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枪手

　　高玉芳

　　“老枪”与《捉刀网》签订了代笔合同，铁了心要当次真正的枪手。

　　他要捉刀——写一篇研究生论文。合同规定，此论文如在核心级刊物发表，即可获得八千元的酬金。老枪是冲着八千元去的。他急着用钱。

　　老枪本名强文，是一中型企业的老宣传干部。厂里经济效益一般，家里人口简单。原来的妻子嫌他是书呆子，在家啥都不会干，光埋头爬格子，早年离他而去。由此，写作代替了婚姻。儿子成了他命根。

　　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够吃够花、紧紧巴巴。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上研三的儿子暑假刚返校，急匆匆打来了电话：刚带去的一万元学费、生活费丢了！老枪心里咯噔一家伙：天哪，那是我10个月的工资。要写小说，得写100篇才能挣回来！没法子，借吧。东拆西借，凑了万元寄去。

　　要早还钱，就得想辙。碰巧《捉刀网》招枪手，待遇优厚。硬着头皮试试吧。万一写成，早日还清债务不说，本身对咱非正规大学生不也是一种挑战？实现人生自我价值嘛。他寄去了简历和作品。得到了试用机会。

　　他，66年的老三届高中毕业生，粉碎“四人帮”后上了个中文夜大。如此学历能写硕士论文！没有金刚钻敢揽瓷器活？——老枪是省级业余作家。四十年来，发表了几百篇小说散文。精通古今中外的文学理论。也发表了些文学评论。别的硕士论文他不敢接。写中文的，他倒想碰一碰。谁让儿子丢了钱呢。

　　虽说儿子很给他争脸。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再到研究生，一路过关斩将，顺顺当当。但也没让老枪省心。儿子上四年级时，强文在《人民文学》上发了篇小说。《人民文学》，那是中国文学界的最高刊物哇，老枪高兴，那天破例晚饭前喝了几杯酒。儿子噘着嘴、抹着泪下学进了家门。原来，儿子的作文让老师给了个不及格。还留下了新题目。对儿子作文差，老枪平时并不在意，凭遗传，他将来写作文能赖得了？那天酒兴所至，他立马抄起一张稿纸，豪情万丈说：“孩子，爸爸这就替你打翻身仗！”提笔一挥而就。果然，此文被老师推崇备至，当堂阅读。给了99分。那1分还是错别字扣的。儿子搂着爸爸又亲又跳。笑的小脸像牡丹花。

　　一发而不可收。每次留作文，儿子总缠着爸爸替他写。不写就哭闹。开始老枪还有些勉强、无奈。到后来成了真正的志愿者。为啥？可怜天下父母心呐。不能看着儿子关键时刻在求学的道路上落马。他要帮儿子在千军万马中杀出来，冲过名牌大学的独木桥。翻开他发表作品的纪录，凡是儿子升初中升高中升大学乃至考研究生的年份，他发表的作品纪录为零。干吗去了？其实在这年份他最辛苦。为了应考，他会为儿子写几十篇记叙文、论说文、应用文。凡能想到的题目，他都写到了。儿子考完，常会笑嘻嘻地跑回家：“爸，那作文题又让您押住了。”父子俩好不得意。比在《上海故事》发篇故事还惬意。

　　大概是遗传作怪，儿子考取的是中文研究生。接到录取通知书，老枪在庆祝家宴上告退：“儿子，你如今是研究生了。爸爸为你当枪手算当到头了。爸爸老了。将来写研究生论文得看你自己的了。爸爸的这点文化水，也帮不了你。”儿子脸上似闪过一丝阴影。随即举起酒杯，真诚的感激：“谢谢爸爸这些年为我操心，我会努力的。”

　　为了还债，白发苍苍的老人戴上老花镜。埋头到纸堆中。清华北大的论文集高高的罗在案头。虽是小有名气的作家，写起硕士论文来，犹如使惯了银枪的武士，偏让你耍耍大片刀。老枪感到，这比他以前任何一篇作品写的都艰难。也难怪，要是好写，谁肯出此高价雇枪手，自己写不就结了？一个月，老枪白胡子写出了半寸长。牙掉了两颗。稀疏的头顶，脱出了一片小圆镜，在灯下闪光。眼里布满了血丝。看起人来，放出可怕的光芒。好不容易脱稿，他给稿件定名为〈《蒲松龄笔下鬼狐之刻画》〉，他哆哆嗦嗦敲打着键盘，刚发给了《捉刀网》，就一头昏倒在电脑桌上。

　　老枪住了院，诊断为轻度脑溢血。在输液打针中度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一直由单位的人陪伴。没敢告诉儿子自己的病情。怕惊扰了儿子写硕士论文。

　　三个月后，老枪接到《捉刀网》寄来的八千元辛苦费。告知论文已发表在《北大学报》上，并预约了新的枪手稿。预约信老枪看都没看，一把撕掉。

　　寒假，儿子喜气洋洋回家来了。父子二人兴冲冲到了餐馆。酒菜备齐，老枪举起杯，正要把自己的写硕士论文挣大钱的喜事告诉儿子。儿子却迫不及待说：“爸爸，告诉您件好消息——我的硕士论文发表了。这回可没让您辛苦。”

　　老枪喜出望外，接过儿子从书包里掏出的杂志。喜孜孜地翻起那本《北大大学报》。儿子凑过来，指着一篇文章说：“那，我写的。您看看？”

　　老枪笑嘻嘻一看，胸口像中了一枪，笑脸立即僵呆了：那文章正是自己写的《蒲松龄笔下鬼狐之刻画》时光小镇唐丽妮小镇中学，几棵盘根错节的古榕树，几栋墙灰斑驳的红砖楼。

　　高一（1）班在小楼底部，一块黑板，一个讲台，几排课桌，后面有一个大大的学习园地，窗外有几株茉莉花，茉莉味儿时浓时淡。花香里，有歌声缥缥缈缈：我轻声问了问这是什么地方，他们说你已遗忘这是时光小镇……

　　女孩怀抱课夹，站门口，望着这一切，恍如隔世。

　　七年前，女孩也坐在这教室里，第四组，第二排，靠窗。窗外，是白色的茉莉。

　　那一天，同学们一窝蜂拥上讲台。除了一个位子，所有的座位，都空了。

　　第四组，第二排，靠窗，还坐着女孩，手指紧紧揪着胸前的长发，眼里两汪清水，泛着小波纹。阳光照过来，在她脸上织出细绒绒的光晕，又映到眼里，在小波纹上打出细碎的金光，便生出潋滟的味道来。

　　女孩比谁都想走上讲台，打开心爱的日记本，让老师在上面签名，留言。

　　老师是实习老师，就要走了。

　　女孩盯着讲台的台阶发呆，站不起身，迈不开步子。老师上课第五天，点名让女孩上台朗读作文。女孩又紧张又激动，没想到上台阶时抬不起腿，绊了一跤，羞得满脸通红，捂着脸跑回座位，整一节课都趴在桌子上。后来，女孩再不敢走上那台阶。

　　女孩把日记本紧紧抱在怀里。一个月的相处，女孩想成为永恒。包括老师额前的一缕发，龙飞凤舞的粉笔字，抑扬顿挫的诵书声，还有其他。小镇讲的是地方语言，学校上课也用地方语言。可实习老师不一样，他讲普通话，字正腔圆，抑扬顿挫，课堂上讲，课堂下讲，也要求同学们用普通话对话。班里掀起了一股普通话热。女孩兜里随时带着新华字典，有空就读，快要背下来了。

　　女孩还写了一首小诗，送给老师的，夹在她的日记本里。小诗写得朦胧婉转，像远山的鸟声，恋恋地不舍。女孩在心里为老师念诵了很多遍，也在心里想象着老师念诵了很多遍，想象着老师捧着她粉红色的小诗笺，轻声地吟诵，目光像早晨窗外泻进来的阳光，使她温暖，使她的心发烫。

　　同学们陆续回到座位，几个女同学颤着声轻轻念着老师的留言。

　　女孩很想上去，很想。可她的腿还在发软，她感觉自己一定踏不上那个台阶。台阶只有十几厘米，却在冥冥中，让女孩无法逾越。女孩望着台阶，余光里看到老师直起腰九次，往她这边望了八次。女孩的心便停顿了九次，痛了八次。

　　不知什么时候，老师走了。女孩还在那儿静静地坐着，望着台阶，紧抱着日记本，紧抱着一个少女的心事。

　　后来，女孩考上了老师原来就读的师范大学。

　　再后来，女孩大学毕业了，成长了水蜜桃般的大姑娘，回到母校，回到小镇中学。

　　巧的是，女孩上的第一节课，就是在小楼底部那间教室，也是高一（1）班。一块黑板，一个讲台，几排课桌，一个大大的学习园地，窗外有几株茉莉花，茉莉味儿时浓时淡……

　　女孩记得，当年，花香里，也有歌声缥缥缈缈。可唱的是什么，女孩不知道，也从不知道去留心。有什么好留心的呢？有花香，有音乐，女孩便满足了。

　　然而，七年后的今天，面对这一切，那歌声，缥缈地，又那么清晰地，顽固地，飘进了女孩的耳膜：阳光它暖暖的照在我心，人们告诉我失去的最最可贵，我沿着那一条叫做光阴的河，突然又能看见我那一千次错过的生命的美……

　　女孩揪揪胸前的长发，抱紧课夹，沿着当年老师走过的线路，来到台阶前，犹豫了一下，抬腿，踏上去。踏上去了。刚踩上结实的台阶，女孩眼里便噙满了泪。

　　女孩再一次揪揪长发，缓缓转向讲台，放下课夹，轻轻抬起眼帘。那眼里，有秋波怯怯。台下，几十张脸向她仰着，几十双眼睛向她望着，都是青春的向往啊。第四组第二排靠窗位子依然坐着一个女同学，青桃样的小脸绒毛细细，被阳光织出一层光晕，一如当年的那个女孩啊。

　　女孩望着那个女同学，蓦地发现心里蹦出一串歌声：别像那失控的飞转车轮，失去了方向你还只知道追，窗外的风景这样轻易地掠过……

　　原来，那些歌声并不是从窗外来，而是从女孩心里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