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人初的面部凝成神思邈想的庄肃感,长时间不吐一字。人都有倾诉的需要,省委书记也不例外,他想。
电话里传来的声音,使他愿意相信他听到的是一片冰心——
“可她是我的儿媳妇,不是我的闺女,一肚子的正确意见,你还得挑挑拣拣拐弯抹角地说,有的时候还是茅厕里的纸——不能揩(开)口啊,哈哈。省委书记家也有一本经,这本经同样有不好念的时候,也有降心以从的孤独的时候。不过,原则问题我是决不和稀泥的,比如说这件事,我就狠狠批评了她。像什么话嘛,啊,你省委书记司令员的孙子是孙子,别人家的孙子就不是孙子?打漏点滴算什么,我申剑也被打肿过胳膊,要是像这样不依不饶,还要人活不要人活了?一股腐臭的贵族气!可是老白呀,我就常常身处这种腐臭的空气之中啊。
“老白呀,我倒想和你说说我的儿子申戈,辉辉他爸爸。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十六岁当兵,在冰天雪地的边疆一去二十六年不挪窝。现在他是副军长啦。申戈胃不好,动过两次手术,人瘦成猴精了……肝功能也不正常……可他从来不提回内地或者转到地方的话。说心里话老白,有时候,我真希望他能说一说,真希望他调回呀,我这当父亲的,也很自私的。再说,辉辉身体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牵住他的心……去年,他在信里告诉我,那一年,他有七个月呆在高寒缺氧的兵营里,你想想,他那身体……辉辉他妈又不肯随军,连成都都不愿意去,长年累月,他身边没个人照顾……”
电话突然断了。是语言停止了。
白人初想象申剑此刻的情状。
他懂得申剑降心以从的孤独之所指,那是他不可轻言的苦涩。有一件事申剑却和他说了。
老伴去世已经三年。三年后,他想娶个老伴。他看上了省教委高校工作处的一位离异的女干部,这女干部五十出头。他在长途电话中很是忐忑地征求儿子的意见。儿子只沉默了一会儿,就说,爸,您要是喜欢,您就娶吧,我能理解。我不在身边,您得有个人照顾。他说当时他心里对儿子非常感激。但蒋晋殊不同意,说要是给辉辉接个后奶奶回家,我们娘儿俩就回姥爷家去住。申剑把辉辉当命根子,和孙子一块儿过是他晚年生活的精神寄托,怎敢想象孙子离他而去的情景。儿媳妇是号准了他的脉。孙子多病,儿子一年至多能回家一次,一次十天半月,让孙子离开,他更是不放心。他生气,那种说不出的闷气。他想发脾气,又没有对象。给脸色她看,她的脸色比你更难看。两人憋过一阵子,日子难过,他从此不再提,连省教委也能不去尽量不去。他觉得窝囊,无名火在心里烧。能管几千万人的省,管不了几个人的家,管不了自己的婚事,竟受制于自己的儿媳妇。在一般人家,可以为人道,可以让人疏通,可以商量出办法,可以泄泄火放松放松,可他却不能,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大女儿在北京,小女儿和嫂子不和,极少回家,有事只跟他打电话。每天回到家里,能够说几句话的就是孙子了。
电话里又有了声音——
“老白,我为我这个儿子自豪啊。所以,辉辉的病,还得你多操心,申戈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你是儿科权威,也是全国的知名专家,辉辉无处可去!小蒋,我找机会跟她说,让她向你道歉……”
“不用,申书记,”白人初赶紧说,“您亲自道歉已经让我不安了。辉辉的治疗康复方案正在实施,我会努力的,您放心吧!”
申剑又说:“老白,你们医院竞选的事,进展得怎么样啦?”
白人初说:“正在进行。刚刚搞完了民意测验。”
申剑问:“什么民意测验?”
白人初说:“就是调查大家对医院院长搞竞选的态度,看看多数人是赞成还是反对。”他望了认真倾听的陈裕田一眼。
申剑说:“有那个必要吗?结果出来了没有?”
白人初说:“还没有。”
“是申剑书记的电话?”白人初一放电话,陈裕田就疑惑地问。
“是的。陈处长找我有事?”
陈裕田说:“白主任,测验结果已经出来了,54%的人不同意院长搞竞选。厅里让我把这情况告诉您。”
白人初眉尖蹙了蹙,平静地沉默着。这不意外。
“厅里让我将情况报到组织部,然后准备重新报请批准任命李大元。 白人初从容不迫:“陈处长,你个人对这件事什么看法?”
陈裕田说:“我现在来,除了通报情况,也正想和您谈谈。我个人认为,投票人范围欠妥。这段时间,我们进行了随访和调查摸底,这样两千多人的大医院直接选举院长,划定投票人范围是至关重要的,它关系到投票结果是否能体现医院这种特殊单位的性质。摸底中,我们发现医护人员赞成您的多,生产行政后勤三产业人员拥护李院长的多,但这两类的人数基本相等。噢,我还告诉您,民意测验的第二天,医院十六位专家联名给卫生厅党组写了一封信,要求您出任院长。”
“哦?”这倒没想到。“厅里对测验结果有什么反应呢?”他问。
“纪书记说按省委指示办。”
“对不起,”白人初费解地用指头敲点额头,“我脑子有点迷糊。”
“就是说,不再搞竞选,省委组织部原来就同意过。”
“就是说,不再搞竞选,任命李大元。我清楚了。”白人初专注地看着陈裕田,“不过,我的理解,这是按省委组织部指示办,而不是按省委指示办,你说呢?”
陈裕田点点头。“其实,听说,我是听说啊,”他强调了一下,“组织部对此意见也不一致,秦克副部长认为投票人员应该限于医护医职人员和某一级干部,但是……”他面有难色,不说了。
白人初等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不便说出邵玉峰部长的意见。他一开始就不同意医院院长搞竞选。”
陈裕田微微吃惊:“您怎么知道? ”
白人初不愿意回答。赵耀宗向他透露过。
“是的,邵部长认为医院竞选院长不怎么合适,认为投票人不好确定,民意难测。”
“他是对的,”白人初说,“真知灼见。真理在他手里。”
陈裕田困惑地看他,不像是讽刺调侃。
卫生厅搞阳奉阴违,他没及时反击自有他的打算。他想观看一次竞选的预演。这是一个耐人玩味的机会,他不想失去。预演中一定会发生一些事情,看出一些端倪,他可以做到心中有底,虽说对竞选获胜现在不那么自信,对竞选的最终实行他还是有信心的。卫生厅有猫腻在他手中且不说,就凭他为申辉治病这层关系,申剑就会考虑是不是要剥夺他的竞选机会。
白人初为自己竟也变得老谋深算感到惊奇。
现在,预演结束了,结果出来了,他也该反击了。
白人初说:“陈处长,你是工作组长,我有一个请求,请你向卫生厅党组转达我的意见:如果省委明确指示竞选投票之前必须进行一次搞不搞竞选的民意测验,我立即退出竞选。”
“白教授,\"陈裕田口气平缓,“据我所知,省委好像没有这样指示,组织部也没有这样提议,这只是厅里的想法,组织部就同意了。”
“如果不是省委指示,这个所谓的民意测验就可以宣布无效了。我将参加元月三号的投票竞选。请你向上面转达我的态度。\"
陈裕田频频点头,说就该这样。
白人初见陈裕田的言行带有明显的倾向性,温暖慰藉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玩笑说:“陈处长,你怎敢背着上司自行其事呢,你不和上级保持一致,就不怕正处变成正科?”
陈裕田也笑说:“既然同仁医院有个经常敢公开说不的白人初,卫生厅为什么就不能有个偶尔敢悄悄说个不的陈裕田呢?”
两人会心地笑了。
笑声中,白人初想到了民意。这也是民意。纪元却忽视了民意。
陈裕田想到什么,试探着说:“白教授,刚才,您不是和申书记通了电话吗,您和他熟,何不直接向他反映一下? ”
白人初说:“他和我谈他孙子的病情。这件事,按程序上报情况是正常途径,何必再生越级之嫌呢,向申书记提竞选要求,已经够让一些人胸闷气短了。”
3
深秋的夜晚,秋蝉的鸣啼有金属音。
白人初独自来到老院长钱煌家门口那片园圃前,在朦胧的路灯下来回拉动自己映在石径上的长长的投影。
钱院长家的两层小楼暗影幢幢。老伴在他去世后被女儿接去了上海。人去楼空,在这个秋夜的孤寂中,白人初感到自己的心境和这幢只有一个黑暗的轮廓的小楼一样,透着几分悲凉。
也怪,这悲凉又带给他静思的快乐。
他站在五年前他和老院长在初春的太阳下抵膝坐谈的地方,回想当时谈话的情景,回想四十年前意气风发的青春的钱煌,还有那时的他自己。
他想到了老院长的死。不知不觉中,他又想到了新生儿病房那些孩子们的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人类用自己的生命结成了一条连接两级的循环链。一个新颖的意识让他捕捉了,他忽然意识到医生其实是在进行一项监护循环链的工作,而且既监护又焊接。
那种悲凉的快乐,或许因此而生?难道世界上还有比这更重要更纯净因而更令人悲凉地快乐的事吗?鲁迅先生当年弃医从文,是要给强壮的生命安一个清醒的灵魂,若无强壮的生命,灵魂又何以置放?两者何论轩轾?
想到这里,他暗暗笑了。他笑自己进入了一个哲学命题,这会让他思无得,像生命本身一样,充满破译难尽的奥秘。
他决定从这个命题中逃出来,进入另一个命题。
一个社会生活的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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