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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体捐献工程的新闻发出后,社会呼应广泛,一段时间,报纸电视电台连续报道各阶层人士开展自愿捐献的活动,市红十字会的后续工作也跟着转动起来。
上午,两名红十字会工作人员和市公证处一名公证员来到同仁医院,对签名捐献人员履行一些必要的手续。
当初签名的时候,不少人对此事的严肃性和严峻性估计不足,以为和惯常某个事物一样呼啦啦走个形式吹阵风,风一过再无下文,没想这次是来真格的,通过准法律形式将自己(活的死的)登记在册,心理承受不了了,牢骚怪话不少,软拖硬抗使登记工作进展极为困难。为了不影响医院工作,登记在行政楼会议室进行,陆续来了稀稀拉拉七八名中老年医生护士。红十字会的人便去找孔淑贞和李大元,孔淑贞说这是自愿的事,医院怎好去做工作呢。李大元说这事当初就没通过组织,现在有了困难就知道找组织啦,这事你们去找白人初,他能让大家签名,就能叫大家登记。他和孔淑贞倒是不犹豫地填了表签了字把自己登记了。
返回会议室,正好碰上白人初领着刘琴、韩毓、赵卫、周小慧、傅医生、张医生等上十人来登记,红十字会的人就问白人初还有大部分不愿登记怎么办。白人初心里也急,只好说这件事肯定有个过程,不能着急,大家有心理障碍这应该理解,毕竟是启动阶段,万事开头难,有一小部分人登了记就是不小的收效。说了,他说这样,我带你们去各科室走一圈。
白人初领三位工作人员走了,儿科一干登了记的人回到病房后就热闹了。刘琴让准备轮换着去登记的人不用去了,就在病房等着,主任待会儿领人来登记。
大家又聚到医生大办公室。向新月这时对来儿科实习的一个医科大女学生说:“唉,小鬼,以后上解剖课或者做实验的时候要是碰上了我,你的手可轻点儿,啊,你要是弄疼了我,我可要把眼睛睁开瞪你。”
话音刚落,那个女学生和几个小护士吓得哇哇尖叫。
赵卫说:“你们别怕,向老师不会滥吓无辜,她的眼睛是不会乱睁的,她是该睁的时候就睁,该闭的时候就闭。就怕睁只眼闭一只睁,那才是最吓人的。”
刘琴听出了笑道:“要是碰上你赵卫也收获不小呀,哎,我提醒你们注意,”她转向那女学生,“你们要是碰上了这个赵卫老师,一定别忘了解剖他的嘴和脑,看看有没有异于常人的特殊构造,特别要观察他的脑与嘴的神经系统和连接组织的奥秘。”
赵卫忍不住和大家一起笑。
吴孝乾又在反复刷他的细手指,这时也凑过话来:“算了吧,赵公子价高一等,还是出口留给外国人去享用吧。”
赵卫的笑收住了,没有反击,吴孝乾得意地瞥了他一眼。
刘琴说:“好啦好啦,别说这些残酷的笑话了,还远着呢,咱们说点正经的。主任这次搞倡议签名,正卡在竞选中间,不是时候,我听说不少科室议论挺大的,这些议论对主任很不利,我不知各位前几天填民意测验表都是打的√还是打的×?”
大家纷纷说都是打的√,这没说的。
刘琴说:“那好,我们都是主任竞选院长的基本选民。是不是都打的√,不记名,也没法查,也不用查。主任竞选院长不容易,他要选掉了,别说他个人,也别说我们儿科,整个同仁医院脸上都没光。他当院长,对我们儿科,对我们个人,对医院,有好处还是有坏处,我想大家是瞎子吃汤圆,心里有个数。咱们每人手里有一票是不是,看起来只不过一票,可咱投的是自己的良心。过去,咱们投这票那票的,不算少了,说实在的,大家并没把它当回事,这次可不行,要认真地、慎重地、坚决果断地投一票,投给我们主任!今天借这个机会,我这个当支部书记的来个投票动员,就算给主任拉选票也成。咱们没办法左右别人,但儿科要确保,大家要一条心。咱们每人手中的一票,虽说是千分之一,两千分之一,关键时刻,它就是百分之百,千分之千!”
张医生说:“护士长说得好,儿科要不帮衬咱主任,主任这回我看真险险乎呢。我也听说了,行政后勤那一摊子多数人不同意竞选,打了‘×’,有的工人还撕了测验表。”
张医生提起这话题,办公室炸了锅似的,都将各自听到的不利信息传递汇总。傅医生说他和食堂的一名青工吃饭时还差点儿吵了一架,他认为他不应该参加投票,青工非常生气,说你们医生有什么了不起,农民不种粮食,他这工人不把粮食做成饭,饿死你们这些挂听诊器的,气得他把半碗饭当他的面全倒了。大家于是又说起医护人员与行政后勤人员之间长期以来的明争暗斗,指责院领导一直没有摆正服务与一线的关系,助长二线对一线的攀比、嫉妒、轻视、不满的歪风邪气,医生护士找他们办公事还得一请二求三送,像仆人对主子,下级对上极。傅医生后来把这个现象引申开去,说这种现象不光是医院,而是一种社会的普遍存在,他将之总结为“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与工人阶级的内部矛盾长期没有解决好中国特色”。
发过了牢骚,那个对陈爱爱的修补绝活充满了忧虑和愤慨的梁兵医生很激情地说:“刘老师刚才说咱投的是自己的良心,这话我爱听,我说呀,咱主任就是同仁医院的良心!”
赵卫没有参与议论,去找今天的省报。
他心情不好。昨天下午他打电话白杏,约她晚上去看小剧场话剧,被她婉拒。她显然受到了来自家庭的压力。他想起那天白主任递信给他的时候那犀利的眼神。当时他真有不寒而栗之感。他想他肯定是在他面前失态了。有一点他一直不理解,事情发展到今天,白主任为什么一直保持缄默,为什么这样沉得住气?这点上,他想他倒是真像李大元那天说的太书生气了。他在医院也常和杏子她妈孙主任照面,他分明看见了她眼中对他的高度警惕和探测。他非常害怕见到她,好像觉得她已经把他看了个透心亮。杏子不外出是事情不妙的信号。下一步,他该怎么办?他已经想不出下一步他该怎么办。
瞿莹的回信让他稍感意外。她在信中原谅他的“三流幽默”,她为她上封信中的“善意的威胁”向他道了歉,她承认她确实存在感情危机,但是她最渴望的还是他的到来。她说你不选择园艺公司也行。她说我已经苦等了两年,难道最后两个月还等不了熬不住吗?
他没有给她回信,不知道怎样回。茫然,烦躁,不安,疲惫,还有一种绝望感,像掉进了一个黑洞洞的枯井。昨天他又和父亲吵了,父亲竟说你要敢抛弃瞿莹,我就去向白人初揭发你,当时他气得只差没疯。他不清楚父亲又怎么知道了他把白杏带到了白莲湖那套房子里。
白莲湖,那个不可思议怎么可能的夜晚。他后来想,后来后悔,他应该坚定果断地做了那件事,然后去做他知道应该怎么做的事,他也许就没有这么多的茫然不安烦躁疲惫了。那一刻,他怎么突然变得那么软弱呢,和瞿莹的第一次,他可是敢想敢干毫不犹豫。真要做完那件事,他想他很可能就是一个卸去了枷锁的闪犯,是个新生的人了,是个全新的人了,很可能就爬出了黑洞洞的深井了。
现在,他必须继续在井里呆着。
没有任何人会救他。
没有一丝获救的希望。
赵卫看报有瘾,视为一种快乐,总是一种微笑式的阅读。白主任规定上班时间不准看报,但他不能阻止儿科订报,特别是省市党报。报纸是院里派的,院里是省市宣传部下文件派订的,省市委机关报订到科室支部,所以,赵卫和省里那个跑卫生的丁冉记者经常在报纸上见面。
今天的丁冉也许是不幸的,又和赵卫遭遇了。
他找到今天的省报,眼一亮,李院长的照片,在头版偏头条的位置。再看标题:勇当医疗改革的排头兵——记同仁医院代院长李大元。他跳过内容看文尾,署名“冉子”——又是那个丁冉。
他迫不及待地读完了。文章内容是李大元当副院长三年的政绩和给同仁医院带来的巨大变化加那次改革研讨会他发表的改革观和近远期发展目标。
赵卫盯住文尾的两个字,嘴里“冉子冉子”念念有声。他并非不认识丁冉,在医院见过多次,在自己的家里还见过一次。在家那次见面和后来发表的他的父亲的采访记,令他对她的印象深得似刻,他感受最深印象似刻的是她写出了一个让儿子感到十分陌生的父亲,左想右看怎么也不像,不认识,别人父亲似的,说话不像,举手投足不像,心理活动不像,思维方式不像,风度气质也不像。他很恼火那个经常戴墨镜的女记者怎敢在父亲头上动土,怎么能改造人改造得让亲儿子认不得自己的亲老子。
因是省报忠实的读者,所以他还知道丁冉有四个名字:丁冉、阿冉、阿丁、冉子。他猜测用四个名字署名,里面肯定有些讲究,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讲究。今天的“冉子”,就让他颇费揣测。
赵卫要知道了四个名字变换使用的讲究,对丁冉的印象无疑会刻得更深。重大报道,可能产生反响,参赛送评有获奖机会的,署名“丁冉”,前缀“本报记者”。轻浅应景,没有分量的,署名“阿丁”。关系稿,不负责任的,署名“阿冉”。采访对象为男性,且有名有权的,署名“冉子”。
“你们看看,冉子的文章,还有李院长的尊容。”赵卫把报纸递到还在争说不休的同事们手里。
哇!那个把申辉的胳膊打肿了的小护士大惊小怪凑近去很现代地叫了一声。于是大家争相传看了一遍标题和照片。
刘琴说:“瞧瞧不是,还了一个头版,多了一张照片,竞争到报纸上了。李院长现在是改革家了,把咱主任甩远了!”
张医生说:“这下好,所有的功劳都记到副院长账上了,竞选有了雄厚的资本。”
那个叫哇的小护士捧读半天,看到最后的两个署名字,不认识那冉字,扭头问赵卫:“赵老师,这念什么字呀,这是什么子呀?”
赵卫噢了一声,说这是记者的署名,又说你等等,说着找出一本词典来,一边翻找一边慢悠悠地念叨:“等一等,看看标准的普通话怎么念,什么意思……新编汉语词典,886页,对,这儿,念冉,词义①,毛,枝条等,柔软下垂……咦,这不是卵子吗……卵子文章,难怪!”
办公室笑声哄堂,小护士羞得拿报纸捂住脸。刘琴笑骂说赵卫这个刻薄鬼,你这张损人的嘴,人家知道了和你没完!”
正说着,白人初领着那三位来到儿科。
他脸色不好看。登记进展不顺利,有人不理,有人溜号,竟然还有人当着他的面说白主任竞选可别拉我们当上马石呀。当时就登记了的,一部分是本来就准备登的,还有一部分是当他面拉不开脸。
儿科剩下没登记的人,这会儿都一个不拉地挨个儿登。白人初坐在一边看李大元的专访文章。
向新月说:“白主任,您看,报纸都往那边儿倒了,我看您老先生这回怎么变戏法斗过他。”
白人初把报纸放到一边,没事一般,笑说:“向医生,孙猴子八九七十二变,变不出如来佛的巴掌心,民心就是如来佛的巴掌心。只要儿科一百多人真心支持我,我就有信心了。”
吴孝乾是磨磨蹭蹭最后一个登记的人。他拿着那张盖着市公证处红巴巴印的表格,一行行看一栏栏念,姓名性别年龄籍贯工作单位配偶姓名单位子女工作单位是否自愿捐献遗体及器官何种器官……念到后面声音越念越小,手里的表格也悉悉作响,还抽空斜了一眼看报的白人初。念完了,他两手撑住桌面望着表格小声地发牢骚:“签名就签名嘛,干嘛还要像猪肉出厂检疫似的往身上盖个大巴巴印,合格呀?注销呀?真是!”
这话让赵卫听见了,他伺机报复:“吴医生,又没落到外国人手里,你怕什么呀。就怕国内连那个蓝巴巴印也不给盖,嫌你这人体标本不合格呢。”
2
民意测验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同意竞选和反对竞选的比例相当接近,反对的人还是占了微弱的多数。
李大元当天就得知了这个消息,暗自激动了好一会儿,关上办公室的门,像头狮子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他担心又节外生枝,给楼下的工作组组长陈裕田打了个电话,故作镇静地问下一步工作怎么开展。陈裕田说要等汇报以后再说。他明白李大元是在催他快向上汇报。
陈裕田对白人初的失利有恻隐之心,民意测验结果出来以后,他有意拖了两天没汇报。他和李大元在卫生厅共事多年,对他这个人看得很透,是个只要有一分利就会使十分力的人。无奈,结果就是结果,他帮不上白人初的忙。李大元一催,他只好跟纪元打电话汇报请示。纪元说先写份报告,一式两份,一份送卫生厅,一份送省委组织部,一俟组织部同意,找个时间宣布民意测验结果,然后再正式宣布对李大元的任命。纪元好像想了一下,又说,这事马上告诉白人初,要注意说话的方式,要让他清楚这是省委组织部的意见,必须照办。
李大元给陈裕田打完电话,吴孝乾来找他,说白人初不愿意给他写那个东西,这事还得请李院长出面周旋,一张哭丧脸。
李大元正在兴头上,说他不写拉倒,我让院职评办给你写一份就是了。
吴孝乾察颜观色,心想他一定有什么喜事,便说:“李院长,早上出门,听见头上的喜鹊叫了吧?”
李大元有些按捺不住。再一想,把这个消息通过这个吴风爪透露出去,让它公开化,不是更不可逆转了吗!
李大元丢给吴孝乾一支烟,笑问:“吴医生,下面对民意测验有什么反应啊?”
吴孝乾说:“其他科室部门我不怎么清楚,我们儿科啊,李院长,情况对你不利呢。白人初号召大家投他的票,护士长刘琴昨天上午还在科里搞了个拉票动员,我估计呀,儿科一百多张选票,没准九成让白人初拉过去了,李院长,你可不要大意失荆州啊。”他苦着脸看烟头。
李大元暗暗冷笑一下,说;“吴医生,那你呢,民意测验你投的赞成票还是反对票啊?”
吴孝乾一口烟忙着吐不出,连连说:“反对反对!要不是白人初横插一杠子,你都当了一个月的正院长了!”
李大元说:“真话?”
吴孝乾上身一挺:“真话!李院长你这么关心我,我能做对不住你的事吗,人得有个良心啊!”他掏心掏肺地说。
李大元说:“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真话,民意测验结果已经出来了,多数人反对竞选。”
吴孝乾惊诧:“这么说,不竞选啦?”
李大元说:“按上级指示办嘛。”
吴孝乾呲牙咧嘴:“这么说,你马上就是院长啦?”
李大元说:“得等上面正式宣布。”
吴孝乾站起来:“好哇李院长,同仁医院更有希望啦,同仁医院更要一年上一个新台阶啦!”
李大元低头锁抽屉,说:“就这样吧,我要出去一下。”不在乎他的恭维。
吴孝乾却仍站着不动,没走的意思。
李大元整着西装问:“你还有事吗?”
吴孝乾咧咧嘴,朝思暮想的话终于奔出了口:“李院长,凭我的年龄,凭我的资历,凭我对同仁医院的贡献,我总不至于到现在还是个组长吧?儿科老的不退,年轻的不提,这也太不正常了,你当了院长,一定要解决这个问题,不然谁还有积极性干工作呀,谁还愿意给同仁医院上窜下跳卖命卖脸哪!”
得寸进尺,给根竿就往上爬!李大元厌恶地看着他,心想这世界上真是什么人都有!
“你想得太多了。”他冷冷地说了一句,走出办公室,头也不回地往楼梯口走去。
陈裕田来儿科时,白人初正在接申剑的电话,他示意面有不祥之兆的陈裕田先坐。
申剑在向他致歉。申剑忧叹愤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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