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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清宫外史上(18-2)

    “怎么说‘大家都晓得’?”张佩纶打断他的话说,“我就不晓得。”
    “外面流言纷纷,传得好盛,何以没有传到大人耳朵里?”“这些闲话现在也不必说它了。事机迫促,你赶快去吧!”
    魏瀚无奈,就从船局前面坐小舢板,直向孤拔的旗舰航去。荣歇度鲁安号,已经挂出紧急备战的旗帜,舰上士兵均已进入战备位置,严阵以待。再看相去不远的扬武与福星轮上,不知是管驾看不懂敌舰的旗号,还是视而不见,甲板上的士兵倚栏闲眺,仿佛根本未想到战火燃眉似的。
    走到一半,发现下游一条法国的铁甲舰,以全速上驶,剪波分涛,船尾曳出两条白浪。小舢板急忙避开,魏瀚则由目迎而目送,看清船身上漆的法文译名,叫“度仑方士”号。这条船一面逆水上行,一面跟荣歇度鲁安号用旗语在通讯。
    突然间,法国的一艘小铁甲舰林克斯号开炮,轰然一声,众炮齐发,首先打沉了罗星塔下所泊三舰之一的飞云号。这时是午后两点钟。
    在上游,法国兵舰的目标是扬武号,由孤拔亲自指挥环攻,不过三、五分钟,硝烟弥漫之中,忽闻巨响,法国的第四十六水雷艇击沉了扬武号。
    扬武所中的水雷,正在船底,船沉有一段时间,张成得以放下救生艇,带着营务处的印信、旗号,及时逃生。法国兵舰的目标,亦就转向与扬武号并泊的福星号了。
    福星号的管驾陈英,真如胡林翼形容阎敬铭的,“身不满五尺而心雄万丈”。当炮火猝发,扬武被攻而无所还手,上游伏波、艺新怯敌而逃,西面福胜、建胜两轮张皇失措之时,只有陈英一面下令开炮还击,一面砍断缆索,预备冲入敌阵。
    他身边有个老仆程二,因为久在船上,大致亦了解水上的战守趋避之道,急急劝道:“伏波、艺新已经往上流开了。
    我们亦应该跟过去,到上流集中,再看情形回头来打。”
    “你要我逃?”陈英瞪着眼,厉声答说,“你又不是没有看见我的家信!”
    不久以前,陈英曾写信向家人诀别,说“频年所积薪水,几及万金,受国豢养,苟战必以死报。”程二原以为不过说说而已,那知真有临难不苟免的决心,就不敢再劝了。
    于是陈英便在“望台”上,用传声筒激励全船将士:“男子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到此地步,有进无退,只要福星号一冲,一定有船跟上来,为什么不能转败为胜?”
    全船暴诺如雷,人人奋发,陈英亲自掌着舵轮,往下游直冲,左右舷的前膛炮一发接一发地开。无奈这只木质兵轮,吃水只有十尺六寸,时速只有九海浬,下水亦已十四年,炮小船旧,敌不过法国的铁甲舰,但那股奋勇无前的锐气,已使得观战的各国海军,大声喝采了。
    其时罗星塔以东的下游,亦已开火,由特来传达作战命令的度仑方士号担任主攻,第一炮攻罗星塔,但见砂尘硝烟中,守军四散而逃,第二炮攻振威号,炮弹掠船尾而过,落入江中,激起一大片冒得极高的水花。振威号上的官兵,纷纷乱窜,抢着下了救生艇,人多船少,挤不上去的就跳在江中,载沉载浮,希望在炮火的夹缝中,能逃出一条命去。
    但是,管带许寿山跟左右少数将士未逃。他很沉着,只用四尊小炮还击,那尊八十磅子的前膛炮,装好炮弹而隐忍下发,亲自掌管,不断瞄准着孤拔的旗舰,打算等它进入射程,一炮击沉。可是,荣歇度鲁安号在上游指挥作战,始终不曾掉尾东来。
    许寿山心愿成虚,又恨自己部下不争气,一怒之下,开炮打沉了自己的两只救生艇,一百多逃兵死的死,伤的伤,大都受到了军法的制裁。顾视左右,飞云、济安,椗尚未断,已经中炮起火,而自己的船身,已经倾倒,就在这人都立脚不住之际,又中了炮弹,许寿山仆倒在地,遍身是血,但是他仍旧挣扎着将一直未开的那一炮发了出去。轰然一声,震动江面,是不是能打中敌人,他就不知道了。
    这时的地方大吏、除了驻守长门炮台的将军穆图善以外,大都逃之夭夭。第一个逃的是巡抚张兆栋,马尾炮声一响,消息由电报传到城里,他就悄悄从后门出了巡抚衙门。他并未作一去不返的打算,对局势也不是完全绝望,只是想避一避风头,看一看动静,因为如此,他觉得惊动任何人,传出去一句“巡抚逃走了”的话,是异常不智的事。
    “我要去躲一两天,你们不要怕!”他对姨太太说,“局势一定,我马上回来。”
    他那位当家的姨太太倒很沉着,“老爷,”她问,“你到那里,总要有个地方,才好去找你。”
    “不要找,不要找!这件事,什么人都不能知道。”
    “那么,你总要带个人去吧?”
    “什么人都不帝。”张兆栋说,“你叫人告诉门上,说我病了,不能见客,不管什么人来见,一律挡驾。”
    “你这样一个人乱走,人生路不熟,叫人不放心。”
    “就要人生路不熟才好,认出我来就不好了。”张兆栋安慰她说,“我带着银子,‘有钱使得鬼推磨’,到那里都去得。我想找个什么寺,躲两天,吃两天素斋,只要洋人不进城,我马上就回来。”
    由于百姓还不知道马尾已经开仗的消息,所以市面还算平静,张兆栋不坐车、不骑马,拎着一包银子,安步当车迤逦出了西城。走不到一个时辰,情况不妙了,城里一群一群的人,从后面急急而来,张兆栋拉住一个打听了一下,果不其然,是得知马尾开仗的消息,出城避难的。
    但是,洋兵有没有进城呢?张兆栋所关心的是这件事,心想从先逃出来的这批人当中,是打听不出来的,因而决定等一等,探明确实,再定行止。
    不远之处有家野条馆,豆棚瓜架之下,几张白木桌子,在此歇脚的人不少。张兆栋决定就在这里探问消息,走进去找了个偏僻座位坐下,怕有人认出他来,支颐遮脸,静静倾听。
    谈话的声音很嘈杂,只知江上已燃战火,谁胜谁败,并无所悉。张兆栋不免忧闷,托着脸的手也有些酸了,少不得转动一下,而就在一扬脸之际,四目相接,心头一凛,急急避开,已自不及,真正冤家路狭!
    “嘿!你在这里……。”
    “黄通判,黄通判!”张兆栋急忙低声央求,“请你千万顾我的面子。”
    “顾你的面子!你当初怎么不想到顾顾我的面子?”
    张兆栋由于黄通判一件差使没有办好,曾在官厅上拍案痛斥,还要专折参他,直到本人磕头,司道相劝,方始息怒。
    此刻黄通判遇到报复的机会了。
    “走!”黄通判当胸一把抓住张兆栋的衣服,“找个地方评理去。”
    也不知他要评什么理?张兆栋着急的是怕他揭露身分,唯有好言央求:“有话好说,这样子难看!”
    “你也怕难看?走!”
    黄通判当然也不是草包,真的揭穿他的身分,固然可以取快于一时,但事后“犯上”这个罪名,也是难以消受的。料知张兆栋这样“微服私行”,亦必不敢自道姓名,所以只是抓住他不放,要教他受窘。
    这时已有茶客围拢来劝解了,问起争执的原因,黄通判理直气壮地答道:“你们问他自己!”
    “我们是好朋友。”张兆栋说,“我欠他的钱,他跟我要债。
    喏,”他把一布包银子递了过去,“我就还了你!”
    名为还债,其实行贿。黄通判正在得劲的时候,自觉拿了这笔钱,自己这个人就分文不值了,便将手一推:“谁要你的臭钱?非出出你的丑不可!”
    “这就是阁下不对了,欠债还钱,也就是了。”有人为张兆栋抱不平,“何况你们是好朋友!”
    “谁跟他是好朋友?你们别听他胡说,这个人专干伤天害理的事!”
    一个盛气凌人,一个低头苦笑,旁人也弄不懂他们是怎么回事?唯有泛泛相劝,自然劝不下来。正僵持不下之际,来了两个兵,查问究竟。
    这是城防营新招的泉勇。闽南话与福州话不同,张兆栋的山东话,他们不懂,他们的闽南话,张兆栋也不懂,那就只好缚住双手,抓了去见他们的队官。不过,处置却还算公平,将黄通判也一起带走了。
    城守营派驻西城以外地区的,是一名千总,原在督标当差,当然见过巡抚,一见之下,大惊失色。
    “你们怎么搞的?”千总走上去拿他的兵先踢了两脚,“拿巡抚大人捆住双手,简直不想活了,是不是?”
    张兆栋一听身分拆穿,顿时摆出,扬着脸,脸凝寒霜。等那千总亲自来解缚时,连正眼都不看他一下。
    “我是黄通判。你们把我也解开。”
    黄通判还在释缚之时,张兆栋已经居中坐定,在大打官腔:“你的兵太没有纪律了!这个样子,非正法不足以示儆。”
    黄通判因为自己无端被缚,正有一肚子火,现在看到张兆栋神气活现,越发生气。同时也警觉到,只要这个千总受了他的控制,那就必然地,他会利用其人来对付自己。这就非先下手为强不可了!
    ‘你是封疆大吏,兵临城下,私自逃走。朝廷正要杀你,你要杀那一个?”说着,快步上前,卷起衣袖,“刷”地就抽了张兆栋一个嘴巴。
    这个千总倒还识大体,极力排解,将黄通判劝得悻悻然而去,解了张兆栋的围。不过他要护送巡抚回城的好意,却被谢绝了,张兆栋依然微服私行,找到一所寺院,暂且栖身。
    张佩纶也是逃在寺院里。炮声一响,五中如焚,带着亲兵就往船局后山奔,中途又遇雷雨,山路泥泞,鞋都掉了一只,由亲兵拖曳着,一口气逃出去五六里路,气喘如牛,实在走不动了。
    “找个地方息一息。”他说,“好好跟人家商量。”
    于是亲兵找到略微象样些的一家农家,正有好些人在谈论江上的炮火,发现有兵,不免紧张,主人家起身来迎,动问何事?
    “我们大人,想借你的地方坐一坐。”
    “你们大人,”主人家问道,“是那位大人?”
    “张大人。”亲兵答道,“会办大臣张大人。”
    “原来是他啊!害我们福建的张佩纶,在那里?”
    亲兵听得语气不妙,赶紧拦住:“你们不要乱来!借你们的地方坐一坐,肯就肯,不肯就拉倒。”
    一面说,一面赶紧退了出去,张佩纶在树下遥遥凝望,也看出乡人的态度不好,先就冷了心。看一看身上脚下,狼狈无比,自惭形秽,不由得便将身子转了过去。
    “大人!”亲兵走来说道,“快走吧!这里的乡下人恶得很。”
    张佩纶咬一咬牙,起身就走,刚才是逃命,此刻是避辱,走得一样地快,幸好是下山的路,还不算太吃力。走到黄昏,发现一带红墙,掩映在苍松之中,风送晚钟,入耳心清,张佩纶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里在说:今夜大概不致露宿了。
    “这大概就是涌泉寺。”张佩纶读过《福州府志》,猜测着说,“你们去看一看。”
    果然是涌泉寺。寺中的老和尚当然不会象刚才的乡下人那样,大动肝火,将张佩纶迎入寺中,殷勤款待,素斋精洁,无奈食不下咽。
    “这里离船厂多远?”
    “二十多里路。”
    “怪不得炮声听不到了。”张佩纶说,“不知道法国兵登岸没有?”
    老和尚默然无以为答。佛门清静,根本还不知道有马尾开仗这回事。
    “总要有个确实的消息才好。”张佩纶焦灼地说。
    “我去打听。”有个亲兵自告奋勇。
    “好!你去。”张佩纶叮嘱:“今天夜里再晚也要有回音。”
    二十多里路,来回奔驰,还要打听消息,一时何能有回音,张佩纶在僧寮中独对孤灯,绕室彷徨,直等到晨钟初动,方见亲兵满头大汗地奔了回来。
    “怎么样?”张佩纶急急问道,“法国兵登陆没有?”
    “法国兵倒没有登岸。不过船厂轰坏了。”亲兵答道,“有人说,法国兵舰上一炮打到船坞前面,正打中埋着的地雷,火上加油,越发厉害。现在两岸都是火,满江通红。”
    “那么,有没有人在救呢?”
    “谁救?逃的逃掉了,不逃的趁火打劫,船局的库房都抢光了。”
    “该死,该死!”张佩纶切齿顿足,但是下面那句“非查明严办不可”那句话,自觉难于出口,只停了一下问起兵轮的损伤。
    “扬武号中了鱼雷,一下就沉了。福星号倒冲了一阵,不过不管用,后来也让法国兵打沉了,听说是火药舱中了炮,一船的人都死在江里。”
    “那么福胜、建胜呢?”
    “也都沉了。”
    上游六条船,沉了四条,剩下伏波、艺新,据亲兵得来的消息,已往上游而逃,未遭毒手。张佩纶略略宽慰了些,接着问起船局前面的两条船。
    这两条船,一条叫琛航,一条叫永保,是毫无军备的商轮,照张佩纶与张成的想法,必要时用来冲撞敌舰,可以同归于尽。但是,这个想法落空了。
    “琛航、永保都打沉了。”亲兵答说,“打沉了这两条船,法国兵舰才轰船厂,只开了一两炮。”
    “下游呢?”张佩纶急急又问,“下游的三条船,能逃得脱不能?”
    “在劫难逃。”亲兵摇摇头,“飞云、济安还没有解缆就沉了。振威倒是很打了一阵,敌不过法国兵舰围攻,到底也沉了!”
    一片“沉了,沉了!”张佩纶面色灰败如死,但还存着一线希望,“我们的船,沉了这么多,”他问,“法国兵舰总也有让我们打沉的吧?”
    “没有。只不过打伤他们一条鱼雷艇。”
    “难道岸上的炮台,也都不管用?”
    “守炮台的,十之八九逃得光光。就不逃也没有用。”
    “为什么?”
    “炮都是安死了的,炮口不能转动,一点用处都没有。”
    “唉!”张佩纶长叹,“小宋先生,七年经营之力,夫复何言?”
    亲兵听不憧他发的感慨,却有一个很实在的建议:“大人!大家都说,法国兵不敢登岸,登岸就是自投罗网。看局势一时不要紧,大人还是回去吧!船局没有人,蛇无头而不行,事情会越搞越坏。”
    亲兵都有这样的见识,张佩纶真是惭愧无地。点点头说:“原是要回去的,不过法国兵得寸进尺,虽不敢登岸,一定还会开炮,船局怎么能住?”
    “总得尽量往前走,越近越好。这里离船局二十多里路,又隔着山,消息不通总不好。”
    “你说得是。倒看看移到那里好?”
    身边没有幕僚,张佩纶拿一名亲兵,当做参赞密勿的亲信。那亲兵倒也有些见识,认为不妨求助于涌泉寺的老和尚。
    “言之有理!”
    “那么,我把老和尚去请来。”
    “不,不!”张佩纶说,“应该到方丈处去求教。却不知道老和尚起身了没有?”
    “天都快亮了!和尚在做早课,老和尚一定已经起身。请大人就去吧!”
    这当然要检点衣履,尽自己的礼节。无奈一件竹布和纺绸的“两截衫”,遍沾泥污,身上穿的一套短衫裤,也是汗臭蒸薰,难以近人。不过既不能赤身露体,只得将就。脚下的白布袜子,已不能穿,鞋子也只剩了一只,唯有赤足穿上寺里送来的凉鞋。真正“轻装简从”,去谒方丈。
    见了老和尚道明来意,果然亲兵的主意不错,老和尚一力担承,代为安排。为他设谋,以驻靠近船局的彭田乡为宜,在那里多的是涌泉寺的施主,一定可以觅得居停。
    于是,由涌泉寺的知客僧陪伴,张佩纶到了彭田乡,直投一家姓陈的富户。陈家信佛最虔,是涌泉寺的护法,虽对张佩纶不满,但既看佛面,又看僧面,还是殷勤招待。沐浴更衣,焕然一新,张佩纶又颇象个“钦差大人”了。
    正在跟主人从容叙话之际,只听得隐隐有鼓噪之声,张佩纶是惊弓之鸟,怕有人兴问罪之师,吓得那张白面,越发一点血色都没有。
    主人看出他的心事,急忙说道:“张大人请安坐。我去看看是什么事?”
    到门口一看,有七八个人争着在问,陈家新来一位外省口音的客人,可是“会办大臣张大人”?主人不敢造次,先要弄清楚,打听这位客人的作用何在?
    “总督衙门悬赏找张大人。我们问明白了,好去报信领赏。”
    “是真话?”
    “是真话!不信你问地保。”
    地保也正赶了来。陈家主人一问,果有悬赏找张大人这回事,便承认有此贵客。隔不了两个时辰,督标的一名把总,送来一通公文,原来是专寄张佩纶的“廷寄”,由总督衙门转交。遍寻他不着,特意悬赏。差官送上公文,还带来何璟的话,要跟张佩纶会面,是他进城,还是总督来看他?
    张佩纶不即回答,先看廷寄,是批复他六月十四拜发的“密陈到防布置情形一折”,奉旨:“览奏具见勇敢,布置亦合机宜,仍着张佩纶加意谨慎,严密防守。并随时确探消息,力遏狡谋。”
    张佩纶苦笑着将廷寄丢在一边,问起城里的情形。差官只知道巡抚张兆栋托病不见客,何璟因为总督衙门四周有炮守护,倒还镇静。
    “船局何大人呢?”张佩纶问,“可知道他的下落?”
    “知道的。”差官的表情很奇特,有些想笑不敢笑,而又想说不敢说的神情。
    “如今在那里?”
    “不知道。”
    既说知道又说不知道,词气近乎戏侮。如在以前,张佩纶必加痛斥,但此时就象身上受了暗伤一般,一有盛气,便牵掣伤处,人好象矮了半截。
    “怎么回事?”他只能微微责备,“你前言不符后语。”
    差官也发觉自己的语言矛盾,须得有一番解释,但说来话长,又恐贬损官威,惹张侧纶不悦,因而先声明一句:“何大人的下落,我也是听来的,不知是真是假?不敢瞎说。”
    “不要紧,说说何妨!”
    何如璋也是一听炮声就逃。只是逃的方向不同,是由鼓山向西而逃。
    一逃逃到快安乡。那里的施家是大族,有一所宗祠,附属的房舍甚多。何如璋认为这里倒是安身之处,当即派亲兵跟管祠堂的人去说,要借住几天。管祠的听说是船政局何大人,又见亲兵态度狞恶,不肯也得肯。于是一面收留,一面派人去通知施家的族长。
    施家的老族长嫉恶如仇,听说何如璋不在江上督师,弃职潜逃,大为不满。亲自赶到祠堂,告诉管祠的,去跟何如璋说,宗祠不便容留外人,请他马上走!
    这一下害了管祠的。一说来意,何如璋的亲兵先就翻了脸,一刀背打在管祠的背上,何如璋连连喝止,已自不及,管祠的口一张,吐出来一口鲜血。
    挨了打还不敢声辩,回来一诉苦,施家老族长大怒,决意驱逐何如璋。但如鸣锣聚集族人,可能激起众怒,闯出“戕官”的大祸,左思右想,终于想到了一条绝计。
    “放火烧房子!”他说,“烧得他不能存身。”
    “这,”管祠的说,“这怕不妥吧?”
    “没有什么不妥!无非烧掉两间耳房,我出钱赔修。不烧到正厅就不要紧。”
    于是找了些族人来,先备好水桶撬钩等等救火工具,守住正厅,然后动手放火。何如璋一看浓烟熏人,赶紧出屋躲避,但见施家族人,冷颜相向,却不救火。心里立刻明白,低着头跟亲兵说:“人家不肯留我们,不必勉强。我们走!”
    于是沿江急走,惶惶然不知何地是今宵宿处?幸好暝色四合中,炮声渐稀,何如璋心神略定,想起有一家洋行常做船局的生意,总有香火之情。投到那里,果如预料,洋行中人跟施家大不相同,不但收容,而且接待得颇为殷勤。
    惊魂稍定,少不得问起战况,只知船师一败涂地,但船局的损害却不太重。到了起更,忽然又听得炮声隆隆,亘续不绝,派人打听,才知道船政局的辕门,照常放“更炮”,而法国军舰误认作是炮台合击的号炮,先下手为强,向马尾道方勋所辖的营垒,轰击不停,直到清晨四点钟,方始住手。
    何如璋千万遍捣床捶枕,彻夜不眠,乱糟糟地思前想后,不知何以自处?船局既不能回去,这江边的洋行,也难保不受炮火波及,无论如何要到省城,督抚会办,聚在一起,也有个商量。
    打定主意,一早就走,他每次进城,都以两广会馆为下榻之处,这一次自也照旧。一到会馆就得到消息,三艘法国兵舰乘早潮直驶到船坞前面,大轰特轰,船厂的洋楼、机器房,都已倾圮,大烟囱倒下来,还打伤了好些人。守船厂的官兵,逃得无影无踪,唯一的例外是都司陆桂山,拉了一尊克虏伯小炮上山,奋勇对抗。无奈威力不足,很快地就为法国兵舰的炮火,压制得无能为力了。
    “何大人!”两广会馆的司事提出警告:“我看还是出城的好。”
    何如璋大惊问道:“为什么?”
    “外面风声不大好。”司事吞吞吐吐地说,“如果晓得何大人住在这里,只怕,只怕会来骚扰。”
    听得这话,何如璋的手脚发软,“怎么会有人晓得?”他说,“我不出去就是。”
    “会馆里进进出出的人多,怎么瞒得住?”
    话是不错,但自己却真有难处,本省的会馆都不能存身,还有何处可以立足?这样一想,只有硬着头皮横着心,跺一跺脚说:“我不走!先住下来再说。”
    司事见他执意不肯,只好听其自由。何如璋在自己的那座院落中安顿了下来,第一件事是派亲兵到总督衙门去打听消息,取得联络。
    走不多时,司事来报,会馆门口聚集了许多百姓,意向不测。又说,总督衙门东西辕门,聚集的百姓更多,风闻要拆督署的大门。
    “有这样的事,不是要造反了吗?”何如璋愤愤地说,“首县怎不派人弹压?”
    “何大人!”司事冷冷地答道:“这是什么时候?官威扫地了!”
    “唉!”气馁的何如璋抑郁地说:“教我走到那里去?”
    司事无语。默默地退了出去,留下何如璋一个人绕室彷徨,一颗心七上八落,片刻都静不下来。
    “官威扫地”四字,入耳惊心。何如璋知道,此时此地,除非有重兵守护,谁也不能保证,可以使他免于受辱。总督衙门的大门都有被人撤除之说,则何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己就大可不必作托庇于督署的打算了。
    “唉!”他顿一顿足,“还是走吧!”
    “这才是!二十六计,走为上计。”
    走到那里去呢?何如璋想来想去,只有等打听消息的亲兵回来,询明究竟,再定行止。会馆司事,也不忍逼得太紧,唯有听其自然。
    大门外的百姓,越聚越多,渐有鼓噪之势。会馆司事深怕暴民不分青红皂白,会拆毁了会馆,为了护产,只有挺身而出,安抚大众。
    “何大人在这里,不错,不过他马上要走的,他是进城来跟总督、巡抚商量怎么样退敌?等他派去送信的亲兵一回来,马上就要出城,仍旧回马尾去保船厂。”
    “他本来就不该进城来的。”有人大声说道,“厂在人在,厂亡人亡,他倒想想,怎么对得起沈文肃公,怎么对得起福建人?”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骂何如璋、骂张佩纶、也骂何璟与张兆栋。就在这乱哄哄的当儿,何如璋的亲兵回来了。
    他证实了会馆司事所得的传闻,总督衙门的大门,真的让百姓拆掉了,督标亲兵不知是不是奉了何璟的命令,未加制止,因而也就未生冲突,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何如璋却不这么想,只是连连叹气:“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张大人倒有下落了。”亲兵又说:“在彭田乡一家绅士那里。”
    “喔,”何如璋问道,“你是那里打听来的?”
    “是督标的一个千总告诉我的,他去送公文,还见过张大人。”
    “那好!”何如璋愁颜一开,“我看他去。你知不知道地方?”
    “不知道也不要紧。到彭田乡找到地保问一问就知道了。”
    “那就走吧!”何如璋毫不迟疑地,起身就走。
    “何大人,何大人!”会馆司事一把拉住他说,“请走这面。”
    为了大门口有百姓聚集,愤愤不平,见了何如璋一时忍不住,会做出鲁莽的举动来,所以会馆司事悄悄将他由一道僻静的便门送了出去。
    到达彭田乡已经黄昏,张佩纶正在吃饭,停箸起迎,相见恍如隔世,既亲切、又陌生,却都有无穷的感慨、委屈和羞惭。
    愣了一会,张佩纶想出来一句漠不相干的话:“吃了饭没有?”
    “我不饿!”
    “我也不饿。”张佩纶说:“里面坐吧!”
    两人屏绝仆从,虽非“流泪眼对流泪眼”,但黯然相顾,喉头梗塞,不约而同地摇头长叹。
    “城里情形如何?”
    “督署的大门,都让百姓拆掉了,何小宋深居不出。”何如璋答道:“张友山托病不见人。倒象是我们守土有责了。”
    张佩纶也有这样的牢骚。最使他不满的是,得到确实消息,何璟屯不打听打听实在情形,仓皇电奏,说船局已经失守。不知居心何在?倒要跟何如璋好好商量。
    于是他定定神,强打精神,亲手捡起一张纸,递到何如璋手里,是一个致总理衙门的电报稿,上面写的是:
    “孤拔得巴黎信,猝攻我船。铁木雷大小十一艘,乘潮猛击,我守久兵疲,船小援绝,苦战两时久,坏其雷船一,焚其兵船二。而我大轮一,小轮五,商、艇各船均毁,诸将誓死,无一登岸,深堪惨恸。法乘胜攻厂,黄超群犹守露厂,击毙法兵官一。无蔽无炮,必不能支。罪无可谊,请即奏闻逮治。”
    电文虽讲究简洁,但这个稿子,念起来非常吃力,见得是张佩纶方寸大乱之下的手笔。其中也有费解之处,猜不透只好问了。
    “‘铁木雷’是什么?”
    “是指三种船,铁甲舰、木造兵轮、鱼雷艇,共计十一艘。”
    “喔!原来这样解释。”何如璋想了一下说,“幼翁既已自请处分,我当然也一例办理。”
    “不!莪翁,”张佩纶说,“处分是余事。如今最急要的,莫如善后事宜,你应该回船局去料理。”
    何如璋面有难色。细想一想他的话也不错,自己是船政大臣,船局就是自己的“疆土”,理当固守。张佩纶是会办大臣,主要的是会办战守事宜,仗打过了,打败了,而且他也自请逮治了,当然可以一切不管。
    就在这踌躇之际,张佩纶又提了警告:“莪翁,咎戾已深,罪不可免。如今能补得一分过,他日多一句话说。你莫自误!”
    这是忠告。何如璋想到张佩纶有李鸿章的奥援,总理衙门亦有“小挫可徐图再举”的话,顿时愁怀一放,精神大为振作。
    “幼翁见教得是。”何如璋说,“我明天一早就回局里去。”
    听他有此表示,张佩纶略感安慰,“法国兵决不敢登岸,你放心回局好了。”他又恨恨地说:“可恨各国兵轮多事,来观什么战,不然我可以致敌于死,一雪奇耻。”
    “幼翁有什么奇计?”
    “我用几条船凿沉了拿河道塞住,法国兵舰出不去,不杀得他片甲不回?只是投鼠忌器,碍着英美兵舰,真叫我好恨!”
    恨事不止此一端,如果朝廷能接纳先发之议,亦决不致一败涂地得不可收拾。想想平日多所搏击,出言犀利,不给人留丝毫余地,如今自己成了言大而夸,一无是处的马谡,又有何面目,再见京华旧侣?最可虑的是多年来怨如山积,此刻亲痛仇快之际,那些仇家自然落井下石,不置之死地不甘心。一念及此,更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何如璋的心境比他略略好些,但想到收拾残局的担子沉重,不免气馁。虽想找几句慰人亦以自慰的话来说,却实在懒得开口,叹口气拖着迟滞的脚步,走向居停替他预备的卧室。
    一夜过去,长门炮台传来捷报,有两艘法国兵舰进口,让穆图善打伤了一艘。他原驻离长门二十里的连江县,从前天下午起,已移驻长门。法国兵舰虽然进出频繁,无奈炮口不能移动,而法国兵舰已经窥知底蕴,测量射程,改变航向,可以很轻易地避开炮火,所以能守株待兔打伤它那么一条船,说来还着实难能可贵。
    但是,沿岸其他各处炮台,却几乎为法国兵舰扫荡无余。守台官兵,望风而遁,因而法军可以派兵上岸,用烈性的腐蚀剂,灌入炮口,毁坏炮身。
    然而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法军始终不敢登陆。因此,张佩纶和何璟都敢露面了,两人在疮痍满目的船局见面,商量出奏。
    奏稿是何璟带了来的,大意是说,法军曾经登陆,大败而遁,惜乎水师挫败。这表示陆路有功,水上失利,换句话说:何璟以总督的身分,掌理全省兵马,不辱所命,辱命的只是专责指挥水师的会办大臣。
    “我不能列衔。”张佩纶虽是败军之将,在何璟面前却依然是钦差大臣的派头,“师船既毁,炮台亦多坏了,我辈如此偾事,如果再粉饰奏报,欺罔之罪,岂复可逭?”
    “那,幼翁,”何璟问道,“你说该怎么报?”
    “据实奏报。”张佩纶答说,“无论如何这段要删掉。”
    何璟想了一会说:“也好。稿子还是我去预备。”
    这个会衔的奏折,应该由将军、总督、巡抚、会办大臣一起奏报,辗转会商,得要一些日子。张佩纶心想,反正责任是推不掉的,倒不如自己做得光明磊落些,接在那个自请逮治的电报之后,进一步先自陈罪状。
    于是强打精神,亲自动笔,拟了个“马尾水师失利,请旨严议逮问”的折子。当然,这个折子是决不会据实奏报的。
    大致论兵力则敌强我弱,论处境则敌逸我劳,而尤其着重在虽有制胜之道,无奈事与愿违,这取胜之道,就是他一再建议的“先发”。当然,他也必须反复申述明知其不可为而为的苦心孤诣:“大致六月二十以前船略相等,而我小彼大,我脆彼坚。六月二十以后,彼合口内外,常有十二、三艘,出入活便,而我军则止于兵船七艘,炮船两艘。臣心以为忧,密召诸将,以兵不厌诈,水战尤争吸呼,欲仍行先发之计,而诸将枕戈待旦,多者四十余日,少者亦二、三十日,均面目枯槁,憔悴可怜。加以英美来船,与法衔尾,奇谋秘策,不复可施。臣知不敌,顾求援无门,退后无路,惟与诸将以忠义相激发而已。”
    这段文章,张佩纶整整推敲了一个时辰,方始觉得惬意。言内有退步,言外有余哀,“先发”的“奇谋秘策”,明明是朝廷不准,却绝不归怨于朝廷,反而说将士“憔悴可怜”,不忍督责,而“英美来船”又成掣肘,无形中为朝廷不准先发的失策作开脱,当然也是为保全和局的李鸿章作开脱。然则一切的一切,自都心照不宣了。
    接下来是叙开战前的情形:
    “当六月下旬,英提督晤何如璋,以调处告,税务司贾雅格,屡函告督臣,又有英提督、英领事欲调处之说,其辞甚甘,其事则宕,臣亦知其谲诈,无如与国牵掣何?”
    这是再一次提醒,非不可先发致胜,无奈英美兵舰成为投鼠欲忌之器。而提到英美调处,特为指明何如璋与“督臣”何璟,是暗中声明,他不曾与洋人有往来,不负贻误和局的责任。
    然后就要谈开战当日的情况。这一段最难着笔,他只有含混而言:
    “初一、二日大雨如注,风势猛烈,初二子夜、初三黎明,臣屡以手书饬诸管驾,相机合力,有‘初三风定,法必妄动’之语。比潮平,而法人炮声作矣!臣一面饬陆军整队,并以小炮登山,与水师相应,一面升山巅观战。”
    这一段是昧着良心说话,他根本未曾“升山巅观战”,所以所叙的战况,多为耳食之言。而既升山巅,又如何下了山,就不交代了。在说明损失以后,紧接着便抒感想:
    “此次法人谲诈百出,和战无常,彼可横行,我多顾虑,彼能约从,我少近援。一月之久,彼稔知我疆吏畛域,士卒孤疲,复乘雨后潮急,彼船得势,违例猝发,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这是表示形禁声格,既非朝廷调度无方,亦非将士不能用命,从上到下,没有人该负战败的责任,当然他亦不任咎戾。但这层意思,只能暗在内,在表面上,他必须自陈无状。
    就是自陈罪状,也必得有一番怨艾之意,来占住身分,他说:“各船军士,鏖战两时,死者灰烬,存者焦伤,臣目击情形,实为酸痛。臣甫到闽,孤拔踵至,明不足以料敌,材不足治军,妄思以少胜多,露厂小船,图当大敌,卒至寇增援断,久顿兵疲。军情瞬息千变,既牵于洋例,不能先发以践言,复误于陆居,不能同舟以共命,损威贻祸,罪无可辞。惟有仰恳宸断,将臣即行革职,拿交刑部法罪,以明微臣愧悚之忱,以谢士卒死绥之惨。”
    “误于陆居”是他避重就轻的巧妙说法,因为以他的职责,等于地方官与城共存亡一样,师船多焚,一身无恙,未免难以交代。“误于陆居”就表示想与船同殉,亦无机会,再进一步说,倘或他是住在船上,身当前敌,亲自指挥,或者不致这样一败涂地。错来错去错在“陆居”,这个“误”字,他自己觉得笔力千钧,莫可移易。
    文章做到这里,已经终结,但还有奇峰突起的一段话:
    “日来洋商及我军传说,或云法损六船;或云孤拔受伤已死;或云乌波管驾已死;或云法焚溺近三百人。要之,我军既已大挫,彼亦应稍有死伤,传闻异辞,即确亦不足释恨。
    惟此奏就臣所目见,参以各军禀报,不敢有一字含糊,一语粉饰,再蹈奏报不实之罪。”
    这就是说,水师虽然挫败,法军亦有相当损伤,有过有功,原可相抵,不过他自责过甚而已。“即确亦不足释恨”这句话,更是得意之笔,摇曳生姿,妩媚无限。
    写完这个折子,暂且不发,到第三天又加一个附片,专陈“陆军接仗情形”。黄超群、方勋当时早就吓得不敢出头,张佩纶却铺叙战功,大为夸奖:
    “伏查船政露厂临河,防护既无巨炮,曲折并无缭垣,实非可战可守之地。此次法人以大船大炮环攻三日,我军兵单械缺,力实难支,而黄超群等扼险坚持于炮烟弹雨之中,昼夜并不收队,尚复出奇设伏,截杀法兵多名,卒全船厂,实非微臣意料所及。法船退后,臣查点机厂料件,偶有遗失,烟筒亦伤其二,各屋千创百孔,而大件机器犹在,船署屹然独存,黄超群等以兵轮既挫,口不言功,惟水师之失,罪在微臣,船厂获全,功归陆将。”
    他这样讳败为胜,一则是表示他与“诸将以忠义相激发”的统驭有功,再则是收买人心,好为他掩饰弃师潜逃的不堪之状。当然,这个单衔的奏折,他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可是与将军督抚会衔的折子不能矛盾,否则两相参看,马脚尽露,就变作弄巧成拙了。
    因此,张佩纶又要了会衔的奏稿来,仔细检点,并无矛盾,方始拜发了单衔的奏折。而京中的电报已纷至沓来,指示战守方略以外,且已明诏对法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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