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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面猎犬》 作者:沈石溪

第12章 暗藏玄机(2)

  它实在太年轻了。别看它体格和成年公豺差不多,其实心理上还是一只幼豺。它不懂得越是春风得意就愈要夹着尾巴做豺,谦虚谨慎是弱者的护身符。它才一岁半龄,对豺群许多无形的规矩似懂非懂,对生活的潜规则一窍不通,不晓得在这样的场合根本就没有它露脸的份儿。这里肯定没有猎枪、陷阱和捕兽铁夹,也不是围捕穷凶极恶的狗熊和野猪。这里不需要苦豺。岩羊是豺群的传统猎物,只要地理位置选择得好,只要不是在峭陡的崖壁上,不必冒什么风险就可擒捉到。只要把这家子岩羊引进豺群布下的圈套,就等于是网里捕鱼,瓮中捉鳖,有百利而无一弊。在这种情形下,豺王是理所当然头一个扑咬者。头一个扑咬方能显出王者的胆识。王者比芸芸众生更需要表现。

  白眉儿年幼无知,不谙世事。它太想再逮个能充分表现自我的机会了。它想再来个漂亮的空中噬喉,一展非凡的风采,加深众豺对自己的好印象。

  它心急火燎,频频朝离自己不远的豺王夏索尔张望。这是一种征询,也是一种企求。

  假如没有夏索尔鼓励的一瞥,白眉儿还是不敢随便造次的。它虽然兴奋,还没兴奋到神经错乱。它虽然年轻,但这一点还是懂的:这种场合没有豺王的允许,就擅自跳出来朝岩羊扑咬,是一种目无领导僭越名位的行为,是一种无法得到原宥和宽恕的错误。

  它用直勾勾的眼光望着夏索尔,希望豺王能赐给自己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

  夏索尔已八岁龄了。对豺来说,这个岁数已过了不惑之年,知天命了。它一眼就看出白眉儿此刻微妙的心态。它正愁找不到收拾白眉儿的机会呢。几乎是一种化学反应,刹那间,一个天衣无缝的圈套就在豺王脑子里形成了。

  它朝白眉儿投去一束赞许的目光,还磨了磨下巴颌。在豺的身体语言里,磨动嘴颌表示上尊对下卑的宽容和鼓励,慈祥和溺爱。

  哦,你想在这场猎食中创立头功吗?我欣赏你的勇敢精神,理解你的急切和浮躁。

  哦,只要你有杰出表现,豺们就会淡忘你的出身,不再计较你异化的毛色,重在表现嘛,我就可以让你免做苦豺了。

  于是乎,白眉儿心潮澎湃地蹿跃出了隐蔽点。

  那家子岩羊迅速掉过头来,改成母羊率先,公羊殿后,羊羔仍夹在中间,朝陡崖攀缘而上。

  虽然白眉儿竭尽全力朝前蹿跃,虽然奔得气喘吁吁,无奈距离太远,等它越到山脚,这家子岩羊已登上怪石嶙峋的崖壁。

  空中噬喉,只能改为空中噬风了。

  到了这个时候,豺王夏索尔才发出扑击嚣叫。豺群没了章法,胡乱朝那家子岩羊扑击。

  公岩羊跳到一个四面绝壁的隘口,扭转身来,亮出弯刀似的羊角阻截豺群。公岩羊站立的位置十分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白眉儿冒冒失失爬上隘口,刚探出脑袋,羊角呼的一声挑将过来,要不是它躲得快,肯定变成瞎眼豺了。隘口很滑,没地方站脚,一躲闪,它便像只球似的滚落下来。

  豺群被堵在隘口下,一筹莫展。

  有几只豺想绕路追击,但地形太复杂,绕个圈起码有百十米,不等绕到位,这家子岩羊怕就逃到山腰去了。

  这时,猛犸崖顶那头哨羊咩咩咩不停顿不间歇地发出报警声。崖壁上,羊角弯弯如刀如剑的成年岩羊纷纷从石洞石缝石旮旯里钻出来,狂咩乱叫,严阵以待。

  显然,埃蒂斯红豺群很难占到什么便宜了,再继续埋伏,也失去了意义。

  夏索尔长嚣数声,以示撤离。

  没等回到埃蒂斯山谷,半路上,豺群就散成一个圆,把白眉儿围了起来。白眉儿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它明白豺群要对它实施审判并处以严厉的惩罚了。它心惊胆战地望着夏索尔,呦呦低嚣着,指望能得到豺王的帮助。

  它天真地以为,既然自己是受到夏索尔目光的鼓励才蹿出去扑咬岩羊的,豺王或许会承担一些责任,会替它解解围。

  夏索尔嘴角微微撇动,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奸笑。它没想到自己略施小计,白眉儿就上当受骗了。到底是乳臭未干的小子,一点儿也不中用。瞧,整个豺群四五十双眼睛,一律的愠怒,一律的怨恨。大家已经饿了四天,全指望逮只羊活命。被这小子一搅和,快到口的羊肉飞走了,希望变成泡影,谁会不恨哪?群体里因牦牛犊事件而对白眉儿产生的那点儿好感,早没了。母豺们看着白眉儿,比过去更厌恶;公豺们盯着白眉儿,眼光冷飕飕地含着一股杀机。夏索尔明白,了却心愿铲除祸害的时机成熟了。豺心所向,它即使把白眉儿撕碎了,谁也不会提出异议。

  夏索尔一点儿也不担心谁会看出白眉儿过早蹿出去惊吓了猎物跟自己有牵连。它没发出过可以扑击的嚣叫,也没用爪子或身体去指令白眉儿蹿跃出隐蔽点。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至于目光鼓励,眼神暗示,都是模糊不清不足为凭的东西。焉知瞥一眼就一定是怂恿对方去犯错误呢?也完全可以这样解释,它在节骨眼儿上向白眉儿投去亲切的眼光,是想稳住白眉儿急躁的情绪,是在告诫它千万别鲁莽。而白眉儿将它豺王的告诫置之脑后,胆大妄为,一意孤行,酿成大祸。这还应当罪加一等呢。

  夏索尔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值得内疚的地方。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白眉儿都是目无群体,目无纪律,虚荣心恶性膨胀,想炫耀自我,才犯错误的。受惩罚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夏索尔嚣叫一声扑到白眉儿身上,一口咬住肩胛。它不往致命的喉管咬,而往肩胛咬,是有打算的。它不想露骨地扮演刽子手的角色。它想让白眉儿死在众豺的义愤和围攻中。这样,目的同样能达到,又免却了一层心理负担,何乐而不为呢。果然,十几只大公豺跟随着它,朝白眉儿围了上来。

  白眉儿惨嚣一声,又踢又蹬。这小子,力气大得出乎它的意料,三整两整的,竟然从它嘴里挣扎出去,撒腿朝荒野逃窜。好几只大公豺尾追上去,都未能追上。很快,白眉儿消失在一片铺满白雪的灌木林里。

  夏索尔有点遗憾,但转念一想,把白眉儿驱逐出了埃蒂斯红豺群,也算是彻底消除了隐患。再说,茫茫白雪,寒冬腊月,白眉儿孤身一豺,不被冻死,也会饿死,十有八九是活不成的。

  嘿,看你在冰天雪地里能蹦跶几天。

  确实像豺王夏索尔所推断的那样,白眉儿一离开豺群,立刻就面临巨大的生存压力。

  还算它运气好,被逐出豺群的当天夜里,就在大树下找到一只死鹭鸶。鹭鸶是一种候鸟,鸟群已飞往潮湿温暖的南方了。这只老鹭鸶翅膀乏力,无法远距离飞行,只好滞留在日曲卡山麓,经不起严寒袭击,被冻死了。鹭鸶肉冻得硬邦邦的,比石头还难啃,硌得豺牙发酥发麻,但不管怎么说,总比饿着肚子要好受些。

  并不是每天都能捡到死鹭鸶的。

  第二天,白眉儿就连一只老鼠也没捉到。

  为了不让自己饿死,它一刻不停地四处奔波寻觅可以充饥的食物。它看见旷野里有一只雪兔,正扒开雪掘食可以充饥的草根,便学着成年豺的模样,绕到雪兔背后,匍匐前进,想接近目标后来它个空中噬喉。雪兔好像什么也没发现,仍专心致志地蹲在雪坑边咔嚓咔嚓啃咬着草根,只是两只长耳朵灵活地转动着,调整听觉方位。白眉儿心花怒放,以为就要尝到美味的兔肉了。离雪兔只有几十米远了,它站起来准备做最后的冲刺,不料雪兔仿佛脑袋后也长眼睛似的,就在它起身准备扑蹿的当儿,突然撒腿奔跳起来。兔子两条长长的后腿在富有弹性的雪地里蹦跳得格外轻松潇洒,一蹦就是一丈多远,一会儿工夫就逃进树林不见了,只留下一串轻烟似的雪尘。

  原来,雪兔的听觉十分灵敏,鹰隼在高空扇动翅膀,它在地面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兔耳的软骨能自由转动,招风型的耳廓能逆风听半里,顺风听三里。白眉儿没有经验,恰巧走在雪兔的上风口,早就被雪兔发现了。

  这等于是被捉弄了一次。

  白眉儿颇不服气,决心跟这只灰毛红眼的兔子周旋到底。

  豺虽然听觉不如雪兔,但嗅觉是只有狼才能媲美的。它循着雪兔的气味追踪了半天,在一个小山坡上找到一个土洞。洞里有几绺兔毛,洞口有几粒新鲜的兔屎。白眉儿想,雪兔逃得再远,迟早总要回窝来的。它就埋伏在兔窝边的荒草丛里,等呀等,一直等到天黑尽了,还不见雪兔的影子。它不晓得,狡兔三窟,哪只窝附近发生过危险,就废弃不用,再也不回来了。

  白费了工夫,什么也没得到。

  食物很成问题。更恼火的是,它连个理想的栖身的窝也找不到。冬暖夏凉的石洞,几乎都被野猪、狗熊、雪豹、老虎占据了,它连走近些都不敢,更别说把这些猛兽撵走,自己去享用了。想找个树洞吧,不是有狗獾住着,就是狐狸的巢穴。它一只孤豺,是无法跟雌雄一对狗獾或一家子狐狸争输赢的。它成了流浪豺,觅食到哪里,就在哪里找个挡风的角落蜷伏过夜。

  不错,它体格同成年豺差不多一般高大,它甚至掌握了空中噬喉的绝招,可它毕竟才一岁半,各方面都还稚嫩,从未脱离群体单独生活过,缺乏独立生存的能力。

  离开豺群才几天,白眉儿就瘦了整整一圈儿,连肩胛骨都支棱出来了。

  那天半夜,下起鹅毛大雪,白眉儿就趴在一块大石头下过夜,没遮没拦的,雪花落了它一身,被它的体温融化成水,全身精湿,像只落汤鸡,让北风一吹,茸毛结起一层薄薄的冰壳。它肚子空空,饥寒交迫,冷风彻骨,实在受不了了。还是豺群好。它想,在豺群里虽然也会碰到饥饿,但群策群力,总能设法逮到猎物。豺群虽然也有寒冷,但实在冷极了,几十只豺挤在一起,互相依靠取暖,总比现在孤零零在雪地里挨冻要强得多。它萌生出重新回豺群的念头。它想,自己之所以被驱逐出群体,主要是因为擅自出击惊忧了猎物。这错误改起来并不困难。只要能允许它回到群体,从此后它要重新做豺,不再调皮捣蛋,像牦牛犊事件以前那样,对谁都恭恭敬敬。

  它想,它是地地道道的埃蒂斯红豺群的子孙,豺王夏索尔总不会一棍子把它打死吧。应该允许豺犯错误,也允许豺改正错误嘛。

  翌日中午,白眉儿跑回埃蒂斯山谷的骷髅岩。豺群大概是刚进过食,懒洋洋地卧躺在太阳底下。它径直来到豺王夏索尔面前,四肢弯曲,跪伏在地。这是投案自首,希望能宽大处理。

  夏索尔正打盹呢,冷不防被惊醒,睁眼一看是白眉儿,倏地站起来,豺脸刹那间变得狰狞。

  白眉儿赶紧乖巧地把身体趴下,脑袋埋进草根下,呦呜呦呜哀声叫唤,是求饶,是认罪,是悔过,是渴望自新,是真诚地希望和解,是乞求能给一条出路。在豺群中,也经常会发生一只地位较低的豺冒犯了另一只地位较高的豺这类忤逆的事,一旦地位较低的豺做出了这种表示屈服的身体语言,一般是能得到宽恕的。同种同类,毕竟没有血海深仇,白眉儿想。吓跑岩羊的事已过去好几天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豺王心中的怒火也该平息些了吧。大豺不记小豺过嘛。

  夏索尔站在它面前,张牙舞爪朝它狂嚣不已。

  白眉儿把身体趴得更低些,和冰凉的地面贴在了一起,哀叫声也更加凄切更加虔诚。

  突然,夏索尔咬住了它的一条前腿。它没动弹,更没反抗。它想,豺王一定是象征性地给它一点惩罚,不会往死里咬它的。它给豺王象征性地咬一口,也让豺王脸上有光彩,面子上过得去。它闭起眼睛忍耐着。

  不对,疼痛加剧,如锯如割,痛得它无法忍受。它一阵胡踢乱蹬,好不容易将自己那条前腿从夏索尔嘴里挣脱出来。一看,前腿皮开肉绽,流出殷红的血,伤口很深,瞧得见白花花的骨头。喏,这绝不是象征性的惩罚,这是在往死里咬它啊。瞧夏索尔那双眼睛,阴森冷酷,透露出无限杀机。

  好几只大公豺也气势汹汹地赶过来了。

  白眉儿明白了,豺王夏索尔是永远不会原谅它的,也永远不会再让它回到埃蒂斯红豺群来了。

  除非愿意被咬死,它不得不再次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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