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领我们坐下，正和刚才的文化高低杆史尚、史貌夫妇还有江南一棵松阎松同桌。看得出文化高低杆夫妇很有些名气，而且是从长安来的，时不时有人过来与他们套近乎，而阎松偏处江南，显然知名度差了许多，所以找他寒暄的人和这对高低杆一比就相形见绌，搞得他脸上有些挂不住。我们四人虽说是第一次听说他们，但还是非常谦恭地掏出名纸与他们交换。阎松在文化高低杆那受了气，碰到我们这种小字辈自然要摆谱，接过我们的名纸时极为轻蔑地翻了翻，往桌上一扔，说道：“非常四加二，没听说过。”然后又意犹未尽地补了一句，“年轻人行事要低调，非常四加二这起的什么名，很非常吗？取名，要用点脑子。”
我们初出茅庐便被阎松如此羞辱这让我很受伤，我率先发难，问道：“什么‘江南一棵松’？谁听说过？”
魏小田打了个哈哈：“哈，也就江南一小竹吧？”
叶波乘势而进：“说竹竿还粗了点吧？”
方言继续落井下石：“我看就江南一牙签。”
阎松再怎么器宇轩昂，此时在人眼里也是气急败坏，他拍案而起，指着我们气得直哆嗦：“小……小子，太不知天高地厚！”
史尚不急不慢地站起来，笑眯眯地拦着阎松，说道：“阎兄，消消气消消气，年轻人嘛，总是难免气盛，他们就像辰时的太阳，大唐是我们的，也是他们的，但终归是他们的，我们这些做前辈的要多多提携这些晚辈，多做表率才是。”
史貌也笑嘻嘻地看着阎松：“是啊，阎兄，文化人要有气度，不好生气的。”暗地里却朝我们偷竖拇指，看来这对文化高低杆对我们刺激阎松的举动颇为赞赏。
阎松见这二人和我们一个鼻孔出气，胸脯起伏得更厉害了。这时，魏小田忽然态度变得非常谦恭，朝阎松一弯腰一拱手，说道：“前辈，刚才多有得罪，请多多包涵。但有几事不明，望不吝赐教。”
阎松被魏小田这么一说多少找回些面子，鼻里哼了一声恢复了一脸的不屑：“你说。”
“请问，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星有几颗，请一并赐教。”魏小田看着阎松一脸的等待。
阎松指着魏小田：“你，你……我靠！”说着，捂着胸口脸色惨白一屁股坐在地上，过来几个侍女急忙把阎松抬了出去。我们四人得意之形溢于言表，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们在谈笑间就气晕了一个文坛老将，很有点一战成名的味道。倒是林之月和李烟有些担忧，担心阎松会不会真出了什么事。史尚和史貌开导她们说没事的，这种事在文坛里一点不稀奇，每年被气晕的人不在少数，但被气死的还从没听说过。
作为一对文坛名人竟这么没架子，我们很快就熟络了起来。他们说这次来洪州是受邀参加洪州民俗文化保护研讨会，本是低调而来，奈何盛名之下找的人太多，让他们疲于应酬，言语之间尽是生为名人的无奈。然后史尚话锋一转，说像阎松这样的地方小文人比比皆是，自以为是，陶陶然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其实是井底之蛙，一个文人没在长安待过就根本不要谈文化。紧接着，史尚顺理成章地谈到他们夫妇二人在长安文化圈里的地位。说什么大唐最有名的边塞诗人岑昌是他哥们，这家伙爱去边塞，说穿了是喜欢西域女人的豪放。杜甫和他关系也不错，就是书生气太重，不懂得为自己置办些产业。前一阵子长安房价大涨，逼得他只好离开长安。李白就更不用提了，他的铁杆酒友，绝对的性情中人，一次喝醉了，和一青楼女子有了一夜情，结果对人念念不忘，就写了一首诗叫《杨叛儿》，什么“君醉留妾家”、“双烟一气凌紫霞”，真真是写尽缱绻之情。再说那王维，当初是他的情敌，就是现在对史貌还是念念不忘，还经常借故往他们家跑。当他说到王维时，史貌娇滴滴地推了史尚一下：“你呀，和年轻人说这些干吗，都老了，那都是当年的事了。”说完，双颊飞红，眼带桃花地朝我们四人一一瞟过，然后在叶波那停了一会儿，朝他很暧昧地一笑。
我能理解为什么史貌独独对叶波那么关注，因为从体型上来说，只有叶波和史尚有些形似，都是矮胖型的，也许史貌是从叶波身上看到了史尚年轻时的影子，而一个人年轻时的审美观往往伴随其一生。叶波显然对这文化女名人的笑有些受宠若惊，报之以一个文学男青年羞涩中又带着兴奋的一笑。史貌得到叶波的回应更加开心，笑的幅度有些大了，在她那瘦得几乎没什么肉的脸上只剩下个嘴巴。在这一瞬间我忽然产生了怀疑，王维的诗，诸如“空山新雨后”、“山月照弹琴”等等，那是一等一的品位，照理他喜欢的女人也应该是清丽脱俗的，而眼前的史貌完全谈不上清新空灵，不知王维的爱从何谈起？
再到后来，我又发现了一些不对。那史尚越往后，热情简直就是直扑林之月和李烟而去，史貌倒也没闲着，时不时拍着叶波的手大谈她的青春往事，剩下我、叶波和方言三人倒成了局外人。史貌说她自幼熟读经书，八岁能文，在老家人称一代才女，许多豪门早早上门提亲，她宁死不嫁，她这一生只为爱而活。后来实在被逼不过，孤身逃到长安，于是邂逅了史尚和王维，二人都非常欣赏她的才气，对她一见钟情，展开了疯狂的追求。她之所以选择史尚而不是王维，是因为史尚这个人有才又实在，王维则喜欢玩花架子，善于炒作自己。比如长安城中现在十分流行的“辋川小样”的花式冷盘，就是王维照着自己《辋川图》中的二十景做成的。一个文人，不是甘于寂寞在文学上刻苦钻研，而跑去搞起了餐饮，这还像一个有着真正信仰的文人的作为吗？末了，史貌悠悠地叹了口气：“唉，缘分哪，就是这样，错不得丁点。如果我当初贪图虚名嫁了王维，只怕就没有今日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也就没有了今日文坛上的文化高低杆。我们的创作激情是在爱中相互激发的。”
听到这句话时，史尚虽然目光仍停在林之月和李烟身上，但脑袋却转了回来，非常柔情地倚在了史貌肩上，说道：“王维和我是好兄弟，论才情、声望和潇洒不在我之下，可是男人，最终胜出靠的是什么？什么才是男人最根本的东西？貌貌这么优秀的女人为什么选择我而不是他？作为女人，你们懂的。”
林之月和李烟相视一笑，摇了摇头，说道：“我们不懂。”我们几人一听全都乐了。的确，是个正常人都不懂的。王维的名气在大唐三岁小孩都知道，这文化高低杆我们还是第一次听说，我实在不明白这“论才情、声望和潇洒不在我之下”的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而且我一直对王维追史貌深表怀疑，如果是真的，那会很破坏我对王维的崇拜。
史尚倒也不急，笑道：“你们现在不懂，以后我们接触多了便懂了。”
我一听，这话越来越变味了，再看史貌却也不恼，只顾看着叶波。叶波这初出茅庐的小嫩鸭哪受得了这只文化老母鸡这般撩拨，没一会儿就和她眉来眼去了。魏小田可能受刺激了，偷偷地对我说：“我不太喜欢那女人，太干，没什么胸。叶波捞不到什么油水。”
我说：“那是，人家也没怎么看你。”
阎小屿总算从楼下接完客上来。他进门时，大家都站起鼓掌。随着阎小屿进来的还有被侍女扶进的阎松，他坐在门边的一桌，看上去很虚弱，可能那口气还是没通顺畅。
我捅了捅林之月：“你还担心他？瞎操什么心。”
林之月朝我笑了笑：“人家也怪可怜的，好歹也算有些头脸，却被你们四个无名小辈围攻。”
“他自找的，对我们不屑也就算了，居然还敢拿你们起的名来说事，这个最不能忍。”
林之月朝我扮了个鬼脸，我心里一暖，对林之月耳语道：“你真相信我和马如月有事？”
林之月嘴角一翘：“又不关我的事，才不去费那心思呢。”
“自从吻过了你，我对别的女人更没兴趣了，更不用说她那种的。”
林之月刷的一下从脸红到了脖子，狠狠地踩了我一脚，再不言语。我痛得险些没叫出来。
阎小屿走到台上，大家终于静了下来。那几个口吐白沫提前喝醉的喝了侍女送来的醒酒汤多少醒了些过来，撑在桌上准备听阎小屿的发言。阎小屿清了清喉，朗声说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何等之壮丽！五十年前，家父在滕王阁设宴，才有了王勃文章风流千古。今日群星毕至，滕王阁增辉，座上嘉宾有……”说到这，阎小屿掏出了一大沓名纸，开始一一念了起来。
最先念到的是“鄱阳不老鱼”，就是那个王老，估计是洪州文化界的一号人物，当他哆哆嗦嗦地站起时，台下掌声雷动，看得出来大家都很巴结他。接着念到的就是“文化高低杆”史尚、史貌夫妇。二人颇有些自得地站起朝大家挥了挥手，毕竟是长安来的，这些地方文人也颇给面子，掌声居然没输给王老。接下来的掌声参差不齐，基本上是和名纸的响亮度成正比。比如像阎松这种叫“江南一棵松”的，掌声注定就比较孤寂，而那些叫“上九天揽月天行者”、“惊动五岳三川跺脚人的”，听着比较有志气而且上进，掌声就热烈些。至于个别豪气冲天矛头直指文坛权威李杜，比如“左手舞文吓死李白，右手弄墨羞晕杜甫”、“李杜只配给俺提夜壶”的，居然引起满堂的喝彩。只有唯一一个洪州当地的文学小青年，志向不够远大，可能毕生的目标只想坐上洪州文坛的第一把交椅，起的名叫“敢叫鄱阳不老鱼翻出鱼肚白”的，愣是没赚到丁点掌声。可怜那个文学小青年，长得十分瘦小单薄，念到他时正高高兴兴地站起等着掌声，见大家没点声响，一下便慌了。王老愤而站起，走到小青年面前，说：“好，好，你想取而代之，我等着！”把那小青年吓得小脸青绿，“我，我……”了半天说不出话来。阎小屿这一百多张名纸念下来，非常地兴高采烈，好像全天下的文豪都聚到了他的滕王阁，所以这张对王老攻击性很强的名纸自然也是不假思索地念出，可一出口，自己也呆住了，觉得很不妥，便接着王老的话在台上喝道：“年轻人太没有规矩，来人哪，把他给我拉出去！”这时从屏风后冲出两名五大三粗的侍卫，把那小青年小鸡似的给拎了起来。那小青年急得大喊：“阎都督，阎都督，为什么吓死李白可以，翻翻鱼肚白不行？”“阎都督，阎都督，您愿意失去一个王勃吗？”“阎都督，阎都督……”小青年的喊声渐行渐远，然后就听得“咕咚咚”一声巨响，十有八九是被侍卫给一脚从楼上踹下去了。
在座的都是文化人，看到阎小屿在屏风后居然还藏有壮士，都有些吓坏了，再听得那声“咕咚咚”的巨响，更是不寒而栗，特别是刚才那几个不把李杜放在眼里的，都坐在那发抖，全场一片寂静。阎小屿没事似的笑了笑：“年轻人哪，就是要让他受些挫折，要教会他规矩，以后才会发展得更好。”说着，他把手中的名纸翻了翻，拔出一张来，声音忽然提高了一个八度，说道：“但是，对于讲规矩的年轻人我们要爱护，要给他们创造出更大的发展空间！今天，我隆重推出六位年轻人……”说到这，阎小屿顿住，环顾了一下四周，忽然右手猛地出拳朝着门口的方向击出，拼尽全力地喊道：“非常——”他的“常”音拖得很长，右拳伴着“常”的延续音从门口的方向朝着我们这桌缓缓地平移过来，然后停住，紧接着又对着我们非常快速地连击几拳，用尽最后一口气，声嘶力竭地喊道：“四加二！”这时，门外钟鼓齐鸣，所有的目光都朝我们六人看来。我们猝不及防居然会受到这么高的礼遇，不自觉地全都站了起来。阎小屿带头异常激动地鼓掌，那些侍女们紧跟着非常热烈地鼓掌，那些嘉宾们也纷纷鼓掌，场上的气氛刹那间又热闹了起来。我们几人都被搞得有些不好意思，莫名其妙地突然成了全场的焦点，林之月和李烟绯红着脸站在那不知所措，我、魏小田、叶波、方言四人非常激昂地向四周招手，好像不如此就无以面对这么热情的掌声。阎松坐在那，非常惊愕地一会儿看看阎小屿，一会儿再看看我们，很显然，他想不通我们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让阎小屿如此激情。
阎小屿对场面再次活跃起来感到很满意，他举起双手往下压了压，大家都静了下来，我们也趁势坐下。阎小屿说道：“今天是属于文学的日子，是属于文人的日子，无酒不欢，无酒不文，无酒没有灵感，刚才摆在桌上的只是餐前酒，让大家小饮……”说到这，阎小屿又停了一下，猝不及防地右手猛然出拳击向空中，炸雷般地喊出来：“来呀，上大酒！”这时随着一阵鼓点，音乐再度响起，曲调极为高昂，侍女们一溜小跑上前撤下桌上的小酒壶和小酒盅，给每人摆上一大碗，然后上来十几个大汉，每人怀中抱着一坛酒，给大家都满上。阎小屿举着碗在台上继续喊道：“干杯！文人们！拿出豪情喝起来，喝到文思如泉涌，喝出滕王阁壮丽的篇章。”说完，阎小屿一仰头便把碗里的酒全干了，大家明显地被阎小屿的情绪所感染，纷纷举碗吼道：“干！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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