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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母子君臣(8-2)

    “是,是!多承关照。”立山很感激地说,“不过,有你在,我可不怕他。”
    “也别这么说。”李莲英停了一下,微微冷笑:“有人还在打我的主意呢!”
    “这倒是新闻了!”立山对这个消息,比自己的事还关切,转脸看着李莲英问:“谁啊!谁起了那种糊涂心思?”
    “左右不过那几个人,你还猜不着?”
    立山想了一下,拿烟签子在手心上画了一个“崔”字,问说:“是他?”
    这是指崔玉贵。李莲英点点头:“他的糊涂心思,倒还不是打我的主意,是顺着高枝儿爬,也不想想,那条高枝儿,还没有长结实,爬得高,跌得重。咱们等着看好了。”
    “照这么说,在端王面前,给我‘下药’的,当然也是他罗?”
    “对了!算你聪明。”
    立山懂他的意思,是说崔玉贵正在巴结端王,作攀龙附凤之想。果然如端王所指望的,大阿哥得以接承大统,自然仍是慈禧太后以太皇太后的身分训政。可是,端王呢?是太上皇,还是摄政王,或者象当今皇帝在同治十三年十二月间迎入宫中,深恐醇王干政,竟致被迫闲废那样,端王亦不过做一个富贵闲人而已。
    这个念头,常在立山胸中盘旋,只是不便与人谈论,此刻人地相宜,是个很好的剖疑的机会。不过,谈这些话极易惹祸,所以话到口边,仍在考虑。
    李莲英是何等角色?鉴貌辨色,猜出立山有极紧要的话说而犹有顾忌。是什么话呢?他在想,不逼一逼,也许他就把话咽回去了。这一阵子慈禧太后很关心时局与舆论,立山想说的话,也许正是慈禧太后想知道的,不能不听一听。于是他说:“四爷,你在想什么?莫非觉得我说得过分了?”
    “不,不!”立山不再犹豫了,不过仍须先作声明:“莲英,咱们是说着玩儿。自己弟兄,我说得不对,或者根本不该说,你尽管说我,说过就算了。”
    “四爷,你这话关照得多余。”
    “是,是,多余!”立山略停一下问道:“莲英,你看这个局面,还会拖多久?”
    “这个局面”是个什么局面?先得想一想。太后训政,皇帝摆样子,而大阿哥等着接位,说得难听些,是个不死不活的僵局。立山用个“拖”字,确是很适当的形容。
    可是会拖多久,谁也不敢说。“四爷,你把我问住了。这话,”李莲英摇摇头,“老佛爷亦未必能回答你。除非,除非问洋人。”
    “问洋人?”
    “对了,第一问洋人,第二要问一班掌实权的督抚。”立山一面听,一面深深点头,“莲英,”他说,“除非是你,别人不能看得这么深。”
    “算了,你也别恭维我。”李莲英说,“你何以忽然提到这话,莫非听见了什么?”
    “听说就为了洋人作梗,拿‘不承认’作要挟,端王觉得挡了他的富贵,所以拿洋人恨得要死。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每趟进宫,总夸他的虎神营,说虎能灭洋,也不嫌忌讳!”
    “忌讳?”立山愣了一下,猛然醒悟,“老佛爷不是肖羊吗?”
    “是嘛,没有人点醒老佛爷。”李莲英说,“我也不愿多事。
    不然,你看,老佛爷发一顿脾气,准能叫他发抖。”
    “还是老佛爷!连六爷那样的身分都不敢逞能。老佛爷真是英雄一辈子,可惜做错了两件事。”
    “那两件?”
    “我不说,你也知道。”
    “你是说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夜里,跟去年十二月二十四那两件事?”
    这是指迎立当今皇帝及立大阿哥而言。李莲英想说:老佛爷那种脾气,再好的孩子也会折腾得不成样子。可是话到口边,自然而然地被封住了,只笑笑而已。
    “洋人的事,我不太清楚,不敢说,至于那些督抚,也不过两江、湖广……啊,”立山蓦地里想起,“湖北出了大新闻,你听说没有?”
    “不是说闹假皇上吗?”
    “是啊!”立山问说,“宫里也听说了?”
    “没有人敢说。这一说,不闹得天翻地覆。”李莲英扳着手指,念念有词地数了一会说:“刚好二十。”
    “二十?什么呀?”
    “皇上名下的,死了二十个人了。”
    这一说,立山才明白,是皇帝名下的太监,这两年来被处死了二十人之多。立山想起因为在瀛台糊新窗纸而被责的那回事,顿有不寒而栗之感,话也就无法接得下去。
    “湖北也稍微太过分了一点儿!”李莲英意味深长地说,“年初二就给他一个钉子碰,也够他受的。”
    “喔,”立山问,“怎么回事,我倒还不知道。”
    李莲英不答,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宫门抄递给立山,揭开来看,第一页开头写的是,光绪二十六年正月甲辰朔,下载上谕两道,都是皇帝三旬寿诞,推恩内廷行走王大臣及近支亲贵的恩旨。正月初二只有一道上谕,原来先有电旨:命各省将关税、盐课、厘金,裁去陋规,以充公用,并将实在数目奏报。张之洞电复,湖北的这三项税,以及州县丁漕平余,经逐渐整顿,已无可裁提,又说近年来户部提拨太多,湖北督抚筹款甚苦。最后定个办法,以后每年总督捐银二千两,巡抚以下递减,全省官员共捐七千七百两。朝旨申斥:“张之洞久任封疆,创办各捐,开支国家经费,奚止巨万,即以湖北一省而论,岂竟弊绝风清,毫无陋规中饱?乃以区区之数,托名捐助,实属不知大体!着传旨严行申饬,所捐之项,着不准收。”
    这还不算,最后又有一段:“嗣后如实在事关紧要,准其简明电奏,若寻常应行奏咨事件,均不得擅发长电,以节糜费。”
    看到这里,立山伸一伸舌头,“好家伙,这个钉子碰得不小。”他说,“照这么看,那件假皇上的案子,大概快要结了。”
    “不结也不行,莫非真的在武昌立一个朝廷?”李莲英说,“我看,姓张的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是!老佛爷还是有老佛爷的手段。”
    “就是这话罗!”李莲英执着立山的手说,“咱们自己兄弟,我有一句话,凡事只要对得起老佛爷!别的不妨看开一点儿,无须认真。”
    立山细味弦外之音,是劝他对端王兄弟容忍。这当然是好话,虽然心里不甚甘服,但李莲英的意思是可感的。因此,沉默了一会,用很诚恳的语意答说:“冲你这句话,我就委屈我自己好了。”
    这样谈到天黑,听差来请示,饭开在何处?李莲英先不答他的话,问一句:“今儿有什么看得上眼的东西请立四爷?”
    “蒸了一条鹿尾。”
    鹿尾是“八珍”之一,贵重在猩唇、驼峰、熊掌之上,但李莲英却大摇其头,“胡闹!”他说,“这种有名无实的东西,只能唬老赶,端出来不是叫立四爷笑咱们寒碜?”
    听差毫无表情地说:“还有个火锅。”
    “有些什么东西?”
    “关外捎来的野味。”听差答说,“样数不少。”
    “那还罢了。我也懒得动了!”李莲英看着立山问:“就在这儿吃,好不好?”
    “那儿都好。”
    于是听差悄然退出。不一会复又回身入内,打起帘子,另有两个人抬着桌面,接踵而来,是仿上方玉食的办法,一张桌面往大理石方桌上一套,现成的两副杯筷,六碟小菜。所用的五彩瓷器,立山入眼便知,是富贵人家都难得一见的整桌的康熙窑。
    六个碟子在精于饮馔的立山看,亦知别有讲究,宣威火腿,西安腊羊肉,锦州酱菜,都是市面所无的珍物,本地出产的只有一碟小黄瓜,非时之物,昂贵非凡,一条就值一两银子。
    “喝什么酒?”
    “还是南酒吧!”
    南酒就是绍兴酒。李莲英“在理”,自己烟酒不沾,但家有酒窖,为立山开了一坛十来年陈的花雕,是十斤的小坛,说明白,立山喝不完得带走。
    “菜不多。”听差为主人声明,“火锅不坏,让四爷留着量吃火锅。”
    等火锅端上来,听差报明内容,是满腹皆黄的“子蟹”熬的汤,内有关外来的“冰鸡”,就是野鸡,但非极肥的不作冰鸡,是内府贡品,连王府都难得吃到的。此外有辽河的白鱼,宝坻的银鱼,以及来自东南的海味,总共报了有十五六样之多。
    “唉!”立山叹口气,作出艳羡的神态,“饮食上头,我也算讲究了!谁知道竟不能比!”
    “那也是四爷。”听差答说,“差不多的客人,可用不着这么讲究,货卖识家。”
    听得这一句恭维,立山越发高兴,快饮豪啖,李家主仆都很高兴。吃完已经快九点钟了,立山知道李莲英睡得早,便很知趣地摸摸肚子说:“不行!我得走了。”
    “怎么着?肚子不舒服?”李莲英很关切地问。
    “不是!”立山笑道,“我那能那么泄气,吃一顿好的就闹肚子。我是想赶快回家,灌普洱茶去。”
    普洱茶消食,这是表示他吃得太饱了。李莲英便吩咐听差:“去看看,冰鸡、白鱼,还有不?给立四爷带点儿回去!”
    立山也很高兴,因为物轻意重。多日来因为与载澜结怨,耿耿于怀之际,亦不免惴惴不安,如今有李莲英的解譬慰劝,情意稠叠,便觉有恃无恐,大感轻松。因而出手更加豪阔,对李家下人,一赏便是二百两银子之多。
    ※  ※ ※
    假皇帝的疑案,终于告一段落。从湖北传来的消息,张之洞曾经亲自提讯杨国麟,供了实话,说是本名叫李成能,山西平遥人,原来在京师做生意,只为性好游荡,结交了好些损友,以致破家。其后受了一名“会匪”洪春圃的教唆,异想天开,串成这么一个骗局。原意是由两湖到两广,只要有那个封疆大吏入彀,便打算大大地骗一笔钱,远走高飞,逃往外洋。这话是否实在,洪春圃又是何许人?张之洞都未细问,反正悖逆狡诈,罪在不赦,秘密处决以后,密电军机处报闻,就此了却这重公案。
    有人说:李成能口中的所谓“洪春圃”,实无其人,而教唆他串演这个荒唐骗局的,乃是一个陕西人李来中。此人从小就习闻他的“同乡先辈”李闯王、张献忠的种种传说,洪秀全金田起事,“天京”开国的始末,亦听得很不少,因而颇有大志,亦工于心计。他暗地里思量,从古帝王创业,不外乎三条路子,一是一方势豪义名在外,时逢乱世,众望所归,起事夺天下;二是占山为寨,招兵买马,由抗官府而抗朝廷;三是借神道设教,盅惑乡愚,见机行事。忖量自己的身分、力量,只有第三条路子可走。因此,早就有了一个伏笔,编造了一段诡谲的故事,说他母亲生他时,曾梦见神龙,八字中又有“三辰”之异。不说“四辰”就是他的高明之处,留下一点缺陷,更容易使人相信。当然,这些话他自己是很少提到的,甚至有时还装出讳莫如深,唯恐惹祸的模样,只用种种暗示来散布他的身世之异。加以善用小恩小惠,而急人之急,又真能做到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地步,所以在他的家乡,很结了一些死党。
    又有一说,同治初年,西北回乱,董福祥起于安化,溃勇饥民相附,聚有十余万之众,犯绥德、窥榆林,声势浩大,其后为刘松山所败。当董福祥被困危急时,李来中救过他的性命,因而结义为异姓手足。董福祥后来投降做官,一帆风顺,曾经想提拔李来中,而他不受,并且亦不承认跟董福祥有此一段渊源。其中真相,无人能说,不过李来中的身分,却反因此而提高了。这又是他的高明之处,如果承认了,不过董福祥的义弟而已,身分亦高不到那里去。
    李来中下的是水磨工夫,工夫虽深,磨来磨去磨成一根绣花针,不成其为大器。但陕甘自左宗棠西征后,着力经营,乱源已遏,并无可以号召起事的机会,直到毓贤在山东与洋人为仇,才发现有了可乘之机。
    到了山东,李来中很快地跟义和拳搭上了线,随即策动朱红灯在平原起事。朱红灯自称明朝的后裔,是明朝的后裔,志在复明,当然反清。却又打出“扶清灭洋”的旗号,两相矛盾,而另有作用。原来“扶清灭洋”这句口号是应付官府的挡箭牌,不想大合毓贤的胃口,暗中庇护,酿成大乱,平原、高唐、荏平、长清一带,无端而起刀兵。朱红灯最后兵败被擒,毓贤还想设法替他开脱,不道袁世凯接任山东巡抚,接印的第二天,就从狱中提出朱红灯,明正典刑,枭首示众。接着,大捕义和拳,用“请君入瓮”的手法,拿他们作试练“刀枪不入”的活靶,逼得义和拳偃旗息鼓,悄然北遁。
    李来中异常机警,未成气候以前,只居幕后,所以朱红灯虽遭显戳,而他却能全身而退。当然,他是不会死心的,同时也看得很清楚,从督抚到州县,象袁世凯那样的人少,象毓贤那样的人多,而朝廷心惮洋人,民间痛恨教民,所以用“扶清灭洋”这个题目,着实还有文章可做。
    ※  ※ ※
    到了直隶,李来中看中了天津。天津民气浮嚣,最容易鼓动,尤其有同治九年的那桩教案在,新仇勾起旧恨,更易下手。所以李来中在天津杨柳青住了下来,默默观变。
    京津密迩,慈禧太后立大阿哥的内幕,以及端王急于想当太上皇的传闻,李来中时有所闻。但是载漪究有几分力量,固然不易测度,而朝廷对义和拳的态度,时宽时严,莫衷一是,亦不免令人迷惑。这样到了二月里,李来中终于看出路道来了。
    指路的明灯是二月十三的一道上谕:“山西巡抚邓华熙调任贵州巡抚,遗缺以毓贤补授。”毓贤最为洋人所不满,在赋闲三月以后,调补北五省中最富庶的山西,是朝廷对他的重用,而重用毓贤,亦正不妨视作朝廷姑息义和拳的迹象之一。李来中又打听到,毓贤放山西巡抚,出于端王的保荐与军机大臣刚毅的赞成。这就更明白了,端王、刚毅跟毓贤臭味相投,都可以成为义和拳的“护法”。
    ※  ※ ※
    巨祸果然发生了!裕禄接得高娄有变的禀帖,派出一名统领杨福同,带队到涞水“相机办理”。其时祝芾已经心力交瘁地在高娄以好言诱获拳民六个人,由王占魁带回定兴,讲明白,这只是敷衍公事,一定会从轻发落。同时留下四十名马队,驻守高娄,作为警戒。
    第二天,杨福同的队伍开到,祝芾少不得又要陪他下乡,行到一个叫做百部村的地方,突然来了几百义和团,包围官军。杨福同飞调高娄的马队支援,内外夹击,打死了几十个义和团,方得解围。
    见此光景,祝芾不敢再往前走,单独回城。杨福同会同援军到高娄,还未进村,又遭遇数十义和团猛扑。马队放了一排枪,拳众退守一座大空院,作法不灵,为杨福同挥兵攻入,生擒九人,斩杀二十多,很显了一点威风。
    谁知保定府属的义和团,就在这十天工夫中,蜂拥而起,已成燎原之势。来自涞水以北涿州的大股义和团,在山道设伏,杨福同寡不敌众,被困在山沟中,身边仅有两名马弁,当然遇害。身受五十余伤,面目两肢全毁,死得很惨。
    裕禄得报,大惊失色,找来藩臬两司会商。廷杰主剿,廷雍主抚,相持不下。裕禄是主抚的,但又怕言官说话,朝廷责备。就在这彷徨不决之际,来了一道上谕:“直隶藩司廷杰内调,以臬司廷雍兼署藩司。”
    这一下还说什么?裕禄唯有跟着廷雍的路子走!他下定决心了,朝廷既然有重用义和团之意,自己就得走在前面。而况民气昂扬,都相信义和团能够“扶清灭洋”,相信入春久旱,瘟疫流行,而“只要扫平洋人,自然下雨消灾”。自己又何可与潮流相悖?
    因此,总督衙门有两个官儿,立即受到重用。一个是专负与各军营联络之责的武巡捕徐其登,一个是候补道谭文焕。徐其登本来就是白莲教余孽,亦就等于义和团埋伏在裕禄身边的内应,而谭文焕之极力为义和团说好话,到处宣扬义和团如何神勇,却另有缘故。
    原来候补道品类不齐,才具不一,真所谓“神仙、老虎、狗”,是摇尾乞怜的狗,威风凛凛的老虎,或者逍遥自在的神仙,全看各人会不会做官。不会做的,辕门听鼓,日日伺候贵人的颜色,所得的只是白眼。会做的,那怕资格是捐班,敌不过“正途”,补不上实缺,但可钻营“差使”,而有些差使如制造局总办之类,油水之足并不下于海关道、盐运使等等肥缺。而且实缺道员只能占一个缺,差使却可兼几个,所以有些红候补道,声势煊赫,起居豪奢,着实令人艳羡。
    谭文焕就是深晓个中三昧的,只是时运不济,谋干差使,几次功败垂成,到紧要关头上,总是为大有力者所夺去。这时默察时局,朝中讲洋务的大为失势,而义和团人多势众,打出去的旗号又很漂亮,很可以有一番作为。他生得晚,每每自叹,未能赶上洪杨之乱,否则,从军功上讨个出身,早就是方面大员了。如今有义和团“扶清灭洋”这个大好良机,岂可轻轻放过?
    他心里是这样盘算,从来对付大股土匪,不外剿抚两途,准义和拳改称为义和团,即无再剿之理,接下来便是招抚。如果及早促成其事,则就抚的义和团便得设局管理,别的不说,只说经手粮饷军装,就有发不完的财。因此,由徐其登的关系,跟李来中搭上线以后,就不断在裕禄面前游说,劝裕禄收义和团为己用,上报朝廷恩遇,下求子孙富贵。日子一久,裕禄亦颇为动心,如今既然决心照谭文焕的话做,当然少不得谭文焕的参赞。
    “义和拳是神仙传授,所办的事,万万非神力所及,譬如涞水烧教堂,诛教民,是一位老师念一遍咒,顿一顿脚,立刻有六丁六甲平地涌现,听命而行。高娄村的教民三十余家,大小一百余口,一转眼间无影无踪,王副将亲自检视火场,连尸首都不曾发见。大帅,”谭文焕说,“请想,这那里是凡夫俗子办得到的。”
    “是啊!”裕禄很向往地,“那位义和团老师,不知在那里,能不能请来见一见?”
    “这位老师叫张德成,在静海县属的独流镇,主持‘天下第一坛’。请来见一见,恐怕……。”
    谭文焕故意不说,要等裕禄来问。果然,“怎么?”裕禄问道:“不肯来见我?”
    “不是不肯。因为关圣帝君降凡,总是托体在张老师身上,身分不同,他不敢亵慢神灵。”
    “要怎样才不算亵慢呢?”
    “这,”谭文焕迟疑地,“卑职不敢说。”
    “说说不要紧。”
    “得用王者之礼。”
    “这可为难了!”裕禄答说,“用我的仪从,还无所谓。用王者之礼,非请旨不可。看一看再说吧!”
    裕禄的态度,当天就传到了张德成耳中。又等了三天,朝廷对涿州戕官一案处置的情形,也有消息传来了。
    是个很确实的消息,当杨福同被害的奏报到京,刚毅看完之后,竟表示:“不该先伤义士!”这义士当然是指义和团。
    历来暴民戕官,被视作目无法纪,形同叛逆的大罪。因为朝廷设官治民,而民竟戕官,等于不服朝廷的统治。为了维系威信,如果发生这样的案子,一定派大军镇压,首犯固在必获,无辜株连亦是常事,甚至上谕中会公然有“洗剿”的字样出现。如今一员副将这样惨死,而平章国事的军机大臣竟还责以“不该先伤义士!”然则“义士”又岂可无声无臭,毫无作为?
    “水到渠成了!”李来中对张德成说,“你放手干!我回西安去一趟,陕西能够搞一个局面出来,出潼关,过风陵渡跟山西连在一起,再出娘子关到正定,席卷河北,何愁大事不成?”
    ※  ※ ※
    杨福同因公阵亡,竟同枉死,朝廷不但没有恤典,还革了他的职。裕禄由于直隶提督聂士成的坚持,不能不派兵到涿州,但并非围剿戕官的不法之徒,而是虚声恫吓一番。于是,涿州的义和团在两三天之内增加了好几倍,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在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担心的是义和团会毁铁路、拆电线。四月二十九,京西琉璃河至涿州的铁路,为义和团掘起铁轨,烧毁枕木,沿路的电线杆亦被锯断。这是下午的事,傍晚,总理衙门就已知道,因为由保定到京的火车与电报都不通了。
    第二天就是五月初一,由琉璃河到长辛店几十里的铁路、车站、桥梁,都被破坏,甚至芦沟桥以东密迩京城的丰台车站,亦被烧光,有两名西洋工程师的下落不明。
    这一下,惊动整个京城。但有人惊恐,而有人惊喜。为了义和团烦心、旧疾复发,请假一个月在家休养的荣禄,不能不力疾销假,坐车赶到颐和园,递牌子请见慈禧太后。
    “老佛爷,可真得拿主意了!”荣禄气急败坏地说:“不然,只怕要闯大祸。英国跟俄国,已经通知总理衙门,决定派兵到京,保护使馆,另外各国听说也在商量,要照英、俄两国的办法。拳匪内乱,招来外侮,那麻烦可大了。”
    “你说拳匪,有人说是义民。教我听谁的好?”慈禧太后说道:“听说你手下的说法就不一样,聂士成主剿,董福祥主抚,你又怎么说呢?”
    荣禄一时语塞。他不能说董福祥跋扈,又有端王支持,在武卫军中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只好这样答说:“义和团果然不是乱搞,当然应该安抚,不过这样子烧铁路、拆电线,实在太不成话了。”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良莠不齐,亦不能一概而论。铁路可不能乱拆,你得派兵保护。”
    “是!”荣禄答说,“奴才已经电调聂士成专派队伍,保护芦保、津芦两路。另外调董福祥的甘军来保护颐和园。不过,老佛爷如果不拿个大主意出来,这件事了不了!”
    ‘你要我怎么拿主意?”
    “把义和团一律解散。如果抗命,派大军围剿。”
    “这恐怕影响民心。”慈禧太后摇摇头说,“不管怎么样,义和团‘扶清灭洋’总是不错的。民教相仇,两方面都不对,只办义和团,放过放刁的教民,也欠公道。”
    听口气仍有袒护义和团之意,荣禄知道从正面规谏,不易见听,因而改了主意,碰个头说:“奴才有件事,寝食不安,今天必得跟老佛爷回奏明白。义和团在涿州、易州一带,人数很多,敢于跟官军对仗,可见无法无天。易州过去,祖宗陵寝所在,倘有骚扰情事,奴才就是死罪。为了保护陵寝,奴才不能不用激烈手段,先跟老佛爷请罪。”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悚然动容,“这个责任,我可也担不起!”她说,“咱们说正经的,你倒看,怎么才妥当?依我想,闹事的也不过为头的几个人,‘一粒老鼠屎,带坏了一锅粥’,那些不安分的,也实在可恶!”
    这算是让了一点步。荣禄心想,大举围剿,亦恐力有未逮,话也不必说得太硬,且先争到一道“严拿匪首”的上谕,再作道理。
    “老佛爷既这么吩咐,奴才尽力去办。不过,总得有旨意才好着力。”
    “当然要有旨意。”慈禧太后说,“你先下去,把我的话传给刚毅他们,回头你跟他们一起‘见面’,就把写好的旨意带来我看。”
    于是荣禄跪安退出,回到宫门口军机直庐,只见刚毅正在大发议论,听得苏拉传报:“荣中堂到!”里面随即没有声音了。
    荣禄有意将脚步放慢,装得相当委顿的神气,扶着门框进了屋。一屋的人,除了礼王世铎以外,都站了起来;因为荣禄的本职是文渊阁大学士,在军机大臣中的职位,仅次于礼王。
    “仲华销假了!”礼王很殷切地说:“这可好了!多少大事,要等你商量。”
    “怎么?”刚毅接着问道,“贵恙大好了吧?”
    “大好?”荣禄摇摇头,“快要递遗折了!”
    这个钉子碰得不小,刚毅的脸色很难看,赵舒翘怕局面闹僵,急忙大声说道:“三位中堂请坐!”顺手又拉一把椅子给启秀,这样都招呼到了,才又加一句:“咱们从长计议。”
    于是刚毅绷着脸说:“展如,请你把洋人的无礼要求说一说。”
    军机大臣兼总理大臣的,一共两位:王文韶、赵舒翘。王文韶的资格远过于赵舒翘,倘有陈述,应该王文韶开口,但刚毅却不管这一套,只命他所汲引的赵舒翘发言。圆滑得已无丝毫火气的王文韶并不以为忤,而荣禄却颇为不平,一半也是有意跟刚毅过不去,所以很快地接口:“不必说了!麻烦都是自己找的,还说什么?”
    “慢慢商量!慢慢商量!”礼王怕他们又起争执,赶紧拦在中间说,“洋人要派兵进京,保护使馆,这件事能不能准,恐怕非请旨不可了。”
    “事事请旨,亦不是办法,事情还是我们这里办。”荣禄说道:“各国要派兵保护使馆,依我看亦无不可。”此言一出,刚毅勃然变色,“那还成话吗?”他愤愤地说,“辇毂之下,洋兵耀武扬威,国格扫地了。”
    “国格!哼,”荣禄冷笑,“义和团这么闹下去才真是国格扫地。”
    “我看这样,”礼王急忙又作和事佬,“还是请旨吧!最好再找老庆来,一块儿请起!”
    “这话倒也是。本来,这件事应该归总理衙门主办。”荣禄随即转脸吩咐苏拉,“去看看,庆王大概已经来了。”
    “来了,”王文韶这时才开口,“跟端王在一起。回头到这里来。”
    “那就等一等再说。”荣禄接着说道,“我刚从上面下来,皇太后有面谕,让我转达。”
    述完了旨意,随即召“达拉密”来拟旨。这下荣禄与刚毅又大起争议,一个主张严禁义和团肇事,一个认为肇事的不是真正义和团,决不可一概而论。启秀帮着刚毅说话,赵舒翘从中调解,而王文韶发言不多,不过语气中赞成荣禄的主张,双方势力差不多,便只好折衷,说“乡民练习拳勇、良莠不齐”,有“游勇会匪、溷溷其间”,如“戕杀武员、烧毁电杆铁路,似此愍不畏法,与乱民无异”,责成“派出之统兵大员及地方文武,迅速严拿匪首,解散胁从”。如果敢于“列仗抗拒,应即相机剿办”。上谕中没有提到义和团,是荣禄的让步,交换条件是争得一句“所有教堂、教民、地方官均应切实保护。”
    等将旨稿字斟句酌拟好,太监已来催促,慈禧太后立等召见。每日照例的军机见面,有皇帝在座,不过只有慈禧太后推一推他手时,他才敢说话,亦无非复述懿旨,加一两句门面话而已。
    看完“严拿匪首”的旨稿,慈禧太后认可照发;随又说道,“涿州的义和团,人数很多,良莠不齐,到底是乱民多,还是义民多,应该解散,还是编练?大家的说法不一,多因为道听途说,所以没有个准。我想,是不是派人下去,切切实实看个明白,那时候该怎么办,就好拿准主意了。”
    “是!”礼王答道,“派什么人去看,请旨!”
    “这算是地方上的事,让顺天府去!”
    顺天府尹名叫何乃莹,山西灵石人,亦是徐桐,启秀一路人物,荣禄心想,派此人去,当然是替义和团说好话,至少应该加派一个人,才不会偏听。因而建议:“何乃莹一个人怕看不周全,奴才请旨,可否加派大员勘查?”
    “也好!”慈禧太后很欣赏赵舒翘的精明强干,而且他兼管顺天府尹,责无旁贷,便即说道:“赵舒翘,你辛苦一趟。”
    “是!”赵舒翘欣然领旨。
    “快去快回,务必仔细看明白。”
    “是!”赵舒翘答说,“臣回头一下去就跟何乃莹接头,赶得及的话,今天就出京。”
    “使馆、教堂应该保护。”慈禧太后问道,“听说各国使馆自己要派兵来!这件事,荣禄你看该怎么办?”
    “如果人数不多,许他亦不妨。”荣禄答说,“这件事该问一问庆亲王。”
    “庆王已经有折片了,跟你的话一样,说是只有三百洋兵,就让他们进京也不妨。”慈禧太后又说,“这样也好。既然他们自己派了兵保护,万一出什么乱子,也不能全怪咱们。”
    慈禧太后竟是这样的意思,无形中便等于鼓励义和团向使馆挑衅,荣禄觉得不妥,不过不必争,太后既有“使馆、教堂应该保护”的话,只遵旨而行,多派兵保护好了。
    于是,等一退了下来,荣禄立刻调兵遣将,先派兵两营驻海淀保护颐和园,又电饬聂士成调派得力队伍,保护芦保及津芦两条铁路,特别指令:“若有乱民闹事,立即围剿,格杀不论。”然后通知步军统领崇礼,多派兵丁在东交民巷使馆区,昼夜巡逻,严密防守。这样部署粗定,派人拿了名片,请赵舒翘来吃晚饭。
    赵舒翘为刚毅所识拔,与荣禄不甚接近,忽蒙宠召,惊喜交集。喜的是荣禄此举,大有看重之意,惊的是刚毅气量狭隘,得知此事,必然心生猜忌,以后怕有麻烦。考虑了一会,决定先去看了刚毅再说。
    “你去!”刚毅答说,“听他说点儿什么。”
    “是!”赵舒翘驯顺地说,“由他那里出来,我再来见中堂。”
    “不必了!”刚毅很体恤地,“你明天一早要动身,早点回家休息。你只记住,义和团的民心可用,千万不能泄他们的气。荣仲华首鼠两端,你别信他的话。”
    “是了!我记着中堂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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