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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作者:张中行

第83章 李 也 鲁 (2)

  上帝造事如造鱼,分为三段:头部较小,也就轻;以下腹部加大;再向下,尾部,成为薄薄的一片。文化大革命是诛除异己兼整人的运动,也遵守上帝之法,对于人,起初的看法是,“有些”是坏的,要整治;向下发展必加大,成为,除极个别的人,如发号施令的,以及某一群人,如执行命令的红卫兵,以外,“都”是坏的,更要整治。大致是1966年红8月之后一年多,运动“深入”,表现为打击面扩大,有名,是要清理阶级队伍,有实,如我这样的,由演龙套,跟着喊打倒某某某,变质为坏人,靠边站。大概是认为靠边难于形象地显示个性吧,不久就想出新办法,分配清扫院落。人不少,年岁大些的几乎都参加了。分片,我之所得是公主楼前以及其旁的厕所。

  新生活必有新感受,甚至新感想,也就可以说说。排个由轻到重的次序。首先是累不累。这要看是用客观的秤衡量还是用主观的秤衡量。用客观的秤,比如与现在当下写其时的斯文扫地相比,应该说,扫一个小院,清洗一个厕所,总比缀文成篇,求读者赏以慧目时不至皱眉容易。但换为主观的秤就不是这样,比如到秋菊也落英之时,黄叶满地,一遍未扫完又落一些,就觉得不如坐在稿纸前涂抹。总之,此亦臭老九之所以为臭也,多年习惯,以至力小到只能拿小毛锥,或维新,圆珠笔。由此就过渡到其次,对劳动有没有正确的态度。掏心窝子说,是未能“大一统也”,即问理智,尊重(体力)劳动,问感情,希望自己走老路,拿笔,让一贯从事劳动的人去劳动。这应否算做好逸恶劳?如果劳动专指体力劳动,这顶帽子戴在我头上还是合适的。再其次是曾否感到羞辱。

  应该说,有一点点,但比零大不了多少。且夫新时代的新花样有罚扫街之类,人皆视为耻辱,己独不然,亦有说乎?曰有,而且可以凑两项。一项是天塌砸众人,早晨,出动一群,为首的并且是原来的党委书记,微末如我,又何耻之有哉。还有项,是由多次运动的锻炼来,还可以分为两小项:一小是确信,想活,就要把脸皮揭下来扔到垃圾堆上;另一小是受辱,如喷气式,惯了,依照吾乡某小学生“惯了一样”的人生感悟,也就真可以不当做一回事。最后说说因扫地而想到的一个问题,我是怎么认识的。这问题是劳动究竟光荣还是不光荣。教义说光荣,而且言之成理。可是以之为一种惩罚办法,试想,世俗视“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为光荣、舒适之事,罚某人,会让他去洞房花烛、金榜题名吗?可见就是新时代,劳动也只是在教义上光荣,移到人的心里就仍是两千年以前的,曰“劳力者治于人”是也。

  扫院落,依传统是早晨的事。其他时间呢?废物应该利用,坏人也应该利用,于是分配扫地之后不久,就如物价之继续上升,来了新的命令,随着几位临时工,要终日劳动。做什么不一定,比如临时工的工作是抹墙,就跟着抹墙,临时工的工作是挖沟,就跟着挖沟,等等。活儿很杂,但有个共同点,脏而费力。临时工有三位。四十岁以上的二人,只记得一位姓白,一位是回族,一位是蒙族。二十岁以上的一人,姓增,人都叫他小增。这位是满族,不记得听谁说,母亲出身贵族,所谓“格格”,有些积蓄,是大革命抄了家才穷困的。

  他们三位有合有分,如果分,我多半是跟着小增,打下手。这位小增人不坏,惜老,还对知识分子有敬意,一起干活儿,总让我干轻的。我们相处一年多,谈得来,都希望将来情况有变,还能再聚会。是1969年春夏之交吧,全社准备往五七干校,社内的劳动停止,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以后我行踪不定,多在京城以外食息,渐渐也就把他忘了。是70年代、80年代之间吧,有一次我路过出版社东墙外的大学夹道,在近南口处遇见他,十年不见,谈几句,都有些感慨。以后就没有再见到他。现在,推算他年已过知命,还做临时工,与寡母相依过日子吗?很想能见到他,可惜探寻他的住址也不容易了。

  对待坏人之法,还有个小插曲,可能来自有什么传言,总之是神经有点失常,或装做有点失常,就说要警惕。措施也许只是一端,是防止有反的可能的坏人乱说乱动。设想的妙法是劳动完,留在社里,集中住。于是在集中之数的人人,都遵命,正是夏日,带一点点铺盖之物,住进某一指定的大屋里。人多而语不杂,因为不敢畅所欲言,唯恐言多语失。但难免“躺,在他的背上”之后,面对顶棚,不能梦见周公,就畅所欲思。记得曾想到太平天国的男馆女馆,慨叹“日光之下”真就“并无新事”。还曾想到佛门的共住,比如“结夏”是一种重要修持,就是大家在一起坐禅,如果不精进,口中念般若波罗蜜多而心里想的却是“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一旦被发现,就要受到“波罗夷”(不共住,即赶出去)法的制裁。佛门,罚是不共住,今则变为共住,亦可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了,如何对应?曰,吃谁就听谁的。不确知是什么原因,到昌平参加麦收劳动?阶级斗争暂时休息一会儿?记得共住了一个多月,主管者宣布:“回家去睡吧。”

  用京剧排戏码之法,大轴最后上场,这是进行清队之后,我多次被迫回忆旧事。前面曾言及,我三十岁左右患贫血病,记忆力大损,头脑里的旧事迷离恍惚,而询问则要求丁是丁,卯是卯,回答就成为大难。这所答又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关于自己的,是一再写自传,谁要就交给谁;另一类是写关于别人的,名为材料,交给来外调的。先说自传,解放初期已经写过很详细的,而且经过调查核实。自己扪心自问,所愧者也只是不能如伯夷、叔齐那样清,义不食周粟。而事则很少,还是写,有什么必要呢?这当然不许问,也就只能让写就写。幸而受者未疑为有什么隐瞒,也就没有受到隔离审查的特殊待遇。但既然拿笔,就不得不用时风八股的自怨自艾之法,这就有如电视剧中的奴才,跪而面对老佛爷,一面说一面打自己嘴巴,纵使出于不得已,也够难堪的。

  更难或说最难的是应付外调。上面说过,依时风,除极个别的人以外,人都成为坏人。调查坏人往事,当然就要追寻那些不光彩的,甚至反的。如果没有呢?依照红卫哲学,那不可能,“既然”是坏人,怎么能不干坏事?问题是坏坏相护,甚至攻守同盟。所以要想办法,使不愿说者不得不说。办法仍是红卫兵一路,用大力压,即轻则申斥、威吓、辱骂,重则责罚(立、低头之类),以至打是也。主要是1968年和1969年,我接待的外调人物不少。情况可以总的说说。只有一次态度好的例外,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来调查曹家琪的思想,不只让我坐下,问话也客客气气。这是把我看做好人。恕我多年之后,到现在才向他道歉,是答他的话都是假的。这也有原因,是我头脑陈腐,未能吸收新时代的新道德,也就没有勇气为掠取“积极”之名而卖友。

  绝大多数来者是照外调的剧本(闹剧或恶作剧)演戏,一间小屋,他上座,座前有桌,学裘盛戎演《秦香莲》那个气派,即非访问而为审问是也。其下当然没有座,盖低头垂手而立,身恭顺而心战栗,设想才不敢不说实话。发问也几乎是千篇一律,是被调查的人问题如何严重,“你们关系密切”,要坦白,以免罪上加罪云云。问答之间,仍如演戏,还要夹些拍桌子之类。最后言归正传,是要写材料,从速交。演戏,还欣赏过一次大型的。是调查某名人,总是因为“你们关系曾很密切”,场面就成为非一般。小屋变为大屋,气派超过《玉堂春》,那是三个桌,这里扩大为四个。十足的开庭审案的局势,我走入就成为被捕去受审。威吓,拍桌子,辱骂,都加了码。我有些怕,因为不知道来头有多大,甚至担心会被带走。事后才知道,不过是打派仗,希望演一场《四堂会审》,从我这里捞几颗子弹。这使我有时不免于慨叹,像这类事,几个人来自街头巷尾,对另外的人竟可以行使法院的审问之权,我们置身于其中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世界!

  但是仍要谢天谢地,就是那次超过《玉堂春》的表演,也还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即未开打。此外还有得意,颇想说说的。总述是无论如何受压,精神没有失常。因为精神正常,立在堂下答,回到屋里写,就都没有放弃久存于心里的“德”和“理”。如上面说的不卖友,编造假话,就是德做主的一例。其实这一例乃来自一种立身处世的通则,是不只损人不利己,不损人,就是损人可以利己,也不损人。与利和损无关的事,就据己力所能记忆,说实况,无论怎样威吓,不加码。还有两次答话,自认为立于下而理占了上风的,学至上者,也来一次个人迷信,一字不减地记在这里。一次,问:“你说他没加入国民党,你敢担保他绝没加入吗?”答:“不是不敢,是那样说不合事理。我们并未终生在一起,我只能说,就我之所知,他没加入过。”又一次,问:“加入国民党,他自己都承认了,你为什么还不说?”答:“他自己承认了,你还跑这么远找我做什么!”可见装腔弄势并不能遮掩不学无术,苦中作乐,可发一笑也。

  写到此,回头看看,真是文无定法,竟由扫地说到发笑。还是改为说点严肃的吧,是斯文扫地之后近三十年,狂热变为清醒,我们已经领悟,迫切需要的不是神化某一人,群众在下山呼万岁,而是“精神文明建设”。这种建设,求成,要具备许多条件,其中一个主要的是“人”能够变野蛮为文明。一个文明人也要具备许多条件,单说人与人之间,要能够互相尊重,或更强调自己尊重,换个说法是都把人当做人看。斯文扫地,以及左手拿着望远镜,右手拿着显微镜,披星戴月,跋山涉水,背后搜寻人的劣迹,是不把人当人看。批斗,喷气式,以至打、杀,当然更是这样。不把人当人看,短期的结果是有耻,长期的结果是无耻(要活,只能如此舍)。人而至于无耻,物质文明尚且难保,况精神文明乎!所以有斯文扫地一类事,如果我们不健忘或未装做健忘,就应该先恢复有耻,然后是因有此类事而真感到羞耻。

  且 说 有 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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