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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面猎犬》 作者:沈石溪

第13章 生存游戏(1)

  白眉儿在对面山梁上观察了两天,终于摸清了那只斑羚的活动规律。母斑羚总是在日头当午时,带着那只小斑羚从山岬转出来,钻进白桦树林,两只前蹄蹲在树干上,剥食粘在树皮上的那层苔藓。母斑羚十分谨慎,三步一回头,五步一踟蹰。就是在用嘴剥食树上的苔藓时,也一心两用,羊眼紧紧瞄着在一旁玩耍的小斑羚,唯恐有什么不测。

  开始,白眉儿曾想用正面追击去擒捉小斑羚,但不行。它刚走近些,机敏的母斑羚便携带着小斑羚疾风般逃回山岬。

  山岬里荆棘丛生,巉岩林立,迷宫似的。

  它太想吃鲜美的斑羚肉了。它苦思冥想了整整一夜,总算想出个雪地擒斑羚的好办法。

  这天夜里,下起大雪。天快亮时,白眉儿冒着雪摸到白桦树林,趴在雪地里。雪花飘到它身上,冷得它直打哆嗦。渐渐地,豺皮表层结起冰凌,雪花一片片积聚起来,像一层雪被,盖住了它的身体,远远望去,像个微微隆起的小雪丘。就在这时,母斑羚携带着小斑羚来了。

  它隐蔽得十分巧妙,十分成功。母斑羚从它面前几尺远的地方走过去,都没瞧出破绽来。母斑羚头顶有两支匕首似的尖锐的羊角,不易对付。它把母斑羚放了过去,等到走在后头的小斑羚来到它面前时,突然从雪地里蹦跳起来。

  母斑羚只听见背后传来奇怪的响动,急忙扭头,雪地爆起一团密密的雪尘,就像神奇地绽开了一朵硕大的白花。一头浑身是雪的白色怪兽扑到了小斑羚的背上。它惊呆了,脑壳木木的,好一阵才清醒过来。开始,它以为跃到自己宝贝身上的是雪豹或白虎,踟蹰着不敢上前营救。斑羚和雪豹白虎之间力量差别太悬殊了,靠上去只能白白送死。可随着小斑羚挣扎颤动,骑在背上的怪兽身上的雪块不断塌落,被雪包裹得臃肿庞大的驱体迅速剥蚀,很快露出真相,原来是只豺狗!

  立刻,母斑羚恢复了勇气,挺着羊角飞奔过来。

  斑羚也叫青羊,虽然也怕豺狗,却不像畏惧虎豹那样不敢做任何形式的反抗。斑羚对豺狗的惧怕是有条件的,倘若面对豺群或狗群,当然无力反抗;但倘若面对一只孤豺或一条独狗,畏惧就要大打折扣了。斑羚一米长的身体,六十公分高的肩胛,实实在在要比普通豺狗高大得多。论体力,斑羚绝不会在豺狗之下。当然,斑羚是食草动物,没有豺狗的凶悍与勇猛,也没有嗜血啖肉的尖爪和利齿,但斑羚头顶有两支尖角,也不乏为生存而拼搏的勇气和胆识。兔子被追急了还要反咬一口,斑羚起码比兔子厉害些吧,当然也会用羊角作武器与体格比自己要瘦小的豺狗做一番较量的。

  应该说,白眉儿是有足够时间咬断小斑羚的喉管的。当它从雪地上蹦跳起来时,母斑羚愣了好一会儿神。在它被抖落身上的雪块前,母斑羚还踟蹰了一阵。它是想尽快解决问题的,但它在雪地里待的时间太长了,四肢被冰镇得几乎麻木,豺嘴也冷得失去知觉。刚才它是凭着猎物终于落进自己圈套的极度兴奋,才奇迹般地从雪块下跳跃起来的。可一旦跃上小斑羚的背,不知怎么搞的,豺嘴似乎不听使唤了,刺探进小斑羚柔软的颈窝,却笨拙得无法下口。这不像是在进行致命的杀戮,倒像是在搔痒痒。

  眼瞅着母斑羚挺着羊角冲过来了,小斑羚似乎也受到了生的鼓舞,驮着它趔趔趄趄朝母斑羚靠拢。白眉儿急眼了,嘴咬不下去,两只前爪拼命撕扯,把小斑羚的脖颈撕得稀烂,流着汪汪的血。

  小斑羚咩咩惨叫。

  母斑羚心如刀割,恨不得立刻将羊角捅进这只可恶的豺狗肚皮里去,捅它个肠断肚穿,捅它个气绝身亡。

  很快,母斑羚被怒火擦亮的尖角已在豺脸前晃动。

  白眉儿扭着小斑羚的脖颈,竭力想叫小斑羚转身拐弯,躲避母斑羚的攻击。可惜,小斑羚不是可以随意指挥的坐骑,它白眉儿也不是训练有素的驭手,折腾来折腾去,仍在原地踏步。

  突然,小斑羚跪倒在地。

  活动靶变成了静止靶。

  母斑羚脑顶上那两只黑如墨玉、角基生有轮纹的尖角带着冰凉的风雪带着狂热的仇恨刺过来了。角尖已快触及豺皮。白眉儿再要赖在小斑羚背上,身上免不了被羊角挑出血窟窿。看来,它只有从小斑羚背上滚下地去逃之夭夭。可这样一来,它下辈子也休想逮着这只细皮嫩肉的小斑羚了。小斑羚不过被撕破了点皮,没什么生命危险,一旦从豺爪下逃生,立刻会钻进母斑羚腹下再也不出来。母斑羚当然会誓死捍卫,永不屈服。它只好眼睁睁看着猎物逍遥“法外”。它只好喝西北风。它的一切努力和辛劳便付诸东流。这无论如何是不行的。

  可不听话的嘴哟,怎么就丧失噬咬功能了呢?牙齿木木的,嘴唇麻麻的,舌头僵僵的,仿佛口腔也结冰了。不躲闪是不行的,拿自己的皮肉去迎接犀利的羊角,占不到便宜;全躲闪也不行,等于自动放弃这场狩猎,标准的半途而废。只好折衷,来个半躲半闪。刺溜,它松开搂住小斑羚脖颈的前爪,脑袋也往后缩。大丈夫能伸能缩。整个身体缩到小斑羚后腰部位。好险哪,母斑羚的羊角就擦着它的头皮刺过去。算是又白捡了条小命。

  情形更糟糕了。小斑羚上半身喜获解放,脖子一抻一抻的,前腿竟站了起来,脊背呈梯形,像块滑板。母斑羚收回角,调整方位,又向它肩胛捅来。它无计可施,只好继续往后缩,缩到小斑羚的屁股蛋了,再缩的话,就缩到雪地里去了。在母斑羚尖角的再次逼迫下,它两条后腿和大半个身体已无可奈何地跌落雪地,只剩两只前爪还勉强搭在小斑羚的屁股蛋上。眼看大势已去,败局已定。突然,白眉儿乱哄哄的脑子里跳出了豺抠肛门的情景。

  豺的体力和噬咬的功夫都是有限的,对付兔子、松鼠之类的小动物当然不成问题,但碰到牦牛、野猪之类的庞然大物,光凭体力和噬咬是很难获胜的。仿佛是老天爷的一种慷慨馈赠,豺与生俱来有一种狼狗虎豹所不具备的特殊本领,那就是抠肛门。这词儿听起来极不雅,却很实在。如面对一头野牦牛,牛皮厚韧,不易咬穿,牛头上有一对锋利的犄角,也休想正面突破。于是,几只豺从前方和侧面迷惑纠缠住野牦牛,一只经验丰富出类拔萃的大公豺跃上牛屁股,将一只豺爪从野牦牛肛门里伸进去。野牦牛屁股不长眼睛,也不长犄角,除了会放屁拉屎,无别的抵抗能力。豺不怕肮脏,爪子捅进肛门去,鼓捣搅动,扯出牛肠来。再厉害的野牦牛,一旦被掏了肠,也只好任豺宰割了。

  从审美角度看,豺抠肛门这一招,显得很下作很猥琐很无聊很不硬气很不地道很不光明磊落很有点流氓无赖的习气。

  你凶你狠你有能耐你就面对面争个高低呀,干吗要抠人家的肛门呢!

  这大概也是豺的名声很坏的一个原因。

  闲话少说。那白眉儿两只前爪搭在小斑羚的屁股蛋上,突然想到了豺抠肛门的狠招。只是它从未实践过。豺把抠猎物的肛门视为一种光荣,只有豺王和少数几只地位高的大公豺才有资格担此重任。白眉儿在豺群中地位低贱,年岁又小,在大型狩猎活动中只配跟在豺群后面呐喊助威,顶多敲敲边鼓,从侧面蹿上去咬一口。可它无数次瞅见大公豺掏猎物肛门,看得烂熟,不会也会了。它的爪是标准的豺爪,尖如针,弯如钩,最适合掏肠了。

  母斑羚又撅着尖角朝白眉儿侧颈捅来。此时不掏,更待何时。白眉儿将一只利爪瞄准小斑羚的肛门用力伸进去。噗,小斑羚的肛门裂开了。这抠肛门比白眉儿想象的要容易得多。肛门里热乎乎的,冻僵的爪子焐热变得灵活了;里头有黏液润滑,并不费多大劲整个豺爪就差不多全伸了进去。

  小斑羚咩咩急叫,拼命朝前蹦跶。母斑羚打着响鼻,匕首似的羊角不顾一切捅了过来。白眉儿只得从小斑羚背上滚下来,狼狈得像只跌翻的乌龟。它的那只伸进小斑羚肛门去的豺爪,也无可奈何地滑脱出来;但在滑脱出来的一刹那,它用尖钩似的爪尖抓了一把,“嗞——”一根粉红色的冒着腾腾热气的羊肠被掏了出来。

  母斑羚紧盯着白眉儿不放,尖角频频出击。白眉儿在雪地上连滚带爬,好不容易才避开了羊角的锋芒。

  豺被斑羚欺,这也太不像话了。

  白眉儿虽然一个劲儿地躲闪逃跑,但那只揪住羊肠的爪始终舍不得放松。小斑羚像又长了条尾巴,肠子被拖出一米多长。

  终于,羊肠从白眉儿爪下滑脱。

  母斑羚发疯般地追上来要同白眉儿拼老命。白眉儿识相地逃出白桦树林,逃到对面山梁上,冷眼观察动静。

  小斑羚还没有死,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拖曳在尾后的那截肠子,有一大部分大概结了冰,在雪地里磨出沙沙的声响。

  “倒,倒!”白眉儿在心中默默念叨。

  小斑羚四腿一软,再也站不起来了。

  母斑羚用下颌拱动小斑羚的肠子,似乎想把肠子再塞回小斑羚的体内。这当然是徒劳的。别说母斑羚了,就是人类社会医术再高明的外科医生,面对这种情况,也回天乏术了。

  “咩——咩——”小斑羚的叫声越来越微弱。终于,那小脑袋一侧歪,四肢抽搐一阵,死了。

  白眉儿心花怒放。现在,只等母斑羚离开后,它就可以跑过去舒舒服服饱餐一顿了。

  对食肉类猛兽来说,自己的快乐和幸福总是建立在别的动物的不幸与痛苦之上的。

  太阳偏西,母斑羚开始显得焦躁不安。它不时地仰头望着天空,又扭头望望山岬茂密的灌木林,想离开还有点舍不得,矛盾得很哪。走吧,白眉儿心想,小斑羚是不可能死而复生的,你又不能吃荤腥,守着一块冰凉的肉又有什么意义呢?

  母斑羚离去的情景颇为动人。它趴在小斑羚身上,好像是在给小斑羚喂奶,然后,踱到一边,朝小斑羚咩咩叫了两声,那叫声的含义不难猜,是让小斑羚跟它回窝去。那当然是痴心妄想。它朝前走了几步,又拐羊头做了个舔犊的姿势,然后再往前走;走了一小段,又停下来,在空中做了个母子交颈厮磨的亲昵动作,再往前走;没走多少路,又回头咩咩叫两声,好像担心跟在身后的宝贝贪玩迷了路……到了山岬口,它才渐渐从梦境中醒来,呆呆地驻足远眺躺在白桦林里的小斑羚。半晌,才长长地哀叫一声,飞也似的跑进迷宫似的山岬去。

  白眉儿将一条腿跨前一步,脑袋伸直,腰部下沉,伸了个豺式懒腰,喜滋滋朝白桦林奔去。它早就饿空了肚皮,早就盼着能吃顿鲜美的斑羚肉。味道肯定好极了。

  白眉儿来到白桦林,小斑羚已呈半冰冻状态。身子底下一摊红雪,看来,小斑羚血已流干。可惜了这碗羊血。不过,小斑羚腹部还有点柔软,赶快开膛剖腹,还能吃到糯滑可口的内脏。

  白眉儿将小斑羚翻了个四蹄朝天,刚要动口解剖,突然,它闻到清新的空气中掺杂有几丝尿臊味。它耸了耸鼻翼,哦,是猫尿的气味,从头顶的树上飘下来的。它佯装着仍在专心致志地埋头解剖小斑羚,两只三角形的耳廓却紧贴在后脑勺,鼻翼也有节奏地翕动着,防范来自树上的不速之客。

  俄顷,头顶一根小树枝咔嚓一声折断了。它有思想准备,一听到动静,立即往前蹿跳。叭,一个沉重的物体降落,砸在它刚才站立的位置,溅起一团雪尘,呛得它睁不开眼。一股陌生的气味灌进它的鼻孔。它知道不妙,赶紧撒腿跑远点,才敢扭头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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