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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遇而安》 作者:孟非

二十三、不醉不归

  顶着早上的日头出发,到八九点钟天快黑的时候(新疆和内地有时差),我们终于到了喀纳斯接待站。当时喀纳斯还没有什么游客,当地也没有什么旅游服务设施,接待站的工作基本上是接待各级领导和像我们这样的摄制组以及科考队。当时到喀纳斯拍纪录片的多数是外国人,日本人居多。我们这个摄制组是国家文化部下面一个公司的项目,当时的新疆还比较落后和封闭,尤其是到了最基层的政府和牧区,只要听说是北京来的,都当你是中央来的。

  我们到了落脚的地方禾木乡(布尔津县喀纳斯民族乡乡政府所在地),热情的图瓦族朋友宰羊款待我们。根据他们的习俗,宰羊之前有一个仪式,只有被念过经的羊才能吃,我们也跟他们一起,嘴里念念有词。仪式后,我们就等着吃羊肉了。这时,我们面前已经摆上了酒杯,一扎白酒哐当放在桌子上,图瓦族朋友示意我们边喝边等。按他们的规矩,一个杯子大家得转着圈喝,每次也就是倒个小二两,主人端起来敬你,你必须一口喝下去,然后同一个杯子再倒这么多,敬下一个。然后再来第二轮、第三轮……

  我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合,当时年轻,喝起酒来也无所谓,结果这样转着喝,五分钟就是一轮,一轮一大杯,很快我就倒了。本来,快要喝高的时候,我还强撑着叫对方等一会儿,等上了菜再喝。对方不明所以地问:“羊嘛,宰上了嘛。”我说,羊肉上桌前有没有点儿凉菜下酒?给根黄瓜也行!对方又问:“要这些干什么?”我说:“喝酒啊。”对方更疑惑了:“对嘛,酒在这里嘛,喝嘛。”我摆手,表示等菜上了再喝。对方又问:“要菜干什么?”我说喝酒啊,对方又说:“酒嘛,在这里嘛。”我急了,连比带画地说:“我们,汉族人,喝酒,要吃菜,懂吗?”对方听完指着外面说:“羊嘛,煮上了嘛,现在喝酒嘛。”我直接说:“我们,要喝一口酒,吃一口菜。”对方思考了一下,摇摇头:“为什么要这样嘛,羊肉,有嘛,先喝酒嘛。”当晚羊肉上来的时候,我们已经醉得像尸体一样躺在那里,没人爬得起来了。

  在新疆的三个月,类似这样隆重的接待,大概五六天就有一次。在牧区喝酒,羊从宰到弄好可以吃,最快也要一个多钟头,而且是只有羊肉,没有别的菜。之前光是喝酒,需要喝一个半钟头,我们很少有人能坚持到羊肉上桌。后来但凡在城里的饭馆吃饭,我们就拼命点菜。

  那时在新疆的一些偏远牧区,民风淳朴到连货币的概念都没有,在善良热情的牧民心里,酒喝好了,拿你当兄弟,能送你一头羊,酒喝得不痛快,就是看不起他。我们在新疆拍片,要想融入到当地人的生活里就必须要得到当地政府和当地人的配合,否则任何事情都干不了,而让人家配合的唯一途径就是喝酒。在后来三个月的拍摄中,我们对这一点感受特别强烈。无论是维吾尔族、哈萨克族、锡伯族、柯尔克孜族还是哪个民族,需要他们帮助和配合的时候,他们没有什么行政命令一说,其他一切全看酒喝得高不高兴,靠这个来衡量你拿不拿他当朋友。所以我们必须喝!到了新疆,再能喝的人,喝倒也只是时间问题。有酒量的,像我们那个导演,能坚持差不多一个多钟头,像我这样的,也就二十分钟吧。在喀纳斯之后,我们很快验证了在新疆喝酒接待的基本原则——不喝醉不结束!

  刚开始,我们还总拿明天要工作、身体不好之类来推脱,结果都是“鸡同鸭讲”,人家从头到尾只有执著的两个字:喝掉!很快我就想明白了,于是彻底转变了风格。一上饭桌,酒刚倒上,主人还没敬酒,我就先站起来说:“我先敬你!”一大杯三两多就下去了。五分钟后再这么来一下,不用十分钟我就倒了,就可以回去休息了。每每这时,主人都竖起大拇指:“巴郎子,亚克西(维吾尔语‘小伙子很好’的意思)!”这就是“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在新疆我算是彻底习惯了大碗喝酒,而且都是烈性酒,一口一大碗。当时真年轻啊!

  在新疆喝酒还有一个重要原则,必须时刻牢记在心的极其重要的原则,叫“两个离不开”。“两个离不开”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重要的一条民族政策,完整的表述是 “汉族离不开少数民族,少数民族离不开汉族”。它在少数民族地区的重要性,相当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四项基本原则”。在新疆,你可以忘了自己的名字,但绝不能把“两个离不开”忘了。“两个离不开”在新疆是最神圣的、至高无上的、不能挑战的、不可以商量的原则。我在新疆听到“两个离不开”都在酒桌上,此外没在别的任何地方听过。“两个离不开”有着无与伦比的神奇效果,每当民族干部端起酒杯问你知道不知道“两个离不开”的时候,你就什么都别说了,不管是什么,不管多少,直接喝下去就对了。

  “两个离不开”不知道让我吐了多少次,以至于我的自觉性被大大地培养起来,等不到对方说“两个离不开”,我就已经倒下了。在喀纳斯的最后一天,布尔津县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托汗请我们吃饭。剧务老杜没什么酒量,已经喝了三两多了,实在喝不下去了,托汗副部长又问老杜“两个离不开”知道不知道?已然喝多了的老杜,又听到了“两个离不开”,终于崩溃了,大叫起来:“什么两个离不开,那是你离不开,我有什么离不开的?!”此话一出,我们一桌人当场傻掉,一瞬间鸦雀无声,掉根针都能听得见。在这种大是大非的民族问题、原则问题上,喝多了的老杜冒了这么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当时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头都不敢抬,更不敢看托汗副部长的脸,就只盯着面前自己的盘子看。令人窒息的沉默维持了大概四五秒钟,托汗副部长主动打破僵局:“来来来,他不喝就算了,咱们喝嘛。”我们长出了一口气,那感觉简直像碰到了一位开明君主。

  不知道喝了多少,终于结束了,我们回屋休息了。我们住的地方是很梦幻的,就是前苏联电影里西伯利亚式的小木屋,用一根根很粗的整木拼成,还有树皮和青苔。地板缝隙很大,草可以从缝隙里长出来。我跟老杜住在一间屋子,进门脱了衣服就一头栽倒在床上。刚躺下没两分钟,突然门砰的一声被踹开了,托汗副部长拎着一瓶酒闯了进来,指着老杜问:“你刚才说了什么?再给我说一遍!”我的酒一下被吓醒了,心想算账等不到秋后了。老杜也傻了。托汗副部长继续说:“‘两个离不开’你再说一遍给我听听!”老杜这时也害怕了,赶忙赖账:“我没说什么啊。”托汗副部长不理他,把“两个离不开”的正确版本向他宣读了一遍,就像宣判一样,然后拿过桌上两个很大的搪瓷缸(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工厂发的那种),把两个搪瓷缸都倒满,正好半斤一杯,对老杜说:“你把它喝掉,加强一下记忆,我陪你。”说完死死盯着已经吓傻了的老杜。

  当时那架势,老杜都要哭了。我心想,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好歹也要照应一下啊。于是我满脸堆笑地说:“托汗副部长,您消消气,消消气,老杜喝糊涂了,说胡话了,您别往心里去啊。您看这样行不行,这酒咱们三个分一下吧。”托汗副部长看了我一眼,不耐烦地说:“小子,现在没有你的事嘛,你想喝,我跟他喝完了,再跟你一人一杯,酒嘛,有嘛!”我看是帮不了忙了。说话间,托汗副部长端起大缸子咕嘟咕嘟半斤酒就下去了。这下老杜更是死都躲不过去了,只能硬着头皮把半斤白酒灌了下去,很多酒都洒在衣服上了,然后一头栽倒。豪气干云的托汗副部长看着倒下的老杜,很满意地笑了,临出门前还瞟了我一眼:“你,要不要再跟我来一瓶?”我赶紧摇头连声道“不敢不敢”,然后目送英雄的背影消失在阿尔泰山的茫茫夜色中。

  那个晚上,可怜的老杜差不多每隔十分钟就起来吐一次,苦胆都快吐出来了。后半夜,我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老杜不在床上,推开门一看,漫天繁星的苍穹之下,在开满野花的草原上,老杜站在那里,伟人似的叉着腰,仰望星空,然后弯腰狂吐不已,直至天明。从此之后,在饭桌上,只要有人一提“两个离不开”,老杜就立刻捂嘴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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