白,如果你家主人答应了,这房子是租还是卖?”
“我不晓得。”严升答说:“我想既然是做好事,我家老爷说不定一文不要,白白出借。”
“不然。”朱宝如说:“一做了施粥厂,每天多少人进进出出,房子会糟塌得不成样子。所以我想跟你打听打听,你家主人的这所房子,有没有意思出让?如果有意,要多少银子才肯卖?”
“这也要问我家老爷。”严升又说:“以前倒有人来问过,我家老爷只肯典,不肯卖。因为到底是老根基,典个几年,等时世平定了,重新翻造,仍旧好住。”
于是朱宝如要求看一看房子,严升很爽快地答应了。这一所坐东朝西的住宅,前后一共三进,外带一个院落,在二厅之南,院子里东西两面,各有三楹精舍,相连的两廊,中建一座平地
升高、三丈见方的亭子。
院子正中,石砌一座花坛,高有五尺,“拦土”的青石,雕搂极精。据严升说,严家老大爷善种牡丹,魏紫姚黄,皆为名种,每年春天,牡丹盛放时,严老太爷都会在方亭中设宴,饮酒
赏花,分韵赋诗,两廊墙壁上便嵌着好几块“诗碑”。当然,名种牡丹,早被摧残,如今的花坛上只长满了野草。
朱宝如一面看,一面盘算,严家老大爷既有此种花的癖好,这座花坛亦是专为种牡丹所设计,不但所费不货,而且水土保持,亦有特别讲究,所以除非家道中替,决舍不得卖屋。出典则
如年限不长,便可商量。逃难在上海的杭州士绅,几乎没有一个为胡雪岩所未曾见过,有交情的亦很不少,只要请胡雪岩出面写封信,应无不成之理。
哪知道话跟他老婆一说,立即被驳,“你不要去惊动胡大先生。”她说:“严进士同胡大先生一定有交情的,一封信去,说做好事,人人有份,房子定在那里,你尽管用。到那时候,轮
不着你作主,就能作主,也不能关起大门来做我们自己的事!你倒想呢?”
朱宝如如梦方醒,“不错,不错!”他问:“那么,照你看,应该怎么
样下手?“
“这件事不要急!走一步,想三步,只要稳当踏实,金银珠宝埋在那里,飞不掉的……”
朱家老婆扳着手指,第一、第二的,讲得头头是道:第一,胡雪岩那里要稳住,东城设粥厂的事,不能落到旁人手里。
第二,等王培利来了,看他手上有多少钱,是现银,还是金珠细软?如果是金珠细软,如何变卖?总要筹足了典屋的款子,才谈到第三步。
第三步便是由朱宝如亲自到上海去一趟,托人介绍严进士谈判典屋。至于如何说词,看情形而定。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件事要做得隐秘。胡大先生这着棋,不要轻易动用,因为这着棋力量太大、能放不能收,事情就坏了。”
朱宝如诺诺连声。遇到胡雪岩问起粥厂的事,他总是以正在寻觅适当房屋作回。这件事本就是朱宝如的提议,他不甚起劲,胡雪岩也就不去催问了。
不多几天王培利有了回信,说明搭乘航船的日期。扣准日子,朱宝如带着义子去接到了,带回家中,朱家驹为他引见了义母。朱宝如夫妇便故意避开,好让他们密谈。
朱家驹细谈了结识朱宝如的经过,又盛赞义母如何体帖。王培利的眼光比朱家驹厉害,“你这位干爹,人倒不坏。”他说:“不过你这位义母我看是很厉害的角色。”
“精明是精明的,你说厉害,我倒看不出来。”“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王培利问:“地方找到了没有?”
“听我干爹说,有一处地方很象,正在打听,大概这几天会有结果。”
“怎么是听说?莫非你自己没有去找过?”
“我不便出面。”朱家驹问:“你带来多少款子?”
“一万银子。”
“在哪里?”
王培利拍拍腰包,“阜康钱庄的票子。”
“图呢?”
“当然也带了。”王培利说:“你先不要同你干爹、干妈说我把图带来了,等寻到地方再说。”
“这……”朱家驹一愣,“他们要问起来我怎么说法?”
“说在上海没有带来。”
“这不是不诚吗?”朱家驹说:“我们现在是靠人家,自己不诚,怎么能期望人家以诚待我?”
王培利想了一下说:“我有办法。”
是何办法呢?他一直不开口。朱家驹忍不住催问:“是什么办法,你倒说出来商量。”
“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人地生疏,他要欺侮我们很容易,所以一定要想个保护自己的办法。”王培利说:“我想住到客栈里去,比较好动手。”
“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人地主疏,他要欺侮我们很容易,所以一定要想个保护自己的办法。”王培利说:“我想住到客栈里去,比较好动手。”
“动什么手?”
“你不要管。你只要编造个什么理由,让我能住到客栈里就行了。”
“这容易。”
朱家驹将他的义父母请了出来,说是王培利有两个朋友从上海来找他。
在家不甚方便,想到客栈里去住几天,等会过朋友以后,再搬回来住。
朱宝如夫妇哪里会想到,刚到的生客,已对他们发生猜疑,所以一口答应,在东街上替王培利找了一家字号名为“茂兴”的小客栈,安顿好了,当夜在朱家吃接风酒,谈谈身世经历,不
及其他。
到得二更天饭罢,朱家老婆拿出来一床半新半旧、洗得极干净的铺盖,“家驹,”她说:“客栈里的被褥不干净,你拿了这床铺盖,送你的朋友去。”
“你看,”忠厚老实的朱家驹,脸上象飞了金似地对王培利说:“我干妈想得这样周到。”
其实,这句话恰好加重了王培利的戒心。到得茂兴客栈,他向朱家驹说:“你坐一坐,就回去吧。你干妈心计很深,不要让她疑心。”
“不会的。”朱家驹说,“我干妈还要给我做媒,是她娘家的侄女儿。”
王培利淡淡一笑,“等发了财再说。”他还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你不要中了美人计。
“现在谈谈正事。”朱家驹问:“你说的‘动手’是动什么?”
王培利沉吟了一会。他对朱家驹亦有些不大放心,所以要考虑自己的密计,是不是索性连他亦一并瞒过?
“怎么样?”朱家驹催问着:“你怎么不开口?”
“不是我不开口。”王培利说:“我们是小同乡,又是一起共过患难的,真可以说是生死祸福分不开的弟兄。可是现在照我看,你对你干爹、干妈,看得比我来得亲。”
“你错了。”朱家驹答说:“我的干爹、干妈,也就是你的,要发财,大家一起发。你不要多疑心。”
王培利一时无法驳倒他的话,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如果继续再劝下去,朱家驹可能会觉得他在挑拨他们义父母与义子之间的关系。大事尚未着手,感情上先有了裂痕,如果朱家驹索性
靠向他的义父母,自己人单势孤,又在陌生地方,必然吃亏。
于是他摆出领悟的脸色说道:“你说得不错,你的干爹、干妈,就是我的,明天我同你干爹谈。你的半张图带来了没有?”
“没有。那样重要的东西,既有了家了,自然放在家里。”朱家驹又问:“你是现在要看那半张国?”
“不是,不是。”王培利说:“我本来的打算是,另外造一张假图,下面锯齿形的地方,一定要把你那半张图覆在上面,细心剪下来,才会严丝合缝,不露半点破绽。现在就不必了。”
“你的法子真绝。”朱家驹以为王培利听他的开导,对朱宝如夫妇恢复了信心,很高兴地说:“你住下去就知道了,我的干爹、干妈真的很好。”
“我知道。”
“我要走了。”朱家驹起身说道:“明天上午来接你去吃中饭。”
“好!明天见。”王培利拉住他又说,“我对朱家老夫妇确是有点误会,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我们刚刚两个人说的话,你千万不要跟他们说,不然我就不好意思住下去了。”
“我明白,我明白。”朱家驹连连点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不识得轻重。”
等朱家驹一走,王培利到柜房里,跟帐户借了一副笔砚,关起门来“动
手“。
先从箱子里取出来一本《缙绅录》,将夹在书页中的一张纸取出来,摊开在桌上,这张纸便是地图的一半。王培利剔亮油灯,伏案细看,图上画着“川”字形的三个长方块,上面又有一
个横置而略近于正方形的方块,这个方块的正中,画出骰子大小的一个小方块,中间圆圆的一点便是藏宝之处。
看了好一会,开始磨墨,以笔懦染。在废纸上试了墨色浓淡,试到与原来的墨迹相符,方始落笔,在地图上随意又添画了四个骰子大的方块,一样也在中间加上圆点。
画好了再看,墨色微显新旧,仔细分辨,会露马脚。王培利沉吟了一会,将地国覆置地上,再取一张骨牌凳,倒过来压在地上,然后闩上了房门睡觉。
第二天一早起来。头一件事便是看那半张地图,上面已沾满了灰尘,很小心地吹拂了一番,浮尘虽去,墨色新旧的痕迹,都被遮掩得无从分辨了。
王培利心里很得意,这样故布疑阵,连朱家驹都可瞒过,就不妨公开了。
于是收好了图,等朱家驹来了,一起上附近茶馆洗脸吃点心。
“我们商量商量。”朱家驹说:“昨天晚上回去以后,我干爹问我,你有没有钱带来?我说带来了。他说:他看是看到了一处,地方很象。没有钱不必开口,有了钱就可以去接头了。或
典或买,如果价钱谈得拢,马上可以成交。”
“喔,”王培利问:“他有没有问,我带了多少钱来?”
“没有。”
王培利点点头,停了一下又说:“我们小钱不能省,我想先送他二百两银子作见面礼。你看,这个数目差不多吧?”
“差不多了。”
“阜康钱庄在哪里?”王培利说:“我带来的银票都是一千两一张的,要到阜康去换成小票子。”
“好!等我来问一问。”
找到茶博士,问明阜康钱庄在清和坊大街,两人惠了茶资,安步当车寻了去。东街到清河坊大街着实有一段路,很辛苦地找到了,大票换成小票,顺便买了四色水礼,雇小轿回客栈。
“直接到我干爹家,岂不省事?”
“你不是说,你干爹会问到地图?”王培利说:“不如我带了去,到时候看情形说话。”
“对!这样好。”
于是,先回客栈,王培利即将那本《缙绅录》带在身边,一起到了朱家。
恰是“放午炮”的时候,朱家老婆已炖好了一只肥鸡,在等他们吃饭了。
“朱大叔、朱大婶,”王培利将四色水礼,放在桌上,探手入怀,取出一个由阜康要来的红封袋,双手奉上,“这回来得匆匆忙,没有带东西来孝敬两位,只好折干了。”
“没有这个道理。”朱宝如双手外推,“这四样吃食东西,你买也就买来了,不去说它,折干就不必了。无功不受禄。”
“不,不!以后打扰的时候还多,请两老不要客气。”王培利又说:“家驹的干爹、干妈,也就是我的长辈,做小辈的一点心意,您老人家不受,我心里反倒不安。”
于是朱家驹也帮着相劝,朱宝如终于收了下来,抽个冷子打开来一看,
是一张二百两银子的银票,心里很高兴,看样子王培利带的钱不少,便掘宝不成,总还可以想法子多挖他几文出来。
一面吃饭,一面谈正事,“找到一处地方,很象。吃过饭,我带你们去看看。”朱宝如问:“你那半张地图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王培利问:“朱大叔要不要看看?”
“不忙,不忙!”朱宝如说:“吃完饭再看。”
到得酒醉饭饱,朱家老婆泡来一壶极酽的龙井,为他们解酒消食。一面喝茶,一面又谈到正事,王培利关照朱家驹把他所保存的半张地图取出来,然后从《缙绅录》中取出他的半张,都
平铺在方桌,犬牙相错的两端,慢慢凑拢,但见严丝合缝,吻合无间,再看墨色浓淡,亦是丝毫不差,确确实实是一分为二的两个半张。
这是王培利有意如此做作,这样以真掩假,倒还不光是为了瞒过朱宝如,主要的还在试探朱家驹的记忆,因为当初分割此图时,是在很匆遽的情况之下,朱家驹并未细看,但即令只看了
一眼,图上骰子大的小方块,只有一个,他可能还记得,看真图上多了几个小方块,必然想到他已动过手脚,而目的是在对付朱宝如,当然摆在心里,不会说破,事后谈论,再作道理。倘或
竟不记得,那就更容易处置了。
因而在一起看图时,他很注意朱家驹的表情,使得他微觉意外的是,朱家驹虽感困惑,而神情与他的义父相同:莫名其妙。
“画了小方块的地方,当然是指藏宝之处!”朱宝如问:“怎么会有这么多地方?莫非东西太多,要分开来埋?”
“这也说不定。”王培利回答。
“不会。”朱家驹接口说道:“我知道只有一口大木箱。”
此言一出,王培利心中一跳,因为快要露马脚了,不过他也是很厉害的角色,声色不动地随机应变。
“照这样说,那就只有一处地方是真的。”他说:“其余的是故意画上去的障眼法。”
“不错,不错!”朱宝如完全同意他的解释:“前回‘听大书’说《三国演义》,曹操有疑家七十三。大概当初怕地图万一失落,特为仿照疑家的办法,布个障眼法。”
王培利点点头,顺势瞄了朱家驹一眼,只见他的困惑依旧,而且似乎在思索什么,心里不免有些嘀咕,只怕弄巧成拙,而且也对朱家驹深为不满,认为他笨得跟木头一样,根本不懂如何
叫联手合作。
“我在上海,有时候拿图出来看看,也很奇怪,懊悔当时没有问个明白。
不过,只要地点不错,不管它是只有一处真的也好,是分开来藏宝也好,大不了多费点事,东西总逃不走的。“
听得这一说,朱家驹似乎释然了,“干爹,”他说:“我们去看房子。”
“好!走吧!”
收好了图,起身要离去时,朱家老婆出现在堂屋中,“今天风大,”她对她丈夫说:“你进来,添一件衣服再走。”
“还好!不必了。”朱宝如显然没有懂得他老婆的用意。
“加件马褂。我已经拿出来了。”
说到第二次,朱宝如才明白,是有话跟他说,于是答一声:“也好!”
随即跟了过去。
在卧室中,朱家老婆一面低着头替丈夫扣马褂钮扣,一面低声说道:“他们两个人的话不大对头,姓王的莫非不晓得埋在地下的,只有一口箱子。”
一言惊醒梦中人,朱宝如顿时大悟,那张图上的奥妙完全识透了,因而也就改了主意。到了严进士所住的那条弄堂,指着他间壁的那所房子说:“喏,那家人家,长毛打过公馆,只怕就
是。”
“不知道姓什么?”
“听说姓王。”朱宝如信口胡说。
“喔!”王培利不作声,回头关帝庙,向朱家驹使个眼色,以平常脚步,慢慢走了过去,当然是在测量距离。
“回去再谈吧!”朱宝如轻声说道:“已经有人在留意我们了。”
听这一说,王培利与朱家驹连头都不敢抬,跟着朱宝如回家。
原来朝廷自攻克金陵之后,虽对太平军有所谓“胁从不问”的处置,但同时“盘查奸宄”,责有攸归的地方团练,亦每每找他们的麻烦,一言不合,便可带到“公所”去法办,所以朱家
驹与王培利听说有人注目,便会紧张。
到家吃了晚饭,朱家驹送王培利回客栈,朱宝如对老婆说:“亏得你提醒我,我才没有把严进士家指给他们看,省得他们私下去打交道。”
“这姓王的不老实,真的要防卫他。”朱家老婆问道:“那张图我没有看见,上面是怎么画的?”
“喏!”朱宝如用手指在桌面上比划,“一连三个长方块,上面又有一个横摆的长方块,是严进士家没有错。”
“上面写明白了?”
“哪里!写明白了,何用花心思去找?”
“那么,你怎么断定的呢?”
“我去看过严家的房子啊!”朱宝如说,“他家一共三进,就是三个长方块,上面的那一个,就是严老太爷种牡丹的地方。”
“啊、啊,不错。你一说倒象了。”朱家老婆又问:“听你们在谈,藏宝的地方,好象不止一处,为啥家驹说只有一个木箱。”
“这就是你说的,姓王的不老实。”朱宝如说:“藏宝的地方只有一处,我已经晓得了。”
“在哪里?”
“就是种牡丹的那个花坛。为啥呢?”朱宝如自问自答,“画在别处的方块,照图上看,都在房子里,严家的大厅是水磨青砖,二厅、三厅铺的是地板,掘开这些地方来藏宝,费事不说
,而且也不能不露痕迹,根本是不合情理的事。这样一想,就只有那个露天之下的花坛了。”
“那么,为啥会有好几处地方呢?”
“障眼法。”“障眼法?”朱家老婆问道:“是哪个搞的呢?”
“说不定就是王培利。”
朱家老婆想了一下说:“这样子你先不要响,等我来问家驹。”
“你问他?”朱宝如说:“他不会告诉王培利?那一来事情就糟了。”
“我当然明白。”朱家老婆说:“你不要管,我自有道理。”
当此时也,朱家驹与王培利亦在客栈中谈这幅藏宝的地图。朱家驹的印象中那下半幅图,似乎干干净净,没有那么多骰子大小的小方块。王培利承认他动了手脚,而且还埋怨朱家驹,临
事有欠机警。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们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当时应该想得到的,有
什么不大对劲的地方,尽管摆在肚子里,慢慢再谈,何必当时就开口,显得我们两个人之间就有点不搭调!“
朱家驹自己也觉得做事说话,稍欠思量,所以默默地接受他的责备,不过真相不能不问,“那么,”他问,“到底哪一处是真的呢?”
王培利由这一次共事的经验,发觉朱家驹人太老实,他也相信“老实乃无用之别名”这个说法,所以决定有所保留,随手指一指第一个长方块的上端的一个小方块说:“喏,这里。”
“这里!”朱家驹皱着眉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你问我,我去问哪个?”王培利答说:“今天我们去看的那家人家,大致不错,因为我用脚步测量过,那里坐东朝西,能够进去看一看,自然就会明白。现在要请你干爹多做的一件事
,就是想法子让我进去查看。看对了再谈第二步。”
“好!我回去跟我干爹讲。”
到得第二天,朱宝如一早就出门了,朱家驹尚无机会谈及此事。他的干妈却跟他谈起来了,“家驹,”她说,“我昨天听你们在谈地图,好象有的地方,不大合情理。”
“是。”朱家驹很谨慎地答说:“干妈是觉得哪里不大合情理?”
“人家既然把这样一件大事托付了你们两个,当然要把话说清楚,藏宝的地方应该指点得明明白白。现在好象有了图同没有图一样。你说是不是呢?”
“那……”朱家驹说:“那是因为太匆促的缘故。”
“还有,”朱家老婆突然顿住,然后摇摇头说:“不谈了。”
“干妈,”朱家驹有些不安:“有什么话,请你尽管说。”
“我说了,害你为难,不如不说。”
“什么事我会为难?干妈,我实在想不出来。”
“你真的想不出来?”
“真的。”
“好!我同你说。你如果觉得为难,就不必回话。”
“不会的。干妈有话问我,我一定照实回话。”
“你老实,我晓得的。”
意在言外,王培利欠老实。朱家驹听懂了这句话,装作不懂。好在这不是发问,所以他可以不作声。
“家驹,”朱家老婆问:“当初埋在地下的,是不是一口箱子?”
“是。”
“一口箱子,怎么能埋好几处地方?”
这一问,朱家驹立即就感觉为难了,但他知道,决不能迟疑,否则即使说了实话,依然不能获得信任。
因此,他很快地答说:“当然不能。昨天晚上我同王培利谈了好半天,我认为藏宝的地方,只有一处,至于是哪一处,要进去查看过再说。培利现在要请于爹想法子的,就是让我们进去
看一看。”
“这恐怕不容易,除非先把房子买下来。”
“买下来不知道要多少钱?”
“还要去打听。”朱家老婆说:“我想总要两三千银子。”
“两三千银子是有的。”朱家驹说,“我跟培利来说,要他先把这笔款
子拨出来,交给干爹。“
“那倒不必,”朱家老婆忽然问道:“家驹,你到底想不想成家?”
“当然想要成家。”朱家驹说:“这件事,要请干妈成全。”
“包在我身上。”朱家老婆问说:“只要你不嫌爱珠。”
爱珠是她娘家的侄女儿,今年二十五岁,二十岁出嫁,婚后第二年,丈夫一病身亡,就此居孀。她所说的“不嫌”,意思便是莫嫌再醮之妇。
朱家驹却没有听懂她的话,立即答说:“象爱珠小姐这样的人品,如说我还要嫌她,那真正是有眼无珠了。”
原来爱珠生得中上之姿,朱家驹第一次与她见面,便不住地偷觑,事后谈起来赞不绝口。朱家老婆拿她来作为笼络的工具,是十拿九稳的事。不过,寡妇的身分,必须说明。她记得曾告
诉过朱家驹,但可能因为轻描淡写之故,他没有听清楚,此刻必须再作一次说明。
“我不是说你嫌她的相貌,我是说,她是嫁过人的。”
“我知道,我知道。干妈跟我说过。这一层,请干妈放心,我不在乎。
不过,“朱家驹问:”不知道她有没有儿女?“
“这一层,你也放心好了,决不会带拖油瓶过来的。她没有生过。”
“那就更好了。”朱家驹说:“干妈,你还有没有适当的人,给培利也做个媒。”
“喔,他也还没有娶亲?”
“娶是娶过的,是童养媳,感情不好,所以他不肯回江西。”
“既然他在家乡有了老婆,我怎么好替他做媒?这种伤阴骘的事情,我是不做的。”
一句话就轻轻巧巧地推脱了。但朱家驹还不死心,“干妈,”
他说:“如果他花几个钱,把他的童养媳老婆休回娘家呢?”
“那,到了那时候再说。”朱家老婆说:“你要成家,就好买房子了。
你干爹今天会托人同姓王的房主去接头,如果肯卖,不晓得你钱预备了没有?“
“预备了。”朱家驹说:“我同王培利有一笔钱,当初约好不动用,归他保管,现在要买房子,就用那笔钱。”
“那么,是你们两个人合买,还是你一个人买。”
“当然两个人合买。”
“这怕不大好。”朱家老婆提醒他说:“你买来是要自己住的,莫非他同你一起住?”
朱家驹想了一下说:“或者我另外买一处。藏宝的房子一定要两个人合买。不然,好象说不过去。”
“这话也不错。”朱家老婆沉吟了一会说:“不过,你们各买房子以外、你又单独要买一处,他会不会起疑心呢?”
“干妈,你说他会起什么疑心?”
“疑心你单独买的房子,才真的是藏宝的地方。”“只要我的房子不买在金洞桥、万安桥一带,两处隔远了自然就不会起疑心。”
听得这话,朱家老婆才发觉自己财迷心窍,差点露马脚。原来她的盘算是,最好合买的是朱宝如指鹿为马的所谓“王”家的房子,而朱家驹或买或典,搬入严进士家,那一来两处密迩,
藏宝之地,一真一伪,才不会引起怀疑。幸而朱家驹根本没有想到,她心目中已有一个严进士家,才不至于识破
天机,然而,也够险的了。
言多必失,她不再跟朱家驹谈这件事了。到晚来,夫妇俩在枕上细语,秘密商议了大半夜,定下一条连环计,第一套无中生有,第二套借刀杀人,第三套过河拆桥,加紧布置,次第施行。
第二天下午,朱宝如回家,恰好王培利来吃夜饭。朱宝如高高兴兴地说:“路子打到了,房主不姓王,姓刘。我有个‘瓦摇头’的朋友,是刘家的远房亲戚,我托他去问了。”
杭州人管买卖房屋的掮客,叫做“瓦摇头”。此人姓孙行四,能言善道,十分和气,朱宝如居间让他们见了面,谈得颇为投机。提到买刘家房子的事,孙四大为摇头,连声:“不好!不
好”
“怎么不好?”朱家驹问说。
“我同老朱是老朋友,不作兴害人的。刘家的房子不干净。”
“不干净?有狐仙?”
“狐伸倒不要紧,初二、十六,弄四个白灼鸡蛋,二两烧酒供一供就没事了。”孙四放低了声音说:“长毛打公馆的时候,死了好些人在里头,常常会闹鬼。”
听这一说,王培利的信心越发坚定,“孙四爷,”他说,“我平生就是不相信有鬼。”
“何必呢?现在好房子多得很。刘家的房子看着没人要,你去请教他,他倒又奇货可居了,房价还不便宜,实在犯不着。”
话有点说不下去了,王培利只好以眼色向朱宝如求援。
“是这样的,”朱宝如从容说道:“我这个干儿子同他的好朋友,想在杭州落户,为了离我家近,所以想合买刘家的房子。他们是外路人,不知道这里的情形。我是晓得的,刘家的房子
不干净,我也同他们提过,他们说拆了翻造,就不要紧了。啊,”
看着王培利、朱家驹说:“将来翻造的时候,你们到龙虎道张天师的镇宅神符下来,就更加保险了。”
“是,是!”朱家驹说:“我认识龙虎山上清宫的一个‘法官’,将来请他来作法。”
“孙四哥,你听见了,还是请你去进行。”
“既然有张夭师保险,就不要紧了。好的,我三天以后来回话。”
到了第三天,回音来了,情况相当复杂,刘家的房子,由三家人家分租,租约未满,请人让屋要贴搬家费,所以屋主提出两个条件,任凭选择。
“房价是四千两,如果肯贴搬家费每家二百两,一共是四千六百两,马上可以成契交屋;倘或不肯贴搬家费,交屋要在三个月之后,因为那时租约到期,房子就可以收回。”
朱宝如又说:“当然,房价也不能一次交付,先付定洋,其余的款子,存在阜康钱庄,交产以后兑现,你们看怎么样?”
“干爹,你看呢?”朱家驹问:“房价是不是能够减一点?”
“这当然是可以谈的。我们先把付款的办法决定下来。照我看第二个办法比较好,三个月的工夫,省下六百两,不是个小数。”
“到了那时候,租户不肯搬,怎么办?”王培利问。
“我也这样子问孙者四,他说一定会搬,因为房主打算让他们白住三个月,等于就是贴的搬家费。”朱宝如又说:“而且,我们可以把罚则订在契
约里头,如果延迟交屋,退回定洋,再罚多少,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既然如此,我们就先付定洋,等他交产,余款付清,”王培利问:“何必要我们把余款存在钱庄里?”
“其中有个道理……”
据说姓刘的房主从事米业,目前正在扩充营业的打备向阜康钱庄借款,以房子作抵,但如出卖了,即无法如阜康钱庄知道他有还款的来源,情况就不同了。
“我们存了这笔款子在阜康,就等于替他作了担保,放款不会吃倒帐,阜康当然就肯借了。”朱宝如又说:“我在想,款子存在阜康,利息是你们的,并不吃亏,而且这一来,我们要杀
他的价,作中的孙老四,也比较好开口了,这件事,你们既然托了我,我当然要前前后后,都替你们盘算到,不能让你们吃一点亏。”
“是,是。”王培利觉得他的话不错,转脸问朱家驹:“就这样办吧?”
“就这样办。”朱家驹说:“请干爹再替我们去讲讲价钱。”
“好,我现在就同孙老四去谈。晚上我约他来吃饭,你们当面再谈。”
朱宝如随即出门。他老婆为了晚上款客,挽个菜篮子上了小菜场,留着朱家驹看家,正好让他把存在心里已经好几天的话,说了出来。
首先是谈他预备成家,同时也把他请他干妈为王培利作媒的话,据实相告,“我们是共患难的兄弟,我一直想同你在一起。”朱家驹说:“我们做过长毛,回家乡也不易生活,杭州是好
地方,在这里发财落户,再好都没有。
你另外娶老婆的事,包在我身上,一定替你办好。“
这番话说得很动听,而且由于朱家老婆这些日子以来嘘寒问暖的殷勤,王培利的观感已多少有所改变,因而也就很起劲地跟朱家驹认真地谈论落户杭州的计划。
“刘家的房子,死了那么多人,又闹鬼,是一处凶宅,决不能住人。等我们掘到了宝藏,反正也不在乎了,贱价卖掉也无所谓了。你说是不是?”
“一点不错。”王培利说,“与其翻造,还不如另外买房子来住。”
“就是这话罗!”朱家驹急转直下地说:“培利,我成家在先,要我成了家,才能帮你成家。所以我现在就想买房子,或者典一处,你看怎么样?”
“这是好事,我没有不赞成之理。”
“好!”朱家驹非常高兴地说:“这才是患难弟兄。”
王培利点点头,想了一会说:“你买房子要多少钱?”
“目前当然只好将就,够两个人住就可以了。培利,我想这样办,我们先提出一笔款子,专门为办‘正经事’之用;另外的钱,分开来各自存在钱庄里,归自己用。当然,我不够向你借
,你不够向我借,还是好商量的。”
王培利考虑了一下,同意了。带来一万银子,还剩下九千五;提出四千五作为“公款”,开户用两个图章。剩下五千,各分两千五,自行处置。
这一谈妥当了,彼此都有以逸待劳之感,所以当天晚上跟孙四杯酒言欢时,王培利从容还价,而孙四是中间人的地位,只很客气地表示,尽力跟房主去交涉,能把房价压得越低越好。在
这样的气氛之下,当然谈得十分投机,尽欢而散。
等孙四告辞,王培利回了客栈,朱家驹将他与王培利的协议,向干爹干妈,和盘托出。
朱宝如有了这个底子,便私下去进行他的事,托辞公事派遣到苏州,实
际上是到上海走了一趟,打着胡雪岩的招牌,见到了严进士,谈到典房的事。
严进士一口应承,写了一封信,让他回杭州跟他的一个侄子来谈细节。
一去一回,花了半个月的工夫。朱家驹与王培利买刘家房子的事,亦已谈妥,三千四百两银子,先付零数,作为定洋,余下三千,在阜康钱庄立个折子,户名叫“朱培记”,现刻一颗图
章,由王培利收执,存折交朱家驹保管。草约亦已拟好,三个月之内交屋,逾期一天,罚银十两;如果超过一个月,合约取消,另加倍退还定洋。
“干爹,”朱家驹说:“只等你回来立契约。对方催得很急,是不是明天就办了它?”
“不忙,不忙!契约要好好看,立契也要挑好日子。”
事实上,是三套连环计耍第二套了。朱宝如刚刚回来,需要好好布置一番。
这样拖延了四天,终于在一个宜于立契买产的黄道吉日,订了契约。王培利亦已决定搬至朱家来往。哪知就在将要移居的第一天,王培利为团练局的巡防队所捕,抓到队上一问,王培利
供出朱家驹与朱宝如,结果这义父子二人亦双双被捕。
十三烟消云散胡雪岩谈朱宝如夫妇的故事,话到此处,忽然看着乌先生问道:“你晓不晓得,是哪个抓的朱宝如?”
“不是团练局的巡防队吗?”
“不是。是他自己。这是一条苦肉计,巡防队的人是串出来的。”胡雪岩说,“朱宝如一抓进去,问起来在我善后局做事,巡防队是假模假样不相信。”
“朱宝如就写了张条子给我,我当然派人去保他。等他一保出来,戏就有得他唱了。”
据胡雪岩说,他释放之前,向朱家驹、王培利,拍胸担保,全力营救。
其时这两个人,已由防巡队私设的“公堂”问过两回,还用了刑,虽不是上“夹棍”或者“老虎凳”,但一顿“皮巴掌”打下来,满嘴喷血,牙齿打掉了好几颗,当然出言恫吓,不在话
下——朝廷自平洪杨后,虽有“胁从不问”
的恩诏,但太平军的零散败兵,除非投诚有案,倘为私下潜行各处,地方团练,抓到了仍送官处治。因此,朱家驹、王培利惊恐万状,一线生机,都寄托在朱宝如身上,朝夕盼望,盼到
第三夭盼到了。
朱宝如告诉他们,全力奔走的结果,可以办个递解回籍的处分,不过要花钱。朱家驹、王培利原有款子在阜康钱庄,存折还在。朱宝如说,这笔存款不必动,他们回到上海仍可支取。至
于刘家的房子,出了这件事以后,眼前已经没有用处,不如牺牲定洋,设法退掉,存在阜康的三千银子提出来,在团练局及钱塘、仁和两县,上下打点,大概也差不多了。好在宝藏埋在刘家
,地图在他们身边,等这场风波过去,再回杭州,仍旧可以发财。
到此境界,朱家驹、王培利只求脱却螺绁,唯言是从。但朱宝如做事,显得十分稳重,带着老婆天天来探监送牢饭,谈到释放一节,总说对方狮子大开口,要慢慢儿磨,劝他们耐心等待。
这样,过了有十天工夫,才来问他们两人,说谈妥当了,一切使费在内,两千八百两银子,剩下二百两还可以让他们做路费,问他们愿意不愿意。
“你们想,”胡雪岩说:“岂有不愿之理。存折的图章在王培利身边,交给朱宝如以后,第二天就‘开笼子’放人了。不过,两个人还要具一张甘结,回籍以后,安分守已,做个良民,
如果再潜行各地,经人告发,甘愿凭官法办。”
“好厉害!”乌先生说,“这是绝了他们两个人的后路,永远不敢再到杭州。”
“手段是很厉害,不过良心还不算太黑。”乌先生又说:“那两个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果要他们把存折拿出来,五千银子全数吞没,亦未尝不可。”
“不然!朱宝如非要把那张合约收回不可,否则会吃官司。为啥呢?因为从头到底都是骗局,那家的房主,根本不姓刘,孙四也不是‘瓦摇头’,完全是朱宝如串出来的。如果这张合约
捏在他们两个人手里,可以转给人家,到了期限,依约付款营业,西洋镜拆穿,朱宝如不但要吃官司,也不能做人了。”
“啊,啊!”乌先生深深点头,“这个人很高明。不吞他们的五千银子,放一条路让人家走,才不会出事。”
“不但不会出事,那两个人还一直蒙在鼓里,梦想发财。”
“对了!”乌先生问:“严进士家的房子呢?”
“我先讲他骗了多少?”胡雪岩扳着手指计算:“房价一共三千四百两,付定洋四百两是孙四的好处,整数三千两听说巡防队分了一千,朱宝如实得二千两,典严家的房子够了。”
“典了房子开粥厂?”
“是啊!朱宝如来同我说,他看中严家房子的风水,想买下来,不过现在力量不足,只好先典下来,租给善后局办粥厂。他说:”做事情要讲公道,粥厂从第一年十一月办到第二年二月
,一共四个月,租金亦只收四个月,每个月一百两。‘我去看了房子,告诉他说,’这样子的房子,租金没有这种行情,五十两一个月都勉强。善后局的公款,我不能乱做人情。不过,我私
人可以帮你的忙。“承他的情,一定不肯用我的钱。不过办粥厂当然也有好处。”
“那么,掘藏呢?掘到了没有?”
“这就不晓得了。这种事,只有他们夫妇亲自动手,不能让外人插手的。
不过,朱宝如后来发了财,是真的。“
“大先生!”乌先生提出一大疑问:“这些情形,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有些情形是孙四告诉我的。他只晓得后半段,严家房子的事,他根本不清楚。”谈到这里,胡雪岩忽然提高了声音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过了有四、五年,有一回我在上海
,到堂子里去吃花酒,遇见一个江西人,姓王,他说:胡大先生,我老早就晓得你的大名了,我还是你杭州阜康钱庄的客户。”
“不用说,这个人就是王培利了?”
“不错。当时他跟我谈起朱宝如,又问起万安桥刘家的房子。我同他说:朱宝如,我同他沾点亲,万安桥刘家,我就不清楚了。”胡雪岩接着又说:“堂子里要谈正经事,都是约到小房
间里,躺在烟铺上,清清静静私下谈,席面上豁拳闹酒,还要唱戏,哪里好谈正事?所以我说了一句:有空再变。
原是敷衍的话。哪晓得……“
“他真的来寻你了?”乌先生接口问说。
“不是来寻我,是请我在花旗总会吃大菜。帖子上写得很恳切,说有要紧事情请教,又说并无别客。你想想,我应酬再忙,也不能不去……”
胡雪岩说,他准时赴约,果然只有王培利一个人。开门见山他说他做过太平军,曾经与朱宝如一起被捕。这下胡雪岩才想起他保释过朱宝如的往事,顿时起了戒心。王培利似乎知道胡雪
岩在浙江官场的势力,要求胡雪岩设法,能让他回杭州。
“你答应他没有呢?”乌先生插嘴发问。
“没有。事情没有弄清楚,我不好做这种冒失的事。”胡雪岩说,“我同他说,你自己具了结的,我帮不上忙,不过,你杭州有啥事情,我可以替你办。他叹口气说,这件事非要我自己
去办不可。接下来就把掘藏的事告诉我。我一面听,一面在想,朱宝如一向花样很多,他老婆更是个厉害角色……”
说到这里,乌先生突然发觉螺蛳太太神色似乎不大对劲,便打断了胡雪岩的话问,“罗四姐,你怎么样,人不舒服?”
“不是,不是!”螺蛳太太摇着手说:“你们谈你们的。”她看着胡雪岩问:“后来呢?”
“后来,他同我说,如果我能想法子让他回杭州掘了藏,愿意同我平分。
这时候我已经想到,朱宝如怎么样发的财,恐怕其中大有文章。王培利一到杭州,说不定是要去寻朱宝如算帐,可是,这笔帐一定算不出名堂,到后来说不定会出人命。“
“出人命?”乌先生想了一下说:“你是说,王培利吃了哑巴亏,会跟朱宝如动刀子?”
“这是可以想得到的事。或者朱宝如先下手为强,先告王培利也说不定。
总而言之,如果把他弄到杭州,是害了他,所以我一口拒绝。我说我不想发财,同时也要劝你老兄,事隔多年,犯不上为这种渺茫的事牵肠挂肚,如果你生活有困难,我可以帮你忙,替
你寻个事情做。他说,他现在做洋广杂货生意,境况过得去,谢谢我,不必了。总算彼此客客气气,不伤感情。“
“这王培利死不死心呢?”
“大概死心了。据说他的洋广杂货生意,做得不错。一个人只要踏上正途,勤勤恳恳去巴结,自然不会有啥发横财的心思。”胡雪岩说:“你们几时见过生意做得象个样子的人,会去买
白鸽票?”
“这倒是很实惠的话。”乌先生想了一下,好奇地问:“你倒没有把遇见王培利的事,同朱宝如谈一谈?”
“没有。”胡雪岩摇摇头,“我从不挖人的痛疮疤的。”
“你不挖人家,人家要挖你。”一直默默静听的螺蛳太太开口了,“如果你同朱宝如谈过就好了。”
这一说,即使是乌先生都不懂她的意思。连胡雪岩也用困惑的眼光催促她解释。
螺蛳太太却无视于此,只是怨责地说:“我们这么多年,这些情形,你从来都没有跟我谈过。”
“你这话埋怨得没有道理,朱宝如的事跟我毫不相干,我同你谈它作啥?”胡雪岩又说:“就是我自己的事,大大小小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有些事已经过去了,连我自己都记不得,怎么
跟你谈?而况,也没有工夫。一个人如果光是谈过去,我看,这个人在世上的光阴,也就有限了。”
“着!”乌先生击案称赏:“这句话,我要听。我现在要劝胡大先生的,就是雄心壮志,不可消沉。你的精力还蛮旺的,东山再起,为时未晚。”
胡雪岩笑笑不作声。就这时听得寺院中晨钟已动,看自鸣钟上,短针指着四时,已是寅正时分了。
“再不睡要天亮了!”胡雪岩说,“明天再谈吧。”
于是等丫头们收拾干净,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向乌先生道声“明朝会”,相偕上楼。
到了楼上,螺蛳太太还有好些话要跟胡雪岩谈,顶要紧的一件是,十二楼中各房姨太太的私房,经过一整天的检查,收获极丰,现款、金条、珠宝等等,估计不下二三十万银子之多。她
问胡雪岩,这笔款子,作何处置?
“我没有意见。”胡雪岩说:“现在已经轮不到我作主了。”
这句话听起来象牢骚,不过螺蛳太太明了他的本意,“你也不要这样说,现在你还可以作主。”她说:“过两三天,就难说了。”
“你说我现在还可以作主,那么,请你替我作个主看。”
“要我作主,我现在就要动手。”
“怎么动法?”
“趁天不亮,请乌先生把这些东西带出去。”螺蛳太太指着一口大箱子说:“喏,东西都装在里面。”
“喔!”胡雪岩有些茫然,定定神说:“你刚才怎么不提起?”
“现在也还不迟。”
胡雪岩重新考虑下来,认为不妥,此举有欠光明磊落,于心不安,因而很歉疚地表示不能同意。
“罗四姐,”他说,“我手里经过一百个二三十万都不止,如果要想留下一点来,早就应该筹划了,而且也决不止二三十万。算了,算了,不要做这种事。
螺蛳太太大失所望,同时听出胡雪岩根本反对将财物寄顿他处,这就使得她担心的一件事,亦无法跟他谈了。
“我真的困了。”胡雪岩说:“明天起码睡到中午。”
“你尽管睡。没有人吵醒你。”
螺蛳太太等他吃了炖在“五更鸡”上的燕窝粥,服侍他上床,放下帐子,移灯他处,胡雪岩奇怪地问:“你怎么不睡?”
“我还有两笔帐要记。你先睡。”
“我眼睛都睁不开了!随你,不管你了。”
果然,片刻之后,帐子里鼾声渐起,螺蛳太太虽也疲乏不堪,可是心里有事,就是不想上床。当然也不是记什么帐,靠在火盆旁边红丝绒安乐椅上,迷迷糊糊中突然惊醒,只觉一身冷汗。
到得清晨,只听房门微响,她睁开酸涩的眼睛,看是阿云蹑着脚走进来。
“怎么?”阿云诧异地问,“不上床去睡?”
“啥辰光了?”螺蛳太太问。
“七点还不到。”
“乌先生起来了没有?”
“还没有。”
“你留心,等乌先生起来,伺候他吃了早饭,你请他等一等,上来叫我。”
“晓得了。”阿云取床毛毯为她盖上,随即下楼而去。
一半是累了,一半是想到乌先生,浮起了解消心事的希望,螺蛳太太居然蜷缩在安乐椅上,好好睡了一觉,直到十点钟方由阿云来将她唤醒。
“乌先生起来一个钟头了。”阿云告诉她说:“他说尽管请你多睡一会,他可以等。我想想,让他多等也不好意思。”
“不错。”螺蛳太太转过身来让阿云看她的发髻“我的头毛不毛?”
“还好。”
“那就不必重新梳头了,你打盆脸水来,我洗了脸就下去。”
话虽如此,略事修饰,也还花了半个钟头,到得楼下,先问乌先生睡得如何,又问阿云,早饭吃的什么?寒暄了一会,使个眼色,让阿云退了出去,方始移一移椅子,向乌先生倾诉心事。
“朱宝如同我们大先生是”一表三千里,的表叔,他太太,我记得你见过的?“
“见过,也听说过,生得慈眉善目,大家都说她精明能干,做事情同场面上的男人一样,很上路。”乌先生紧接着说:“昨天晚上听大先生谈起,才晓得她是好厉害的一个角色。”
“我昨天听他一谈,心里七上八下。”螺蛳太太迟疑了好一会,放低了
声间说:“乌先生,我有件事,只同你商量。我不晓得朱太太会不会起黑心,吞没我的东西?”
乌先生问,“你寄放在她那里的是啥东西?”
“是一个枕头。”
当然,枕头里面有花样,第一样是各色宝石,不下四五十枚,原来胡雪岩是有一回在京里听人谈起,乾隆年间的权相和珅,一早起来,取一盘五色宝石要看好些辰光,名为“养眼”。回
家以后,如法炮制,这一盘宝石,起码要值十万银子。
第二样是螺蛳太太顶名贵的两样首饰,一双钻镯、一个胸饰,中间一枚三十多克拉重的火油钻镯,周围所镶十二粒小钻,每粒最少亦有两克拉,是法国宫廷中流出来的珍品,胡雪岩买它
时,就花了二十五万银子。
第三样的价值便无法估计了,是十枚“东珠”,此珠产于黑龙江与松花江合流的混同江中,大如桂圆,匀圆莹白,向来只供御用,采珠的珠户,亦由吉林将军严密管制,民间从无买卖,
所以并无行情。这十枚“东珠”据说是火烧圆明园时,为英国兵所盗取,辗转落入一个德国银行家手中。由于胡雪岩为“西征”借外债,这个银行家想作成这笔生意,特意以此为酬,以后胡
雪岩就没有再收他的佣金。
乌先生体会到此事如果发生纠纷,对螺蛳太太的打击是如何沉重。因此,他认为首先要做的一件事,便是慰抚。
“罗四姐,世事变化莫测,万一不如意,你要看得开。”他紧接着:“这不是说,这件事已经出毛病了,不过做要往最好的地方去做,想要往最坏的地方去想。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螺蛳太太心里很乱,“乌先生,”她答非所问地说:“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商量。”
“那么,我现在有几句话要问你,第一,这件事是你自己托朱太太的,还是她劝你这么做的?”
“是我自己托她的。不过,她同我说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意思是我自己要有个打算。”
“嗯嗯!”乌先生又问:“你把东西交给她的时候,有没有人看见?”
“这种事怎么好让人看见?”
“坏就坏在这里!”乌先生在心里想。“你交给她的时候,”他问:“有什么话交代?”
“我说:枕头里面有点东西,寄放在你这里,我随时会来拿。”
“她怎么说呢?”
“她说:我也不管枕头里是什么东西,你交给我,我不能不替你存好,随便你什么时候来拿。不过,我收条是不打的。”
“当然,这种事,哪有打收条之理?”乌先生说:“现在瞎猜也没有用,你不放心,把它去拿回来就是。”
“我……”螺蛳太太很吃力地说:“我怕她不肯给我。”
“你说她会不认帐?”
“万一这样子,我怎么办?”说着,螺蛳太太叹了口气,“我真怕会见她。”
不是怕见朱太太,是怕朱太太不认帐,她当时就会承受不住。既然如此,乌先生自觉义不容辞了。
“我陪你去,或者,我代你去,看她怎么说?”
“对,你代我去,看她怎么说。”螺蛳太太说:“你带两样东西给她,她就晓得你是我请去的,会跟你说实话。”
螺蛳太太随即唤了阿云来,命她去开药箱,取来两个锦盒,一个内贮一支吉林老山人参,是当年山西遇到百年未有的大旱,胡老太太特捐巨款助赈,山西巡抚曾国荃专折请奖,蒙慈禧太
后颁赐一方“乐善好施”的御笔匾额,及四两人参,由于出自天家,格外珍贵,这是螺蛳太太为了结好,自动送朱太太的。
另外一个锦盒中,只残存了两粒蜡丸,这是朱太太特为跟她索取的。“我们家大少奶奶、二小姐,各用了一个,还剩下两个舍不得送人。朱太太跟我要了几回,我说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等找出来送她。如今也说不得了,舍不得也要舍得。”螺蛳太太又说:“但愿她想到,要为子孙修修福,阴功积德,才不会绝后。”
原来还有这样深意在内,螺蛳太太真可说是用心良苦。乌先生点点头说:“我拿这两样东西去给她,等于是信物,她会相信,我可以做你的‘全权代表’。好,我今天就会。”
“乌先生,我还有件事跟你商量。”
螺蛳太太要商量的,便是从各房姨太太住处查寻到的私房,本来装一只大箱子,想托乌先生寄顿,胡雪岩虽不赞成,螺蛳太太心却未死,想检出最值钱的一部分,打成一个不惹人注目的
小包裹,交付给乌先生,问他意下如何?
“既然大先生不赞成,我不能做。”乌先生又说:“不但我自己不做,罗四姐,我劝你也不要做。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今天朱太太那面的事,就是你没有先跟大先生商量,自己惹出来的
烦恼。如果你再这样私下自作主张,将来不但我同大先生没有朋友做,连你,他都会起误会。”
螺蛳太太接受了他的劝告,但这一来便只有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乌先生身上了,谆谆叮嘱,务必好好花点心思,将寄放在朱太太处的那个“宝枕”能收了回来。
乌先生不敢怠慢,回家好好休息了一夜,第二天起身破例不上茶馆,在家吃了早餐,泡上一壶上好龙井,一面品茗,一面细想螺蛳太太所托之事,假设了好几种情况,也想好了不同的对
策。到得九点多钟,带一个跟班,坐轿直到朱家。
跟班上前投帖,朱家的门房挡驾,“老爷出去了。”他说:“等我们老爷回来,我请我们老爷去回拜。”
其时,乌先生已经下了轿,他已估计到朱宝如可能不在家,所以不慌不忙地说:“我是胡家托我来的。你家老爷不在,不要紧,我看你家太太。有两样胡家螺蛳太太托我送来的东西,连
我的名帖一起送进去,你家太太就知道了。”
门房原知主母不是寻常不善应付男客的妇道人家,听得此一说,料知定会延见,当时想了一下,哈着腰说:“本来要请乌老爷到花厅里坐,只为天气太冷,花厅没有生炉子,乌老爷不嫌
委屈,请到门房里来坐一坐,比外面暖和。”
“好,好,多谢,多谢。”
坐得不久,门房回出来说:“我家太太说,乌老爷不是外人,又是螺蛳
太太请来的,请上房里坐。“
上房在三厅上,进了角门,堂屋的屏门已经开了在等,进门便是极大的一个雪白铜炭盆,火焰熊熊,一室生春。门房将乌先生交给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关上屏门,管自己走了。
“阿春!”朱太太在东面那间屋子里,大声说道:“你问一问乌老爷,吃了点心没有,如果没有,马上关照厨房预备。”
“吃过,吃过。”乌先生对阿春说:“谢谢你们太太,不必费心。”
他的话刚完,门帘掀处,朱太太出现了,穿一件灰鼠皮袄,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小小一个发髻上,一面插一支碧玉挖耳,一面佩一朵红花,脸上还薄薄地搽一层粉,双眼明亮,身
材苗条,是个“老来俏”。
“乌老爷,老久不见了,乌太太好?”她一面说,一面挽手为礼。
“托福,托福!”乌先生作揖还礼,“宝如兄不在家?”
“天不亮,去料理施粥去了。”朱宝如多少年来都是善堂的董事,公家有何赈济贫民的惠政,都有他一份。
“可佩,可佩!”乌先生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这也难说。”朱太太停了一下,未毕其词,先尽礼节,“请坐,请坐!”
接着又在茶几上望了一下,已有一碗盖碗茶在,便不作声了。
“朱太太,我今天是螺蛳太太托我来的。昨天我去,她正好把你要的药找到了,顺便托我送来。另外有一支人参,就算送年礼了。”
“正是!”朱太太不胜歉然的,“胡大先生出了这种事,她还要为我的这点小事情操心,又送这么一支贵重的人参,我受是受了,心里实在说不出的,怎么说呢,只好说,实在是说不出
的难过。”
“彼此至交,总有补情的时候。喔,还有件事,螺蛳太太说有一个枕头寄放在你这里。”
说到这里,乌先生很用心地注视她的反应,直到她点了头,他一颗心才放了下去。
“有的。”她问:“怎么样?”
“螺蛳太太说:这个枕头,她想拿回去。”
“好极!”朱太太很快地答了这两个字,然后又说:“乌老爷,说实话,当初她带了一个枕头来,说要寄放在我这里。她没有多说,我也没有多问,明晓得是犯法的,我也只好替她挺。
挺是挺了,心里是一直七上八下,担心会出事。现在要拿回去,在我实在是求之不得。乌老爷,你请稍为坐一坐,我马上拿出来,请你带回去。”说着,起身便走。
这一番话,大出乌先生的意料,在他设想的情况中,最好的一种是:朱太太承认有此物,说要收回,毫无异议,但不是她亲自送去,便是请螺蛳太太来,当面交还。不过她竟是托他带了
回去。
要不要带呢?他很快地作了一个决定:不带。因为中间转了一手,倘或有何差错,无端卷入是非,太不划算了。
因此,他急忙向刚掀帘入内的朱太太说道:“朱太太,你不必拿出来,我请螺蛳太太自己来领回。”
于是朱太太走了回来,等乌先生将刚才的话,复又说了一遍,她平静地答说:“也好!那就请乌老爷告诉螺蛳太太,请她来拿。不晓得啥时候来?”
“那要问她。”
朱太太想了一下说:“这样,她如果有空,今天下午就来,在我这里便
饭。胡大先生的事,大家都关心,想打听打听,又怕这种时候去打搅,变成不识相,既然她要来,我同她谈谈心,说不定心里的苦楚吐了出来,也舒服些。“
情意如此深厚,言语如此恳挚,乌先生实在无法想象她会是如胡雪岩所形容的,那种阴险的妇人。
然而,胡雪岩的知人之明是有名的,莫非竟会看走了眼?
这个内心的困扰,一时没工夫去细想,他所想到的,只是赶紧要将这个好消息去告诉螺蛳太太,因而起身说道:“朱太太,我不打搅了。”
“何不吃了便饭去?宝如也快回来了,你们可以多谈谈。”
“改天!改天。”
“那么,”朱太太沉吟了一会说:“螺蛳太太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照规矩是一定要‘回盘’的。不过,一则不敢麻烦乌老爷,再则,我同螺蛳太太下半天就要见面的,当面同她道谢。
请乌老爷先把我的意思说到。”
馈赠仪物,即时还礼,交送礼的人带回,称为“回盘”。朱太太礼数周到,越使乌先生觉得胡雪岩的话,与他的印象不符。坐在轿子里一直在想这件事,最后获得一个折衷的结论,胡雪
岩看人不会错,自己的印象也信得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这朱太太从前是那种人,现在发了财要修修来世,已经回心向善了。
他不但心里这样在想,而且也把他的想法告诉了螺蛳太太。她当然很高兴,使得胡雪岩很奇怪,因为她那种喜形于色的样子,在他已感觉到很陌生了。
“有啥开心的事情?”
螺蛳太太觉得事到如今,不必再瞒他了,“我同你老实说了吧!我有一个枕头寄放在朱太太那里。现在可以拿回来了……”她将整个经过情形,细说了一遍。
胡雪岩不作声,只说了一句:“好嘛,你去拿了回来再说。”
“对,拿了回来,我们再商量。”她想了一下说:“或者拿到手不拿回家,就寄放在乌先生那里,你赞成不赞成。”
“赞成。”胡雪岩一口答应。他对这个枕头是否能顺利收回,将信将疑,倘或如愿以偿,当然以寄存在乌先生处为宜。
带着阿云到了朱家,螺蛳太太在大厅檐前下轿。朱太太已迎在轿前,执手问讯,她凝视了好一会:“你瘦了点!”接着自语似地说:“怎么不要瘦?
好比天塌下来一样,大先生顶一半,你顶一半。“
就这句话,螺蛳太太觉得心头一暖,对朱太太也更有信心了。
到得上房里,盖碗茶,高脚果盘,摆满一桌,朱太太又叫人陪阿云,招呼得非常周到。乱过一阵,才能静静谈话。
“天天想去看你,总是想到你事情多,心乱。”朱太太又说:“你又能干好客,礼数上一点不肯错的,我去了,只有替你添麻烦,所以一直没有去,你不要怪我。”
“哪里的话!这是你体恤我,我感激都来不及。”
“我是怕旁人会说闲话,平时那样子厚的交情,现在倒象素不往来似的。”
“你何必去管旁人,我们交情厚,自己晓得。”螺蛳太太又加一句:“交情不厚,我也不会把那个枕头寄放在这里了。”
“是啊!”朱太太紧接着她的话说:“你当初把那个枕头寄放在我这里,我心里就在想,总有点东西在里头。不过你不说,我也不便问。今天早晨,乌老爷来说,你要拿了回去,再好没
有,我也少背多少风险。喔,”她似乎突然想起,“你送我这么贵重的一支参,实在不敢当。螺蛳太太,我说实话,大先生没有出事的时候,不要说一支,送我十支,我也老脸皮收得下,如
今大不同了,我……”
“你不要说了。”螺蛳太太打断她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也要老实说:俗话说的是,‘穷虽穷,家里还有三担铜’,送你一支参当年礼,你不必客气。”
“既然你这样说,我就安心了。不过我‘回盘’没有啥好东西。”
“你不要客气!”螺蛳太太心里在想,拿那个枕头“回盘”,就再好都没有了。
就这时丫头来请示:“是不是等老爷回来再开饭?”
“老爷回来了,也是单独开饭。”朱太太说:“菜如果好了,就开吧!”
这倒提醒了螺蛳太太,不提一声朱宝如,似乎失礼,便即问说:“朱老爷出去了?”
接下来便是闲话家常,光是胡家遣散各房姨太太这件事,便谈不完,只是螺蛳太太有事在心,只约略说了些。然后吃饭,饭罢略坐一坐,便该告辞了。
“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了,大先生一定在等,我就不留你了。等我把东西去拿出来。”朱太太说完,回到后房。
没有多久,由丫头捧出来一个包裹,一个托盘,盘中是一顶貂帽,一只女用金表,包裹中便是螺蛳太太寄存的枕头,连蓝布包袱,都是原来的。
“‘回盘’没有啥好东西,你不要见笑。”
“自己人。”螺蛳太太说:“何必说客气话。”
“这是你的枕头。”朱太太说:“说实话,为了你这个枕头,我常常半夜里睡不着,稍为有点响动,我马上会惊醒,万一贼骨头来偷了去,我对你怎么交代,”
“真是!”螺狮太太不胜歉疚地,“害你受累,真正过意不去。”
“我也不过这么说说。以我们的交情,我同宝如当然要同你们共患难的。”
这句话使得螺蛳太太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朱家驹与王培利,他们不也是跟他们夫妇共患难的吗?
这样转着念头,接枕头时便迫不及待地要想知道其中的内容,但也只有掂一掂分量——很大的一个长方枕头,亮纱枕套,内实茶叶,但中间埋藏着一个长方锡盒,珍藏都在里面。她接枕
头时,感觉到中间重、两头轻,足证锡盒仍在,不由得宽心大放。
“多谢,多谢!”螺蛳太太将枕头交了给阿云,看朱太太的丫头在包貂帽与金表时,微笑着说:“这顶貂帽,我来戴戴看。”
是一顶西洋妇子戴的紫貂帽,一旁还饰着一支红蓝相间、十分鲜艳的羽毛。她是心情愉快,一时好玩,亲自动手拔去首饰。将貂帽戴在头上。朱太太的丫头,已捧过来一面镜子,她左顾
右盼了一番,自己都觉得好笑。
“象出塞的昭君。”朱太太笑着说:“这种帽子,也只有你这种漂亮人物来戴,如果戴在我头上,变成老妖怪了。”
就这样说说笑笑,满怀舒畅地上了轿,照预先的约走,直到乌家。
胡雪岩已经先到了,乌太太已由丈夫关照,有要紧事要办,所以只跟螺蛳太太略略寒暄了几句,便退了出去,同时将下人亦都遣在,堂屋里只剩下主客三人。
“拿回来了。”螺蛳太太将貂帽取了下来,“还送了我这么一顶帽子,一个金表。”
胡雪岩与乌先生都很沉着地点点头,默不作声,螺蛳太太便解开了蓝布包袱,拿起桌上的剪刀准备动手时,乌先生开口了。
“先仔细看一看。”
看是看外表,有没有动过手脚,如果拆过重缝,线脚上是看得出来的,前后左右上下都仔细检查了,看不出拆过的痕迹。
“剪吧!”
剪开枕头,作为填充枕头的茶叶,落了一桌,螺蛳太太捧起锡盒,入手脸色大变,“分量轻浮多了!”她的声音已经发抖。
“你不要慌!”胡雪岩依旧沉着,“把心定下来。”
螺蛳太太不敢开盒盖,将锡盒放在桌上,自己坐了下来,扶着桌沿说:“你来开!”
“你有点啥东西在里头?”胡雪岩问说。
“你那盘‘养眼’的宝石,我的两样金刚钻的首饰、镯子同胸花。还有,那十二颗东珠。”
胡雪岩点点头,拿起锡盒,有意无意地估一估重量,沉吟了一下说:“罗四姐,你不要看了好不好?”
“为啥?”螺蛳太太刚有些泛红的脸色,一下子又变得又青又白了。
“不看,东西好好儿在里面,你的心放得下来……”
“看了,”螺蛳太太抢着说:“我就放不下心?”
“不是这话。”胡雪岩说:“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这一次栽了这么大的一个跟斗,我总以为你也应该看开了。“
“怎么?”螺蛳太太哪里还能平心静气听他规劝,双手往前一伸,鼓起勇气说道:“就算她黑良心,我总也要看明白了才甘心。”
说着,捏住盒盖,使劲往上一提。这个锡盒高有两寸,盒盖、盒底其实是两个盒子套在一起,急切间哪里提得起来,螺蛳太太心急如焚,双手一提,提得盒子悬空,接着使劲抖了两下,
想将盒底抖了下来。
“慢慢,慢慢!”乌先生急忙拦阻,“盒底掉下来,珠子会震碎。等我来。”
于是乌先生坐了下来,双手扶着盒盖,一左一右地交替着往上提拔,慢慢地打开了。
盒子里塞着很多皮纸,填塞空隙,螺蛳太太不取皮纸,先用手一按,立即有数,“我的钻镯没有了!”她说:“珠子也好象少了。”
乌先生帮她将皮纸都取了出来,预期的“火油钻”闪烁出来的炫目的光芒,丝毫不见,不但钻镯已失,连胸饰也不在了。
螺蛳太太直瞪着盒子,手足冰冷,好一会才说了句:“承她的情,还留了六颗东珠在这里。”
“宝石也还在。”胡雪岩揭开另一个小木盒,拿掉覆盖的皮纸说。
“什么还在?”螺蛳太太气紧败坏地说:“好东西都没有了。”
“你不要气急……”
“我怎么能不气急。”螺蛳太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旋即警觉,用手硬掩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出声,但眼泪已流得衣襟上湿了一大片。
任凭胡雪岩与乌先生怎么劝,都不能让她把眼泪止住。最后胡雪岩说了句:“罗四姐,你不是光是会哭的女人,是不是?”
这句话有意想不到的效果,顿时住了眼泪,伸手进入袖中去掏手绢拭泪。
窗外的阿云早就在留意,而且已找乌家的丫头,预备了热手巾在那里,见此光景,推门闪了进来,将热毛巾送到她手里,螺蛳太太醒鼻子,抹涕泪,然后将手巾交回阿云,轻轻说了句:
“你出去。”
等阿云退出堂屋,乌先生说道:“罗四姐,你的损失不轻,不过,你这笔帐,如果并在大先生那里一起算,也就无所谓了。”
“事情不一样的。做生意有赚就有赔,没有话说。我这算啥?我一口气咽不落。”螺蛳太太又说:“从前,大家都说我能干,现在,大家都会说我的眼睛是瞎的;从前,大家都说我有帮
夫运,现在大家都会说,我们老爷最倒霉的时候,还要帮个倒忙,是扫帚星。乌先生,你说,我怎样咽得落这口气?”
乌先生无话可答,好半天才说了句:“罗四姐你不要输到底!”
“乌先生,你是要我认输?”
“是的。”
“我不认!”罗四姐的声音又快又急,带着些负气的意味。
“你不认!”胡雪岩问:“预备怎么样呢?”
“我一直不认输的。前天晚上,你劝我同七姐夫合伙买地皮、造弄堂房子,又说开一家专卖外国首饰、衣料、家具的洋行,我的心动了,自己觉得蛮有把握,你倒下去了,有我来顶,这
是我罗四姐出人头地的一个机会。”
螺蛳太太加重了语气说:“千载难逢的机会。有你在场面上,我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抛头露面,现在有了机会,这个机会是怎么来的?是你上千万银子的家当,一夜工夫化为灰尘换来的。好难得噢!”
原来她是持着这种想法,胡雪岩悄然大悟,心中立刻想到,从各房姨太太那里搜集到的“私房”,本要寄顿在乌先生处而为他所反对的,此刻看起来是要重新考虑。
“有机会也要有预备,我是早预备好的。螺蛳太太指着那个锡盒说:”这一盒东西至少值五十万。现在呢,东珠一时未见得能脱手,剩下来的这些宝石,都是蹩脚货,不过值个一两万银
子。机会在眼前,抓不住,你们说,我咽得落咽不落这个气。“
“机会还是有的。”胡雪岩说:“只要你不认输,总还有办法。”
“什么办法?”螺蛳太太摇摇头,“无凭无据,你好去告她?”
“不是同她打官司,我另有办法。”胡雪岩说:“我们回去吧!不要打搅乌先生了。”
“打搅是谈不到。”乌先生接口说道:“不过,你们两位回去,好好儿商量商量看,是不是有啥办法,可以挽回?只要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唯命是听。”
“多谢,多谢!”胡雪岩加重了语气说:“一定会有麻烦乌先生的地方,明天我再请你来谈。”
“是,是!明天下午我会到府上去。”
于是,螺蛳太太将阿云唤了进来,收拾那个锡盒,告辞回家。一上了百狮楼,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胡雪岩无从解劝,阿云虽约略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关系太大,不敢胡乱开口,只是一
遍一遍地绞了热手巾让她擦眼泪。
终于哭声渐住,胡雪岩亦终于打定了主意,“我明白你的心里的意思,你不肯认输,还想翻身,弄出一个新的局面来,就算规模不大,总是证明了我们不是一蹶不振。既然如此,我倒还
有一个办法,不过,”他停了一下说:“你要有个‘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的想法。”
“‘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螺蛳太太问说:“生路在哪里?”
“喏!”胡雪岩指着那口存贮各房姨太太私房的箱子说:“如今说不得了,只好照你的主意,寄放在乌先生那里。你同应春炒地皮也好,开洋行也好,一笔合伙的本钱有了。”
螺蛳太太不作声,心里却在激动,“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的觉悟,虽还谈不到,而“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的念头,油然而生,配合她那不认输的性格,心头逐渐浮起了“柳暗花
明又一村”的憧憬。
“现在也只好这样子了!”螺蛳太太咬咬牙说:“等我们立直了,再来同朱家老婆算帐。”
“好了!睡觉了。身子要紧,”胡雪岩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阿云!”螺蛳太太的声音,又显得很有力、很有权威了,“等老爷吃了药酒,服侍老爷上床,老爷睡楼下。”
“为什么叫我睡楼下?”胡雪岩问。
“我要理箱子,声音响动,会吵得你睡不着。”螺蛳太太又说:“既然托了乌先生了,不必一番手续两番做,值得拿出去的东西还多,我要好好儿理一理。”
“理一只箱子就可以了!”胡雪岩说:“多了太显眼,传出风声去,会有麻烦。”
“我懂,你不必操心。”
第二天下午,乌先生应约而至,刚刚坐定,还未谈到正题,门上送进来一封德馨的信,核桃大的九个字:“有要事奉告,乞即命驾。”下面只署了“两浑”二字,没有上款也没有下款,
授受之间,心照不宣。
“大概京里有信息。”胡雪岩神色凝重地说:“你不要走,等我回来再谈。”
“是,是。”乌先生答说:“我不走,我不走。”
这时螺蛳太太得报赶了来,忧心忡忡地问:“说德藩台请你马上去,为啥?”
“还不晓得。”胡雪岩尽力放松脸上的肌肉,“不会有啥要紧事的,等我回来再说。”
说完,匆匆下楼,坐轿到了藩司衙门,在侧门下轿,听差领人签押房,德馨正在抽大烟,摆一摆手,示意他在烟榻上躺了下来。
抽完一筒烟,德馨拿起小茶壶,嘴对嘴喝了两口热茶,又闭了一会眼睛,方始张目说道:“雪岩,有人跟你过不去。”
“喔。”胡雪岩只答了这么一个字,等他说下去。
“今儿中午,刘中丞派人来请我去吃饭,告诉我说,你有东西寄放在别处,问我知道不知道?”
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是不是朱宝如夫妇在捣鬼?胡雪岩心里很乱,一
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雪岩,”德馨又说:“以咱们的交情,没有什么话不好说的。”
胡雪岩定一定神,想到刘秉璋手中不知握有什么证据?话要说得活络,“晓翁,你晓得的,我决不会做这种事。”他说:“是不是小妾起了什么糊涂心思,要等我回去问了才明白。”
“也许是罗四姐私下的安排。”德馨踌躇了一下说:“刘中丞为此似乎很不高兴,交代下来的办法,很不妥当。为了敷衍他的面子,我不能不交代杭州府派两个人去,只当替你看门好了。”
很显然的,刘秉璋交代的办法,一定是派人监守,甚至进出家门都要搜查。果然如此,这个台坍不起。到此地步,什么硬话都说不起,只有拱拱手说:“请晓翁成全,维持我的颜面。”
“当然,当然。你请放心好了。不过,雪岩,请你也要约束家人,特别要请罗四姐看破些。”
“是,是。谨遵台命。”
“你请回吧!吴知府大概就会派人去,接不上头,引起纷扰,面子上就不好看了。”
胡雪岩诺诺连声,告辞上轿,只催脚夫快走。赶回元宝街,问清门上,杭州府或者仁和县尚未派人来过,方始放下心来。
“如果有人来,请在花厅里坐,马上进来通报。”
交代完了,仍回百狮楼,螺蛳太太正陪着乌先生在楼下闲谈,一见了他,都站起身来,以殷切询问的眼光相迎。
想想是决瞒不过的事,胡雪岩决定将经过情形和盘托出,但就在要开口之际,想到还有机会,因而毫不迟疑地对螺蛳太太说:“你赶快寻个皮包,或者帽笼,检出一批东西来,请乌先生
带走。”
“为啥?”
“没有工夫细说,越快越好。”
螺蛳太太以为抄家的要来了,吓得手软心跳,倒是阿云还镇静,一把拉住她说:“我扶你上楼。”
“对!阿云去帮忙,能拿多少是多少,要快。”
螺蛳太太咬一咬牙,挺一挺胸,对阿云说道:“拿个西洋皮包来。”说完,首先上楼。
“怎么?”乌先生问:“是不是京里有消息?”
“不是。十之八九,是朱宝如去告的密,说罗四姐有东西寄放在外面。
刘中丞交代德晓峰,要派人来……“
一句话未完,门上来报,仁和县的典史林子祥来了。
“有没有带人来?”
“四个。”
胡雪岩提示了一个警戒的眼色,随即由门房引领着,来到接待一般客人的大花厅。林子祥跟胡雪岩极熟,远远地迎了上来,捞起衣襟打了个千,口中仍旧是以往见面的称谓:“胡大人!”
“不敢当,不敢当!四者爷。”县衙门的官位,典史排列第四,所以通称“四老爷”。胡雪岩一面拱手还礼,一面说道:“现在我是一品老百姓了,你千万不要用这个称呼。”
“胡大人说哪里话,指日官复原职,仍旧戴红顶子。我现在改了称呼,
将来还要改回来,改来改去麻烦,倒不如一仍旧惯。“
“四老爷口才,越来越好了。请坐。”
揖客升炕,林子祥不肯上坐,甚至不肯坐炕床,谦让了好一会,才在下首坐下,胡雪岩坐在炕旁一张红木太师椅上相陪。
“今天德藩台已经跟我谈过了,说会派人来,四老爷有啥吩咐,我好交代他们照办。”
“不敢,不敢!上命差遣,身不由己,县大老爷交代,我们仁和县托胡大人的福,公益事情办得比钱塘县来得风光,叫我不可无礼。”林子祥紧接着说:“其实县大老爷是多交代的,我
带人到府上来,同做客人一样,怎么好无礼!”
这话使得胡雪岩深感安慰。每年他捐出去“做好事”的款子不少,仁和县因为是“本乡本土”,捐款独多。如今听县官的话,可见好歹还是有人知道的。
“多谢县大老爷的美意。”胡雪岩说:“今年我出了事,现在所有的一切,等于都是公款,我也不敢随便再捐,心里也蛮难过的。”
“其实也无所谓,做好事嘛!”林子样说:“哪怕抚台晓得了,也不会说话的。”
“是,是!”胡雪岩不知如何回答。
“现在辰光还来得及。”林子祥说:“今年时世不好,又快过年了,县大老爷想多办几个粥厂,经费还没有着落。”
“好!我捐。”胡雪岩问:“你看要捐多少?”
“随便胡大人,捐一箱银子好了。”
胡雪岩只觉得“一箱银子”这句话说得很怪,同时一心以为县官索贿,却没有想到人家是暗示,可以公然抬一个箱子出去,箱子之中有夹带,如何转移,那是出了胡家大门的事。
“现银怕不多,我来凑几千两外国银行的票子。等一息,请四老爷回去。”
林子祥苦于不便明言,正在思索着如何点醒胡雪岩,只见胡家的听差进来说道:“仁和县的差人请四老爷说话。”
差人就在花厅外面,从玻璃窗中望得见。林子祥怕胡雪岩疑心他暗中弄鬼,为示坦诚,随即说道:“烦管家叫他进来说。”
这一进来反而坏事,原来乌先生拎着着一个皮包,想从侧门出去,不道林子祥带来的差人,已经守在那里,乌先生有些心虚,往后一缩,差人拦住盘问,虽知是胡家的客人,但那个皮包
却大有可疑,所以特来请示,是否放行?
“当然放。”林子祥没有听清楚,大声说道:“胡大人的客人,为啥盘问?”
这官腔打得那差人大起反感,“请四老爷的示,”他问:“是不是带东西出去,也不必盘查。”
“带什么东西?”
“那位乌先生带了个大皮包,拎都拎不动。”
这一说,胡雪岩面子上挂不住,林子祥也发觉自己在无意中弄成一个僵局,只好继续打官腔:“你不会问一问是啥东西。”
“我问过了,那位乌先生结结巴巴说不出来。”
见此光景,胡雪岩暗暗叹气。他知道林子祥的本意是要表明他在他心目
中,尊敬丝毫不减,但形禁势恪,今非昔比,要帮他的忙,只有在暗中调护,林子祥将差人唤进来问话,便是一误,而开口便打官腔,更是大错特错,事到如今,再任令他们争辩下去,
不仅于事无补,而且越来越僵,面子上会弄得很难看。
转念到此,他以调人的口吻说道:“四老爷,你不要怪他,他也是忠于职守,并没有错。那皮包里是我送我朋友的几方端砚,不过也不必去说他了,让我的朋友空手回去好了。”
“不要紧,不要紧!”林子祥说:“几方端砚算啥,让令友带回去。”
胡雪岩心想,如果公然让乌先生将那未经查看的皮包带出去,那差人心里一定不服,风声传出去,不仅林子祥会有麻烦,连德馨亦有不便,而刘秉璋说不定采取更严厉的措施,面子难看
且不说,影响到清理的全局,所失更大。
因此,他断然地答一声:“不必!公事公办,大家不错。”随即吩咐听差:“你去把乌先生的皮包拎进去。”
林子祥老大过意不会,“令友乌先生在哪里?”他说:“我来替他赔个不是。”
对这一点,胡雪岩倒是不反对,“应该我来赔。”说着,也出了花厅。
林子祥跟在后面,走近侧门,不见乌先生的踪影,问起来才知道已回到百狮楼楼下了。
结果还是将乌先生请了出来,林子祥再三致歉以后,方始辞去。
面子是有了,里子却丢掉了。乌先生一再引咎自责,自嘲是“贼胆心虚”。
螺蛳太太连番遭受挫折,神情沮丧。胡雪岩看在眼中,痛在心里,而且还有件事,不能不说,踌躇再四,方始出口。
“还要凑点钱给仁和县。快过年了,仁和县还想添设几座粥厂,林子祥同我说,县里要我帮忙,我已经答应他了。”
螺蛳太太先不作声,过了一会才问:“要多少?”
“他要我捐一箱银子。我想……”
“慢点!”螺蛳太太打断他的话问:“他说啥?‘一箱银子’?”
“不错,他是说一箱银子。”
“箱子有大有小,一箱是多少呢?”
“是啊!”胡雪岩说:“当时我也觉得他的话很怪。”
“大先生。”一直未曾开口的乌先生说:“请你把当时的情形,说一遍看。”
“我来想想看。”
胡雪岩思索当时交谈的经过,将记得起来的情形,都说了出来。一面回想,一面已渐有领悟。
“莫非他在‘豁翎子’?”乌先生说。“豁翎子”是杭州俗语,暗示之意。
暗示什么呢?螺蛳太太明白了,“现在也还来得及。”她说:“趁早把林四老爷请了回来,请乌先生同他谈,打开天窗说亮话好了。”
乌先生不作声,只看着胡雪岩,等候他的决定,而胡雪岩却只是摇头。
“事情未见得有那么容易。箱子抬出去,中间要有一个地方能够耽搁,把东西掉包掉出来,做得不妥当,会闯大祸。”他停了一下,顿一顿足说:“算了!一切都是命。”
这句话等于在濒临绝望深渊的螺蛳太太身后,重重地推了一把,也仿佛将她微若游丝的一线生机,操刀一割。从那一刻开始,她的神思开始有些恍惚了,但只有一件事,也是对一个人的
记忆是清楚的,那就是朱宝如的老婆。
“阿云,”她说:“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一口气咽不下,艮在喉咙口,我会发疯。我只有想到一件事,心里比较好过些,我要叫起黑心吞没我活命的东西,还狠得下去,到巡抚衙
门去告密的人,一辈子会怕我。”
阿云愕然,“怕点啥?”她怯怯地问。
“怕我到阎罗大王那里告状告准了,无常鬼会来捉她。”
“太太,你,”阿云急得流眼泪,“你莫非要寻死?”
螺蛳太太不作声,慢慢地闭上眼,嘴角挂着微笑,安详地睡着了。
这一睡再没有醒了。事后检查,从广济医院梅藤更医生那里取来的一小瓶安神药,只剩了空瓶子了。
(全文终)
后记
写完《灯火楼台》最后一章,真有如释重负之感。《胡雪岩》、《红顶商人》等作自连载未几,即谬承读者奖饰有加;单行本出版后,行销遍及世界各地的华人社会;甚至还有许多外国
读者,他们不识中文,特为请他们的中国朋友讲解。但说来让我有些啼笑皆非,这些外国读者是想从拙作中,学得胡雪岩的经商技巧;实力始料所不及。
《胡雪岩》三部曲的写作过程,跟小女的年龄相仿佛。在这十余年之间,台湾经济发展的情势,使得我在写作中途,不断产生新的感慨。其中最深刻的是:第一,胡雪岩失败的主要原因
是,当英国瓦特发明蒸汽机,导致工业革命后,手工业之将没落是时间的问题。胡雪岩非见不及此,但为了维持广大江南农村养蚕人家的生计,不愿改弦易辙;亦不甘屈服于西洋资本主义国
家雄厚的经济力量之下,因而在反垄断的狐军奋斗之下,导致了周转不灵的困境。胡雪岩是不折不扣的民族资本家;如果在现代一定会获得政府的支持,但当时的当政者并无此种意识。所以
他的失败,可说是时代的悲剧。
第二,胡雪岩失败后,态度光明磊落,不愧为我乡的“杭铁头”。看到近年来不断发生的经济犯罪事件,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从胡雪岩身上记取若干警惕与感化?
第三个浓重的感慨,胡雪岩是李鸿章与左宗棠争夺政治权力、争议发展路线下的牺牲者。从事投资,要看投资环境,而其间最重要的一个因素是:政治稳定。这应该是拙作的另一个始料
所不及的贡献。
(红顶商人胡雪岩全集,胡雪岩全传完)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返回列表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高阳作品集
状元娘子正德外记荆轲清朝的皇帝草莽英雄李鸿章大将曹彬吕不韦红顶商人胡雪岩风尘三侠八大胡同买命董小宛风尘三侠(高阳)缇萦乾隆韵事慈禧全传乞女恩怨江湖明末四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