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中国可以这样敞开胸怀(4)

　　沈局长在一天之中第二次看到田志远时，脑袋瞬间膨胀。他知道田志远与夏默的来意，但是他在表示体谅这位田副主任的心焦的同时，还是再三说明民航局不能违例，因为不允许美方飞机在中国境内降落的规定并不是民航局定的，是部队定下来的，他就是想帮也没有办法。

　　夏默问，中美航空协议不是已经签订了吗？

　　沈局长摇头说，协议虽然已经签订了，但是两国还没有正式通航，所以美方飞机经过中国的领空需要部队同意。如果部队不同意，民航局就没有权力让哈默的飞机进京。

　　田志远恼了，说，到处都设禁区，不敢越雷池一步，开放还怎么搞嘛？

　　沈局长刚一听这话，觉得对方是在怪罪民航，脸色也青了，说，田副主任您这话太重了！要不，您把这报告送给军委的领导看看？军委那边只要说可以，我们这里怎么都好办。

　　田志远说，军委？小平同志不就是军委副主席吗？就是他请的这位美国客人嘛。

　　沈局长想也没想就接口说，那您就去找小平同志好了。

　　哪能为这种具体的事儿去麻烦小平同志？但是去找军委值班室，可能也没有哪个首长会拍板这样敏感的事。正在田志远犯愁的时候，夏默忽然说，你不是有个老战友曲径在总政的吗？他或许可以跟哪位有决定权的首长讲一下，没准儿一个电话就办成这事儿了。无非是进来一架飞机嘛，又不是侦察机、战斗机，怕个啥啊？

　　田志远赶到总政大院的时候，曲径正好要外出，一见老战友来访，赶忙把他让到办公室坐下。但是，一听到老友讲到要美国飞机降落在首都北京，曲径脸上马上就显出了惊愕的表情。

　　那怎么行啊，曲径说，老田你是疯了，这是关系到领空主权的问题啊，亏得你还是部队出身的。

　　田志远小声说，老曲啊，这个忙你一定要帮帮。人家飞机都已经起飞了，八九个小时之后就要到了。小平同志可是亲口答应过准许他降落北京的。

　　曲径说，不行，不行，这件事你办不成。老田我告诉你，这件事无关小平同志的指示，但有关国家主权。有关国家主权的事，谁说了都不行。当然我现在也是很服小平同志的。我这人过去思想太僵化，很落后于形势，但是在国家领空主权问题上，我的观点就得这样“僵化”！

　　看到田志远脸色发青的样子，曲径又把他拉到大墙上的地图前，指着说，老田你自己来看，他的飞机要从美国起飞，经太平洋，进入我国空域，要途经我黄海海域、华中空域、华北空域，你看看，涉及诸多敏感区域，谁能保证他的私人飞机上没有监测系统？这个责任，谁担负得起？

　　田志远说，老曲啊，现在是和平时期，不要谈资色变。我们的脑子里如果总是想着“冷战”两个字，还怎么实行对外开放？

　　曲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老田你这个说法我最反对！和平时期怎么了？和平时期就不能有警惕性？你我都是经历过战争的人。我们千万不要忘记，我们毕竟是社会主义，他们毕竟是资本主义，毕竟是两个敌对的阵营！搞外交也要先看好国门，守好领空！

　　田志远听了曲径的这些说辞，脑袋轰轰直响，半天才冷静下来说，好好，老曲，我现在不跟你争什么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了，具体问题总是要解决的嘛。别的忙，我不要你帮了，借你的电话用用总可以吧？

　　于是田志远就直接打了电话给民航局的沈局长，说，局长同志，我们现在就赶去小平同志家。我现在就联系，你做好准备。

　　曲径一听这电话就傻了，半天回不过神。

　　民航局的沈局长跟着田志远一起走进邓小平家，心里直发悬，不知道小平同志对这个问题会怎么处理。他没想到，他自己的一脸沉重与田志远的一脸沉重，都没有影响到邓小平办公室里的轻松气氛。

　　邓小平听了他们的汇报，一脸的轻松，并且呵呵地笑了起来，说，人家都已经在天上飞了，就要降落了，你们还在研究哪个机场的问题。

　　看到两位客人的发愣，邓小平又笑着说，你这个小田，你思想不解放嘛。人家哈默博士的要求并不过分，八十多岁了，身体状况又不适合多次转机。既然是我们真诚邀请人家来，怎么能不顾及客人的健康和安全呢？

　　田志远赶紧解释说，我们也觉得不妥，但是考虑到无先例可循，所以当时就建议哈默博士绕道香港了。

　　沈局长马上说，这倒是我提出的建议。

　　邓小平手一挥，说，有些事要换个思路考虑问题嘛。既然不违背国际惯例，那就特事特办，给他开这个先河嘛。哈默这个人影响力大，让他成为第一个乘坐私人飞机访问中国的西方企业家，正是表明我们开放的决心。

　　听到邓小平这么说，沈局长就呆了，心头涌过一阵自责，说，我们思想确实有些不解放。我也考虑过特事特办，但是一想到有那么多框框条条，我也就不敢坚持了，总是想着我们国家的航线从来没有对私人飞机开放过，可不敢轻易开放，所以出了个馊主意。

　　邓小平说，没有开放过不代表不能开放，我们不要总是自己给自己设禁区。况且，我们从未向私人飞行开放过领空这说法就是不对的嘛，一九七二年基辛格博士秘密访华，就是乘坐巴基斯坦总统的私人飞机过来的。

　　邓小平这么一说，真的就惊了沈局长，原来邓小平了解得这么透彻，自己倒忽略了这一茬了。他急忙说，小平同志说得对，是我说错了。总之，这件事确实是说明了我们的思想还不够解放。

　　邓小平说，好吧，就这样定了。也跟部队讲一下，让哈默的私人飞机在北京降落。总之，我们对外开放，就是要打破条条框框。我们思路要开阔，眼光要放远一些。现在条件还不具备，是要引进来；将来发展起来了，还要走出去的。特别是你们民航，要加快通航，争取早日走出去。你们应该成为开放的空中桥梁，不能自己把自己“框起来”。现在，你们两位是不是应该告辞了？

　　听到邓小平如此下“逐客令”，田志远与沈局长几乎同时跳起来，说我们得赶快走了，感谢小平同志的指示。

　　哈默听到报务员过来报告说飞机可以在中国首都北京降落时，一时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原先已经做好了应变计划，指示飞机飞往香港，尽管这种计划的改变使他心里压着一块石头，很不舒服。这时候他就微微地站起身来，向他身后端坐着的那二十几位企业家朋友说，听见没有，亲爱的先生们，中国让我们在他们的心脏降落了。我相信，这是邓小平的决定！邓小平是我的老朋友，老朋友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你们现在应该都明白了吧？

　　所有的乘客都笑着说，明白了。

　　邓小平与哈默的会面地点，是在花草茂盛的北京钓鱼台国宾馆。

　　钓鱼台国宾馆原是古代的皇家园林。金代的章宗皇帝完颜璟曾在此筑台垂钓，因此取名钓鱼台。新中国成立后，国宾馆重新修建，成为接待外宾的重要场所。选在钓鱼台国宾馆接见哈默，足见哈默的地位。

　　邓小平见到哈默非常高兴，伸手跟他握得很紧。哈默当然更是高兴，手上使劲更为有力。邓小平还与哈默带来的二十几位企业家一一握手。这些企业家在感受到邓小平掌心的温暖时，更加坚定了邓小平确实是哈默的老朋友这样一个判断。

　　于是，会见的气氛就显得很热烈。

　　但是令哈默没有想到的是，邓小平在几句寒暄之后竟然与他提到了严肃的台湾问题。邓小平直言说，希望与哈默的合作不要因为美国政府在台湾问题上的纠缠而受到影响。

　　这话，让哈默着实吓了一跳。他脸上顿时失了笑容。他没想到邓小平一上来就谈及如此敏感的问题。他心里想，首先，这说明了邓小平确实是把自己当老朋友看待的，说话没有拘束；其次，或许也是因为中国领导人想选美国企业家来访的时机，说一些重要的话给外界听听。

　　哈默当时的回应是这样的：售台武器的问题现在是块儿烫手的山芋，我很遗憾听到这种不利于两国利益的声音。

　　听到哈默这样的回答，邓小平却笑了，高兴地点点头。邓小平说，对美国的这种做法，我们早有预料。但是，我们今天不谈争议，只谈合作。

　　话题很快就转到了别的方面，哈默心里想，邓小平提到美国政府继续售台武器，就说了那么一句，点到为止，这真体现了一个大政治家的智慧。邓小平这是要借美国企业界热心与中国做生意的时候敲打一下美国政府：你们究竟是热衷于推进两国的经济合作，还是热衷于继续制造摩擦而阻碍两国经济合作的势头？这是一个节骨眼上的敲打，手势不轻不重。

　　话题转向了长城。这个话题使主宾双方特别轻松。哈默说，他知道中国有句古话叫“不到长城非好汉”，因此很想当一回好汉，可是私人医生多次拦阻，说他不能爬山。

　　邓小平认真对哈默说，哈默先生走不上去，还有别的办法嘛。我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朋友的愿望，我们是应该想办法满足的。

　　说到这里，邓小平还透露了一个自己的想法。他说他也想爬爬山，看看自己的脚力到底怎么样，自己的身体状况还能给中国人民服务多长时间。他说他想爬的是中国安徽的黄山。

　　哈默于是知道，这位年岁已经不小的中国领导人，也有着与自己同样的尚存一息就绝不放弃奋斗的人生壮志。

　　接着话题就转到了中国经济的走向。这是哈默来访的中心议题，也是他最想了解的领域。他是这样问邓小平的：您是否认为中国需要在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指引下，多扩大一些市场经济的作用？

　　其实这个问题是邓小平多年来一直在思索的问题。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是否水火不容？两者关系究竟如何？是否一碰就是所谓的姓“资”姓“社”问题？中国的理论界与经济界一直争论不休，而这个问题也常常关乎重大政治斗争。邓小平个人政治生涯的沉浮，也与此有关。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也很难回答清楚。

　　但是邓小平一直有自己的思考。

　　他说哈默先生您不反对我抽根烟吧，然后他就在袅袅升起的轻烟中缓缓回答说，您问是不是要在中国的计划经济中，多扩大一些市场经济的作用，那就要看市场经济究竟是什么。说市场经济只存在于资本主义社会，只有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这肯定是不正确的。社会主义为什么不可以搞市场经济？这个不能说是资本主义。

　　听到这里，哈默的表情就惊讶起来。不仅他惊讶，他旁边坐着的二十几位美国企业家也都惊讶地互相看看。他们都没有想到，红色中国的这位著名领导人竟然说市场经济不是专属于资本主义的。

　　邓小平看出了客人们脸上的讶异，又抽一口烟，强调说，依我看，市场经济不能说只是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在封建社会时期就有了萌芽。社会主义也可以搞市场经济。同样地，学习资本主义国家某些好东西，包括经营管理方法，也不等于实行资本主义。这是社会主义利用这种方法来发展社会生产力。把这当作方法，不会影响整个社会主义，不会重新回到资本主义。

　　邓小平的话还没有落地，所有的美国客人都噼噼啪啪地鼓起掌来。哈默站起来说，我哈默今天要为接待我的主人邓小平先生高声喝彩。您给我们这些美国人也都上了一课。甚至我当年跟苏俄人做生意的时候，也没有听列宁先生说过这样的话。我相信，中国按照邓先生的思路走下去，经济的发展就是势不可当的。我哈默这次来中国，来对了。我就是亲耳听见邓先生的这番话，也觉得我这个八十多岁的老头远渡重洋，是值了。多少人劝我不要来中国，见他们的鬼去吧！

　　这时候大家都笑起来。

　　此后，哈默的中国之行，一直是在这种欢畅的气氛中度过的。他如愿被人搀扶着登上了雄伟的万里长城，也如愿以双赢互利的原则，让他西方石油公司旗下的美国汽车公司与中国北方汽车制造厂签订了合作意向书。

　　中国首次与西方经济体采取合作投资的形式，就此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