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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作者:张中行

第47章 覆 鹿 亡 羊 (1)

  轮到写因抗战胜利而政局大变这一段的生活,搜索枯肠,却想不出个合适的题目。如果容许用我们家乡的俗话,那就可以说是“瞎摸海”或“无头蛇(?)”,意为糊里糊涂到处乱撞,最终只能碰一鼻子灰,垂头丧气而归。可是俗,怕与“规范化”的要求不合,又不合会带来难懂,所以纵使是家乡的,也只好割爱。幸而这割去的爱还给留下一点灵机,而这灵机一动,就想到无妨在“垂头丧气而归”这尾部打打主意,于是就冒出昔年所诌歪诗《古稀四首》的最后一联:“覆鹿亡羊同泡影,何须蜀道问君平。”覆鹿,亡羊,结果都成为泡影,可以说是虽不中亦不远矣,就将就着用吧。决定用之后,想到连用两个古典,也许有的人还不熟悉,那就最好还是解释一下。两个古典都出于《列子》,先说覆鹿,见《周穆王》篇:

  郑人有薪(打柴)于野者,遏骇(惊而快跑)鹿,御(迎面)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追(赶快)而藏诸隍(沟)中,覆之以蕉(通樵,柴),不胜其喜。俄而遗(忘)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

  亡羊见《说符》篇:

  杨子(杨朱)之邻人亡(失)羊,既,率其党(亲属),又请杨子之竖(童仆)追之。杨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众?”邻人曰:“多歧路。”既反,问:“获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往),所以反也。”

  总之都是费心计不小,结果却是一场空。

  释题完,改为说其时的情况。先总的定性,是幻想与实际距离过大。幻想,外敌投降了,被侵占的半壁江山光复,情势应该是万象更新,加细说是混乱变为安定,穷困变为富庶,社会的各个方面都变不合理为合理,其中的各个人都变走投无路为前途无量。可是实际呢?是战事未停,混乱的范围更大,物价上涨的速度更快,生活仍是朝不保夕。且说这幻想与实际,不只有先后之差,而且有顿渐之别,显然,在早期,指实说是由回到北京起的一年左右,支配自己生活的力量,明的一面是幻想推着前进,暗的一面是实际在扯后腿。这用旁观者清的眼看就成为瞎摸海或无头蛇,可怜亦复可笑。

  旁观是后话,还是说当时。幻想会培育更强有力的欲望,于是照苟子的想法,有欲就不能无求。求什么?又只能是秀才人情,制造机会说说道道,预支现在的说法,是以期主要取得社会效益,连带也取得经济效益。因为有幻想支撑着,也就不觉得这里边还有什么大困难。正如一切常人一样,乐观顷刻之间就化为干劲,并具体化为像是鱼被投入热水中的活动。几乎是天天,找完这位找那位,或招待完这位招待那位。这位那位之中,还有少数是生人,并且住所不在北京的。记得曾多次往天津,其中一次与沈启无先生为伴,一次与南星兄为伴,都是同那边的一些也有幻想的人,或既有幻想又有财力的人,谈编印报纸或期刊的事。不管是北京以内的还是北京以外的,都是殊途同归,坐而言的时候一堆美妙,起而行的时候就变为困难重重。

  但幻想总是不会因为碰几次壁就降温的,缩小到我己身,是反而升了温。这是与人合力编印的计划还没有成,就想自己编印。记得是多次与南星兄坐在小屋之内做白日梦,并且拟了期刊之名,以及内容的梗概。自然,其结果必又是一场空。温还曾升得更高,是先开书店,然后以书店为据点,编印期刊。这里应该大书一笔,是这次的白日梦真就向现实移近,不只在西单商场租了地址,而且拟了店名,取自《山海经》,曰“烛龙”。但梦终归是梦,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不很久就清醒,放弃了。又是一部堂吉诃德冒险的故事,及至躺在牛车上往家乡走,回顾,还会觉得有什么所得吗?勉强凑一项,是曾想编印个杂文的半月刊,名“天上人间”,事虽未成,这名字却是可爱的。后来想,事未成也不无好处,如谢溥谦,知难不退,出版《文艺周报》,只是两三期吧,夭折,赔了不少钱。

  以上被幻想支配的生活比喻为飘在半空,而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就不能在半空,要回到地面。这是说,为了能活,还是应该有个按月领工薪的地方。是借青年学子的光,重庆(或昆明)的接收人员还没到,文学院还要开课,我凭余荫,分到一些钟点,记得是教散文习作。是胜利之年的年底吧,接收的人员来了,因为学校的名和地都未离开原北京大学,来接收的也是北大旧人,陈雪屏和郑天挺。为了礼貌,或更为了饭碗,我们曾进谒,以表示希望得到照顾之意。因为西南联大还有待迁回的文学院,“必也正名”,这里的文学院之名撤消,改为临时大学补习班,我想是借了红楼出身之光,这过渡型的大学表示继续聘用。所任之课改为国文。后来,不记得以何因缘,让我兼教史地。这是求守门之犬兼捉老鼠,也因为其时我已经往市立四中任课,还要为一些报刊涂抹,就把这史地课让与熟悉史地的田园丁(名农)。总之,就是这样借文学院的余荫,在红楼一带,我又混了一年。1946年,西南联大合久必分,三家各回各的旧地,革故鼎新,北京大学又开门营业,像我们一些既无学又无名的,当然只能另谋生路了。

  提起生路,还要说说,就在瞎摸海,飘在半空的时候,自己幻想的报刊虽然如梦幻泡影,成为现实的报刊,单说近在眼前的,北京、天津两地,却为数也不少。编报刊的,有些是熟人;有些本不相识,经过熟人介绍,也就成为熟人。这结果,可以想见,老习惯,手痒,就可以换来一些稿酬。还有欲手不痒而不可得的情况,仅举二事为例。其一在北京,是南星兄编月刊《文艺时代》,就曾要求每期交长文一篇。另一在天津,多年来有来往的张、马二君编《新生晚报》(当然是日刊),就曾商定开个栏目名“周末闲谈”,由我独力承包。

  此外在北京,有约稿关系的报刊还有不少。现在回想,其时是少知(甚至是无知)助长了胆量,发展了狂妄,于是想不到揽镜自照,而就写写写。就内容说,都写了什么?因为光复了,希望的成分增加,而希望,任何人都知道,总是与失望为近邻,所以就一变而为牢骚。牢骚来于对某些事,连带的还有某些人,不满,这就最容易意味着,对于另外一些人怀有幻想。又是幻想!但过去的也就罢了。这里,因为是回顾一个段落的困难生活,由不定期稿酬而来的小利就像是值得大书特书。尊为“大”,是因为,纵使未能如孟老夫子理想的“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衡门之内的老中幼,计已多到七名,却都平安地活过来。

  这样说,我的实况显然就优于覆鹿亡羊,因为还不是“究竟无所有”。那么,这篇的所说不就成为文不对题了吗?也不然。来由是,对于个人迷信,我虽然经常畏而远之,可是有时想到昔年,披星戴月,甚至偷课前之暇,连缀成自信为自由之谈,到头来无论原稿还是印件,都成为黄鹤一去不复返,也不免于烟消火灭,可怜无补费精神之叹。

  旧 业

  旧业,指教书。上一个题目所讲,是迷醉于幻想,想编印报刊,直到开书店,这是不甘于到学校去当孩子王。可是大的局势,小的局势,使我的头脑中增加了自知之明,领悟想活,还是只能到某一个学校去当孩子王。这是退守,不光彩吗?其实也是自古而然,以至圣和亚圣为例,都是先则幻想,得其君就可以治国平天下,及至周游列国,处处碰壁,才回到实际,说“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总之也是甘心教书了。

  在春秋战国时期,教书要有学识,因为大多是自己坐在家中,学生找上门。现在大不同,是只有所谓学校的组织,有组织就要有说了算的头头,想教书,就要通过头头点头这一关。这是说,比学识尤为重要的是社会关系。显然,我不得不操旧业,教中学,就也要靠社会关系。通过社会关系找个饭碗,难易的情况不一样,我这一次是偏于易的,不是由于自己有什么优越条件,——或者说,幸而有一个优越条件,是几年来与南星有较多的交往,也就有了较深的友情。南星与我是通县师范同学,我比他高一班。考入北京大学,我学国文,他学英文,我还是比他高一班。毕业以后,因为赶上国土沦陷,我们的生活都困顿,语云,同病相怜,又因为我一直喜欢他的诗人的气质,钦佩他的诗文的造诣,所以关系就越来越密切。

  记得前面也曾提到,梦之时,一同幻想编印《天上人间》之类的期刊,觉以后,他编《文艺时代》,我就给他写文章。时移则事异,一切都成为泡影之后,其时虽然还有临时大学补习班的钟点,名称的“临时”足可以预示,这是不久就会失去的,所以未雨绸缪,应该尽快建造新的一窟。而碰巧,南星的北大同班同学有的从西南飞回,而且不只一位。且说其中的一位,姓田,腾达而未大腾达,接任了第四中学的校长。是缺人还是愿意带一些自己的人,不知道,只记得是1946年年初,南星就答应去教英文,接着就介绍我去教国文。第四中学在地安门以西,厂桥略南,西什库后库,离我家不远,主要还是这是个靠得住的饭碗,所以就“从速”(说不上“欣然”)答应了。课程是三班,每一周要口讲指画十几课时,每两周要改一百多篇作文,为了活命,也就只好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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