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大国关系(2)

　　布热津斯基当时听了就一怔，问，邓先生对此问题如此敏感吗？黄华当时的回答是：这是确实的。当邓小平谈到有人执意要源源不断地把武器售给台湾的时候，就重重地敲了一下茶盅，砰，茶盅盖子就碎了。这是我亲眼见到的。

　　布热津斯基认为，这个故事体现了邓小平在这个问题上的极其坚定的立场。

　　这个故事倒是让卡特总统很踌躇。他也明白邓小平是个很难对付的小个子，但是他仍然对布热津斯基说，在售台武器问题上，我们可以后退一步。我们要向中方清楚地表明，在两国关系正常化之后，我们对台湾的军售将只限于防御性武器，而且不会超过现在的水平，将来会逐渐减少。而且，我们保证，我们在出售武器时将作审慎选择，确保所出售的武器在性质上决不损害地区的安定。

　　布热津斯基说，那就再一次让伍德科克先生面见邓小平吧，如果邓小平还愿意再会见他的话。

　　卡特总统倒认为伍德科克或许会成功，他信任伍德科克。卡特总统之所以选择伍德科克这个劳工领袖和专业调解人担任大使级的驻华联络处主任，正是看好了他的谈判技巧。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因为伍德科克在华盛顿政坛人脉甚广，不管他与中方可能达成怎样的协议，在国会的支持方面都很有胜算。

　　伍德科克在接到白宫的这一指令之后，一颗心都拎在了半空。

　　要谈美国继续向台湾军售的问题，那实在是太难了。这简直有可能一举摧毁已经达成的所有协议条款，从而使中美建交功亏一篑。但是思虑再三，他还是嘱咐部下立即向中国外交部挂电话，说有事关中美建交方面的急迫事项，请求立即面见邓副总理。

　　黄华一听说美国驻华联络处来了这个电话就拍桌说，你看，你看。

　　而邓小平还是同意了这次会见，答复得很快。

　　会见地点，选在人民大会堂的新疆厅。

　　伍德科克一坐下就转达了美国白宫方面的意见。他一边说话，一边心里打鼓。果然，当他把美国暂时不会马上向台湾停止出售武器的决策告诉邓小平的时候，他清晰地看到了邓小平的表情骤然之间发生的变化。

　　邓小平的脸颊上甚至出现了青色，他还敲了一下茶杯盖。不过他的这次敲击，没有像传说中的那次敲茶杯盖一样把盖子敲碎，但这不轻不重的一次敲击，也使得伍德科克吃了一惊。

　　邓小平态度严峻地说，这个不行！我们告诉美国朋友，我们是很希望和平解决台湾问题的。但是美国要卖武器给台湾的话，那就给和平解决台湾问题设置了障碍，最终就可能导致用武力解决，这是跟你们的意愿相违背的。

　　听着邓小平如此强硬的回答，伍德科克直感到自己的脊背有些发凉。他看看黄华外长，这位外长也拉长了脸，脸色也似乎有点发青。

　　整个新疆厅的气氛都很紧张，尽管四周的灯光很亮堂，也很柔和。伍德科克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静，努力作出自认为最有说服力的解释。他说，我明白贵国不容易接受我们的要求。总统的意思是，我们在出售武器问题上将尽我们所能地克制，但是在美国政治进程的范围之内，我们不可能不重申我们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我们会表示，美国将继续与台湾进行贸易，包括有节制地向台湾出售经过选择的防御性武器。在防御条约失效后，这种出售仍将以不危及该地区和平的方式进行。

　　伍德科克说了很多，打着手势，语调时而重时而轻。最后，他说，我把我方的意思表达完了。

　　一时间，新疆厅里鸦雀无声，仿佛连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见。双方都在沉默中等着对方的进一步表态。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

　　此时，似乎谁先开口就意味着谁妥协。双方都是久经沙场的谈判团队，深知此理。

　　邓小平想伸手取烟，手动弹了一下，没有去取。他的脑子迅速地转动着，各种因素、力量、利益的排列在他的脑海里迅速而不断地组合着。他的大脑现在是一颗转动着的地球。

　　黄华凝视着邓小平脸上的表情，他知道肯定有一个重要的想法已经在邓小平的脑海里慢慢地形成了。

　　果然，邓小平开口了。

　　伍德科克坐正了身子，紧盯着邓小平的脸。

　　邓小平一字一句地说，美国将武器出售给台湾，这在中国是非常敏感的问题。我们要求美国马上停止向台湾出售武器，中国不支持美国在这件事上的立场。

　　邓小平话音一落，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发呆。中方的原则立场一向是这样的，无非是再重申了一遍，但这也意味着，如果双方的立场就此僵持，中美建交谈判可以说就将到此结束。

　　伍德科克听了邓小平的这番话，表情显得十分沮丧。他心里想，隧道尽头的亮光已经被中国人给封住了。

　　这一刻，就连黄华的脸色也显得很凝重。在场的中方人员也似乎都对此次中美建交不抱希望了。

　　正在这时，邓小平突然话锋一转，说，但是，我们面对的时机，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我们正在从事的事情，具有巨大的国际影响力。既然我们在搞正常化，就要最大限度地缩小分歧。军售问题，我们现在不会，将来也绝不会支持美国的立场。不过，这可以不影响两国建交。这个问题可以先挂一挂，建交以后，我们再谈判解决。但是，现在你们必须承诺尊重中国政府的这一原则立场。

　　听邓小平说到这里，伍德科克张大了嘴，又感到惊愕，又感到激动。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一刻，黄华的心也在激动着。他知道邓小平能够作出这样的决定，是十分艰难的，也是异乎寻常的，但这也是一个大政治家英明之处的表现。

　　这一夜，邓小平也罕见地有些睡不着，脑子里接连不断地闪亮着新疆厅的灯光。

　　卓琳在黑暗中问他怎么了，他只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没有搭话。

　　他想，在美国继续对台出售武器的情况下依然决定实现两国关系的正常化，这一决定将使自己最珍贵的目标——在有生之年看到台湾回归大陆的愿望变得异常艰难。但是，显而易见的是，与美国关系实现正常化，会让中国更容易得到自己在现代化建设中所需要的现代科学知识、资本和技术，也有利于全球格局的重组和平衡，有利于世界和平。

　　确实，中国没有足够的实力使美国既同中国建交，又停止对台湾出售武器，所以这是一个让步，是必要的让步，但又是暂时的让步。中国不会放弃统一台湾的目标。中国统一，是九亿中国人民的坚定愿望，是中华民族的共同目标。这个问题，是不容怀疑的，时机的到来也将是必然的。

　　想到这里的时候，睡意已经一波一波地涌了上来。才要进入梦乡，邓小平心里一跳，又有个念头涌了上来。那个念头带着厦门与金门之间的海浪的呼啸，呼啸声里甚至有浓浓的硝烟味。

　　那是炮战。

　　邓小平想，那种时断时续的落在金门滩头的炮弹爆炸声，也到了应该停下来的时候了，毕竟已经二十年了。

　　他想，明天就去西山，与叶帅好好商量一下。

　　想到这里，睡意才不可遏制地弥漫上来。邓小平睡着了。

　　邓小平车队直上西山，车轮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辙印。车子转弯的时候，松枝上有大捧雪落在车顶上，发出砰砰的响声。

　　叶剑英穿上大衣，亲自走出楼外迎接，惊得邓小平急忙扶住这位年已八十一岁高龄的老帅说，叶兄，怎么能这么冷的天赶到门外来？

　　叶剑英笑着说，天气冷，心里热啊。三中全会开完了，思想理论问题解决了，上海宝钢也开工了，炮声隆隆心里高兴啊。

　　邓小平一边扶着叶剑英往楼里走，一边说，我今天来见叶帅，是在想，另一种炮声是不是也到了该停下来的时候了？

　　叶剑英说，小平同志啊，我知道你是指哪里的炮声啊，已经响了二十年零四个月喽，也该消停了。

　　两人落座以后，就细细地探讨了停止金门炮击的种种方面。

　　炮击金门，表面上是与国民党之间的战争，实际上，却是中国与美国的斗争。那是一九五四年，美国同台湾订立共同防御条约，使原本属于中国内政的问题复杂化。于是针对这一妄图分裂中国的阴谋，毛泽东于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三日下令，在当日下午的五时三十分万炮猛击金门。聚集于福建沿海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各炮兵部队猛烈开火，两小时不到，就有四万多发炮弹如倾盆大雨般倾泻到金门岛上，击毙击伤国民党中将以下官兵六百余人，有效地遏制了国外企图永久分裂中国的图谋。这一炮击，举世皆惊。

　　这一震动世界的军事行动，甚至使得当时的苏联都大吃一惊。苏联没有想到中国会采取这种炮声震天的军事举措，多次恼怒地责问中国究竟是什么意思，因为当时中苏两国间毕竟还有互相的军事支援承诺，他们听不得发生在中国东南沿海的突如其来的炮声。

　　当时，毛泽东根本不理会这些。毛泽东是在下中国的棋。中国国土的不容分裂，是大局。在这个问题上，中国不会有任何犹豫。因此，这一炮声一直没有停下来，直至发展到“单日打、双日不打”“对机场、码头、海滩和船只四不打”这样一种公开昭告的具有浓烈象征意义的军事斗争方式。

　　福州军区司令员叶飞后来对人这样解释毛主席当时的想法：毛主席决定不拿下金门，现在看来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要留下一个“对话”的渠道。后来讲“三通”，其实前线和金门之间早就用各种特殊的形式“通”了。

　　炮声一响，就是二十年。金门滩头阵地上的硝烟一直在断断续续地飘动。中国大陆生产的本来就为数不多的优质钢铁，就这样以碎片的形式送到了国民党方面。

　　邓小平认为，当前中美两国建交在即，美国已经表达出清楚的意愿，要终止美台间的共同防御条约。这个当口，应该是停止炮击金门行动的时候了。二十年前的万炮齐发与二十年后的万炮齐喑，都是很有意义的。

　　邓小平伸出双手，一边凑着火盆烤火，一边说，这样做，有利于台湾问题的解决。对自己的同胞，我们要释出善意，和则两利嘛。

　　对邓小平表达的这一意见，叶剑英非常赞同，他当下就建议中央对此问题正式开会讨论一次。叶剑英说，我看，停止炮击的日子，就选一九七九年元旦吧，那一天不是正式实现中美关系正常化吗？就选这一天，由徐向前同志以国防部长名义宣布停止炮击金门、马祖。

　　邓小平一听就说好，说这很有象征意义。他补充说，我们再提请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研究一下，在同日发布《告台湾同胞书》。

　　叶剑英表示同意，说这样做对海峡两岸的形势发展都有意义。

　　说到这里，叶剑英忽然换了一个话题，说你不要看我八十一了，老弟你也七十四了，对自己的身体也要多加注意了。这么寒冬腊月的跑上山来，我就觉得不妥。电话里叫你别来，你还偏来。往后有什么重要的事，可以派人来说，也可以通电话，别这么大冷天的往山上跑。

　　邓小平学着叶剑英的话说，天气冷，心里热嘛。

　　说完，两人都哈哈大笑。持续的笑声使火盆里的火苗都飘抖了起来。

　　一九七九年元旦，北京天气晴朗。邓小平上午十点钟在自家庭院绕圈走步的时候，心情很是舒畅。他的三个女儿这一天兴致勃勃地跟他一起走步，甚至外孙女眠眠也甩开小脚紧跟在后面。几个人都走得喜气洋洋。

　　这一天，中美正式建交。在这之前发表的《中美建交公报》是这样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美利坚合众国商定自一九七九年一月一日起互相承认并建立外交关系。

　　公报还说：美利坚合众国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是中国的唯一合法政府。在此范围内，美国人民将同台湾人民保持文化、商务和其他非官方关系。

　　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美利坚合众国重申《上海公报》中双方一致同意的各项原则，并再次强调：

　　——双方都希望减少国际军事冲突的危险。

　　——任何一方都不应该在亚洲——太平洋地区以及世界上任何地区谋求霸权，每一方都反对任何国家或国家集团建立这种霸权的努力。

　　——任何一方都不准备代表任何第三方进行谈判，也不准备同对方达成针对其他国家的协议或谅解。

　　——美利坚合众国政府承认中国的立场，即只有一个中国，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

　　——双方认为，中美关系正常化不仅符合中国人民和美国人民的利益，而且有助于亚洲和世界的和平事业。

　　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美利坚合众国将于一九七九年三月一日互派大使并建立大使馆。

　　这一天，美国政府宣布与台湾断交，终止《美台共同防御条约》，四个月之内从台湾撤出余留的军事人员。

　　世界大格局出现了强烈的变动。中国人民以欣喜的目光看待着这一具有历史意义的大变动。

　　这天晚上，新党员夏建国还在北京大学的学生元旦联欢晚会上，就中美正式建交发表了一篇简短但又热情洋溢的演说。他挥着手臂说，世界由于中、美、苏的三足鼎立而显得更加稳定。中国由于即将与美国展开的科学与技术交流而获得自己高高飞翔的翅膀。我们赞赏自己国家的外交智慧。我们知道在这种智慧中，有小平同志的高瞻远瞩，让我们再一次为小平同志喝彩！

　　夏建国的演说使得坐在台下的任燕听得神采飞扬，她是应夏建国的电话之约赶到北大参加学生元旦晚会的。晚会结束后，她与夏建国在彩灯闪烁的校园内并肩漫步了很长时间。她抑制不住自己兴奋的心情，告诉夏建国自己已被新华社确定为邓小平访问美国的随行新闻记者。这是一份殊荣。得到这个喜讯后，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同事们向她表示祝贺的话语里都带有不同程度的嫉妒之意。

　　任燕告诉夏建国，其实美国方面邀请邓小平访美，也是半个月前才由美国驻中国联络处主任伍德科克提出来的。两国建交后，邀请中国的领导人访美，是顺理成章的事；而通过中国领导人访美，又能在客观上压制美国某些政客的反华倾向以及遏制“台独”。

　　任燕说，这次访美意义很重大啊。听说邓小平也对访问美国很感兴趣。他曾经在接受访谈时表示访美是他的夙愿，他十分想去华盛顿看看。但当时在美国有台湾的“大使馆”，邓小平根本不可能去。现在情况改变了，邓小平的夙愿就能实现了，而且访问日子都定了，就定在中国农历新年，大年初一。一个多么红火的日子！

　　在任燕百灵鸟似的说了许许多多的话以后，夏建国只说了一句，我该怎么羡慕你呢？

　　夏建国冲动地一把抓起了姑娘的手。任燕的脸一下子红了，在她的记忆里，这是态度矜持的夏建国第一次有这么明朗的表示。任燕从他火热的手心里抽回了自己的手，低声说，等我从美国回来了，每天都想着我，好吗？

　　就在这个一九七九年元旦，在这个美国终止了《美台共同防御条约》并撤出驻台美军人员的非同寻常的日子，中国国防部长徐向前发表声明，郑重宣布停止自一九五八年以来中国部队对金门等岛屿的炮击。这个声明使早就习惯了隔日炮击的金门国民党官兵感到错愕。他们纷纷从掩体跑出来，把钢盔扔到一边，坐到了冬日的太阳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